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没有呢”,万素飞扬起眼睛无辜地看他,“别人来的。” 

周荣那笑声收得像叫馒头噎死了,差点一个前扑栽在地上,圆睁了眼睛看她。 

“他爹,韩复,现在的韩国国主”,万素飞说的不紧不慢,“当时一掀盖头,我第一句话‘韩笑你咋长这样了?’” 

周荣没有笑,也没有了夸张的惊讶表情,突然一种极悲凉的感觉弥漫心头。 

利用、欺骗、背叛、淫欲、乱伦…所有这些世界上最为丑恶的东西,用那种极其轻描淡写的语气简单诉说。 

十年,十年里,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突然,似乎感到了一点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很久,到最后,他很小心地怕伤到她,可又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后来…呢?” 

“你说跟那位名义上的舅舅的后来?”万素飞一摊手,“没有了,因为当时突然蹿出一个人很俗套的英雄救美戏码,带我离开韩国。” 

周荣这次是真正地舒一口气,觉得这句话简直是纶音佛旨一样动 听。

但他还没美一会,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说有人把你救走 了?什么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啊,一个比我大两岁、从小跟我长大的小孩,他爹倒还是有点名气的将领,听过大晋的左将军陆道么?就是他儿子。”

“男的!?” 

“废话,你家儿子是女的?” 

周荣开始用力地拉扯头发,今天晚上他好死不死,怎么开了这么个话题呢。 

“哎,哎,你怎么了?” 

“边去!他妈的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第七十一章 流沙

 

万素飞没回宫,住在校场附近的营房。 

她披着衣裳直挺挺坐在床上,没有灯,脸面隐没在黑暗里,一团模糊。

虽然对周荣说的是那样轻描淡写,但回到这里,她睡不着。 

回忆不由自主地氤氲开去,很久,真是很久,没有想起那些旧事 了。

韩笑,她以为这辈子或许再听不见的名字,如今入耳,竟如此鲜 活。

最后一次见他,他八岁。 

年幼掩盖不住他的俊美,那可以说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他的父亲,韩复,作为皇后的弟弟,不丑,至少年轻的时候不丑。

而他的母亲,更是大晋当时远近闻名的贵冑美人,一双眼睛天生月牙儿形状的,向上弯去,生气时,看起来也像含着笑意。 

韩笑继承了两人的优点,尤其那双眼睛,与母亲分毫不差。 

可惜命运并没有对他微笑。 

权臣家争宠夺位的事情不比帝王家少,而出身娇贵的花朵,在生存的竞争面前,往往输给丛生的杂草。 

韩笑六岁的时候,母亲吞下一块金子,冰冷地躺在床上,远处传来新近得宠的妙妓咯咯的笑声。 

那个时候,万素飞已经在他家,亲眼目睹这一切。 

无与伦比漂亮的孩子,晃悠悠地走过来,怯生生地问,“娘亲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吗?你告诉我,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是孤儿,你不要骗我。” 

孤儿,一个父亲还在的孤儿。 

韩复的心早已远去,有一段在宠姬爱妾的迷魂汤里,几乎恨不得这个儿子自己死掉。 

不过这孩子长的讨巧,又逢人就笑、全无心机的样子,宠姬觉得他容易控制,渐渐的也不那么把他当眼中钉,寻思着横竖离长大还早,也没必要逼得太紧落一个不贤的名声,因此他世子的身份一直留着。 

这是那场荒唐婚姻前的事情,之后,万素飞就也不清楚了。 

不过,既然现在送来做质子,想必还是那个情况吧,说是以世子做抵押,显得诚心,估计实际上是将一个障碍送到敌国的意思。 

回忆无意识地漂流,俊秀的面容在脑海里渐渐隐去,又连接到那个灯火辉煌、到处都是红色的晚上。 

那场婚礼真是个体力活,她还记得,四更天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装扮,扑蜜粉,匀胭脂,描柳眉,点绛唇…无意间打了个哈欠,勾着她下巴的嬷嬷哎哟哟叫起来,“小祖宗,动不得,口脂都上到鼻子上去了。” 

于是她不敢乱动,任凭那些宫人将她打扮成完全看不出原样的另一个人。 

上轿、跨门槛、交杯酒、拜花堂,周围欢喜笑闹,鼓乐喧天,她却感到分外地疏离,仿佛在这里,她是那个唯一无关的人。 

喜帕遮不严密的地方,看不见人的脸,入眼的衣服物件,皆是一片大红,红绡铺地,红袍逶迤,红的鸳鸯被,红的合欢枕,对襟龙凤花绣嫁衣的大红广袖,拂过挂满红泪的金漆蜡烛。 

红得有点恶心… 

喜娘退出去,留她独个坐在床上,心里突然有点悲壮的气氛,为了复仇的目标,总要牺牲点什么的,哪怕这牺牲是出卖自己。 

她绞着袖子,思量韩复给她的诺言,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顾虑,如果他反悔拖延,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小女子又能怎样。 

但是,好歹心里还有着最后安慰自己的东西,那孩子不过八岁大,横竖有五六年的时间足够转 ,随机应变。 

直到喜帕被掀开的一瞬间… 

当她辨认清楚那妻妾成群、三十多岁已经开始发福、平常满口“我的嫡亲外甥女”的男人后,尖叫着后退,用钗子抵住自己的咽喉。 

她太紧张,血很快从白皙的颈项上流下,为满堂的红艳之外,再增添一抹赤色,而自己当时竟没感到疼。 

对面的男人不敢过来了,脸上堆起笑来,她知道那嘴唇开合间都是能把死人说活的花言巧语,但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对峙了不知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喊叫,两个人刚抬眼共同看向那门扇,整扇门向里面砰地倒下来了。 

进来的并不是什么大部队,相反,只有一个人,舞着两支短戟,似乎在躲闪的时候发髻被挑开了,头发凌乱地被血糊在身上,整张面孔钢硬而略带稚气。 

她突然认出这是谁,那个当年与她打架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虎豹一样的少年,她大叫起来,“陆涛救我!” 

少年就笑了,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齿,“公主你还记得我呢?” 

说着,他一戟隔开韩复,冲进来,拖过小女孩伸出的手,咬牙闭 眼,横向贴了大红喜字的窗户撞出去。 

临湖而建的府第下面,惊破一潭春水… 

这件事情不消说在韩国轰动一时,一场举国皆知的婚礼,以举国皆知新娘子被劫走而告终。 

街谈巷议的交谈中,少不得问一句“后来呢”,时间久了,也不了了之。 

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这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有一个不那么俗套可是比俗套更糟糕的结局。 

他们一起流浪了一段时间,她印象中没有那段时间开心与否,记   

是满心对复仇的焦虑。 

她想要去赵国,因为离南汉近,赵胜又是先帝最倚重的将军,而他不可能同意,因为他的父亲陆道就是赵胜亲手杀掉的,他这时,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他们第一次吵架,后来她住了口,因为觉得说下去没有意义,心里头主意却已经打定。 

他以为她被说服了,就很开心地来安抚她,好像说到什么对以后的展望,蓝的天,蓝的海,海外有一个什么国家,安乐富足… 

而她实际上没有听,看他那种陶醉的神情,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我想吃桂花高家的银丝盒子”,她突然打断他,说道。 

桂花高是很有名的一家点心铺,门前总是人潮汹涌。 

他便开心起来,扯着她跑过几条街,到了那家店面,果不其然,酷暑里大家排着很长的队。于是他告诉她,“我来排,你去那边树荫下等着我。” 

她倒退着去到树荫下,他以为她是在看他,还不时跟他挤挤眼睛挥挥手。 

她确实是在看他,看他什么时候扭过头去不再注意她。 

然后,她抽个空子放开脚步,一转眼没入滚滚涛涛的人海,再也没见过他。 

… 

万素飞,已过二十岁岁的万素飞静默地在床上坐着。突然感到似乎有什么冰冷地东西在脸颊划过。 

浓绿的树荫、金漆的招牌、隐隐地有蝉的鸣叫,一堆长衫短褂拿着蒲扇排队的人,弥漫一股汗味,他对她笑,非常整齐非常白的牙齿。 

现在回想,竟然每件事都有那么清晰鲜艳的颜色。可为什么当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呢? 

突然间醍醐灌顶地明白,她伤了人。很深。 

“对不起,陆涛”,她垂下头,前额抵住握拳的双手,低声道, “如果有下辈子…” 

她猛地打住了。因为觉得人家又不一定死了,这话不吉利。 

都过去地事情,不要再想了,她叹口气对自己说,打算起身去点亮油灯,与其睡不着瞎想,找几本书看看,也是消磨这长夜的办法。 

翻了半天,都是些早就烂熟的东西,没心思看。倒是捞出一副纸 笔,拿出来打算乱写乱画几下。 

画什么好呢?她想到小时候作为皇室子女。总也被被教习过一些琴棋书画针指女红,虽然另外几样都烂的可以。画画倒是相对好些,十岁时,一幅父亲的戎装图技惊四座。 

等等?什么?! 

千方百计地回避,记忆到底闯入禁区… 

那个她永远忘不掉,却又永远不敢去想的人。 

黝黑地皮肤、凤眼、把她放在肩上,或者拿胡茬去蹭她的脸… 

一瞬间所有关于他的过往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袭来,淹没得她难以呼吸。 

画什么,已经不由她的头脑做主。笔锋几乎是挡不住那思念,在宣纸上飞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顿上最后一笔,万素飞退后两步,仔细端详。

画面的男子,紫金冠、步云履、百花袍,似笑非笑,神采昂然。 

那似乎是他,倜傥英武,栩栩如生。 

可说不上来的,又有哪里说不出来地不太对劲。 

也许,是她技艺荒疏,笔不应心了吧,毕竟,已经十年。 

于是她端着狼豪,在那领口试着描上一下,腰带补上一笔。可是,依然不像。 

到底哪里不对呢,她停了手,悬着笔,怔怔注视。 

正看着,一不小心,手一抖,一星墨点直坠,落在那画上男子腮骨后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好像颗小小的黑痣。 

万素飞“呀”地叫出声来,慌忙想用袖子去茵干它,可是,覆水难收,哪里还去除得掉。 

折腾了半天,她万分懊恼地抬起头,擦擦额头的汗,看着这幅本来不算成功,这时更被毁掉的作品。 

然而,退后地刹那,她捂着嘴愕然。 

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出现了,就是那里,小小地一点,却改变了整幅画的神气。 

她地父亲,在那个位置,本来正是有一颗痣的,而她忘记。 

眼泪突然间喷薄而出,她的世界,她世界上唯一的那个人,她以为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被她模糊了样子… 

这幅似是而非的画像,并不是因为什么技艺退步,而是,从整个心里,不知不觉已经似是而非。 

十年了… 

灯油和火焰蔓延在这呕心沥血的画幅上开始燃烧,那些心血的主人伏在案几上不可抑制地嚎啕。 

她所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当初,只要一看到任何有关地景物,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 

而五年后,要拼命去想那些最伤痛地情景,才哭得出来了。 

而如今,是这样。 

果然,世间很多东西好像指缝间的沙,怎么留,也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漏去… 

正哭着,门上突然响起粗重的敲击。 

万素飞确认那是有人敲门的时候,噌地跳起来了,胡乱地拉过被褥就擦眼睛,这么晚了,谁会来找她? 

第七十二章 劝学

 

门开了,倒大出万素飞的意料,是几个拎着葫芦带些酒气的大兵。

“唉,统领,你眼睛怎么了,不是哭了吧?”,一个光头的家伙看了看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但他屁股上马上挨了一脚,“没脑,你真是个没脑,咱统领能哭 吗?不让别人哭就不错了!” 

这情景让心绪纷乱的万素飞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看戏。” 

“看戏?” 

“也不是,就瞧瞧去呗”、 样大好的日子也没见你挪窝,老一个人闷着有意思么?”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半天,万素飞才听明白。 

打了胜仗回来,士兵们都被准许放松一下,上头还特地每人发了一贯钱,只要不做烧杀抢掠的事情,大可以像平常百姓一样东吃西喝、听书看戏,甚至找些明楼暗娼风流快活去。而现在,这帮人就是来找她一起上街瞎逛。 

她有点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来找她,可到底没说什么。平日还好,今晚,身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满那些销骨蚀髓的回忆。 

“也好,走吧”,她用很低的声音答道,暂且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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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快到中秋的时候,桂花和月饼地香味流的满街。大约二更天,街上摆了夜市,熙熙攘攘地都是人。一路上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头长袍短褂的衣裳彩旗一样招摇在风里,每家都围满讨价还价的人们,老妇人们摆出花儿香粉的摊子,小货郎走街串巷地甩着拨浪鼓,身后追着一群青屁股的小孩。自然也少不了小吃之物,不时有轱辘辘的独轮车过 去,吆喝出“冰镇地酸梅汤啦,又解渴又凉快”之类的话儿。 

万素飞就在端着个小竹筒慢慢儿吸酸梅汤,身旁围的四五个大兵,都愁眉苦脸的。 

“大姐。你就笑笑不行么?”,一个家伙追着她道,“俺们都快被吃穷了。” 

“你们讲的无聊么”,万素飞眼皮也不抬,含混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