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嬉皮笑脸说:“想,每天都想,乖乖地一人给我倒一杯酒。”三女娇笑而去,各自捧了酒杯斟酒。

苏傥再一看,好友成茗早到了,一个人席地端坐,自斟自饮。燕儿看他独酌,倒完了苏傥那杯,亦含笑替他满上。成茗坦然受之,并不回应她眼里的媚笑。

苏傥想,这个家伙还是老样子,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打过招呼,他脱了靴子,和桓浪晴与成茗一齐围坐一圈,其乐融融。

“夏侯老弟呢?”苏傥问,就差夏侯炅没到。

“算他倒霉,皇上叫他准备出征剿匪,正忙个半死。”桓浪晴无限同情地说。

“谁让他是新科武状元,为朝廷效力自当鞠躬尽瘁。”成茗话虽如此,表情不无幸灾乐祸。

苏傥用肘撞他胸口:“你这个老实人也会落井下石。小心皇上叫你去监军,你就死定了。”

“我可没那么好命。”成茗苦笑。

“对了,说到你,那个女子你究竟找到了没?”桓浪晴关心地问成茗。

“哪个女子?”苏傥没头没脑。

桓浪晴白他一眼:“元宵灯会认识的那个啊!你当时不是嘲笑他半天,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哦!”苏傥哈哈大笑,坏坏地对成茗说,“对付女人你实在太逊,改天兄弟教你两下散手。”

“不必了。听说你到尚食局监理寿筵,与奉御大人的女儿打得火热?”成茗并不笨,懂得以攻为守。

“是啊,是‘打’得火热。”苏傥瞥了桓浪晴一眼,准是他多嘴,蹭蹭鼻子说,“她脾气火爆,谁做她相公,一定会被她打死。”

说完,他舒服地往蝶儿腿上一靠。蝶儿呵呵笑着,拿了酒壶往他嘴里倒。

成茗摇头:“你老是没样子,难怪你爹每次出门都不放心。”

桓浪晴悠悠笑了对苏傥说:“是啊,今日最好小心你的言语行为,我请了卢小姐过来。”

苏傥“噗嗤”一口吐掉喉间灌了一半的酒,直直坐起。

“什么,你想整死我?我在宫里天天见她还不够?今天不是说好了我们四个…三个见面的嘛?”

桓小子为什么又邀卢绣儿?他是不是真对她动了心?苏傥暗自皱眉。算了,来就来,趁机撮合他们俩,就不信他们俩真走在一处,公主会无动于衷。

“你稍安毋躁。你不是不知道你吃饭的习惯,这家酒楼的东西你吐过多少回?我不过想吃顿安稳饭。请卢小姐帮忙指点厨房,烧几味你能下肚的酒菜,又不是害你。”桓浪晴浑不知苏傥脑袋里转了什么念头,关切地说。

苏傥搔头,桓小子似乎跟乐安公主一样单纯。他真是为了自己,不是别有用心?

鬼知道。

成茗抚掌大笑:“苏兄,我尚未见过有你惧怕的女子,这回定要好好见识一下。”

苏傥悻悻地说:“谁怕她?她见了我不知道多乖。”

卢绣儿莲步轻移,已到了门外,听见这一句熟悉的声音,莞尔一笑,推门进入。

然而,她微笑的目光一下子凝固在一个身影上,不由呆呆愣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头顶涌去,让她的脸绯红一片。

那个人是——成茗。

卢绣儿突然觉得眩晕。成茗同时看见了她,白净的脸上惊现讶然。四目相对,像过去一甲子的光阴。

“卢小姐!”桓浪晴欣喜地站起,今日的卢绣儿好像淡雅的菰菜羹,越发显出高贵清丽的气质。看到她总令他愉快,尤其是,当苏傥和卢绣儿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桓浪晴知道,准有好戏可以看。

而此时,成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白皙的脸印出惨然的神色。他细细咀嚼苏傥刚说过的话,回想那态度神情,突然意识到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卢绣儿应了一声,几乎像哀鸣。她原该想到的,桓浪晴会宴请谁呢,不就是他们京城四公子嘛,她本该料到能看到成茗。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形下和他再见。

成茗黯然地灰了心,看到苏傥像只猴子灵巧地跳到卢绣儿身边,板了一张死鱼脸故意说:“尚食局里不忙吗?”

卢绣儿说不出话,只是摇头。那三名粉妆楼的女子挑战的眼光,更让她不是滋味。她成了什么,要到这里来看她们奚落的目光,仿佛她降到了同等的身份上。

苏傥看出卢绣儿的不自在。往常她就算生气,也必顾盼生辉,像刚热的锅油星欢快地乱窜,生机蓬勃。这回却黯淡失了光,仿佛并不乐意见到他和她们在一处。他想起昨日在茶楼,她见到伍夫人她们时不快的表情,心中不免有几分自得。卢绣儿会为此不乐,显然是把他放在心上。

“那,你去做饭,我一会来指点一下,勉勉强强让我的兄弟们尝尝。”苏傥大大咧咧说完,言语中把两人拉得很近。他突然想起来,指了一下成茗:“这是成学士,你认识一下。成茗,这是尚食局卢大人的千金。”

卢绣儿冲成茗点了点头,极力克制汹涌澎湃的心潮。一定,一定要忍住,装作不认识。她不得不伪装,生怕一旦相认,就抑制不住几月来漫长的思念,会旁若无人对他痴痴相望。

成茗的双眼布满忧伤,勉力让嘴角向上弯了个微笑的弧度,却又最终丧气地撇下。他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问她的名字,以致于后来一直苦寻不得。而如今再相对时,她的眼已变得复杂迷离。她虽然看着他,余光在意的,却不是他。

“我…厨房在哪里?”卢绣儿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一旁的蝶儿、莺儿、燕儿掩了红唇吃吃的笑。苏傥恶狠狠地瞪了三人一眼,她们一吓,就都安静了。

卢绣儿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置身事外,他们的眼神、她们的笑语,她都抛诸脑后。惟有,成茗眼里的哀怨,她看得分明,就更有刻骨铭心的痛。她似乎意识到他有着同样的思念,彼此却没有倾诉衷肠的机会。

桓浪晴高大的身影阻住了卢绣儿所有视线,他谦和一笑,对她说:“我来引路,卢小姐请。”

咚、咚、咚,卢绣儿一步步下楼,心仍留在上面。奇怪的,苏傥的影子不期然地也闯了进来,在她的心头乱晃。

她到底是怎么了?

桓浪晴回到席上,发现另外两人都心不在焉。苏傥心猿意马好理解,卢绣儿在厨房,他一定眼巴巴想尝她的手艺。成茗就比较奇怪,自从见了卢绣儿,似乎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老是沉吟不语。

“我…”苏傥猛地站起,“她毛手毛脚,万一煮得不好…我还是看看去。”

口是心非。桓浪晴和成茗都看得清楚。苏傥不再多说,拔腿就走。

“人生得意须尽欢。”成茗闷闷不乐地倒了一杯落肚,一点看不出哪里得意。

桓浪晴看他开口说话,精神一振,为他又倒了一杯,笑说:“你看他们俩个配不配?”

成茗一振眉:“为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

“苏老伯为了儿子,特意上卢家去求过亲,可惜后来叫苏傥给搞砸了。不过我跟他说,他们俩似乎还有戏…嘿嘿。”

成茗按下心头的苦涩,问:“卢小姐做的东西,对他的胃口?”

桓浪晴一皱眉:“现在似乎还不成。你知道,苏傥这样挑剔,卢绣儿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老天保佑,他早日把毛病治好,再瘦下去准要没人形。”

蝶儿插嘴说:“卢家是名厨世家,说不定真能救得了苏公子呐!”一想到苏傥的怪癖,蝶儿、莺儿、燕儿互视一眼,都看到对方心有余悸。

是啊,苏傥的毛病。成茗遗憾地想,既然她看起来是那样适合苏傥,自己是否要悄然隐退?为什么那时,他竟不敢问她的名字,成茗心中暗恨。

兄弟,佳人,天平倾向哪一边?

卢绣儿独自在厨房出神,简略地跟厨师们交代了一下要点,她实在没心思亲自操刀。可下意识地,仍拿起一只萝卜,一柄刀,切一下,停一下。

“你在做什么!”苏傥一声尖叫,卢绣儿一惊,刀切下,本能地顺了手指擦过。

一场虚惊。苏傥松了口气,卢绣儿却没好气地说:“你想谋财害命?”

“你这傻女人,哪有什么财可以谋?”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曾想过帮桓浪晴把她骗到手,这会子一门心思只在卢绣儿身上,哪里记得什么桓浪晴。

全天下就只有苏傥大人会这样和她说话。而他一来,卢绣儿脑里的胡思乱想暂时全被挤掉,要应付这位公子爷还来不及,哪有工夫想其它?

旁边的厨师们见是苏傥进了房,纷纷给他让出一个空间,退避三舍。

“你看看你,把萝卜切得跟豆丁一样,能夹得住吗?”

萝卜的确被切成袖珍的小块。卢绣儿强词夺理:“哼,你就会切么?你切给我看看?”

“这有什么难的?”苏傥一把抢过刀,左看右看,拿起一只萝卜就劈下——

“等等,这只萝卜还没洗。”卢绣儿怀疑地望望苏傥,看他拿刀像捏笔,真的会切菜?

俊脸飞快一红,苏傥把萝卜往一旁的水缸里迅速一浸,抖了抖,算是洗过。他长衣宽袖,这一开工,已经沾湿了水。卢绣儿小心替他卷起,扎了个结捆牢。苏傥竖直一双胳膊任她帮忙,心里默默欢喜。

他再劈里啪啦切起来。卢绣儿还没来得及叫他去皮,萝卜已被大卸八块,只能由得他。

八大块切好,苏傥仔细端详了一下,艰难地用左手固定其中一块,把刀贴上去,对准中间再切。卢绣儿看了一头汗,想阻止又怕伤他自尊。现在她绝对可以确定,苏傥只懂抱怨厨师,却从不知厨道艰辛。既然如此,让他吃吃瘪也好。

终于,苏傥把萝卜碎尸万段,切得体无完肤,最后横刀竖刀斜刀乱切的结果是——他切得比卢绣儿切得更小上一半。

卢绣儿忍俊不禁,嗤笑出声,苏傥瞪了瞪她,忍不住笑起来,举了刀柄敲她的头:“不许取笑我。”

卢绣儿连忙躲开,这个菜鸟,拿了利器到处挥舞,不晓得会伤人?

苏傥突然意识到不对,把菜刀丢在案板上,又想起卢绣儿那日飞了把刀在他头边,风风火火的样子。卢绣儿显然也记起那事,四目对视,会心一笑。

“你的刀功应该很不错,今天是怎么了?”苏傥质疑。

卢绣儿掩去慌乱的心情,神气地说:“当然,本小姐的刀功你是拍马也赶不上,想不想真正见识一回?”

苏傥一个劲点头。

“伸手——”

苏傥满腹狐疑,却见卢绣儿肃穆地解开他右手臂上的衣结,把他的前臂完全露了出来。

他讶然,秀白的脸腾得变红。卢绣儿见了他白花花的手臂,细腻得宛如少女,也是一窘,却拼命忍住了,正色说:“胆子大就别怕。”

苏傥奇怪,有什么好怕的。卢绣儿踢过一张板凳,叫他坐下,又让他把手臂放在案板上。

苏傥吓了一跳——她不会要把他的手剁了吧!

别呀!他急忙收手站起。

卢绣儿失笑,把他按下。“放心,伤不了你。”

厨师们见事有蹊跷都聚拢来看,苏傥壮壮胆子,半信半疑把手臂继续摊着。

卢绣儿取了两斤猪肉,一下子搁在苏傥手臂上。苏傥想,毁了,多少油腻啊,这丫头看也不看就往上放!

他寻思一回去就得好好泡个热水浴。转念一深思,不对啊!她把肉放在他手上,难道是…

卢绣儿手起刀落,一把菜刀在他手臂上如蝴蝶翻飞,上下起舞,时而直刀、时而平批、时而斜批,刀滚过来,拍过去。苏傥这时已不及收手,只能任人宰割。好在除了手臂微痒外,他暂时感觉不到其它威胁,屏气吞声,一动不敢动地看卢绣儿操刀。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那两斤肉剁得烂泥也似,卢绣儿平刀一挖,把肉一堆尽数移在刀上,摔到一边的碟子里盛好。放下刀,拍拍手,干脆利落。

他的手臂上就连一丝擦伤的痕迹都没有,仅多了些油腻。

厨房里掌声雷动。

苏傥幸好没吓晕,神智清醒,保住了男儿大丈夫的英雄气概。他指了那堆肉末:“这个一定要炒给我吃。”

说什么这两斤肉都要吃下去,差点就成了他的肉…这丫头,太大胆了。

不过反过来说,她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厨艺一道,没什么可以难倒她。难怪她可以如此自信,拿他的胳膊做示范。可是,这毕竟是他的胳膊啊,万一不小心割破了,他一想就一个寒噤。

苏傥低头,看了看一手的油渍,皱了皱眉。换衣服再所难免,只怕出去桓浪晴他们又要笑话自己逞能。虽然他是想逞能,在她的面前。

“有澡豆吗?”卢绣儿一问,旁边的厨师连忙取来。这本是珍贵玩意,但翠薇居来往的客人多是富贾权贵之辈,生性爱洁,所以有备无患。

苏傥见她体贴入微,心下大大高兴,头一转,瞧见成茗的人影一闪。他忙叫了一声。

卢绣儿一震,闪电般地回头,成茗慢吞吞地探出身子,走进厨房。

苏傥急忙站起,把手悄悄藏在身后。这是他和卢绣儿的秘密,他不想和其他人分享。成茗却不懂他这心意,径直望了卢绣儿看。

卢绣儿也那样呆呆望了成茗,一动不动。

苏傥终于觉出不对。这两人的眼神,分明以前就认识!他的心忽然一痛,惊恐地发现她眼里更多的事实。

“苏兄,能让我单独跟卢小姐说几句话吗?”成茗缓缓地说。

苏傥知道他阻止不了,尽管他非常想阻止。

翠薇居后院有个池塘,两人在柳树下依依相对,光是对望就花去一盏茶的辰光。而苏傥,远远的在楼上某处阴暗角落,鬼头鬼脑地窥视。

哼!这个卢绣儿,几时认识成茗,而成茗这家伙居然从来没说过。等等,他好像有说过,苏傥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是说过在元宵灯会认识一个女子,却忘了问她姓名。

老天,这不会就是卢绣儿吧!她好端端的逛什么灯会!

苏傥一边咒骂,一边冷不防发觉肩上多了一只手。回头,桓浪晴笑得透彻,对他说:“我打发她们三个先回去了。”

苏傥才不关心,推了推桓浪晴:“你来做什么?”凶神恶煞的目光依然对牢了柳树下。嘿嘿,找什么地方不好,杨柳依依的,真在说情话?苏傥只觉有万千小虫在噬他的心。

偏偏桓浪晴很不识相地在叹气:“郎才女貌,却原来他们俩更相配!可惜,先前我看走了眼。”

苏傥冷哼一声,不服气。他苏傥有哪点比不上成茗?除了…他不做官,那也逍遥啊…他学问平平,那也老实啊…唉!他想了一圈,好像除了他比成茗高了那么一点点,富有了那么一点点外,就没什么比成茗好的。

想到这点不由丧气。

不对呀,他干吗丧气,干吗紧张?卢绣儿不是他压根看不上眼的厨娘?爹爹一心安排了相亲,也被他一心一意地闹砸了。是他自己把到手的好姑娘给推出去的。

苏傥赌气地想,罢了,留在这里难道让大家看了笑话?他一想通,闷闷不乐地掉转头,丢下一句话给桓浪晴:“我走了,你让她烧给他吃吧。”

桓浪晴轻轻蹙眉,望了他骄傲而沮丧的背影,淡然微笑:“还真是没有耐心呢…”

又过了一阵,成茗和卢绣儿一前一后地走回。成茗见到桓浪晴,一抱拳,说了声:“今日累了,改天再聚”,就潇洒离去,似乎没留意苏傥的下落,或者心知肚明故意不说。

卢绣儿慢吞吞地走到桓浪晴跟前,红晕已经褪尽,但喜悦犹在燃烧,整个人妩媚了不少。

“唉,我是越来越看不清状况了!”桓浪晴抱臂叹出一口气,歪了头说,“成茗那小子从来不对女人假以辞色,和卢小姐却有很多话说。”他靠近了,又作出初识时嬉皮笑脸:“可以偷偷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能。”卢绣儿忍住笑,整个人容光焕发,显出极佳的心情。她张望了一下,问:“苏傥呢?”

桓浪晴搔头:“似乎一桌酒席只能由我来吃了。”

卢绣儿微微失望,可这失望很快被更多的快乐抚平,她笑眯眯地说:“没事,让我为郡王爷做一席世间无双的美味吧。”

桓浪晴看她欢快地回到厨房,却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美食而欢欣鼓舞,他头疼地想,若是苏傥没动心的话,一切还好办。

可那个人,到底动心了没?

第 7 章

苏傥一直闷头在家睡觉。

食物其实是他的嗜好,可就因为太挚爱,以致找不到美食来爱。在万千佳肴中,能够真心以对相看两不厌的食物,真是太少了。

那么漫漫无聊的辰光,用睡觉来打发真是再合适不过。而且他睡得又沉又香,极少有梦,总是没心没肺一沾枕头就睡,有人放鞭炮敲锣打鼓也不会醒。所以,睡觉是他最好的放纵方式,不会惹祸、花钱、染病、伤身,却一样收到万事偕忘,一觉解千愁的好效果。

甚至,多睡觉就能少吃饭,饿了灌几口豆浆继续睡。

可惜的是,长觉和长醉一样,都有醒的一刻,因为毕竟不是长眠啊!

苏傥在家彻底地大睡了三天,不管尚食局的人几次相邀相请,就是不去。他只要一清醒,就会不期然想到柳树下一对可恶的身影。

讨厌,真是太讨厌。那个卢绣儿不是至今都没做出一款令他倾心的小菜吗?可为什么他老是会念念不忘?

再想睡时,已经根本睡不着了。连续三日的饱睡就如饱食,让他失去了再入眠的胃口。

终于,在酉时三刻晚膳刚过,他溜至尚食局。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是一天最清闲的时光,大部分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

可是卢绣儿不会离开,她应该在忙活寿筵的菜谱。本来说好两人一起商议的,但苏傥没有那个心思,他只能闭门清静几日,让一切都在时间中淡忘。

仍然是要面对呵。他走到香影居外,窗纱上透出昏黄的灯光,没错的,她一定在秉烛研究。风吹过,有书卷窸窣作响,苏傥蹑手蹑脚地偷看,果然影影绰绰全是书。唉,这个傻丫头,即便翻遍历代的菜谱,未必能出挑得过今日宫廷已有的菜肴。

皇上早已尝尽人间美食,正如这普天的辽阔,他的视野比常人更宽。惟有更深的海,更高的山,才能锁住他的心。这道理,苏傥要告诉卢绣儿。

徘徊了好几遍,他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踌躇不安。他想见她,又怕她根本不想见他。她心里想的是成茗,那他又何苦来哉,兴冲冲地跑到她房外等着闭门羹。

苏傥啊苏傥,他在心里笑自己,几时你成了这么个不爽快的人?

不知道是对自己灰心,还是对她灰心,他转身回了家。

“外面好像有人。”端木良捧了一本史书正在查阅。

卢绣儿头也不抬,依旧握笔如飞,摘录整理所有找到的美食记录,野史、杂闻、笔记…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她忙了几天,人像个陀螺一直在转,没有停歇的时候,除了偶尔想到苏傥的不负责任,有些恼怒。

但是这样的努力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她逐渐发现了烹饪的乐趣。看到前人的别出心裁,常常会忍不住手痒,到厨房去牛刀小试。有时,她为能做出比前人更鲜美的菜肴欢喜雀跃,有时,又为达不到前人登峰造极的技艺而百般钻研。

这三天发了疯的研究,令卢绣儿沉浸在创造的愉悦中,她第一次庆幸自己在烹饪方面有惊人的天赋。以往,那仅是让她得意和炫耀的才艺,或者确认她是卢家人的标签而已。

“我一直在找你。”

正是成茗这句话,激起了她内心无比的柔情与巨大的幸福。她等了很久,现在等到了,是成茗而不是其他人对她说这一句话。

苏傥回到家辗转难眠,显然前两天睡得太多,乃至一个通宵他都瞪直了眼望床顶。他把心里千丝万缕的头绪理了一遍。

天没亮,他就蹦下床,冲入苏媚娘的院子里。

苏媚娘习惯早起,这会儿正在园中修剪花草,看到他不由大大惊异。苏大公子几时肯起这么早?

“媚姨,早!”苏傥殷勤地笑。

可起这么早绝不会打个招呼这样简单,苏媚娘一笑,洞悉地说:“有心事?”

苏傥一下竟红了脸,迟疑片刻才揉了揉鼻子,说:“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

今天的太阳是不是决定从西边出来?苏媚娘抚了抚额前的刘海,能有这个心改变,他真的成熟了不少。这样的蜕变,是出于什么原因?苏媚娘欣喜地想,以往那个目空一切的家伙肯来向她请教,就是个良好的开端了。

“你并不惹人讨厌。”苏媚娘徐徐说来。苏傥刚要高兴,就听见她后一句话:“可全家人都怕你。”

“我…”顶多就厨子会怕他吧,为什么全家人都怕?

“你脾气恶劣,口无遮拦,对人对事都诸多挑剔,老实说,很难相处。”苏媚娘直言不讳。

苏傥垂头丧气,他真的有那么差劲?难怪卢绣儿会看中成茗而不是他,毕竟,成茗是礼部侍郎的儿子,从小最懂得礼数进退。

“我就没什么长处?”苏傥几乎在哀鸣,他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冲击。唉,这样下去,他如何重拾信心去面对卢绣儿。

“有。你对食物器物,比对人有感情。”苏媚娘说,“你爹在你很小时候就发现,你对食物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才不愿轻易付出你的喜爱。当时我听了觉得好笑,可后来慢慢发现,你的挑剔有你的道理。”

苏傥眼里满是感动,最了解他的仍是他亲爱的老父,想到老父为了他的婚姻大事忧心,忙里忙外地为他牵了根红线,结果成了一厢情愿。那时怀了遗憾重新外出经商的爹爹,大概心有不甘吧。

若不是媚姨年纪太轻,他真想拥抱她一下。

“能够自省的人就有得救。”苏媚娘微笑,“傥儿,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苏傥呵呵一笑:“拜托,媚姨你跟我差不多年纪。这样听你说我,太别扭了。”

“可是,我嫁了你爹,辈分比你高。这些世俗的礼数,你无法例外。我就是有资格叫你孩子。”苏媚娘睁大了一对明眸,执拗地说。

“对了,媚姨对我爹,有何评价?”苏傥忽然很好奇,他们相差了快三十岁,若说她为了钱财嫁入苏家,她却非常能干,足可担当苏恒朱的左右手。这一两年来为苏恒朱赢得的财富数以万计,更替他结交了三教九流各样的人士,为苏家称雄黑白两道打下坚实基础。

“因为你爹,是我最仰慕的人。”说到苏恒朱,她当真双目泛起异彩,“他只手空拳打下苏家今日的天下,你以为他仅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商人?呵,我蛮喜欢他发福的样子。我在十岁时就喜欢他了,那时他意气风发,刚和我家谈定了皮货生意。”

原来媚姨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苏傥汗颜,他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不在意家里人到底想什么干什么。

“嫁给他做小,你不觉得委屈吗?”

他原本以为苏媚娘出身贫寒,可想想她刚才的话和她平日举手投足的姿态,她一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既然这世上我最欣赏的人是他,那么能长伴左右,对我来说,是属于我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吧,旁人或许感受不到,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眼中极不般配的一对,可能当事人乐不思蜀都说不定。

苏傥呆呆地想,那么卢绣儿呢,是属于他的幸福吗?他知道看见她,心里放松而自在,时不时跟她斗嘴,更是莫大的乐趣。

苏媚娘看了他若有所思的离开,微笑了自言自语:“是否苏家又要准备上门提亲了呢?”

苏傥来到尚食局的时候,大伙已经在为早膳忙碌。皇上通常一大早上朝会,早膳在朝会之后。苏傥没瞧见端木良,就问裕仁:“你师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