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端木良以为这样就是打招呼了,转身继续指挥现场,师妹一会儿可就要到了。

苏傥眉头一蹙,怎么尚食局的人都有点搞不清状况?虽然无官无职,但有皇上一句话,他可是掌着每道菜肴的生死大权啊,对他居然一点不恭敬?

清咳一声,他伸出两手,把端木良的身子转向自己,一把拎起。

端木良正觉好大的劲,还来不及发火,已听到苏傥好听的声音里添了阴厉:

“小子,你听好了,这就把人叫齐,给我做顿像样的。要是我一口吃不下,你就准备丢官吧!”

“师父,有个凶狠的家伙来找你——”小徒弟裕仁冲进屋来,发现苏傥正提着他师父。哎呀,来晚了一步,刚刚听他问人,就觉得来意不善,没想到走得那么快。

苏傥懒得看闲杂人等,只拿挑衅的目光盯牢了端木良。

端木良平静下来,对方显然是个扎手的主儿,喜欢惹是生非。他疯,自己可不能跟他一起疯。这尚食局要拿出叫好的御膳,总得有人清醒。既然皇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选了这么个家伙来监理,就勉为其难应付一下罢。

他叹口气,示意同意苏傥为大,他听命。苏傥满意地放下他,为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端木良哭笑不得,招手叫裕仁召集主事的人都来这房里集合。

唉,此时他但愿卢绣儿来得晚点才好。

尚食局所辖三千号人,外加各库房的两千号人,为皇室一日数餐忙活的共不下五千人。主事的就有两百来位,能挤到这房里来的最后只选了二十位。

乌黑黑的人头。苏傥的表情这才松爽了,换上惬意的笑。左右看看,椅子还没搬进来,得,坐床上。端木良心痛地看到那张精心为师妹挑选的床,挨上了苏傥大人的尊臀。

人聚齐,端木良简单向众人说明情况,指出,如果不在半个时辰内为苏傥大人做一顿好吃的,恐怕大家的日子都会很不好过。

“不是半个时辰,”苏傥笑眯眯地纠正,“是一盏茶的时间。”

所有人冷汗直冒。

“还愣着?我要开始算时辰了。”苏傥的话刚说完,除了端木良还有胆子站在他面前,其余的人都闪了。

“你怎么不走?”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他们做死了都没用。”端木良镇定地说。

“说得不错,有点脑子。”苏傥点头,“可惜这世上,能让我留恋的食物实在太少。越是爱吃想吃,就越是失望。”他瞥了端木良一眼,这个傻小子怎会明白?就跟人与人的交往一样,知己难求,令人回味的菜肴,也是那样的稀少啊!

端木良听了一头雾水,这个人,到底生了什么样的嘴和胃?看来未来一个月,将是尚食局的不眠之月。

卢绣儿这天下午进宫,心情好了不少,看草草在舞,闻花花在笑。上午打了那家伙一耳光后,跟桓浪晴莫名其妙地喝了好半天茶。他想教她如何对付苏傥,拜托,她才没兴趣听。回到家就叫老爹把纳吉之礼给退了,从此和苏傥再没任何关系。

这回连老爹也帮她,二话不说,原物奉回。

现在,她一身轻松地进宫来,准备大干一场。一个月的时间太仓促了,寿筵想让皇上满意,她得以尚食局为家,整日和师兄他们揣摩准备。

眼看尚食局快到了,咦,裕仁那小子跑得像只兔子,干吗那么急?

“绣儿姑姑!”裕仁冲到她面前,一抹汗,“局里来了个叫苏傥的,傲气十足,接了圣旨要管我们呢!”

不是吧!卢绣儿慌了神,急忙跟裕仁到了尚食局里。趁着苏傥端坐在为她准备的那间屋里,她先取了圣旨看。

没错,写得清楚明白,皇上叫这个臭小子监理。“凡一切进食,有不合苏傥口味者,皆退。”苏傥又不是食神,凭什么他说不好就要退?卢绣儿抿紧娇唇,秀眉深锁,这个冤家,难道她注定要和他临阵对敌?

早知如此,应该仔细听桓浪晴说他的锦囊妙计。

端木良回到大厨房,看到卢绣儿来了,没时间欣喜,简单说了一下目前的惨状。卢绣儿冷笑了两声,问明了他给自己准备的屋子在何处,提了一把菜刀就打算过去。

端木良见她杀气腾腾,吓了一跳,连忙拦下。

“别担心,我不是去砍他。”卢绣儿舞了舞手中的刀,又举起手中的一只香瓜。“我让他来点饭前开胃小菜。”

端木良想,或许只有这个师妹能治得住他。毕竟她是皇上请进宫来帮忙,又是师父卢奉御的女儿,苏傥总得给几分面子。于是他让出了路。

苏傥靠在那张绣床上,等人全退下了,才有心思整理一下混乱的头绪。

早上,他莫名其妙去相了一场亲,还被人打了。接着,桓浪晴告诉他要来宫里尚食局准备皇上的万寿节寿筵。午后,他到宫里向皇上谢恩,被赏了五百金。然后,他来到尚食局,想吃点拿手的小吃。

可惜尚食局的人看起来都很愚蠢,真要调教他们做出皇上满意的筵席,他不晓得要吐多少回。

嗯,还有一点最重要。据说这是专为卢绣儿预留的房间,而他,已经直捣敌人老巢,安安稳稳地端坐她卢大小姐日后要休息的大床上。

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免露出一丝放肆的笑容。

床板很舒服,靠在床头,他的人很放松。把腿也搁上来吧,在宫里走了半天,早累了。皇宫就是太大,他是平民又不能骑马,真吃不消。

“呼——”一声凄厉的刀声划过半空,“咄”得一下钉在离他的头仅三寸的床板上。

苏傥寒毛直竖,不敢稍动,平静下来看清爽。居然是——

一、把、菜、刀!

当然,它也许有更专业的学名,譬如长刀、大砍刀、厨刀…瞥过头去,看到门口一个横眉冷对的佳人。卢绣儿人未到,刀先至,而且准头不失,让苏傥顿生寒气。

这丫头难道有武功?那可要小心对付,万一再被打,他就干脆直接去钻狗洞,反正一样丢脸。

卢绣儿寒了一张俏面,森然走近,苏傥紧张地凝视她,生怕她拔下那刀就是一劈。

她忽然一笑,掏出一只香瓜,对准床板上露出的刀刃,横扫过去。

“劈啪!”瓜裂开。苏傥的心也裂开,仿佛他就是那只瓜,生死被这只纤手操纵。

“来,吃瓜。”

看她没有杀人之意,苏傥定定神,这才发觉她的脸靠得很近,吹气若兰,娇艳的红唇像新摘的草莓,犹带莹亮的露珠。

就着她的手,乖乖喝了一口瓜汁。不知怎地,他心里竟在笑。

“你自己没有手吗?”卢绣儿把两片瓜塞到他手中。

苏傥知道她不会再出手,连忙坐正了。真奇怪,遇到这女子后,他一直被动。哪怕现如今是皇上要他来考察尚食局,一样被她这一刀盖过他的威风,先声夺人了去。

他昔日侃侃而谈的口才、风流倜傥的气度,都到哪里去了呢?

绝对不能急躁,不能发火。苏傥拼命对自己说,他是来收服这女人,要逼得她言听计从、唯唯是诺、狗急跳墙、兵败如山倒…

苏傥捧了瓜,的确很香。不加修饰的水果,比那些被割得七零八落、被摆成各种图案,又涂抹了乱七八糟酱汁的果蔬要好看得多。他忽然有了食欲。

事实上为了来宫里谢恩,他饿着肚子就进宫了。可惜切两半的香瓜依然太大,他可不愿在卢绣儿面前吃相难看。费力拔下那把菜刀,他把瓜放到桌子上,再切成四份。取了一块,咬下一口,滋味不错。

这时候,门外响起人声,尚食局的大厨们冒着冷汗,把给他烧制的菜肴一一端上。

卢绣儿抱臂在一旁注视。端木良见苏傥安静吃瓜,放下悬着的心,报上菜名:

“野鸡丝酸菜一品。光明虾炙一品。同心生结脯一品。凤凰胎一品。小天酥一品。通花软牛肠一品。羊肉卧蛋粉汤一品。酥油豆面一品。御黄王母饭一品。水晶龙凤饼一品。”

苏傥慢吞吞地吃着手中的瓜,并不正眼看那些菜肴。二十位厨师和端木良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待。

卢绣儿叹了口气,当了那么多人,她的声音很柔和:“苏公子,能不能不要让师傅们等太久?”

话语中虽仍有棱角,但却是苏傥头一回听到她和他“对话”。他不由抬起眼,用那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看了她一眼。

见…鬼了。卢绣儿莫名其妙地脸一红,被这臭小子看也会害羞,她不争气地微笑了一下。其实是很勉强的笑啦,因为他看她,她不能呆呆就被看,总要有点表示,只好牵了一下嘴角。

苏傥吃完了手中的瓜,很饱呐。这些菜…他含笑看了诸位师傅一眼,卢绣儿毛骨悚然,这小子,又想到什么害人的鬼主意?不成,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父亲的手下,他要是敢陷害他们,她拼死也要保护好了。

“我刚吃饱,既然卢小姐是尚食局的人,我已经吃过你们的东西,算你们达到我的要求。这些菜扔了可惜,就赏给诸位。”

他说得字正腔圆,神情恳切,毫无作伪。卢绣儿摸了摸耳朵,苏傥会这样好说话?

端木良笑了起来,这家伙也不是那么难处,虽然他还是不肯尝一下他们的手艺,不过起码有个良好开端,他毕竟吃了卢绣儿带来的瓜。

既然苏傥暂时没其它吩咐,端木良只好率领众厨师退出了屋子,又只剩苏傥和卢绣儿两人四目相对。

苏傥斜睨了卢绣儿一眼,仿佛在说这都是给你面子。卢绣儿实在大惑不解,她对他一直没好脸色,他似乎并不在意。难道苏傥这个人,不算太坏?

她这个念头很快被随即想起他上午的话而冲得干干净净。警惕,要时刻警惕,有这么个爱搅事的刺头在,她的神经大概要被锻炼得像敏感的蛇,随时打算出击。

“我们讲和吧。”苏傥突然温柔得好像欠了她一笔钱,在卢绣儿眼中,他笑得有点不正常,因为,实在是太和婉可亲了。

“皇上交代的事,我不想办砸。”他这样解释停战的原因,“过往不咎,让我们在这一个月里和平相处。你看如何?”

卢绣儿吃软不吃硬,被他快要拧出水的柔声细语催眠得有些糊涂,就这样,她点了点头。

既然他举了白旗,那么,他们双方高挂免战牌。

一月为限。

第 4 章

啊——

卢绣儿又被一个噩梦惊醒。这回,梦见的不再是个胖子,实实在在就是苏傥本人。

作孽啊,为什么她不梦见张三李四,偏偏又会梦到他?还好,休战了,梦里的他客气得犹如陌生人。他一直在遥远处凝望,并不来靠近她。

但之所以是个噩梦,噩就噩在她的处境大大不妙,被困在一个牢笼里,栅栏都有手臂粗。而他,就只在远处微笑,压根不理会她死活。

卢绣儿在醒来后愤愤地想,他说讲和,想必没安好心,一心等她忙不过来,然后在皇上面前出丑。

他休想!

跳下床,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明媚的开始。特意在梳妆台前长坐,细心盘好秀发,插了凤钗,换上一袭粉色轻罗长裙。今天苏傥要正式试菜,她这个总指挥须精神抖擞,不能让他抓到一丝错去。

卯正来到尚食局,呵,原来大家都早到了。苏傥更是端坐在她的“香影居”里,拉开一把皇上钦赐的高丽贡品——洒金夹纱折扇,悠闲地扇着风。

香影居,几时她的屋子挂了这三个破字?字体嘛,马马虎虎,称得上端正。可是,苏傥这是要干什么?帮她写了个匾额,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本属于她的屋子里?

卢绣儿进屋,想到刚刚休战就发火,有点太失风范。她硬生生忍下,苏傥的折扇已殷勤地靠拢,迎面,一阵清风。

温柔的令她吃不消。

心头的一丝烦躁闷热就这么被轻轻挥去了,苏傥像换了一个人。再一看,昨日这屋里少的椅凳案几都备齐了,甚至铺上了月华锦织的格子衬垫。

“今天我似乎有口福,可以一尝卢大小姐的高明手艺?”

她看不透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这话里似乎没有讥讽。

“你确定你没有厌食症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一顿饭菜。”

卢绣儿一样不动声色,可机锋尽现的话,依然泄露出内心的敌意。

苏傥摸摸肚子,装作没听见:“我特意饿着进宫,当然很有胃口。等吃过今日这顿,考察一下尚食局最高水准的菜肴有何缺陷,你我就开始拟定寿筵菜谱给皇上过目。”

口气真狂。卢绣儿看在他笑眯眯说的份上,不能计较。真的要下厨房为这厮煮东西吃,卢绣儿咬紧牙,心里就是不爽。

“还有,这屋子我徵用了,原本是你歇息的地方,你自然可以一起呆着。”苏傥深信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把微笑进行到底,成功地扮演笑面虎。

卢绣儿吸了一口气,要她和他共处一室,菜刀一定会时刻在这屋子的上空飞舞。

“我是君子。”苏傥看她面色一变,连忙补充。“何况这是皇宫大内,我懂得礼数。”

卢绣儿这才发现外间那屋子多了一张卧榻,显然苏傥大人是预备疲劳时躺在那里。看来这回来尚食局,她的声名不仅有可能受损,连清誉都要小心不保。

可不来这香影居,她就要和尚食局无数厨师们、以及无数食料们共同度过每一天,不得喘气,这对爱洁的她来说,是种不小的折磨。这个安静的空间起码可让她喘口气,虽然,有了苏傥,似乎安静不了。

认命吧。皇上的寿筵是最重要的,熬过这一个月。

苏傥饶有兴致的观察她多变的表情,忽阴忽晴了好一阵,最后大放光明。卢绣儿回过神,见苏傥目不转睛,心里咯噔一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

唰。同时转开脸,苏傥的唇边漾出一朵轻柔的笑,卢绣儿则东张西望,好一会才平复心情。他的眼睛里闪闪亮亮的,究竟是什么?像是吹皱了一湖春水,层层叠叠的异样感受在她心头跌宕。

是天太热还是屋子太闷,怎么她老是心慌意乱?几步走到门边,卢绣儿扭身扔下一句话:“你等着,我就去做。”就转身快步离开。

苏傥凝视她的背影,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久我都能等。”

卢绣儿换了交领窄袖衫,围了楔裙,来到热气腾腾的大厨房。端木良早已待命。

“取十只羊的颊肉,十斤葱的葱白。”

端木良一听,知她要做那道花费极高却至精至鲜的美味。这一道葱白羊肉因为取了羊身上最鲜嫩的两颊部位,少而精致,其美味能令人唇齿留香。苏傥是大富人家的公子,这样的菜肴会对他的胃口。

缕切徐起,取抹批脔,卢绣儿全神贯注的样子,令到端木良忘了手上的事。直到卢绣儿把一盘菜起锅,问他:“米饭煮好了没?”端木良这才想起一早上就浸泡了的米尚留在锅里,没动。

“师兄,让你煮饭,是怕别人煮的不够松软醇香,你…”卢绣儿叹气,看来苏傥只能就着羊肉吃葱白了。唉!

端木良不算太笨,连忙找了一坛兰芷酒,就当那一盘是下酒菜好了。

“羊肉去湿气、避寒冷、暖心胃,虽然现在天热,但湿气仍重,吃这一盘菜除除阴湿潮气,百利无害。”卢绣儿把香喷喷的菜放到苏傥面前,又揭开酒坛的封盖,替他满上一杯。

原以为已经服务周详,苏傥却拉长一张脸,默不作声。

卢绣儿想,这样的美味光闻到气味都要食指大动,他怎么好像忘了饥饿?

“食料无须丰嬴,其要在于从俭。”苏傥皱眉看着这一盘珍馐,一脸不屑的表情,“奢华太过,即使在宫里也不可原谅。”

“偶一为之,有何不可?”卢绣儿不服气,“皇上寿筵一年一次,何况今年又是整寿,稍事铺张以显皇家气派,我看理所当然。”

苏傥指着羊肉说:“这一盘要十头羊,寿筵有一千桌,你要花费一万头羊,这个气派,不如留在别处。”

卢绣儿顿时无言。她并不想在寿筵上真的做这一盘菜,这不过是为了在苏傥面前显示她的本事,却不想这首富之家出身的他,比她想得更深远。

苏傥看她双目一黯,不由叹气,举起筷子。不吃的话,更加暴殄天物,给她留点颜面吧。不过他本来是要煞煞她的傲气,为什么竟会心软呢?

难道是为她期盼的眼神?不忍心叫她的努力尽付流水?

筷子提到一半,卢绣儿刚刚露出笑颜,却又见那双筷子很不留情面地停住。

“这只碟子…”

碟子?碟子怎么了?这可是越窑的秘色瓷碟,釉层柔和淡丽,瓷质匀润如玉,色泽清如碧水。

“美则美矣,可惜配上这羊肉,仍是小家子气。”

卢绣儿委屈地想,就是特意为了配这羊肉,才选了翠色的青瓷碟,这人,太挑剔!

“这碟子盛放江南的小点还差不多,所谓相得益彰。”苏傥这样一说,卢绣儿想,凑合算你说得有理吧。可他接下来的那一句,就神乎其神了:“可惜,它面露煞气,估计活不过今日。这样的器具,以后少用来盛菜。”

什么?这碟子这么倒霉,活不过今日?他竟会看碟子的面相?

卢绣儿瞪大了眼,闻所未闻的怪论让她开始觉得,对面谈笑风生的苏傥,是不是脑筋不太清楚?

“还有,这盘菜里有戾气。”苏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炒这菜时,是不是同时在骂我的名字?”

这个他都知道?卢绣儿心一惊,这家伙会算命吧。噫,神神鬼鬼的,太难缠了。

“你…”她一指那碟子,自己的心思就不作讨论了。“你怎么知道它会死?”

卢绣儿心想,哎呀,他随口说的,她怎么也跟他发疯当真了呢。可是,他自信满满的神情,让她不自觉信以为然。真的,他那样子挺有威严。

咦,她在想什么呀。

“直觉。”苏傥得意地一扬眉,“真正懂得吃的人,对食物和器具都有特殊的感情。你呢?对你常用的炊具,有没有感情?”

卢绣儿一怔。那些灶、鼎、甑、盘、碗、钵、盆、俎、箸、勺、瓶、罐、壶…她从来都当它们是工具,至于感情,最多是喜欢某个图案花样,谈不上留恋。烧完了吃完了,就放下了忘记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虽然从小学烹饪,并没有沉迷,甚至,她并非那么重视那个厨房。因为她不想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她是官家小姐,以后会是某家的少夫人,即使她有多么出众的厨艺,都不会经常有机会展示。仅仅是老爹遗传了天赋,耳濡目染的浸润使她惯熟条理,运斤成风。

于烹饪一道,她是个毫不痴迷的过客。

卢绣儿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她再度细细地打量苏傥,不禁对这个奇怪的人,和他的奇谈怪论,有了点异样的好感。

或者说,尊敬。

苏傥叹了口气:“这道菜既然有那么多缺点,我就不吃了。免得在你面前吐,大家都不好看。”

“又是什么菜惹得你吐啊?”桓浪晴笑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他桓郡王可是从来不踏进尚食局半步的,完全是因为苏傥在这里,才纾尊降贵。但刚一进门,桓浪晴就立即觉得这趟来得真值,不仅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卢绣儿,还遇上一盘真正的美味。

卢绣儿今日穿的粉色轻罗,怎么又令他想到丹桂花糕呢?桓浪晴食欲大涨,炯炯目光立即溜到了那盘羊肉葱白上,叫了一声:“好东西!”

卢绣儿稍微觉得赢回一点颜面,毕竟桓浪晴见过世面,寻常食物看不入眼。苏傥微笑不语,就见桓浪晴当仁不让地拿了筷子,拣起一块羊肉大嚼。

“好吃,不错!”

卢绣儿想,到底还是桓浪晴比苏傥要讨人喜欢。

“公主饿着你不成?猛虎扑食一样。”苏傥笑说。

“大厨房的东西,哪有你这‘小厨房’美味。”桓浪晴别有他指。

“这盘菜专为我做的,你少吃两口。”

“偏不!我这就全部吃光光。刚才谁说要吐来着?”

“哈,我看了想吐你还吃?”

“是你没眼光!人人都叫好,只有你有眼不识宝。”桓浪晴又故意看了卢绣儿一眼。

卢绣儿听出他的意思,又见他吃得愉快,不由俏面微红,两手捏了腰侧的佩玉,微微颤抖。桓浪晴的余光发觉她的异样,吃得更欢。

苏傥听到桓浪晴的话似乎都是对了卢绣儿在说,打情骂俏,心里隐隐气闷。

“这里还有酒。”卢绣儿为了掩饰紧张,为桓浪晴倒上一杯美酒。

“多谢卢小姐红袖添酒…”

他深情款款的道谢,看得苏傥直起鸡皮疙瘩,卢绣儿这丫头似乎被他迷糊得不清。苏傥一声清咳,娓娓地说:“我这杯也喝完了。”

他这话好像个失宠的孩子,看到母亲关注别的孩子,忍不住发出一句不平。

卢绣儿见他主动讨酒,倒是难得,没计较她是否在伺候两人,替他满上一杯。

“我要喝这杯——”桓浪晴居然伸手过来抢,这臭小子得寸进尺,苏傥“啪”得打掉他的手。不想桓浪晴另一只手端了那盘羊肉葱白,一晃,没拿稳。

“哐啷!”碟子在地上碎作数截。

苏傥耸肩伸手,一副不关我事,我不是故意的表情。

卢绣儿立即逮到他的狐狸尾巴,叫道:“哦,原来你说它会死,是你会亲自谋杀!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

苏傥无辜地辩解:“这绝对是意外!是它自己想死,找了这个机会自尽!”

“为什么它好端端想死?”

“因为你帮它配了不相干的菜,根本不符合它的性格癖好,它觉得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你们这些不懂欣赏它风骨的人糟蹋了,倒不如一死干净,了却平生志未酬。”

苏傥说得理直气壮,卢绣儿扑哧一笑,想不出用什么话反驳。因为这歪理,实在有几分可爱啊。

桓浪晴发现他一则听不懂,二则插不进嘴,望望苏傥,再看看卢绣儿,这对斗气冤家到底几时有了这样的默契?

“咕——”苏傥的肚子不争气地哀鸣了一声。两人同时想到,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吃。

“你挑嘴挑成这样,长到这么大居然没饿死?”卢绣儿一撇嘴,她头疼啊,要是搞不定他的胃,皇上这关可怎么过?

桓浪晴看他们似乎忽视他的存在,忍不住插嘴:“其实京城的食府,每家都有几样小菜,他能吃。”

能吃,这在苏傥已经非常难得了。卢绣儿同情地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