众人东拣拣西看看,几个男子高谈阔论,倒仿佛他们真是什么莫逆之交似的。万素飞只是有人问到时才淡淡应声,眼睛低低飘过时而在街边出现的算命摊子。 

这家不像,那家更不会是… 

这安排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她正想着,足下突然升起一阵凉风,看时,生生吓了一跳。 

那是一   

,状如猿猴的老头。矮小萎缩,枯干的手臂如同老人骨头随时会从皮下戳出来一般,头上稀疏的几根黄发纠结,眼睛则是两个凹洞,猩红的眼窝好像能吹出阴森的寒气,根本没看见他从哪里过来的,此时却已经出现在脚下。 

万素飞先是一惊,但迅速心里暗赞了一声“好!” 

她的主意是找个瞎子,也只想弄个翻白眼的假装一下,不曾想哪里安排到如此逼真的?倒是奇怪,他这样如何辨认出他们? 

然而瞎子一开口,她又打个趔趄。 

瞎子拜伏在他们几人脚前,发出如悠长如歌又哽咽如泣的声音, “ 嘻!何幸哉!盛光隆隆,得见三日并出!” 

万素飞心中大飙泪,词错了!他妈的词错了!你不识数啊?我教出去的分明是“二日并出”。 

老头却全然不知这错误般,激情澎湃地往下演,只见他疾风般扣住周荣的手腕,肮脏的指爪悉索而迅速地往上探去,染黑了丝绸的袍袖,口中喃喃,“青龙潜渊,一朝飞天,恩泽天下,贵不可言!” 

周荣还未从目瞪口呆,或者至少是装出的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那老头又窜向苍狼远,如果不是看得清楚他幽深的眼眶,简直没人会相信他真的是盲人。 

“苍狼在漠,一呼众应,黄沙百战,荣耀其邦!”,嶙峋的手指摸索戎君五子的骨骼,嘶哑的喉咙中继续飘飞出歌谣。 

“疯子!不得了,把这个又疯又瞎的老头子赶走!”在他唱出 语的同时,周荣按照之前练习好的剧本,大喊起来。 

随从先前被这骇人的样貌吓住了,一时有些错愕,此时听主人法 令,却不敢再含糊,一拥而上,将其拖开。 

老头被架远了,细脚伶仃的双腿在空中乱踢,口中依稀发出尖利的笑声,“你们有眼睛却看不到前方的道路,如何敢笑我是个瞎子?” 

知道就里和不知就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了许久,苍狼远心下怦怦直 跳,疯子?说出那样话来,疯子才相信那是疯子! 

他脑中划过一丝这是周荣有意安排的想法,但旋即又觉得不是,那种神秘诡异的感觉,不像是演出来的,何况戎人本来就深信神巫之说。

那么,这串 语,将是他荣登大宝的预言? 

他觉得血液沸腾,可心中又升起寒意。 

三…日并出? 

他极为隐秘地瞄向蒙利戈一眼,而后者也隐秘地瞄向他。 

周荣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路,“是我思虑不周了,哪座城里没两个神志昏乱之人,若刚才那人是恶意前来,阁下有个闪失,我这地主却如何担当得起?我们不如暂且先回去,阁下要游玩汴京,我自当派车轿相送。” 

“是啊,疯子…”,苍狼远强笑着附和道,“就听从周兄吧。”

于是众人再无兴味,各怀鬼胎,归去不提。 

进了宫城,送走戎人,周荣转身一把将万素飞拉过来,低声问, “你改词了?” 

“并不曾”,万素飞抖抖手腕,示意他松开,“我初听时也很是奇怪。” 

“那难道是他一时紧张说错了?”周荣擦擦汗,道,“幸好他们好像没追究那个数字。” 

“并不是,他错有错的道理,或者说是歪打正着,或者甚至是临机应变。” 

“怎讲?” 

“我们设定这计谋时,并不知道蒙利戈会跟去。” 

“你是说,这样将水搅得更混?那二日我一个,苍狼远一个,第三个便是暗指蒙利戈了?”,周荣倒也能够一点就透。 

“恐怕正是如此。” 

“早知道,晚点把他拉走就好了”,周荣顿足叹道。 

“不要紧,蒙利氏乃重将世家,让人们对他有这个怀疑,本来不是难事。我观察他们神色,是已经往心里去了”,万素飞浅浅笑笑,回 答。

“是么”周荣闻言也笑起来,“这样说那瞎子倒是极聪明的,还有那几句 语,也颇像那么回事,朕问清楚什么来历,一定好好奖赏。”

他们边说边走,进内廷又出外廷,这时,却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跑来慌张下拜,“臣罪该万死!安排不当,那伪作的算命人跟着皇上一 路,不想竟跟丢了,无法完成皇上所托,请皇上降罪。” 

周荣素飞一时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第五十章 朦胧

一辈子,有的时候运气会很差,有的时候却很好。 

最近周荣的运气似乎不错。 

苍狼远回国不久,蒙利戈就背叛刚刚与其联姻的太子,举兵反叛,看来,在神示的指引下,他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将军,北戎正式陷入大规模内乱。 

周荣和万素飞到最后也稀里糊涂那个 语骗局到底是不是他们所设定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们的计划,这时可以把失去靠山的高唐放在盘子上,大块朵颐了。 

大军秣马厉兵,准备出发,杂事自然是不少的,忙得万素飞左支右绌,这天正协助督察军粮,突然听说周荣叫她,忙一路小跑着进了太极宫。

周荣面前是只水晶鱼缸,低着头在那摆弄着什么。 

“那是何物?” 

“从外国来的小鱼,叫什么射水鱼的,厉害得很呢,能吐出一股水箭,把小虫子射到水里吃了。” 

“大敌当前,皇上就在玩这些东西?”万素飞现在跟周荣说话也着实不客气了。 

周荣于是嘿嘿笑笑,站起身来,说正事。 

“朕这次想带江轩去。” 

“嗯?” 

“一来他是新降,虽有大将之才,未必能够服众,朕想借机让他建些功勋,以后才好派出去独挡一面。” 

“二来是缓和我跟他之间地矛盾。皇上叫要我有机会多帮着他 些?”万素飞接上后一句话。 

“果然聪明。” 

“谨遵圣命!”,万素飞先正式裣衽一礼,又笑道,“皇上就是这点好。” 

“什么?” 

“不记仇啊。” 

“奥”,周荣淡淡应了一声,蹲回去看他的鱼。 

万素飞捺不住好奇,也跟着去瞧了瞧。 

这一看却让让她满脸黑线: 

那鱼缸上方不知谁布置了机关,每当射水鱼探出水面吐出一口水 柱。便有一个小木槌迅速坠下,砸在那可怜的鱼儿头上… 

于是气若游丝的一声:“我…收回…刚才的话…” 

出征的前一夜,周荣留宿在玉华宫。 

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怎的,他似乎觉得不像之前那么空虚,因此也不像之前那么放纵。何况他心智上也明白。原先的后宫之乱,在他一手造成,如今难得有人帮他悉心整治,他自然也要收敛配合一点。 

所以最近后宫基本算是清平稳定,大家也公认地,是这位惠妃娘娘专宠,如果没有大的意外,也许过两年生个一男半女,就能问津那空置多年的后位了吧。 

不过曲念瑶本人,同样有些不为人知的苦恼。 

沉香凤床上。身旁的男子酣然睡去,她却拥着锦被坐起。隔着重重精致的帷幔,呆呆望向帐外模糊地红烛火光。 

这男人对她不错。 

可是总像…总像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 

而其实对她自己来说,这男人仿佛也只驻扎在她眼睛里。睁开眼,便看得见,闭上眼,便不知哪里去。 

夫妇间的感觉应该是这样子的么? 

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没有过其他丈夫。 

或许他是知道的,可是她并不敢问。 

不过,她自嘲地笑。人还真是不知足的东西,想她当年在杨妃手 下。怎么会想到有今日,而到了今日,又得陇望蜀。 

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她低下头,小心地去给他掖好被角,不要着凉了。 

男人好像有一点被吵醒了,一手勾上她的脖子,往下就拉,口中含混呓语。 

然而当她听清那呓语,整个人都不由一震。 

那是“还不睡…素飞?…” 

因为她的指甲一下刺疼周荣赤裸的胳膊,让他不由轻“哎”一声张开眼睛。 

这一张开,他也一个激灵,再无睡意。 

他看见面前的人,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纵然他有点迟钝,也能体会到,以曲万二人地关系,若万素飞真的跟他怎样而曲念瑶完全被蒙在鼓里地话,将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吧。 

“皇上喜欢她地话,为什么不收了,脸也不是不能治的”,曲念瑶笑道,那声音细听之下,却微微有一点发抖。 

“不是,不是!”周荣慌忙摆手辩解,“爱妃多虑了,朕从未跟她有过任何沾染,只不过是因为白天叫得顺口,一时说错了的,这里给爱妃赔不是了。” 

曲念瑶突然觉得喉下一苦,以她对情况的了解和判断,是基本相信他们并无芶且的,可他解释便解释,为什么要慌呢? 

她说不上来少的那点东西,似乎隐隐约约现了个眉目,或者她想要得,就是让他为她慌一次罢了? 

但她什么也不能表现,依然淡淡笑道,“不是臣妾妄言,素飞之 才,胜臣妾十倍,臣妾性命,亦仰赖她所救。如果皇上有心娶她,臣妾心甘情愿交出六宫所有权柄,奉其入主凤仪宫,皇上不是以为臣妾口是心非吧?” 

“你想到哪去了”,周荣有些不耐烦起来,“好生睡吧”,说着背过身去,拿被子蒙了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然而这次换他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睛,看不见她,闭上眼睛,那白衣服的影子倒不知怎的在面前晃啊晃。 

如果他没记错地话,这种感觉他是知道的? 

可别开玩笑了,谁会喜欢那种女人? 

论相貌,现在恐怕东施无盐也要比她强些。 

论出身,倒是个公主,可连国家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公主呢。 

论性格,那跟温柔贤淑是八辈子没沾亲地。 

论头脑,虽然智计无双,却缺乏大的智慧,好像天下只有她的不幸是不幸,这点跟许瑶真是云泥之别。 

论勇决…这点好像还真说不出什么来,于是周荣想了半天,到底找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论据,刘陵生前也是够勇的,他也从来没对他有过意思,不是么? 

… 

在终于凑够一百条万素飞毫不值得他喜欢的理由后,他心满意足地为自己下了结论:他是不喜欢她的,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朕留着她,不过是有用罢了”,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言自语,总之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后,他再次沉入梦乡。 

第五十一章 冰释

荣亲征高唐,唐军节节败退,有的城池甚至望风而降取燕南诸郡。至 城,根据高唐地理,将大军分为两路,齐头并进,两面夹击,欲会师于唐都北平。 

他自己亲率一路,另一路的主帅,则任命为董豪。 

薰豪此人,身高近丈,面目狰狞,马贼出身,先帝时被招安入军,也颇有战功,是一员虎将。不过自周荣继位,嫌其有勇无谋,性情骄 纵,一直不曾重用。 

但现在也没办法了,又不能把刘陵从地里刨出来打仗,江轩新降,尚未服众,万素飞就更不可能直接任命,他反复思量,拨江轩为其副 将,另外斟酌再三,把万素飞也调过去跟着,临行前,向董豪郑重吩 咐,凡事三思,多参考副将意见,而后者也把肥厚的胸脯拍得山响。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组合不能算是成功。 

开始董豪确实还记得主上嘱咐,可后来许多城池软弱,不战而降,使其飘飘然起来,志得意满,哪里还听得进别人说话。 

这天周军进至一处小城,名叫落马坡的,太守早殷勤递上降表,邀薰豪入城,设宴求降。江轩恐其有诈,然苦劝不住。唯有自引五千兵马,驻扎于城外,眼看主将带二万主力与辎重等物入城。 

睡至半夜,突见东北方火光冲天,原来高唐也是兔子急了咬人。将整个小城舍弃,四门封住,里面泼油放火,一时间整座城池变作巨大地炒锅,惨呼之声,焦臭之气,数里之外可闻,董豪不用说也早变了一具焦尸。 

唐军知道城外还有驻军。趁势掩杀过来,江轩人少,不敢恋战,沿来路退至最近的一个城池末云,唐军迅速赶上,将这个小城重重包围。

危急。危急到让人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叹多么危急… 

黑夜敌方不敢进攻,江轩趁着这空当火速安排军务,与时间赛跑 着。终于,至五鼓,天色微明,各个防区都已经有人镇守,他自己驻守正门,将弓手分成二班,一批上城垛去发射时,另一批便在下面迅速上箭。两批间的替换不得超过眨眼的毫微片刻,另有一班拒杆手。主要对付登城云梯,一班投石手。主要对付霹雳车之类的攻城器械。 

这最后的喘息时刻泡沫一样蒸发,朝阳的第一道光芒照亮战场,底下唐军就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乘着新胜锐气,开始攻城。 

江轩举剑督战,在城头来回巡查,却发现一个众多地暗色铠甲中有一抹白影,甚是扎眼。 

她没死。也没走? 

他知道她也并未跟着董豪前去,但昨夜的情形。哪里顾得上她,以为她一个女子,又不是武将,不需要对城池承担责任,大约自寻生路去了吧。 

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只见她白衣猎猎,银箭雕弓,正欲向城下发射。 

江轩忙过去一把拉下来,吼道,“不要浪费箭支!!” 

这是自从他随军以来,主动跟万素飞说的第一句话。 

之前他对她是能避就避,避不开也不说话,有时实在免不了要开 口,也是冷言冷语,百般辞色,倒是万素飞自知理亏,怎么都不恼,有时甚至低三下四,曲意奉承。 

不知怎么,她屁颠屁颠讨好时,看周荣那个脸色,他心里竟也有点不可告人的得意。 

不过现在,万素飞却是没有一点戏谑之色,听他这话,也不答言,张弓三箭,三名敌军应声而倒,第三箭射穿敌人脖颈后,居然又伤了一个人的右手,那人丢了刀捂着手腕打滚起来。 

“我浪费箭支了么?”她转过头来,淡淡道。 

江轩相当震惊,先前单知道她轻功卓绝,没想到箭法也如此了得。

他突然想起襄阳之战中周荣被包围时身边那个白色的影子,那时一直以为是个男子,原来,难不成就是她么? 

真是世事难料,那时,何尝能想到有一天可以在城上并肩? 

正惊愕,冷不防,万素飞凑过来,几乎咬着他耳朵问,“城里有多少箭?到不到五万支?” 

闻得此言,江轩整个人都不禁一激灵。 

昨晚他连夜粗点一下城内兵马物资,自己手下加上原来地驻军,满打满算不过六千七百人,因为人少,此时又秋收刚过,粮草方面倒不甚担心,但点到箭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城内堪堪三万三千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