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在玩那种市井的游戏,轮流讲笑话来,若有不笑地,便要讲那人给不笑的买东西吃。连讲了三四人,别人都笑得稀里哗啦,只有她一直有酸梅汤喝。 

她跟这帮人上街。原是为了随便有点什么事做,来逃避那些回忆。心情依然低落,大兵们的笑话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她有点任性地不肯融入他们,不管这么做是不是扫大家的兴。 

几个兵于是互相扯扯,脑袋扎到一堆去商议,叽叽喳喳的,万素飞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往前走。 

丘八们商量一会,突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咚地推了一个人出来,差点撞到她背上。 

“那个。统领,刀疤说他会对课哩”。众人哄道。 

“妈个X, , , : : .来,这也是插科打诨的一种,就是要看他出丑,好逗万素飞笑。 

罢了,为了大伙儿的总体目标,当回猴儿就当回猴儿吧。他把后半句咽回去,心里悻悻道。 

果然还是有点效果,本来漫不经心的万素飞当真转过来,颇不屑地笑道,“你们就吹吧,知道牛怎么死的?” 

“谁吹了,小时先生还夸过我对四字课呢”,刀疤硬着头皮往下 演,但他说话也不是完全没根据,这里头有点缘故。 

“呵,呵,你还知道什么叫四字课,真牛啊你”,万素飞突然有点开心起来,有种可以揭穿他人吹牛的幸灾乐祸,“现在要不要来一个?但凡你对地沾点边,今晚上夜宵我请了。” 

一旁的大兵们开始起哄,嗷嗷喔喔地怪叫。 

刀疤脑门上沁出汗来,吐出一个模棱两可地嗯。他本来是以出乖露丑为目的,但真到了阵上,又突然觉得有点不甘,不愿意她像语气里所表现得那样不屑,把他看扁了。 

万素飞却来了些兴致地样子,左顾右盼半天,取个方便,随手指了路边一家包子铺门柱,那左侧是“闻香下马”四个大字,右边不用说该是“知味停车”了,不过这时他们所站的地方视线正被阻挡,只看得到左边四字。 

“诺,就那个,四个字,对吧”,她说。 

刀疤手搭凉棚地眺望一下,道,“夜里看不太清楚,你给念念。”

万素飞鼻子里哼一声,心道,不认识就不认识,还在这儿装!面上也没戳破,只待到时他彻底不能,才有窘的,于是为他念出来。 

“闻…香…下马”,刀疤把这句含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十数遍,汗如雨下,万素飞在一边洋洋的,双手抱着,一堆讽刺的话都积到口 边。

没想到,刀疤吭哧瘪肚了半天,竟也说出了点什么,“闻,鼻子 闻…是动作,要对动作…香,香味,也对名物…那个,嗯…”

万素飞有点惊讶地张开嘴,虽然这是很基本的对仗理论,但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来说,未免深奥得过分了点。 

不过,虽然刀疤知道这个理论,想要实际应用似乎还有些困难,吭哧了好久也没下文。 

而就在万素飞下一秒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 地,激动地一挥拳头,叫出来,“倒地身亡!!” 

。。。 

酸梅汤向天空华丽地飞舞… 

刀疤看着笑得口水乱喷的万素飞,极为委屈地小声咕哝一句,“我是认真地…” 

结果是万素飞更加直不起腰来,废话,就是因为你认真才好笑么。

闻香下马,倒地身亡… 

如果我是那包子铺老板,肯定当场把你剁成肉馅! 

几个大兵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不知道她为啥突然笑成这样,但最后集体爆发嘿嘿的傻笑,不知道算是应和还是什么。 

万素飞笑了好久,才稳住了,站起来。 

细想想,单从文法说,这下联作为一个流水对,以刀疤的水平,算是出乎意料了,他说那动作名物,也像是学堂里出来的,于是问,“算我小瞧你了,你当真上   

?” 

正主还未答,旁边损友嘻嘻哈哈揭了老底,“他哪里上过,扒着窗户听课,对上个对子叫先生夸了句,还乐呢,下午就让人交钱的小孩打出去了,说怎么能养个白听的。” 

素飞突然沉默了,难怪他能说个理论却不认得字,原来因为没有进去过学堂。 

这些人粗鲁、没文化、少教养,可难道真的都是先天蠢笨或者不好学吗? 

想到周荣那句话:你以为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么? 

渐渐的好像越来越明白一点这句话,带有一种悲悯之心看这个世 界,情绪就不会仅仅纠缠在个人的成败得失上,内心会有更多的平静和解脱。 

“那个…其实你们现在何不学学识字读书”,她开口道。 

这话一出,众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摇头,有说现在学哪里还来得及 的,有说见天打仗训练没时间的,有说不认书字也过的挺好的。 

万素飞笑笑,这些论调原也不出她意料,于是她像跟小孩子讲道理似的讲起来,“你们知道吕蒙吕子明么?就是夺了关二爷荆州那个。”

几个兵士相对看看,点了头,武将对三国有种天然的兴趣,听书看戏,总知道些人名。 

“他做偏将军之前,也是个莽将而已,直到一次孙权要他读书,他的说话。也是跟你们一样,事情多啦,没时间啦。孙权便问他,你地事情与我比起来怎样呢,我都还经常读书,自以为大有帮助。吕蒙于是羞惭,听从劝告,才有后来做到都督。留名青史的事情。” 

“你们现在年轻,靠着武艺力气做个兵卒无妨,可以后凭军功晋 升,身居要职了,不多些涉猎,广些见识。如何能够胜任。若说没时间的,吕蒙说三天不见便不能用老眼光相看,你们又如何?再退一步 说,不谈为国事,为你们自己,单是你们日后都要娶妻生子,出征在 外,写两封家信,说几句体己话儿,家里妻儿也不至于成天牵肠挂肚 的。” 

万素飞一口气说出这些。发现周围几个都愣着,一径看她。便突然打住,笑道。“我是不是太罗嗦了?” 

“不是,不是”,没脑头一个连连摆手,后面几个纷纷应着,七嘴八舌地道,“俺们跟了那么多官,是头一个统领跟俺们讲这些的”, “谁要是不知道统领是为了俺们好。那他是心让猪油蒙了!”… 

素飞于是笑起来,“等这趟回了京。我出钱请个先生到营里去吧。你们学一点就知道了,读书很有意思的。” 

一片“是”“嗯”的声音中,突然冒出来一句奇怪的话,听起来发自没脑地破锣嗓子,“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统领你不要自个瞎难过 了,都说娶妻娶贤嘛!肯定会有人不在乎你的脸的,有没有人跟我 赌?…” 

他话还没说完让刀疤一把扣嘴上了,往后就拖,其他人也都怒目而对甚至小动拳脚,“都说带统领出来散心的你说这干吗?添堵哪?!”

话语里所涉及的那个当事人则蒙了巴登地杵在原地,眨巴眨巴眼 睛,这哪跟哪,咋回事阿? 

万素飞到底还有智商,在眨巴了三十六次眼睛之后,终于反应过 来,指着鼻子试探地问道:“你们…该不是以为我喜欢周,那个,周某人吧?” 

厮打成团地男人们猛地都转回来,面面相觑了半天,突然间又爆发了一阵舆论的风暴。 

“统领,俺们都瞧着呢,就晚上来找你,你就开始闷闷不乐的。”

“统领,别叫他骗了,连俺们都知道,那,那人出了名的好色,宫里几千个美人呢,跟了他是你自个受委屈!” 

“就是就是,天涯何处窝边草,天下好男人多的是,统领别拿他当回事!” 

万素飞彻底陷入哭笑不得… 

不过想想,说不定也难怪他们误会。 

她最初是周荣带去的,很多迹象显示他们关系颇为紧密。但是关系紧密的两个人从不住在一起,在旁人眼里看来,多半是一方并不打算接受另一方。 

以周荣的地位,和她的相貌,谁不接受谁似乎一目了然。 

而恰巧豁嘴碰见她与周荣在训练场上说笑,然后她一个人回房间 去,情绪就很不好了。容不得大家不做联想。 

就这样,她被这帮“英雄”众志成城地塑造为一个悲情的女主角形象,绝望而深刻地爱恋着永远不可能回应地男子,而为了排解他的苦 闷,英雄们自告奋勇地来找她上街胡侃打屁喝酒看戏… 

当万素飞彻底想通这一点,低下头去,深深吸气,然后突然抬起 来,冲上去挨个脑袋上敲了一记,“反了你们这帮混球!瞎猜个屁!!回去都给我抄三字经!不会写地也照着画!” 

“哎哟喂呀,俺宁可打军棍”,“统领你开开恩,俺们也是为你好不是”,“没脑,都怪你,就说说了她肯定恼么”,狗熊,有求饶的,有作揖地,有互相跳脚指责的,不一而足… 

万素飞摆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噌噌走在前头,任几个家伙在后头软磨硬泡,可没走几步,掌不住,偷偷地勾起嘴角。 

有一点小小的温暖荡漾心头,他们乱猜胡来,可动机当真是想着她的。

一开始,人虽然走出门,心却还在那个世界,有些任性地抵触着这些大兵的耍宝示好。而不知何时,竟也融入了他们,真心地绽放微笑。

突然之间感到,跟一群粗俗的活人插科打诨,也比拥抱着一个完美的死人暖和。 

她地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指间的沙流尽,那一种无可挽留地、逝去的伤感。 

可在同时,上天又会把其他一些盈满手心。 

但是,盈满手心的东西,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而想要、不想要这样的判断,又到底是根据什么做出? 

一时间忽然迷乱,悲喜交加的感情,难以言表… 

第七十三章 韩笑

 

第二天,周荣就按计划前往陇西视察灾情,万素飞顶着两只熊猫眼去送的。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偷偷叹了口气,而旋即又摇摇头,换上一脸笑容。 

而从这件事回来后,她没有马上去补觉,也没有去操持突骑营的训练,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叫做忘忧宫。 

如果从天空鸟瞰,整个皇家宫室构成一个长方的话,这座宫殿就偏居长方最末端的一隅。大夏时期,有一名异国王子在本国落难,出逃到中原,夏主却依然以礼相待,将其安排此处,故取名“忘忧宫”。 

不过那王子最终未能归国,客死异乡,因为这宫殿到底被视为不 祥,上百年间一直空置。 

直到最近,它有了新的主人。 

万素飞唇上一丝苦笑,这新主人,也真的合适呢。 

可是停在忘忧宫的门口时,她又突然无语。来到这里,要做什么?

见他?相认? 

虽然是质子,也高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她这么一个奇怪的身 份,要怎么登上那白玉红绡的台阶,这么一张丑陋的容颜,要怎么让人还能认出她来,这么一个复杂的处境,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甚至,这么一个过客匆匆的人,是否在人家的印象里还存在都是问题。 

算了吧,他们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是韩国地质子,她是周朝的谋士,两下不相见,恐怕他到死未必知道她的存在。 

她这样想着,有些冷淡下来,回首准备离开。 

这时节,远远地却过来一支小仪仗,为首的太监捧着些金珠表记等物。后头的宫女手持金表桂花。万素飞想起来,这是宫中中秋赏赐的排场,虽然周荣没在,例行公事的程序还是会有人执行。 

眼见紫铜的院门洞开,万素飞心里又一动,她真地很想看他一眼。说不上原因,就是很想很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看看自己那一直无法抛却的过去时光。 

所以她悄没声息的粘到队伍尾部去了,因为穿着内监服色,也真就没什么人注意。 

随着领头太监悠长而尖利的“接旨”,嘻嘻哈哈和不规则的跳跃声自楼梯上传下,万素飞觉得心里也咚咚跳起来了。 

终于,那个人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眼帘里,先是厚底掐云小青靴子,再是银白的蟒袍下摆。再是腰间和田玉带,颈上螭龙金项圈。最后下巴尖尖地一张小脸,眼睛笑得弯弯的。 

“这些都是给我的呀?我就说在这儿比在家好多了”。小孩儿跑下来,丝毫未理会从领头太监口中唱出的陈词滥调的吉语,只钻来钻去,从宫女们手中抢过花来,抱了满满一捧,直到要抱不住才想起来大伙还都跪着,忙又叫道,“都起来起来吧。” 

万素飞站起身。望着那忙得跟蝴蝶似的的家伙,一时心里百感交 集。他按说应该14了。可身量像个12岁的样子,五官也几乎没变,时光的影子好像遗忘了他一般,让他跟八岁的时候除了拔高一点,简直没什么两样。 

如果那时他是她见过地最俊秀的孩子,现在就是她见过地最俊秀的少年。那么独特地弯弯的月牙眼,生气时也像带着笑。 

不知怎么,她突然有点想起其他几个人的眼睛,周荣的是柳叶形 状,睁着还好,闭上时很有几分妩媚的神气;江轩的是带点棱角的杏核眼,温和而周正,又不会太女性化;刀疤却是那种特别的吊睛,眼角向上,但因为眼睛大,没有凤眼那种纤细,而是颇为气势地感觉;而陆涛是几个人中唯一的单眼皮,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傻兮兮地。 

…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一个激灵,猛抬头,发现周围人都在看着自 己。

而原因她在下一秒钟就知道了——一团东西,花团锦簇地就飞过 来!

然后砰的一声,一天的花瓣乱舞… 

等她吃力地爬起来,那东西还在脖子上挂着,牛皮糖一样扯不下 来。

万素飞又惊又窘,大庭广众的,所有目光都投向她,而她自己还没办法几句话说清楚这事。 

然而挂着的东西突然出了声音,只有一句:“素飞姐姐,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接着大滴的泪珠儿从笑眼中盈满出来,而终于变成嚎啕大哭。 

于是她所设想过的一切情况,都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晚膳时候万素飞坐在忘忧宫里,桌上是糖醋鲤鱼、糖醋丸子、糖醋小排、糖醋鸡丝、糖醋藕片、糖醋莲白等等二十多道菜。 

万素飞疯了,她竟然忘了这小少爷的口味非同一般,早记得决不留在这里吃饭。 

“你吃我才吃”,然后小东西还腻着她,仰起脸眼睛眨巴眨巴的 

“为什么?” 

“小时候就这样。” 

万素飞又想起来,是的,小时候他就爱跟在她后边,她又可怜他,但凡有什么阖府都有只他没有的吃食,她常常偷拿了自己跟他分,反过来他又怕她吃不到,一定要看着她先咬一口,自己才肯吃,久而久之,好像成了习惯一般。 

她虽然不知道小时候的规矩为啥现在还要遵循,但抗不过他腻——其实万素飞最没办法对付的就是撒娇耍赖,不过一般人不敢对她实行罢了——看他拿筷子要过来喂了,还是趁早妥协自己吃的好。 

于是小东西显得更开心了,猴来猴去的,给她又是吹水,又是夹 菜。

他没问任何问题,素飞心想,也许早从宫人口中听说了吧。 

而她也没说什么话,好像在维持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过去好像什么种子突然爆发,枝枝蔓蔓地突然爬满她的肌 体,也盘根错节地缠绕进现实… 

宴席快结束时,突然外头来报,江大人求见万统领。 

素飞一怔,江轩?他来什么事? 

第七十四章 真伪?  

“黄饷曹出事了,想请你帮帮忙”,江轩见到万素飞,汗也顾不得擦,第一句话是这样,接下来则更有点语无伦次,“前几天,我没在,刑部突然来人把人抓走了,说是私吞饷银。他跟我这么久了,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因为信不过别人,才把他调过来坐这个缺的。” 

“慢慢说”,素飞知道他这样突然来访,必然是有正事,忙也拜别了韩笑,与江一同出去。 

黄饷曹她是见过的,五短身材,面貌老实的一个人,以前在吴国就是江轩的饷曹,主管后勤中的军饷发放一项,江北之战后随大军归降。

作为降卒,地位通常会比本国的士兵还低一些,遑论坐到许多人垂涎的肥缺。然而江轩归顺之后,特地寻访这位黄饷曹下落,并向周荣倾力推荐,称其周密踏实,忠厚可靠,此人因而得以继续做他的老本行,负责禁军一到三营月饷的具体事宜。 

后勤的事情万素飞并不是很熟,但江轩既然如此信任他,应该不会有错吧。 

想到这里,她忙开口安慰,“你别担心,怕是有人眼馋他那位子,故意诬陷的。可这个也要会审,哪是一句贪污了就贪污了,你可去过刑部?” 

“怎么没去!”,江轩急道,“刑部推官今儿跟我说他招认了!我不信,说要亲自问,他们又不给我见人,也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刑 讯。” 

刑部推官?万素飞脑子里反应一下,才映像出是那个绯袍短须的刘斐,曾经与人争辩要不要处罚抢夺粮仓的灾民的。 

同朝为官,刘斐那人的性格她有所了解。个性坚决,处事公正,审理案件重事实讲证据,是很有能力的一个刑部官吏,不过其崇尚韩非,有时有些过于苛刻偏执。 

她想着这些,却突然反应过来,不由怪道,“这事情我当然信你,可你这样急忙忙地来找我又有何用?我跟哪个部门也八杆子打不着,能帮上你什么?” 

“我知道,我就想见人一面,亲自问问清楚”,江轩一脸恳求, “我也知道你没法儿直接说上话,可除了你,你让我找谁去?” 

万素飞微微一怔,因为替他感到一丝酸楚。 

事情到了刑部后,按制度说,外人是不能见到犯人的,以防串供翻供。

不过,实际上制度与现实大多有些差异,如果有级别相当的同僚或是朋友什么的相求,刑部往往也会卖个小小人情。 

但是江轩呢?相信他也曾有知己良朋、慈母娇妻,但早已不是恩断义绝,便是灰飞烟灭,现在,他只有孤零零一个人,浮萍一样飘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又哪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能够求人开绿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