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反惜

 素飞,为什么背叛我? 

为什么?!! 

周荣觉得自己在拼命地吼着,追逐前面的白影,直到最后,她停 下,穿着敌军的衣甲,转过来与他相对。 

一时间他觉得有点刺眼,因为她的脸完好无缺,甚至惊才绝艳,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为什么?”,意外的笑容突然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绽开,“皇上跟我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么?” 

说好了么—— 

说好了么—— 

有回声从空旷的四野传来,周荣突然觉得自己哑了。 

那种满腔的怒气不知道到哪里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悲哀,好像有巨大块垒充塞在胸腔里面,让他觉得每一口呼吸都不能吐尽。 

战场骤然摇晃起来,那些旌旗、衣甲扭成奇怪的形状,仿佛水面的倒影遇到波浪一般,直至于完全破碎。 

“皇上,皇上!不能在这里睡,会受凉的!!” 

周荣一激灵,醒了,短暂的发蒙后,发现自己正在建业的宫殿中,屋外夜色深沉,而刚才的摇晃,来自小喜子摇他的肩膀。 

小喜子睁了睁两只快合到一起的眼,他知道皇上最近害怕公事的完结。

“要不,奴婢吩咐他们去给皇上做点夜宵?”,他觉得总该说点什么,于是等了一会,试探性地又问。 

周荣手里的折页停了一下。 

他本来想说不想吃的,最近吃什么都一个味道。 

不过转念想想,有东西往嘴里填,好歹也是一项事情。 

于是他点头。“去吧。” 

但是。小喜子转身出去的瞬间,他感到这是一个失误。 

身旁地空隙里,一闭眼,仿佛又是她地笑容,“皇上跟我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么…”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在他脑子里却像刻在石碑上那么清晰。 

他怔在了当地。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是向着复仇的目标前去,那样现在的选择。又谈得上什么背叛? 

她说过要帮他统一天下吗? 

她说过要与他携手一生吗? 

甚至,她说过一句,喜欢他吗? 

没有…搜肠刮肚地想,发现都没有… 

而她的脸居然是好的! 

如果是在两个月前知道这事,他不知该有多么惊喜。 

可现在,是那么地讽刺。 

用一张丑怪的脸面对他。而当回到明媒正娶的丈夫身边,马上恢复娇艳美丽? 

他也不想这么想。这想法让他自己难过,但是除了这样,他又找不到别地解释! 

原来,从头到尾,她还是那样为了偏执的目标不惜践踏一切。一心只为复仇存在的主儿?他和周国所有人的存在。对她不过是一段岔路那样没有意义? 

不,不是的! 

他用力摇头,似乎想要否认什么一般。 

她应该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在那生死并肩的一路,他明明可以感到对方在一点点软化,明明可以感到,她处处维护他地心意… 

可是,转瞬间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诘问这个自己。 

感到?那不过是你自己的感觉而已。你是谁?你进过她心里去看过吗?不,根本不用进去,包括外在明确地表达,她有过吗? 

情感上的周荣低下头去,不,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过,在最接近表白那一刻,在谈论蘑菇。 

可是,她为我挡过箭啊!连命也不要地为我挡过箭啊!这个他抬起头来,似乎找到最后的理据那样辨白。 

你确定吗?理智的那 

 上露出嘲弄的笑容,那电光火石地一瞬,她只不过站 确定,她不是想躲而没有躲开吗? 

我… 

最初那个画面好像黑白地,突然出现在周荣脑中。 

连着飞来的两支劲弩,挥出去而来不及收回的长剑,波浪一样翻飞地黑发,白色的衣袍,在躲闪时骤然顿了一下… 

可是转瞬,这情景好像遇到空气而迅速变色的古董,他似乎觉得她是向右偏的,可再想想,又好像是向左,那一停的时间,似乎是很长,又竟像是没有。 

记忆这种阿谀的女奴,永远顺着主人潜在的意识,浓墨重彩地涂 抹。

好了,好了,心里仿佛一个他在轻拍另一个他的头顶,圆滑世故的老者对少不更事的孩子那样训导着:我们先不说这些,就算她曾经喜欢你,你又给过她什么,会给她什么呢? 

没给过任何的名分。 

谈不上优越的生活。 

甚至一句让人安心的承诺,也从没有过。 

有的只是,时不时端端皇帝架子,说几句嘲笑她丑陋的话… 

她不在的时候,他还有那么多妃嫔侍妾,儿女下臣,他不在的时 候,她有什么? 

一辈子免费的谋士和侍女,和六宫中母仪天下的唯一,如果给全天下智商正常的女人选择,会选哪一个?如果你是女人,又会选哪一个?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周荣整个人伏在案子上,强行吸住鼻子不让眼泪落下。 

是的,这时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似乎太过自私。以为凭着她喜欢 他,就理所当然地占着她除了身体之外的一切,而且,以为可以永远如此下去。 

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想起这样没有前途的未来,也会心生绝望吧? 

这样看来,她不走,才奇怪… 

… 

… 

正难过着,脚步声起,是小喜子回来了。 

周荣忙迅速用袖子擦下眼睛,再怎样他也不愿意在下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软弱。 

端来的是碗燕窝粥,他吃了两口,又觉得胸中瘀滞,道,“端下去吧”。 

小喜子捧着碗,心里有些委屈,他对厨房交代了一堆东西把这碗粥做的清淡适口,皇上却依然这个样子。 

他知道皇上最近的表现是因为在战场上看见了万素飞,思前想后了一番,决定还是把嘴边的话说出来。 

“奴婢斗胆…奴婢是想…皇上是不是因为万大人在韩国的事 情…” 

“你怎么知道的?!”,听了这话,周荣突然被刺中那样跳起来。

小喜子顾不上解释,总不能说是听梦话听来的,只有硬着头皮一路说下去,“奴婢是想…万大人也挺可怜的…不知是不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还是灌了什么药…皇上可不可能找个人去查一下呢?” 

他结结巴巴说完这句,已经是满头大汗,生怕皇上发火。 

没想到,对周荣来说,却有一语提醒梦中人的效果。 

是的,如果能找人暗访或怎样,想办法与万素飞沟通上,怎么说也好过他在这里猜来猜去地忧心! 

“就这么办!”,周荣脸上露出这些天难得的喜色,一握拳道。 

第一四九章 黑对黑

 国最南端港口,玛伦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天。 

十天里理所当然地锦衣玉食,然而她的嘴角起了燎泡,红红的一 片。

是的,她急了。 

还记得她来那一天,在验证了货物样品之后,那个黄口小儿的国主欢欣雀跃的样子,立刻向她询问她手上有多少数量。 

她回答正有五十架,暂且还都在荒僻的海岛处停存,每架开价十万两白银,国主要买多少。 

他两手一拍,连价也不还,“全要了!” 

然后他就把她安排在这里,说要她把货物尽速运来,他那边则去筹钱。

如今货物已经秘密到达此港七天了,韩笑却一直不见踪影。 

她去找他,总有稀奇古怪的答复,国主在钓鱼,国主在作画,甚 至,国主在研究算学…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见到。 

她开始怀疑,这个小毛孩子到底是真的不知轻重,还是当时想的太少,如今拿不出足够的钱来? 

如果是后者,她咬咬牙,甚至让一点价也没关系。南鲛那边,她挪用的亏空必须尽快补上,而就是这些货物停在这里,每天的开销也不是小数。 

正想着,帘子响了。 

大概是每天奉茶的丫头,问别的却是永远一问三不知。 

她没好气地用南鲛话吩咐一句,放下,然后下去吧。 

没想到,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个内监,翻译口中出现了她久等的消息“国主有请!” 

、 

、 

码头戒严。 

海面的货船蒙着黑布地帆蓬,随着波浪轻轻起伏。有地船头扔着成匹华美的锦缎。但在场的双方,都知道那不过幌子而已。 

码头上,乌木的大箱一列排开,这种木头防虫耐腐,质地坚硬,富贵人家多用来存放金银。 

玛伦一眼过去,心头大石算是半落了地,她在商会做过事情,粗粗一看,估计这正有五百万两之数。 

韩笑在箱子头里站着。依然笑得亲切无邪,身边有一些随臣,大人们的身影倒几乎把他淹没了。 

“打开”,他吩咐。 

乌木的箱盖依次扬起,里面射出刺目的光芒来,也许那是世上最俗气的光。但此时看去,一条长龙似的金灿灿地映明了天空。竟也有几分华美绚丽。 

“每箱是金砖五百块,公主请好好验验”,手势。 

“哪里哪里,信得过国主”。玛伦嘴上客气。手下可不含糊,选了中间一箱底部地一条金块,以指甲叩击。判断那是货真价实的足金,心才基本彻底放下来,倒没想到如此顺利啊。 

“如果钱货都清点无误,请公主在这上盖南鲛印鉴”,韩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悦耳动听。 

玛伦扫一眼,借翻译的帮助,知道那是一式两份的协约字据,内容倒没什么问题,以五百万两白银交易火炮五十门。 

可是,他要她盖章——韩国的印玺已经鲜红地盖在一边,另一处空白,看来就是留给她的。 

她一愣,心里升上一丝哭笑不得。 

如果对方是成人,从种种迹象大概早就能看清楚这是一场走私交 易,并且大家心照不宣地进行,而现在看来,这孩子还以为她是南鲛地使臣,光明正大代表国家来贸易。这做生意,不怕黑对黑,不怕白对 白,就怕一黑一白,才难以沟通,一路谈下来的时候,她总不好自己明言“我是来走私的”,可现在不说明的话,跟她要国家的印鉴,她却哪里有呢。 

“那个…敝国印信…不曾带来”,玛伦支吾着,却看对面男孩脸色陡然一变。 

“公主是看我年幼来耍笑地吗?我虽然不太懂得,也知道交易都要签订合约,双方盖上印鉴,如今我国地已经在上面,公主如此推脱,难道是没诚意与我做这笔生意?” 

他语气里带了嗔怒,说着竟回头道,“把那些箱子关上!” 

沉重的乌木箱盖一溜合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那些光芒也都收了进去,感觉上好像天色都一下暗了不少。 

玛伦不由急了,等了这么多天,眼看到嘴地鸭子怎么能就这么飞 了,心里又骂那孩子,是个傻乎乎的死心眼。 

却也是急中生智,她突然想起来身上好歹有一个印鉴,忙笑着转折道,“我国的规矩是这样的,每个储君负责不同的方面,只盖自己的私印便可以。” 

“真的?就是我看过那枚吗?”,韩笑转怒为喜,道。 

“当然是真的,本宫堂堂公主,不会骗你的!” 

于是韩笑重重点了下头,道,“恩,那也可以!” 

、 

、 

双方的水手民夫开始忙碌起来,先把船上蒙着黑布的火炮全部搬 下,腾出空地,然后开始往上搬运那些装满金银的箱子。 

玛伦站在高处,密切注视着这些动向,却突然,发现下面爆发了奇怪的骚动。 

“公主,我们只搬了四箱,他们的军士就上来不让搬了!”,有随从气喘吁吁跑上来以南鲛话禀告。 

玛伦一惊,本想下去看看,想想语言又不通,还是去找韩笑。 

韩笑这次没有躲避见她,而是高高坐在御座之上,宝光流转,居高临下。 

“国主也知道,我们约定的是五百万两白银买五十门炮,现在货已经交完了,军士却不知为何拦住我们的人,只收到五十万两就不准再 搬…”,玛伦也有些顾不得礼数,上来一口气说着。 

她却看到,宝座上的孩子站起来,眯起的笑眼中闪出陌生而凌厉的光芒,把她整个人看得一滞,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是我让他们做的…”,孩子笑着看她,缓缓道。 

玛伦四顾一下,四周军士林立,围成一个半圆。 

她的后背一冷,其实从刚才那一眼,她已经确定自己遇到大麻烦 了,但由是,才更要冷静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地笑道,“国主请三思!国主现在要想据有这些货物,甚至杀了本宫,也许都不是难事,但我这次来,因为是初次交易,只带了五十门炮,而周国从我国进口,比这个数目多许多,如果国主贪图这一时小利,虽然得了这批货物,可无异于杀鸡取卵,今后又从何处进货?在与敌国征战中,依然难免败亡!”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盯着韩笑的表现,心中忐忑如鼓,不知他到底会认为她所说有理,或是勃然大怒。 

出乎意料地,韩笑站起身来,保持着平静的笑容,一双黑瞳幽深看不到尽头。 

“孤王不是想赖账,否则就一分钱不给你们了,现在,不是还给五十万两呢吗?”

第一五零章 黑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