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心门  

万素飞拿着江轩所整理的资料一边翻看一边引用,作为奏折上的论据。抬眼间,却发现江轩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找什麽呢?”,她不禁随口问道。 

“一本书。” 

“是不是这个?”,万素飞拿起大叠手抄资料中的一本雕版印刷册子,看他那边没有想必是不小心夹在这里了。 

“正是”,不知是灯光昏暗还是什么原因,江轩的脸好像突然有点红。

万素飞刚想递过去的,却突然生发一点好奇,拉回来看看书名。 

“兵书二十四篇?你这会这么着急看兵书干嘛?” 

“那、那个…你给我就好…” 

一本兵书而已,他结巴什么?万素飞心中暗想,而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大笑,“喂,不会是夹着情信吧!” 

“哪儿的事!”,江轩嘴上否定,却已经急得站起来要抢回去,万素飞自然不给,抛下那一堆冗繁的资料,左跳右跳地扮鬼脸,虽然整天被那些沉闷压抑的国家大事包围,偶然有机会,她也还是会透露一点年轻女孩子促狭的心性。 

最后她干脆一纵身,爬到房梁上去坐了,留江轩在底下望洋兴叹。

这也没什么呀,她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翻书,却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雕版的书页有些泛黄了,被翻的十分老旧,翻来覆去,也想不通他为何掩饰如此。 

然而就在他想要还给江轩时,翻开一页,怔住了。 

那里也没有特殊的内容,只是, 

两页之间,夹了一朵花。 

梅花,白色的,看来已经很久,花瓣已经呈半透明的状态,压得扁平。

… 

别说她不记得,这朵梅花,是何时、何地、谁给谁、簪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而尴尬,万素飞脸上突地红一阵白一阵。 

她还叫着闹着要看里面的东西呢!如果早知道,直接还掉多好! 

很久,她无声地将那书本合上,递回江轩,而后者也默默地接了。

“没什么东西啊,你藏什么?”,她装作什么也不明白,笑道。 

“就说了没什么嘛”,回答一样的装作淡定。 

、 

江轩看万素飞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合了本子装在行囊里,道声“歇了吧”,于是他也搬些干草和衣躺去屋角,顺手轻轻把那盏昏黄的小油灯罩灭。 

随着黑暗一下子笼罩,他觉得脸上发起烧来。 

刚才揭露出的事情,让他心中突然好像猫爪子在挠。 

他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万素飞有些挂心的,也许是同生共死守卫末云的时候,也许甚至更早。 

他并不很在乎她的脸,圣贤的榜样,诸葛武侯还不是有位貌丑的妻子,而且,也未必不能治好么。 

不过,他没想过要说出来。 

本来他不善于表达感情,又碍着双方的身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突然找一天,正儿八经地说这个事情,也太奇怪了吧。 

可这下,偶然的穿帮突然把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虽然仓促却绝 佳,心里就扑腾得厉害起来。好像两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打架,一个极力劝阻:她不喜欢你怎么办?以后见面更加尴尬,朋友怕都没得做!另一个却极力鼓动: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以后不一定有独处的机会,有的话大概也聊不到这些私人话题,这时不说,一辈子也许都没得说 了!

翻了七八个身后,江轩终于横下心决定,说吧,横竖开了头,反正借着黑,不管她怎么想,把自己的想法尽量说出来,日后才不后悔! 

于是他终究问出来,声音很大,却有些颤,“素飞,如果大仇得 报,  

想过找一个可靠的人成婚生子,携手余生?!” 

问话的同时,江轩在心里揣测,她会回答想过还是没想过?如果没想过,算是拒绝了吗?如果想过,他要怎么接下句话? 

他突然想起周荣,潜在的直觉,他有点担心那边,因为觉得是最大的威胁。 

可是,他也有比周荣强的地方啊,要是万素飞说喜欢的是周荣,他就告诉她,他是愿意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白头到老的,不会弄那些三妻四妾去委屈她。 

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在江轩脑中缠绕不休,半晌,他却发现,一切静静的,万素飞没有给出他所预料的任何答案 

“素飞,素飞!”,他再唤了两声,可终究没有回音。 

也对,这么晚了,自己在思前想后,人家可能早睡着了吧。 

当江轩发现这一点,有些哭笑不得。 

鼓起那么大勇气做的决定,结果好像重拳打到水里。 

然而,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这个地步,江轩实在觉得没有意志将万素飞喊醒再说一次了。 

算了,也许是天意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不再多想,闭上了眼睛。

、 

、 

万素飞背对着江轩,好像睡着的样子,可实际上,没有面对,正因为怕被看到她睁着的双眼。 

有这样尴尬的一件事情在,她也睡不着,而且直觉地猜测江轩可能会对她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江轩讲那句话的时候,她能感到那份感情如同水流,平时暗潮汹涌,而这时则像受到挤压的水箭,以一种高亢的状态激射而 出。

只可惜,它试图冲击的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了,无论家世人品,还是相貌才华,更难得他看重一世相守,不是那等左拥右抱见异思迁之辈。 

可是,她说不清楚,她只是固执地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好意,他也 是,周荣也是。 

甚至,相反的,心里莫名地起了一股怒气。 

她是有爱人的! 

即使再没有慈爱的拥抱,没有温热的呼吸,凝聚成一个无可触碰的幻影,那人也一直在她心里,占据她的生命,支撑她四海奔波,行走荆棘。

誓约的忠诚,就应当至死不渝,即使那是一个人的契约也好。 

若见到改嫁的妇人女子,她也理解,忠贞和坚守本来就是很难的事情,可那宽容本身就带了居高临下:她心里想的是,我绝不会跟你们一样!

而现在,有人问她,是否可以接受别的男人…这让她感到被冒 犯。

然而,就在怒气升腾到顶的一瞬间,一种茫然纷乱的感觉又笼罩下来。

换做一年前,她还可以毫无动摇地回答这个问题,而这时,真的敢说没有一点点亏心么? 

那夜那幅画,漏掉了一点的黑痣,已经明确告知了时光的侵袭。 

不管她多么努力地修缮,挡不住那影子薄薄、薄薄地淡化。 

而有一天居然需要去刻意修缮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让她无力而焦 灼。

曾几何时,她全心全意觉得只要复仇成功,下一秒去死也没有关 系。

而现在,似乎一点点东西在慢慢萌芽,报仇之后,她有点想活下去了。

如果活下去,会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吧,她是否还能一直这样封锁住内心,执意保护着她所爱的男人? 

她不太敢想。 

到时的事情,到时再说吧。 

时间在静默中逝去,直到第一声鸡鸣,沉默的气氛中,人生走过了它们的一个擦肩。 

第七十八章 多事

月中旬,万素飞带着满满一行囊的资料赶回汴京,根的消息,周荣亦将从陇西回来,在明日抵京。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二人在江轩的府第门前告别,万素飞道。虽然并没像担心的那样遇到强盗之类的,但江轩的作用还是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很多繁复的资料在他的整理分类之下,变得清晰易查,如果没有他,大概再多花两个月,这调查也未必进行得完。 

“哪里,哪里应该的——不进去坐坐了吗?”,江轩这话并非客 套,眼神里流露浓厚依依不舍的感情。 

“不了,趁皇上回来前,得把整个计划做出来,时间紧。” 

正说着,突然间,一声凄厉的“救命”打断了这礼节性的对话,二人同时一凛,放眼望去,是二十步外的一座小桥,有人跌下河了,忙都跑步赶去。 

等近了些,万素飞看到河中赫然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在挣扎哭喊,胡乱挥舞着手臂请求援救,而一个男子在桥上乱喊,“娘子! 娘!” 

喊了几声,眼看情急,他也扑通一声跳下桥,向其中的一人游去。

事情发生得很急,等江轩素飞到跟前,他已经游到那少妇跟前,而老妇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素飞未及决定,身边江轩已经外袍一扯也跳下 去。两个浮沉将老妇救起, 

围观地人们不由自发响起掌声。 

人们七手八脚地上去帮着掐人中控水,很快,老少都安然醒转。 

那家的男子忙到江轩面前,才要施礼作谢,不曾想却是劈头盖脸一顿怒斥,“世上可有你这等不孝之人!母亲含辛茹苦将你养大,出事你却只顾妻子。弃老母如 履…” 

围观之人也纷纷上来,赞同江轩,斥责男子,男子被骂的缩着头,不敢回言。 

万素飞也下来,从后面扯一把衣服湿漉漉的江轩。把他刚才甩下的外袍递上,“冻得哆哆嗦嗦的,还跟这发火呢,赶紧回府去吧!” 

这时秋天,是有些冷了,江轩接过袍子裹起来,对万素飞报以一个感谢而不好意思的笑容。 

很快,江轩回府,两人就此分别,万素飞奔向皇宫。她不知道,这是她看见的江轩最后一次对她笑。她也不知道,她将开启地是怎样一件新篇章。 

熙德三年的年尾。即使在向来言简意赅的史书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数章记载,因为这确实可称上一个多事之冬。 

具体来说,有四件大事:高唐攻灭的余音、对南方作战的开始、举国范围内地限佛运动,以及新年前最后几天,收到西秦进犯的消息。 

首先的一件,高唐被吞并,大周的版图扩大了小半。经过整编降 卒,重新募兵。机动军队由九万左右上升到十五六万。高唐的战马、海盐生产与贸易也都纳入周国的控制,物资与财政压力稍微得到缓解。

同年,南方的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缠斗不休的韩赵魏三国中,韩国突然送来人质韩笑向大周示好,这一举动促使一向势同水火的赵魏两国同样结成联盟,与其对抗。 

可能大家对这种新的平衡还没那么习惯,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试探地缓冲地带,就被定在了芶延残喘的吴国。 

十多年前,吴国本是从江北起家,在大晋亡后,向江南扩张,一度成为横跨江南北地富饶国家,但好景不长,第二代君主吴昌虽非残忍暴虐,却也庸碌无能,不断被相邻的韩、魏以及大周鲸吞蚕食,国家版图持续缩小,靠和亲进贡来维持着一线生机。 

在一年前地襄阳之战中,吴国败退,彻底失去江北领土,吴主去帝号,改称国主,献上巨额贡税,从此龟缩江南一带,臣属周朝。 

不对等的同盟关系,也算是同盟,因此如果攻打吴国,也是对大周的冒犯,但是显然又没有直接对抗的冲突那么激烈。因此赵魏联盟商议之后,决定从这个国家下手,想要看看对方的反应。 

然而每一方又有自己的算盘,本来由与吴国接壤的魏国进行试探性的攻击,但发现吴国羸弱无措,战况出乎意料地顺利后,魏国一时贪念顿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个小国吞掉了,宗室嫔妃,尽皆俘获,财宝绫罗,洗劫一空。 

不过,并不是所有美味的东西吃下去,肚子都会那么好受地。这件事情发生在周荣征齐的时段内,当时没有受到强大的阻力,但很快,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爆发出来。 

各方中,韩国的处境相当微妙,本来,失去这个最后的缓冲带,在江南独自面对两家强敌,是岌岌可危的事情,但经臣子献策,却可以将此事变得有利可图,用原话来说“韩周既然结盟,周朝的属国自然也是韩国的友方,不能攻打,而今魏国将其吞并,正好联合大周,向其开 战,吴国旧地,事成则平分之”。 

韩主采纳此计,向大周派出冠盖相望的使者。 

周荣从陇西回来听说消息,也十分震惊。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做出的决定,这时的兵力资源都有所宽松,江夏战舰已经造成,又有韩国的协助,有机会吞取吴国旧地的一半,并且在江南建立自己的第一个据点,何乐而不为? 

于是江轩被紧急任命为水军都督,统领十万周军,南下征讨。 

大军出行的那一天,周荣亲自远送出城,肥牛美酒,金鼓战歌,激发得全军豪情飞荡,不胜不还。 

虽然如此,江轩心中还有一丝难言的遗憾,整个过程中他止不住地往周荣身后瞟了几次,可一直到最后,那都是一个空缺。 

她没有来… 

而万素飞当天未到的原因,是这个冬天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此事在历史上都留下巨大回响,在后世被议论纷纷,史称“熙德限佛”事件。

第七十九章 限佛

月末,刑部所主审的几个跟出家人有关系的案子好像么强光照射一样,展现在公众的视线之内,和尚们被推到菜市口的高台之上示众,由官员们宣读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其中有至死的,有不至死的,但单是那一排的光头闪亮,就煞是滑稽,被百姓们当作谈资,一时奔走相告。 

紧接着,以汴京相国、嵩山少林为首的几大佛寺,联合发出声明,称此事令佛门蒙羞,开展了纯净教旨的“净佛”运动。 

这其中,主导是一部分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这些真正的修行人眼中早已看到佛教当前的弊端,痛心疾首,却一直只能停留在个人的批评上,无法采取任何行动,这次万素飞的主动上门,为大家牵线搭桥,告知政府的支持,并且给出很好的一个由头,让他们决心开展这场运动。

在全国几处代表性佛寺,都举行了大型讲经说法的仪式,十一月,大相国寺方丈在汴京大开法会,筑七宝莲花坛,四方僧众、乃至名士辨臣,都可登坛与之辨析佛理,是日汴京万人空巷,百姓密密麻麻围在莲花坛座前。 

方丈以佛教本身的理据去批评当前的弊端,引用《遗教经》等经典向大家阐释,只要行善便是向佛,不需要去崇拜佛像,布施不要超过自己财产的三分之一,将钱用于急需的人更好等等佛理。其间有数十人曾登坛与之激辨,皆被驳倒,面赤而退。 

根据这些高僧所提倡地精神,稍大一些的佛寺开展了一系列运动,例如对僧尼进行严格考核,凡游手好闲、不通佛理者,遣散还俗,从事农耕贸易。成亲生子;限制僧尼无限接受布施,两年之内,不准已有金身的寺院继续铸造新佛像,等等。 

大义的名分与高僧的推动下,各地比较正规的佛寺大多遵从了这些倡议,盲目扩建寺庙及僧众作奸犯科的现象略有遏制。 

另一方面。政府及时跟进,通过配合这次净佛运动,将辩论延伸到朝堂之上,本身有高僧的辨析在前,又经过万素飞精心准备,证据充 分,不管是从道理大义地角度,还是国家经济的角度,崇佛派很快都被驳得落花流水。周荣借机把改革从宗教内部引向社会大众,发布诏令。各地除主要寺庙保留外,民间私自乱建之小庙佛像予以拆除。凡再有毁钱者,按量加刑。最高可以斩首,作为佛寺考核僧人的补充,官方发布规定,从今后百姓不准随便出家,必须识读经文五卷以上,方准寺院接受,诸如这些。 

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席卷天下的限佛运动宣告开始。 

通过前期那些工作。有了大义的名分,有了合理的过渡。国家对宗教地行为掩盖在宗教内部净化的行为之中,对社会的震荡减到了最低点。不用说,这后面是有万素飞绞尽的脑汁操碎的心的。 

但是,即使如此,历史上哪一次变法改革又会那么轻易? 

首先,人往往只相信他相信的事情,就算有一些高僧大德做了讲经普法,还是有很多很多消息传达不到的地方,或者听了教言却依旧固执己见的百姓。 

其次,大义是一回事,而人们常常不过是用大义来装个幌子,实际上由利益来做决定的。原本好吃懒做地路子走不通了,敛财的手段没有了,失去利益者自然会疯狂地反对。 

万素飞面临着前所未有地压力,那争斗的对象不是某个具体地当权者——如果是那样倒还好些——而是天下的愚顽。 

史书上那些零落的笔迹,一如既往地掩去了冲突的惨烈… 

江轩因她缺席而遗憾离去的那一瞬间,她正在一座高头大马上,眼前红漆的庙门,身侧数队手持利斧的犷悍军人,四周一片衣衫褴褛的百姓。

这里是随州地一个小县,盲目崇佛风气最厉害的地方之一,地方官由于对政策地执行不力,已被免职,而她就是专程到这里来打破坚冰 的。

“拆”,她唇间薄薄吐出这个字,整世界便热闹起来,军靴杂沓而沉重的声音,利斧砍在木梁与铜佛上的巨响,还有杂乱尖锐的咒骂哭 喊。

“连佛像都敢拆,你全家不得好死啊!你就不怕报应吗!!”,一个奶水打湿前襟的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突破壮汉们组成的防 线,冲进圈内指着万素飞的鼻子大骂,表情之悲痛欲绝,好像万素飞才杀了她的丈夫孩子。 

立刻有军士冲过来补岗,将她一脚踢翻地上,就要拿马鞭抽打。 

“不要伤人!”,万素飞喝止一声,他们才住了手,将人反跪过 来,按在马前,妇人还止不住地嚎啕大骂着。 

万素飞已经不想解释了,这些天她解释的还不够多么?可就像在一间大屋中叫喊失火,别人都不相信,还要辱骂她是疯子,惊扰他们好 梦。

这些天的忍耐压抑,饱受攻击,她心头也忍不住掠过一丝恶毒,于是轻轻低了头,问出一句,“你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