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细看,果然,她今日的神色异常得很,双眼无神,脸上却有奇怪的红晕。 

“你怎么了?让朕看看”。他突然抓住她地手。 

“不妨,大概累了。歇一天便好”,万素飞笑笑,尴尬想要收 回,腕子却被周荣紧紧扣住,将袖口一把撸到肘处。 

这个唐突的举动本来差点令她暴喝出声,但即便眼中是双影,也能大概判断周荣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知非善事,呆在当场。 

“几天了?为什么不说!?”,周荣指着她雪白手臂上大片梅花一样的红斑问。 

“三四天了吧”,她有些惴惴地回答,“以为是吃错东西的小疹 子,哪里那么娇气。” 

气氛沉默了两三秒,周荣突然站起来,放下她向外大喊,“速宣军医,各营排查,军中是否爆发梅花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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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沓的军靴声响了整整一夜,终于响到了周荣的议事大厅里。 

“禀报皇上,各营排查完毕,共有七百五十一人体有明显梅花斑 迹,另有四百三十八人有疑似病状,共计一千一百八十九人!”,传令兵砰然下跪,一字字揪动人们心尖。 

一千多,周荣心里小小松口气,不幸中万幸,算是发现的还不晚。

他顿一顿,道,“将军医全部宣召过来!” 

须臾,军医全到,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一位中年军医首先急切开口,“皇上,这是梅花疫,此病相当少见,又相当特异,本身不致命,可得上它的人,体质会急剧下降,就极容易再得上其他的病,而症状亦会比平时强烈许多,染疫地人,倒有多一半是死于风寒、 疾这样寻常病症的…” 

周荣心说,这个不用你告诉我,但面上总不能表现出来,只摆摆 手,打断道,“这些不必说了,现在地情况,叫各位爱卿前来,是想听听有什么法子。” 

“此病传染性强,大夏时有一次,是将染疫军士全部活埋,用 火…”,一个年轻医生还没说完,发现被周荣狠狠瞪住,忙倒吸口气收回舌头,转弯道,“臣,臣只是说以前的事儿,给大家做个参考。”

不过这件事倒真有提醒作用,又一名三角须地医士出列,“若将染疫士卒坑杀,自然有违仁义,微臣以为,可将他们集中起来,送往后方某个城池,一来便不会传染大军,二来他们也可以好生调养,尽早病 愈。” 

此言一出,得到了七嘴八舌的附应,最终周荣重重点头,“事不宜迟,就照此办吧”,于是下面一阵忙乱,又去安排。 

、 

“就平章吧,朕记得那里”,下属将几个备选城市送到周荣眼前,周荣稍加思索,使朱笔圈住其中一个。 

平章是离建业不太远的一座小城,风土清新,远离战线,适于休 养,更重要的海边特产一种灰泥,对疫病恢复十分有效,将染病的军士集中到那里去,应该是最好不过了。 

做完这个决定,周荣长出一口气,揉揉眼睛放下文件,这样突发的一个事件,总算是找到了大概的处理方法,令人揪紧的心略略一松。 

然而,他刚坐下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怒道,“江轩 呢?!身为水军都督,出这么大的事!一夜朕连影子都没见他地!!”

几名前来禀报的兵士对视一眼,半晌,挤了一个出来,怯怯道, “江大人,江大人他在…” 

第一一一章 锦帆  

周荣刚有些放松,突然才想起来,这一夜折腾,竟没看到江轩这位水军的主将,不由暴跳起来问罪。 

几名前来禀报的兵士对视一眼,半晌,挤了一个出来,道,“江大人,江大人他在…” 

“在哪里?!” 

小校怯怯指了指周荣桌面上如山堆积的文件中的一本。 

周荣定睛一看,差点从椅子上哧溜下去。 

那一本正是刚统计出来墨迹还未干的疑似病患名册! 

疾病面前人人平等,难怪一夜未见这水军都督,原来竟跟其他病患一样被隔离开控制起来了,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喜子蹬蹬从外头进来,道,“江大人有信给皇上。” 

周荣忙接过来,乍一看字迹颇为潦草,想必是连夜写成。 

但正因为这一点做参照,显得内容思虑格外周密。周荣翻开第一 页,大意是江轩请求在他不在这段时间里,大军暂且按兵不动。 

这点周荣没什么异议,因为指挥水军非他所长,真的要打,不但担心与赵魏联军作战失败,更担心争功不如韩军,让他们抢占了重要据 点,反而不如自己驻守泉州,与韩国同进同退。 

信件第二页,是江轩备述水军各种配备,大概是怕一旦真的有必要打。让周荣了解得更详细些。 

及第三页,周荣看地有些唏嘘,是江轩假设自己万一病死的前提 下,水军的各个职能部门都要交给哪位将领来继承,不过看了之后,倒是坚定周荣认为他是无可替代的都督人选的信心。 

周荣看着看着,却突然,脑中蹦上一个不是这么军机大事。但一样非常重要的问题: 

万素飞咋办?! 

两件事情单独发生,他还没反应,此时在自己头脑里一联系,这样说,江万二人竟是一起病了,都要被送去那横斜没几步路的小城?他们现在那个状态。都是自己在中间隔着,一个在时绝不出现另一个,这一起送过去,岂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想到这个问题,他傻了眼,忙令小喜子,“还是去把江轩叫过 来!” 

“皇上不可,江大人病着,传染了皇上怎么得了”,小喜子一下跪下去。连连磕头。 

周荣一时没了主意,手里反复捏弄那封信。 

这一捏却发现。还有第四页。 

周荣翻开,怪异的第四页。大片空白,只在中间有一行工整墨迹。

“臣,不因私仇而废国事。” 

周荣在一瞬间有点苦笑。 

这句话,很有江氏地风格,它是君子之诺,一言九鼎,又是思维缜密,面面周全。可是,却能感到语气的那种恭敬而冰冷。仿佛不是在纸上看到,而是亲见江轩远远跪在地上,面无表情而掷地有声地把它说出来。 

也罢,也罢,好一个不因私仇而废国事,这算是他的保证了吧,现在这种情况,又能指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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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 

这是一座原属吴国的沿海小城,百姓安居,物产富饶,吴亡之前,因为地处后方,被其他要塞据点保护着,很少遭到侵袭,即使在周韩联合伐吴之时,也因守军投降,未尝战乱之苦,在这乱世中简直可说是桃花源一样的去处。 

患病的周军在这里休养了一个多月,有地人难逃死神的召唤,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第二天早上便咽了气,或是染上肺痨,从早到晚的咳,到底咳尽最后一点生命,但是,大部分的人,向痊愈的方向发展。 

万素飞算是好的慢的人,许久身上的梅花斑才消退下去,却又留了截风寒的尾巴,此时鼻塞声涩,头晕低热,早晚还得大碗喝汤药。 

“去把窗户打开”,她靠在红牙床上,拿起药碗,吩咐侍奉的婢 女。

“大人地病…” 

“天天出个门你们都拦着,再不透透气,闷也闷出病来。” 

侍女坳不过,去打开了窗户,带着潮气的海风立刻涌满房间。 

房间是靠海地,万素飞喜欢从这扇窗望出去,看天际尽头巨大的光轮推开海水缓缓升起,浩瀚地海面便铺上一层金色,本来病中烦郁的心情也能为之一畅。 

她眯起眼睛注视一会儿,将药喝干了,放下碗,苦得有点咧嘴,突然道,“江大人如何了?” 

自然,在这城里,两人也如参星商宿,此出彼避,永不相见,可万素飞心里,终究是有些牵挂他的。 

“江大人好的差不多了,听说前日已停了药”,侍女中规中矩地回答,知道他们关系微妙,不敢加一毫个人色彩进去。 

万素飞哦一声,脸上看不出表情,许久,又低头轻叹口气,没说 话,任凭侍女扶上榻去躺下。 

侍女枕头给她加到一半,突然不动了,眼睛直直盯向那扇窗户。 

“怎么了?” 

“火、火…海面着火了…” 

“瞎说”,万素飞嗤地一笑,坐起来,也向外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的身体也陡然僵硬,一阵战栗从小腹传到顶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一把推开侍女,向外奔去。 

当她奔上城头,眼中映入今生也会印象深刻的情景。 

好似有席卷的野火在海面熊熊燃烧,或是天边地彤云大片落在水 上,散发无可言说的张扬,整个港湾被映得鲜红。 

可那不是火,也不是霞,而是—— 

风帆,船地风帆!! 

无数朱红的风帆,被海风鼓成满月的姿态,铺满水面。 

细看去,一片,一片,太阳的光芒照在其上,好像流水一样滑落,正是蜀地的织云锦。 

万素飞喉头一甜,抑制不及,哇地一声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 

追出来的侍女慌忙去扶,却见她毫无知觉手上唇边的殷红,只直着眼睛喃喃出几个字。 

“锦…锦帆贼…?!” 

第一一二章 默契  

“锦帆贼!——锦帆贼来了!!——” 

半个城市都陷入凄厉的喊叫号哭,街道上许多人没头苍蝇一样乱 跑,不过除了情绪的发泄,于事态没有任何补益,反而徒增气氛恐慌。

也难怪,对这座安乐如桃花源一样的小城,突然驾临这样一位传说中的海盗,好似平地炸起惊雷,足以让人心胆崩溃。 

别说百姓,连城头的驻军惺忪的睡眼都一下圆睁,惊慌地对视,在对方的眼里却也只找到惶恐。 

江轩立在城头,眼中映着烈火一样的鲜红,短暂地失语后,爆发似的喊出“还愣着干什么,快布防啊!!” 

沉默中好像暴起“嗡”的一声,兵士行动起来,可一团混乱,连平时最基本的操练都忘记了似的。 

正急切,人群中响起另一个声音,指挥着谁去通知武库吏、谁去箭垛上防、谁去险滩守备 

、谁去安定民心,声音听起来也很焦急,但掩饰不住的冷静。这一点提醒了江轩,在这种突然面临大厄之时,大多数人都头脑已经无力分析硕大的指令,于是他也急速喝令起来,给出具体人具体的任务,整个城市这才如巨大的机械,每个零件都开始运转。 

“干得好!”,喘口气的空隙中,江轩忍不住拍了一下那人的后 背。

而那人转过头来,两人在照面的一瞬突然无语。 

血刃相向的仇家,是最为默契的伙伴,真是有够的讽刺… 

万幸,他们并没有时间尴尬太久,第一片红帆已经抢上险滩,江轩撇下万素飞冲到城头,大声号令着“放箭!” 

千万支箭飞蝗一样发射,小型投石车也推上来,顾不得擦拭兽皮上厚厚的灰尘,装上急运而至的大石向下砸去。 

第一批登陆的海匪整个曝露在箭雨石林之下,险滩上顿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血光飞溅,连海面薄薄的晨雾都被染成粉红。大约就像守军想不到海贼突然出现在城下,海贼也大大意外这样一座本想打个牙祭的小城能如此迅速地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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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当家的,攻不上去!”,一名独眼汉子几个飞身,沿船舷跳 跃,跳到一片红色风帆中央一艘最大的舰船上,慌乱禀道。 

“我看见了”,被称为大当家的男子皱眉答道。他立在船头,金色的披风在脖子处堆起大片皱褶,后半部则被海风扯直,掩映露出的手 臂,在日光下闪烁古铜色光泽;一条乌黑的发辫垂下,发丝很粗,扎起得不甚精细,有的地方刺出来,毛毛翘翘活像大根的乌草绳;因为搭起凉棚远眺,上半边脸隐没在手的影子中,从露出的下半来看,嘴很大, 骨勾出强硬的线条,断乎不是精致的美男子,但偏又让人觉得,若不是如此,想不出怎样搭配可以更合适。 

在传闻里,他有一个名字叫做甘涛,又或是“锦帆贼”的首领,又或是仗着王牌“火毒龙” 

“难道是有名将?”,甘涛看着海滩的惨景,低声叹了一句。 

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来是繁华的大都市建业,因半路“火毒龙”出现故障,很偶然地打算打一个小城来歇歇脚,却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遭受如此强烈的反击。 

“当家的,咱们要撤么?” 

甘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应道,“去看看‘火毒龙’修得怎样 了。” 

独眼汉子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首领将手从额间放下,露出细长的单眼,而那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他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道声“是”,匆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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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收!”,江轩的吼声回荡城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   

已经嘶哑得听不出字,一阵疯狂的箭雨随之而下,倾染成鲜红的险滩。 

“二垛,替!”,万素飞的声音随即响起,箭已离弦的弓手侧身飞下,另有一班弓如满月的急速补位,若这指令快一分,上垛的力道不 够,慢一分,箭距的时间太长。 

上百斤的大石、燃烧的火油罐以及不曾间断的一波波箭雨死死锁住险滩,海贼几次差点攻上海岸,都在千钧一发之时被射回。虽然周军一直处于劣势,却奇迹般地维持住一种极限的僵持。 

在这种僵持中,太阳终究被一点一点磨向海面。终于,在某一次打退敌人的进攻之后,万素飞看到,最前方的两艘敌船,水手跳上去,驶离海岸。 

他们要撤退了么?她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 

但是,立了半晌,似乎真的是这样。 

薄暮的气氛笼罩广阔的海洋,整支红帆的舰队,开始缓缓回撤,锦帆倒映水中,与鲜血、夕阳铺出层次浓淡的金红。 

那些红帆越来越远,直至在一片峭壁后消失了踪迹,万素飞本想再确认一下,面前的一队士兵却已都轰然瘫倒,盔甲弓箭丢得满地,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绷到极紧的琴弦,在放松那一刻骤然崩断。 

万素飞突然也觉得撑不住,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大颗的汗珠从刘海滴下,滴滴答答像下起了小雨。 

大约,海贼终不过是为财,看看天色晚了,这城打不下,就去换一个软柿子而已,她这样想着,整个心好像宽慰下来。 

抬眼看去,江轩也坐在了地下,得了命一样的神情。 

难怪,城里全部军力不过一千七八,还有半数是大病初愈甚至还没愈的,面对数量几乎是两倍的剽悍海贼,能守住这座土筑小城几乎可说是个奇迹。 

当然,这个奇迹的主要构成部分,是江轩。 

他们正面相对着,她对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笑起来,因为想起他们第一次的并肩作战,就是防守一座小城:高唐的末云,那个时候也跟现在差不多惨吧!差点被箭矢不足的问题逼疯,可是最后,守住了,她还跟他偷师不少守城的技巧,可能正因为那时培养的默契,今日才有如此的配合吧。 

江轩也对她回笑一下,相似的历史将他也唤回共同的回忆,末云之战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他还记得,在最危急的时刻,她握住他的手,说,“我与大人同生共死,只望大人也尽弃前嫌…”,那种气度风华,那种情辞恳切——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的。 

可是,到这里,他心头嗡地一声,笑容也在闪电一样划过面颊时,突然凝固。 

一件因激烈的战斗被暂时忘记了的事情,几乎同时重返两人的脑 海。

于是万素飞眼睁睁看着,一张好看的嘴角上挑的笑脸,眼睛里却浮上深刻的仇恨与厌恶,那表情说不上的古怪,让她觉得心上被猛戳了一刀似的。 

情景是如此重复,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的前嫌,不过小小欺骗,如今的恩怨,却山高海深… 

双方都有些不知所措,无论起身感谢对方今天的表现,或是别过头去继续路人冷眼,都尴尬得让人难受。 

人生,有时真他娘的巧合到讽刺的地步… 

然而,就在这时,好像从天空降下轰的一声巨响,让人整个耳朵都回荡嗡嗡的声音,接着,城墙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猛撞,土石扑簌簌落下,脚下的土地都急剧摇晃起来,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颠覆,军士们惊慌的呼喊声也同时响起,在天地间回荡。 

第一一三章 两清  

天空降下轰的一声巨响,让人整个耳朵都回荡嗡嗡的声音,整个城墙似乎受到巨人的重击,突然间急剧摇晃起来,土石扑簌簌落下,突然受惊的尖叫声响起,天地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