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啊,我的孩子”,妇人突然更像发狂一样大叫,“你们这样不虔敬的人!佛祖发怒,孩子才得病…” 

万素飞却依然冷笑,“我来拆毁佛像,怒马鲜衣,高高在上,你这样信奉他,却衣不蔽体,幼子病亡,可见佛祖哪里有保佑的神力?” 

妇人一怔,心中的伤疤被戳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地无逻辑地痛哭谩骂着。 

这痛哭放大了人们的情绪,四野一片嘤嗡,浮动诅咒之声,都用万分仇视的眼光看着万素飞,刺得她后心一片斑斓,若不是忌惮铁甲利兵的军士,恐怕已经扑上去将她生吞活剥。 

万素飞却只是昂然立着,目光如铁,直视那小庙摧枯拉朽地被拆 毁,成群的士兵将里面的铜像用利斧砍成大块,鱼贯运出。 

没人注意到,她嘴角不禁浮上的一丝有点决绝的笑意:报应?就算真有吧,已经弑君杀父,国破家亡,又怕什么报应?又有什么报应是不应得的呢!! 

第八十章 官商  

一间富丽堂皇的内室里,蔡大户绕着圈走来走去,伴随着沉闷而有节奏的笃笃声响,好像在跳蜜蜂的圆圈舞,十分滑稽。 

“别敲了,还嫌不够烦!”,终于,他向不远处一位肥胖妇人喊 道。

“我日念夜念,求佛祖保佑你,你倒嫌我烦”,身材能装下两个蔡大户的妇人停下木鱼,抗议道。 

“佛祖?上次出船前我给他捐了十两银子呢,船还不是照样出事!告诉你那东西根本靠不住!” 

妇人有些不解地看向丈夫,“今儿你们同业还不是聚集商量,称颂佛德,坚决抵制朝廷的行动么?” 

“嗨,你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国家有了铜,我们囤积的铜材不就不值钱了嘛!” 

妇人好像有些明白地眨了两下眼睛,“那你们商量的怎么办?” 

精瘦的男子几次欲言又止,到底忍不过表达的欲望,压低声音道,“我们同业商量,联合起来,上书若继续拆毁佛像,我们就要集体罢 市。看他到时京城断粮断米,如何使得!” 

“这样啊?”妇人有些惊疑,“可若皇上发怒,一道圣旨下来,把咱家来个诛九族什么的,却怎么好?” 

“哎呀,看你那点小胆”,大户又笑起来,“所谓法不责众,他不能把我们都杀了吧?再说,别忘了咱们朝廷里还有官亲戚呢,咱们要是没了钱,拿什么孝敬他们,他们能让咱们吃亏吗?” 

于是妇人也面露喜色,大声称赞起自己的相公来。 

 

此时的万素飞正在焦头烂额中。 

限佛行动进行到今日,她面临着可能是最后一波,可也是最严峻的一波反击:富商与官吏的勾结。 

两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京城内数百大户秘密召开集会,打算联合抵制限佛行动,以罢市作为要挟。这个消息与其说是她得到,不如说是有人故意透露给她的。 

里头的弯弯绕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限佛运动继续下去,国家可以筹到足量的铜材,重新铸钱发行,银铜比例就会恢复正常,他们这些大商所囤积居奇的铜哪里还有钱可赚?所以这些平时勾心斗角的富户们也联合起来,纠结朝中为数不多的崇佛顽固分子,打着神佛绝不可亵渎之类的旗号,抵制限佛。 

领头的两个官员来头不小,一位是户部尚书胡 ,一位是礼部尚书姜元敬。 

胡 此人专业能力中等稍上,但比起他钻营投机,排挤同僚的能力可就差远了。与曾经的太师徐道一样是历经几朝的老臣,以“数朝天子一朝臣”为傲,自从徐道被打发去守陵,他就显得更加“一枝独秀”。

周太祖其实很看不过去他,一度让他“养病”了一段时期,但整个户部已经都是他的人,对新上司百般刁难,阳奉阴违,到了机构瘫痪的地步。毕竟是这种战乱时期,太祖也抽不出时间精力大整顿,无法,又让他官复原职。 

在这次限佛行动中,由于大义的名分跟皇帝的态度已经确定,胡 在表面上那支持喊的比谁都响,但万素飞清楚得很,他跟大商们关系紧密,利益相连,这次反击里,绝对是幕后的黑手。 

姜元敬则是一位眼里只有礼法的老儒,虽然万素飞认为他沽名钓 誉,倒也承认他比胡 要强些。起码他对限佛的反对是从头到尾不曾改变的主张,不是随风倒。胡黔与身后的利益集团正是利用他的迂腐、固执与求名,把他也绑上他们的船,作为己方的喉舌。 

虽然大势上限不限佛的争论已经辨析得很明白了,但这老头子胡搅蛮缠也让人挺头疼的,要是他真来文死谏那一套往柱子   

周荣这个不纳忠言逼死良臣的黑锅估计就算背上了。

当然,如果只是两个官吏,并没什么,问题是他们身后还有一群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富商大户,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尚且能唾沫星子淹死人,这些人真要联合起来罢市,整个京城都得疯了,胡 拿这个作为与她博弈的资本,也确实够分量。 

这样一个铁三角联盟,打击姜元敬吧,没什么实际意义,白让他得个死谏不屈的名声,打击胡 吧,他在暗处,表面上对限佛支持的不 行,没有把柄,打击富商们,面积又实在太大, 

如果铁腕镇压,万一对方也同仇敌忾,硬碰硬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对社稷的震荡和伤害不堪设想。 

所以这时万素飞就只有四个字:十、分、头、疼。 

她揉了几次太阳穴了,可思路还是一筹莫展。 

正烦恼,突然外头进来通报,韩殿下驾到。 

“说我不在!你看我现在哪有空带孩子玩!”,她没好气地向通报的内监回应。 

话音未落,身后却响起一个童稚声音,“素飞姐姐,你不是教过 我,说谎不好吗?” 

素飞好生吓了一跳,噌下跳了起来,只见俊秀的少年正从她身后的竹帘钻出来,笑道,“通报时间太长啦,我等不及,就偷偷从这里溜进来了。” 

素飞让人家现场抓包,闹了个大红脸,而且一看见韩笑那弯弯的眼睛,有点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意思,竟生不起气来,只好淡了口气低声 道,“我忙事情呢,你先去找别人玩好不好?” 

“我不会烦姐姐的!”,小东西却大摇大摆地坐下,把一摊子东西都铺在地上。 

素飞看他玩的自得其乐,想想倒也罢了,让他呆着去吧,她继续发愁她的问题。 

两下相安无事了一会,韩笑突然开了口,“姐姐,在这里,是不是忘忧宫里所有的宫女都是我的?我对她们做什么都可以?” 

一直专心公务对他没反应的万素飞突然笑了,笑得非常暧昧,以至于要拿起茶杯装作喝水来掩饰那暧昧不至于到猥亵的程度。 

恩,怎么说也十四了,大孩子了… 

“嗯,没错”,于是她答道。 

“那就好”,韩笑笑得纯真灿烂,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姐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呃,不要跟别人说。” 

万素飞竖起耳朵等着听他说什么,人类果然很恶趣味。 

结果她等来掷地有声的一句:“我往她们梳妆盒里放了虫子!” 

…金色的香片茶天女散花中… 

“姐姐怎么了?我做的是大坏事么?”,孩子上来,忧虑摇着她的袖子道。 

“不是,不是”,万素飞一边咳嗽一边安抚,擦着一脑门的冷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让韩复那位宠姬下过什么药?生理心理的发育似乎都不太正常啊。 

“你来看!你来看!”,韩笑见她有所反应,开心起来,拉过她来看他玩的东西。 

万素飞定睛一看,一个竹编的竞技场中,有三五只螳螂,她虽然不至于害怕虫子,也殊无好感,韩笑却还卖力地给她介绍着。 

“你看,都是好厉害的哦”,他拿草签逗弄着,果然,逗弄到哪 只,便凶狠地挥舞大刀上来,其他的却动也不动。 

“有一次我没经验,一下把五只都惹了,差点砍到我手指呢”,少年继续说着。 

然而万素飞却一下掩住口舌,才抑制了差点发出的惊呼,一言惊醒梦中人,这不就是她现在面对的问题可以解决的方法吗?! 

第八十一章 破解  

把韩笑送走,万素飞信步走出房间,外头零星飘着雪花,附近没什么人,远远的有宫人抬着满树的年橘经过,她却没有心情欣赏,踱来踱去,心里想着刚得到的方向。 

对一个人来说,只要打垮他的拳脚,拔去他的喉舌,即使再满心满腹的坏水,也做不得恶了。这件事情的处理,也该这样。如果瓦解富户的逼宫,封住礼部的由头,剩下胡 一个,便闹不起什么风雨来。 

礼部的顽固老头子先放一边,富户的联盟要怎么瓦解?——当把闹事者看做商人这一阶层,确实好像没有得力的办法,可是被韩笑无意地一语点破,如果把目光放低,拆开成一个个个体来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死穴,这种因暂时利益结成的联盟,实际内部充满矛盾,显然易于击破得多,不知是当局者迷,还是这些天太累,她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还是有不小的问题:嘴上说起来容易,可操作上要怎么收集这些商人每个人的私隐信息?她在这朝中的根基,哪里比得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吏,而官吏们在这件事情上很多是利益受损者,表面上不说,心里巴不得看大热闹呢,她要想布置一些耳目眼线,说不定什么消息到她手里前,早被分析过三五遍了。 

正想着,对面一抹明黄,大步踏着乱琼碎玉而来,老远喊道,“正找你呢!” 

转眼间周荣已经到了跟前,只带了小喜子一个从人,扑扑身上雪 花,扬了扬手上的一份折子,道,“西秦又没钱过年,打过来了。” 

“不是差不多每年都来这一次么?”万素飞倒不太惊讶,“让守将好生防守就是了。” 

“今年,或者可以打过去,永绝了这边患,今非昔比,现在的兵力两线作战问题不大”,周荣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道。 

又打仗么?万素飞心里有点乱,本能上有些厌倦,但转念,长痛不如短痛,这也是一步步在向她的目标逼近,于是强迫自己用理智去估量一下:兵力似乎是可以,尤其毁佛引起的怨愤情绪,适时用战争导向国外也不错。 

“你来问我,是想问我这边何时能弄完么?”万素飞明白他的意 思,限佛这件事情,必须要他在京城坐镇,也是衡量是否出兵的重要因素之一。 

周荣点了下头。 

素飞咬咬牙,只吐出两个字,“快了。” 

“顺利吗?”周荣露出喜色。 

“顺利。” 

接近年底,他的事情也很多,尤其这一年的战争不少,消化整编的事项更是了不得,而且他不善于权谋之术,她手上的事情只怕告诉他也解决不了,徒增烦恼而已,还不如就报喜不报忧吧。 

“真的?” 

“真的。” 

“那就好,横竖军方也要准备一下,希望到时时间正好对得上”,周荣放了心,笑道。 

军方?万素飞脑中又突然一闪,今天她运气不错,居然两次在思维阻塞时得到无意的提点。 

“对了”,周荣眉头突然皱起来,抓住万素飞袖子放到鼻子前, “怎么这么大糖醋味?” 

“哦?我中午吃的糖醋丸子”,万素飞装糊涂。 

“是么?我还以为是夫妻团聚了”,周荣声音拉得老长,快能拧出水来。 

万素飞就笑,也拿过他袖子来闻,“要是你在,还能多吃半斤饺 子。” 

“啊?”,周荣才答了,反应过来吃饺子需要就着什么东西,忙做了一个“切!”的手势,万素飞嘻嘻笑着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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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统领好久不见了,怎么一个人过来?”,没脑这一嗓子吆   

来三三两两休息的大兵们呼啦啦围过来,跟万素飞嘘 

万素飞当真觉得心里暖和,即使天下唾骂,还有人一如既往地对 她。

不过她没太多时间叙旧,寒暄几句后,进了刀疤他们几个人的营 帐,也不坐,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常去怡红院的吧?” 

气氛在那一刻好像一阵寒风刮过,好像一把刀咔嚓切下来截断了大家的话,一圈人面上都露出窘色。 

“这、这、这…统领这不犯法吧?”还是刀疤率先把话结巴出 来,一众人都跟着点头。 

“当然不犯,最近跑勤点”,万素飞吩咐道,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子。 

男人们面面相觑,官方赞助?还有这好事? 

“唉,不是白给你们的啊。那里是消息最广的地方,好好帮我撬来点,要以下这几个人的”, 

说着万素飞展开一幅红纸,“我念着,你们能用脑子记下不?” 

一帮人突然哄笑,“统领你又要使坏了!” 

“怎么说你们上级呢!这叫计谋!”,万素飞纠正,说着开始读下去,“蔡 蔡大户、米冲米大户、金通金大户…” 

还没念三分之一,大兵开始抗议,“哎呀妈呀,这么多,这一遍哪里记得住?” 

“那怎么办?我多念几遍?” 

“不用了,你把这个留下我跟他们细说”,刀疤把纸拿过来,接着读道,“钱贵钱大户、秦寿秦大户…” 

“哎、哎、哎,你、你认字了?”,万素飞惊讶不亚于发现新大 陆。

旁边几个一哄而笑,“统领你不知道,自从上次你说了什么三天不见,他回来开始到处问人找先生哩,看你说话比圣旨还管用。” 

“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刀疤小声纠正,但被无视。 

万素飞也笑了,拍拍他背,“好好学,皇上忙完这阵子,会升你们的。” 

又小叙片刻,万素飞告辞,临了千万嘱咐消息不要外传。 

一帮人看着桌上那堆银子,还有点没缓过劲来,一句没完成的感 慨,谁也接不下去,“他娘的谁娶了这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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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独身出来的,穿着男装,头发落在脸上,颇有些仪容不整地迤逦过汴京的街道。 

不提防间,突然旁边有人上来拉住她的手臂,倒把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原来是个小丫头,头也不敢抬,怯生生地道,“公子,里边 请。” 

万素飞一时错愕,抬头上看,只见“梦华楼”三个龙飞凤舞大字,不由失笑。 

这是汴京的第一青楼啊,看样子这个眼拙又怕生的拉客小姑娘把她当男人了。 

她才想说明,突然想到刚才托大兵们去办的事,加上也生起一点好奇之心,随着她竟往里走去。 

才进了门,鸨母迎上来,见了她,先一怔,继而劈头往小丫头头上打去,喝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男女都分不出么?” 

素飞一阵尴尬,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来递给鸨母。 

有时过于奇怪的事情甚至会压过平时的需求,鸨母狐疑打量她几 次,不知接还是不接。 

正这时,楼上传来一声,“这是我朋友,妈妈让她上来吧!” 

素飞一惊,既是被那犹如天籁的声音震慑,也是讶异为何会有人在这时这样说。 

鸨母却已经满脸堆起笑来,“原来是碧云姑娘的朋友,得罪,得 罪…” 

第八十二章 碧云

素飞上了楼,只见面前一位高挑女子,明眸皓齿,清身穿玉色花卉缠枝裳,外罩绿翅纱罗,头戴支碧云钗。 

她心里微微嘀咕,这女子她断然是没见过的,可为何又觉得有点眼熟?她叫她上来,又有什么目的? 

思量间,想起刚才鸨母唤她“碧云”,突然疑窦顿开。 

她是艳动四方的名妓碧云,一首《终身误》广为流传,经常也被文人士子请去出席高级宴会,自己没亲眼见过她,但见过周荣扮她!在攻灭高唐的庆功宴上,大家玩疯了,周荣就是扮她的相,唱她的名曲来 着。

不过,第一个问题解开了,第二个却还在疑惑中,她警觉地跟着碧云进入房间,看她打发了下人,疑云堆得更高,静静等她开口。 

不想碧云第一句话就吓她一个愣怔:“万姑娘,奴家这里有礼 了。”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素飞大骇。 

碧云笑起来,语气不卑不亢,“做我们这行的,总得有点耳聪目 明。以男装抛头露面,独身行走,一半面部有伤,出手又阔气的女子,如今天下哪有第二个。” 

万素飞哦一声,心里想的是以后上街小心点,被暗杀就糟了… 

既然对方知道身份,她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碧姑娘与在下素昧平生。此番相邀,有何要事?” 

碧云微微啜口茶,“听说户部在暗,礼部在明,京城富商大户为依凭,困兽犹斗,大人想必也正因此头疼吧。” 

万素飞不由一凛,看来这女人说耳聪目明。确实不是自夸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