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看到谁在说话,可是看到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无数的骑兵,潮水一样向他们涌来… 

这就是万素飞的计划,由于天旱,城中水源不足,往往会派出小股部队到离城市近的江河去打水,因此她向放出消息佯做撤退,实则埋伏在水源附近,就等着偷梁换柱。 

太白星在逐渐沉重的天幕上明灭的时候,迤逦的车仗停在龙鼎城门前,马车的后轮被垫上得力的木块,以防在这坡地上倒滑下去。   

哪一营的?腰牌!干什么出去的?” 

“嗨,北三营的,还不是去打水的”,铁盔将回答者的面目遮去一半,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递给守城门的士兵。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年轻的士兵问了一句,却没有等待作答的意思,挥挥手道,“好了,进去吧。” 

李英跳下车架,向后吆喝一声“走”,冷不防身后突然又起了一句“等等!”,让他整个心尖一抖。 

开口的是个半老的士兵,一条腿有点 ,一颠一颠地过来,盯着他的脸看,看得全体车仗上的人心里都发毛。 

“这位兄弟,怎么看你面生得紧呢?”老头问。 

“您老说笑了,一营上千人的,难道你都认识不成”,李英强笑着回答,那声音却有点掩饰不住地紧张。 

“这大热天的,你把头盔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这…这年头…当兵的么…” 

万素飞手下咯噔一声,戳断了一根指甲,看李英还算这帮丘八里读过两年书的,平常也能说个几句话,怕有人盘查,还特意安排在前头,这家伙一到关键时刻掉链子啊,好死不死怎么想起来带个头盔,真是欲盖弥彰,自己也是的,路上一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硬是没发现这点疏忽! 

她事先也考虑过如果有这种情况如何应付,但说实话,一来毕竟血肉之躯,这些天加起来没睡够三个半时辰,脑子都是糨的,二来杂事也多,有几次刚开始谋划,不知怎么就被打断了,再一个多少抱着一点侥幸,所以到这时,才发现竟然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李英还在那支支吾吾,万素飞只觉得心都像让人拿一只大手揪着,硬往喉咙上扯,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正在这时,空气中突然炸起一声大吼,她看到前头一个小头领装扮的大兵跳下去,对着老头就是当胸一搡,后者一下跌出好几尺去。 

“妈的你罗嗦什么罗嗦,老子们皮都晒脱了一层给你们打水,狗日的你还在这儿装起王八横起来了?!” 

万素飞看不清脸,但那放炮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刀疤,一瞬间她也有点发蒙。 

城门的五六名军士迅速围上来,对刀疤怒目而视,碍于块头,还没人敢先动手的。 

刀疤却越发不依不饶,劈手抄起一只水瓢,跳上去从第一个大木桶里 水向下泼去,泼了几下干脆连瓢也丢了,用厚底大军靴咣咣地踢那木桶,叫喊道,“老子叫你查!干脆踢爆个卵玩艺儿,大家一道渴死了干净!!” 

这样一闹,周围过路居家的百姓纷纷侧目,一看见泼出去的都是亮晃晃的清水,都比见了真金白银还着急,呼啦啦地就都拥过来了。 

“你们说说!我们八百人当牛做马的带了全城的水回来”,刀疤越性向下头喊道,“这老王八显摆他祖上放道台哩!唧唧歪歪不让我们进去!” 

看到这里,万素飞笑了… 

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的人,并不在乎公正的立场,只在乎自己的利 益。

果不其然,渴急了眼的老百姓显示了他们的愤怒,并不多加追问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叫着,“想渴死我们怎么着?”,“贼兵早退走了,瞎担心个什么?”…将攻击投向了守城门的几位士兵。 

人在压力下往往难以保持自己的立场,即使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一名兵士扯了扯那个老兵的衣袖,把他从突出的位置拉回原地。 

万素飞抓住这默许的瞬间,向前头厉声低喝,“走!”,前头鞭子一扬,马头一摆,车仗便再次开动,刀疤还在向那些簇拥跟随的人群喊道,“不要急,第一桶照例送给大人,第二桶就是你们的!” 

马车加速,人们因为这虚假的许诺笑逐颜开,追不上还在后面挥舞着手臂,才逐渐散去。 

万素飞擦了把汗,彻底松口气,看向最前头那家伙,没想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闹事的状元今天也算一展长才啊。 

第六十九章 兄弟

 

运水车仗开进城中,已是入夜时分,匪首彻地龙正在饮酒作乐,听说净水运来,出来大发脾气“怎么这么晚”,底下喽啰忙都上来帮助将那木桶卸下。 

正在这时,出现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从第二个木桶开始,钻出无数全副武装的军士…匪首措手不及,被一箭放翻,喽啰们全傻了眼,精一点的还知道撒腿跑,笨一点的连动都不会动了。 

当然,想跑的也没有跑成… 

“禀告统领,东南西北四门已经全部封锁!” 

“很好!飞出去一只苍蝇,我拿你是问!” 

“禀告统领,宴席上二十三名大头目,四人顽抗而死,其余全部活捉!” 

“不错,让他们去招安下属!” 

“禀告统领,兵符已经搜到!” 

“去城北军营,拿着兵符找理由让所有人上交武器!然后不用我说了吧!” 

… 

白天的时候,万素飞对俘获的小股贼军进行逼供,对城中事务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这时她一条条命令下出去,大多清晰而顺利。 

天亮之前,最后一条命令收到了好的回应“城内所有军营武库,已被控制!所有贼军,或者投降,或者顽抗被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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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场小型地盗贼叛乱就此被终结。万素飞心中长长松了口气。虽说对手只是乌合之众,毕竟是她领军的第一场胜利,何况中间还经历了不小的挫折,也算来之不易。 

张贴告示、安抚人民、将匪首押送京城,一系列善后事务安排下 去,部属各个领命行动,却看还有一个人,牢牢站在那里。 

“刀疤。你有何事禀报?”,万素飞被他盯得不太舒服,问道。

“统领还忘了一件事。” 

“忘了?”,万素飞脑中仔细搜寻一下,似乎没有什么遗漏。 

“统领忘了,在火神谷战死的那些弟兄…”。刀疤看着她,说的一字一顿。 

“啊!”,万素飞也猛然站起身来,一脸惶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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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有一大片乱葬岗子,周军士兵的尸体都被垃圾一样抛在那里。老远就闻得见腐臭的气味,萧索的地面上,低空盘旋着乌鸦和秃鹫,不时发出“哇”地一声。 

走近了,万素飞看到,那些尸首中身体周全的几乎没有。有几个脸部没有被破坏的,都凝固着令人不敢多看一眼的表情。而且。六七月的天气,其中大部分都腐败了。搬动一下,有粘稠的黄绿色液体缓缓流出,令人作呕地气息也一下子大量的钻到鼻子中来。 

突然间,万素飞就感到自己保持不住那种冷静的疏离。 

心里突然很难受,好像有大块的东西堵塞,她说不清楚,可对比以前作为谋臣,在战后统计册上看到阵亡数字。和作为统帅,看到曾经朝夕相处的生命消失。那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放炮似的一声:“喂,你他妈轻点!” 

看过去,发现是刀疤揪住一个装殓尸体的民夫——因为他捏着鼻 子,满脸嫌恶地将那些肢体往板车上扔。 

被揪住的民夫比刀疤矮一头还多,虽然有些畏惧,可大概到底感觉委屈,顶撞回去:“这么臭的东西你来搬啊!” 

两下一争,在场地军士和民夫都迅速围过去,站成鲜明的两个阵 营,气氛突然有些紧张,所有地目光都投向万素飞。 

“刀疤,放手”,万素飞站定着看了一会,终于开了口,语气平淡而坚决。 

“统领,你!”,兵士们都显出不忿的表情,民夫阵营则像得了 势,七嘴八舌地开始嚷嚷“叫你放手呢,听见没?” 

万素飞却不说话,沉默地走向那些尸首。 

争吵地众人在一瞬间同时没了声息,因为他们看到,万素飞拉起地上一位尸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自己背上。 

那男子大概是腐败得最严重的之一了,黄褐色的两根肉条粘在白骨上,面容已经模糊,被她一背,乍一看,倒像是一个人长着两颗头似 的。

她就这么一步步走向搬运的车架,腐臭的液体滴落,打湿了她的刘海,然后一同糊在银灰的面具上… 

然后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却只见军士们丢下那些目瞪口呆地民夫,也各自去背负了一位曾经的战友。开始只有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最后反而是留在那里不动地都觉得局促而羞愧,也都纷纷加入。 

整个过程都很沉默,只是当有人经过万素飞身边时,会向她竖竖大拇指,低声道一句“兄弟”。 

万素飞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心里说,我是姐妹好不好? 

汴京。 

一支刚刚受到接见的仪仗队伍从承光殿出来,浩浩荡荡向忘忧宫而去。

周荣走到窗边,目送着这支队伍的背影,一手下意识地不停往外扯龙袍颈子处的扣子,道,“真没想到韩国会遣使结盟,还送来世子做质子,当真是意外之喜!” 

“皇上洪福齐天!” 

周荣转头去看看身后的随身内监,叫小喜子的,暗暗叹了口气。 

忘了不是万素飞在这里了,这种小太监,除了这样万无一失却毫无营养的恭维话,还能给出什么? 

“对了,素飞那里传来捷报,不日就将回来了吧?” 

“是,皇上。” 

周荣没说话,心里估算日子,他也很快就要因地震的余灾事宜去一趟陇西,便很期望来得及见她一面——虽然说来也没什么大事情,只是单纯如一个孩子盯着糕点上那颗樱桃——在那一刻,没有原因地很期盼而已。 

第七十章 往事

 

如周荣所愿,万素飞在他走的前一天赶回来了,不过忙七忙八,一天并没跟他说上几句话,还是他咬了牙晚上去突骑营的操练场,才跟她单独相处了一会。那时她刚洗了澡换了衣裳,头发还湿嗒嗒披在身后,幽幽地一点皂角的香气。 

话题不知道由什么开始,但总之渐渐变为无逻辑的胡侃。 

“你好像变了点”,周荣说。 

“瘦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 

“更难看了?”万素飞摸着嘴唇上一圈还没消的燎泡问。 

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他妈拨浪鼓啊?”万素飞怒。 

“你现在怎么粗话张嘴就来?”周荣皱眉。 

“不好意思,跟他们呆的,要跟你一段说不定还能缓回来”,万素飞擦擦嘴,做一个把话吃回去的手势。 

这时旁边过去一个大汗淋漓的军士,想是刚自己训练下来的,被万素飞一伸手叫住了,看清是这两位,吓得倒头便拜。 

“那个…豁嘴,刀疤肩伤怎么样了?我这还有副白药,正说没空给他呢,你得便给他捎过去好了”,万素飞一通话说的跟小炮子似的。

豁嘴接了东西,磕俩头起来,一溜烟远去了,她还在后头叫喊一 句,“天热,你让他少沾水!” 

“刀疤…那个校尉?”周荣斜着眼道,“你挺着紧他的么。” 

“他们三千人,我都着紧”,万素飞说了这句,突然苦笑起来, “虽然让我这废物,硬生生给打折了七八百…每一个死的时候,我都觉着心里有什么狠狠剜了一下似的。” 

周荣倒没料到是这答案,呆了半晌,道,“我说你变了,你道是什么?” 

“什么?” 

“骨头更硬了,皮肉却软了,眼睛里的刀原来在外头,现在好像收进里头去了…” 

这下轮到万素飞睁大了眼睛怔住,许久,才笑起来,“是么?我倒不觉得。” 

“龙鼎自古是铸剑的好地方”,周荣也笑,语带双关地说道。 

他那笑容里,隐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她一开始出现,任何人都是她的卒子、她利用的对象,包括他。可惜,现在看来,真想做一个踩着所有人走向目标的掌局者,她还是不够份的, 

因为她会对她的卒子们付出感情。 

但是,又有多少人可以真的一帆风顺掌局到死呢?人生毕竟不是棋局,每个卒子也都有自己的心理,想要利用任何人的人,也要准备着被任何人反噬。 

绝对的纯真善良无法达到的东西,绝对的冷血阴谋也无法达到。能掌握其中平衡的人,才是人间的强者。 

每个人,都要摸索自己的路,慢慢走… 

“奥,对了”,周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事,韩国,派人送来质子,寻求结盟,叫什么的韩笑的,说起来,那孩子长得真…” 

他话还没说完,被万素飞一下打断,嘴张得能吞进去个香瓜,“韩笑?!” 

“你怎么…”,周荣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对了,是你表 弟。” 

“没血缘关系,他是韩皇后那边的外戚,我娘是虞宸妃。” 

“是吗,看你倒像很熟、关系挺近似的”,周荣随口笑道。 

“是很熟,关系不能再近了”,素飞怔了怔,突然有点小冷笑的样子。

“什么?” 

“我丈夫”,她整整头发,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几个字吐出得云淡风轻。 

“嘿…嘿嘿…”,这下轮到周荣张着香瓜大口,他只不过随口提到这消息,怎么想到   

么离谱的故事,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尴尬的笑声,“ 了…” 

“谁跟你逗,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喜帖写了几千张,半个韩国都知道的事儿。” 

“那…那…”,周荣仔细瞧了万素飞半天,那神情丝毫不像调侃,于是最终再也笑不出来,一时几百句话堵到嗓子眼,想问那你们后来咋样了、那你们现在咋这样呢…可一句也说不出口,半天,却突然猛醒,韩笑看起来是个小孩子样啊,于是终于冲口而出,“那时你多 大?” 

“十四还是十五来的”,万素飞抠着下巴上的泡想了一会,给出这个答案。 

“他呢?” 

“忘了七岁还是八岁。” 

周荣几乎弯下腰去,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很久,才陪笑道,“怎么那么早就想定亲了?” 

“那时我好歹也还有个公主的名分,他老爹,也就是韩皇后的弟弟韩复,想把我们的事情早定了,他能占着大义打另外两家呗。” 

“那你也答应?” 

“他许诺我答应的话,就帮我攻灭南汉报仇”,万素飞耸耸肩,像是做个总结般自嘲道,“谁小时候不傻啊?” 

周荣呆住了,是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变化,幼稚而软弱的万素飞,让人难以想象,却可以理解。 

半晌,他笑道,“还好对方是七八岁小孩。” 

并没直白说出,但显然,潜台词是如果有实质的身体关系也许你一辈子整个不一样了。 

“可不是么”,万素飞边玩指甲边附和道,“洞房那天听说他在外头撒尿和泥玩呢。” 

听了这话,周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好嘛,好嘛!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郎子在外头撒尿和泥玩的!你这也算独守空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