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关上车门,周襄将围巾挡在脸上小跑上公寓前的台阶,放在包里的东西随着步伐砰砰响。进了自动玻璃门内,她站住脚拍了拍身上的雪水,回头向楼外的车看去。

车还停在那,车窗里头的阅读灯已经灭了,晦暗中看不清吴鸿生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朝这边推了推手背,让她快些进去。

周襄吸了吸鼻子,冲他点点头,转身按下进门的密码,她走到电梯门前,余光瞄了一眼他的车还没走。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眼看着门徐徐关上,周襄却没有按亮楼层。等了一会儿,按下开门键,她大步跨了出来。

周襄还以为能看到一群人扛着摄影机,拿着麦克风跳出来说,这是一个整蛊节目,恭喜她被整了,虽然这概率小到如尘埃。

结果看见的,只是寂静的夜里,他的车子越离越远,轮胎驶过地上的积雪声音像碾过碎片,白色的雪絮在车尾灯前飘飘悠悠。

宁愿别人对她感到抱歉,她也不要愧疚于人。

她本来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在12月25日的早晨,手机短信箱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祝福语,知道周襄手机号的人不多,所以短信几乎都来自银行,和各种会员登记时留下生日的品牌店。

手捧着脸,她坐在餐桌旁,困惑不解的看着桌上两个蛋糕。它们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西点店,都是送上到她家门口。

周襄揭开其中一盒蛋糕,碎杏仁均匀的洒在巧克力涂层上,圆体的蛋糕绑着樱桃色的绸带,中间放着一块白巧克力的字牌,写着happy birthday,翻过盒子上的贺卡,上面的笔记她还挺眼熟的。

留言是——

你口味变得太快,蛋糕我定早了,凑合凑合吧。生日快乐,小襄儿。

落款是,求土豪圈养的郑温蒂。

周襄接着打开另外一盒蛋糕,小心翼翼的拉出托盘,是嫩绿色的方形蛋糕,一层抹茶一层奶油。她撕开刀叉的包装袋,叉了一小口。

连叉子一起含在嘴里,她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贺卡之类的,会不会是西点屋的人忘记放了?

仔细的想了想,知道她家地址,还知道她最近喜欢抹茶味的人,还真不多。半天也没什么头绪,管他呢。

周襄耸耸肩,把两个蛋糕都切下一角放在纸盘子里,剩下都塞进冰箱。

过圣诞节的街道色彩鲜明,工作日也不妨碍人来人往如海潮。花鸟市场的店铺玻璃窗上都贴着雪花,挂着金粉喷的球。

戴着口罩和帽子全副武装的周襄,抱着一个鱼缸从店里出来。

距离月底试戏安排还有三天,周襄都没有再出过门,抱着被子窝在沙发上每个台轮换着看。柜子里的速食面,和冰箱里的蛋糕帮助她解决饱腹的问题。

一直到了挂历上画圈的试戏日,约好十点来接人Joey还迟到了四十分钟。

周襄充分的利用了这四十分钟,泡了一小个瓶盖的钙粉,夹了两只蟋蟀扔进鱼缸里,给她的角蛙兄弟饱餐一顿。

顺便拿锤子把阳台上挂的一串‘冰溜子’凿了下来,于是不出意外的,在保姆车里打了个喷嚏。

捏着睫毛膏的化妆姐姐手一顿,差点刷到眼皮上,给她递了张纸巾,周襄抱歉的笑了笑。

Joey见此皱眉,“你这状态会不会影响到发挥。”

周襄纸巾捏住鼻子用力吸了下,边说着,“不用担心。”

她扔了纸巾团,鼻音很重的接着说,“今天我就是进去傻笑十分钟,都能拿着合约出来。”

周襄冲他挑了挑眉。

Joey对她翻了个白眼。

因为周襄没有告诉他,关于吴鸿生的那些事,所以Joey不知道,她所言非虚。

此时在市区中心的春秋影视制作公司大楼,B区会议室内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新人试镜,来的面试官都是制作组工作人员,没有导演组的人。毕竟一般新人演员都不可能上主角,都是来碰小配角刷脸的运气。

只有在A区会议室里坐着的,才是导演组和投资方的人,场控正在进行圈内演员试戏前最后的流程调整。

可真正演员间抢角的厮杀,早在此前就结束的没有硝烟。

桌上放着的名单虽然都是一样的,但有些名字上透明的圈圈已画出了,各个角色的人选。在座的人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洗手间里,一双纤白手的在水流如注下,徐臻儿抬起头,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脸上已经很精致的妆容。

“诶,靠谱消息啊,这次本来徐臻儿已经拿下女主了,最后关头竟然被周襄给挤掉了。”

闻声,徐臻儿看向镜中那个有香烟的雾,袅袅升起的门。

旁边的门里传出另一个女声,“周襄?是那个《地狱密语》的周襄吗,我觉得她长得可好看了。”

这两扇门里头的人毫不知情,她们的话题人物就在外面,依然热火朝天的八卦着。

“《地狱密语》是什么?”

“岛国一部电影,她演的,结局还怪惨。”

“没看过,不过我个人觉得周襄是挺美,可看着没有徐臻儿够绿茶,不太适合那角色。”

“装装就有啦,人家演技就甩徐臻儿两条街了。我就是很好奇周襄睡了什么人,比徐臻儿她爹还牛逼呢。”

“哈哈,你见到她问一问,能不能分给你一半枕头,资源共享啊。”

杨碧妍听见隔壁的抽水声,也跟着将烟头扔进下水道里,随着哗哗的水流冲走。

她推开厕所的门,和隔壁出来的女生一起,愣在原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对洗手台站着的徐臻儿,她正环抱着手臂,眼中带点玩味儿的,盯着她们瞧。

这圈子里谁没在背后嚼过舌根,正面撞到的也不少了,她们也没多怕。当然,就是徐臻儿也没把她俩这十八线的小角色放在眼里。

徐臻儿轻轻‘呵’了声,冷冷的一笑,转身走了。

等鞋跟落在大理石地上的声音渐行渐远,杨碧婷才舒一口气,在水龙头下搓着手,边听着旁边的女生说,“你猜,等会儿周襄来了,徐臻儿会不会跟她撕?”

不光是她们这么想,今天来春秋大楼试戏的女演员有十一位,都被安排在会议室旁,宽敞舒适的休息室。这十一位女演员中已经得知内情的就有四位,大概在徐臻儿去洗手间的功夫都交头接耳的说了一通。

等徐臻儿从洗手间回来后,就坐在沙发里翻着杂志,也没人敢去搭话。看着是风平浪静,毫无异常,直到周襄的出现。

进休息室前,挂着该剧策划组工作证的人看到了周襄,却走到Joey身边,说了几句就把人领走了。

周襄一脸淡定的,对有些发蒙的Joey挥手告别,她听见那工作人员让Joey跟他去拿合约。

化妆姐姐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推开了门,让周襄先走了进去。

当她进入休息室内,本来还有些女人们轻快的谈话声,瞬间都静了下来。那些目光或是毫不避讳,或是小心偷瞄,都是落在周襄身上。

等周襄若无其事走到化妆镜前坐下,把大衣挂在椅背上,她们又将视线转移到沙发里的徐臻儿,均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徐臻儿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来了,只是等她坐下才装作突然发现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杂志。也不管周襄能不能看见,她理了理头发站起身,一脸小粉丝见偶像的欣喜,走到周襄旁边。

周襄在镜中见那个女生朝她走来,笑得明媚,“周襄姐,我们去年在青龙奖上见过一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徐臻儿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傲气,跟前几分钟那不可一世的,连一眼都不愿瞟其他人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让等着看戏的人大跌眼镜。

周襄就算不记得她们在青龙颁奖礼上的点头之交,也该知道徐臻儿是谁,这两年刚冒出的势头很猛的新人演员,年仅十九岁,老爸好像是做实业的。

看她是真不带恶意的来套近乎,周襄也很客气的回以微笑,“嗯,我记得,好久不见了。”

听她这么说,徐臻儿就开开心心的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周围那些惊愕不解的目光,徐臻儿全然当做没看见。在这个捧高踩低的圈子里,周襄能抢过她的资源,就证明背景够硬。

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去跟周襄撕。

这些围观的蠢货,头发比她多长了几年,脑细胞却比她少了几亿个,难怪是十八线的命。

化妆姐姐撩起周襄的一缕头发,用热好的卷发棒,轻轻卷上。

她视线的一半被自己的发丝挡住,另一半是徐臻儿笑的人畜无害,说,“周襄姐,你千万别认为我是刻意叫你姐的啊,因为我觉得叫前辈太疏远了,我爸常说我不懂得和人相处,心直口快的。”

周襄似有若无的勾起唇角,“没关系,心直口快也不是坏事。”

虽然她语气淡淡的,但徐臻儿听出了她的鼻音,“咦,周襄姐你感冒了吗?”

周襄顿了顿,才点头,“有一点。”

徐臻儿起身给她的助理指了指,沙发前的桌上那个碰都没碰过的保温杯,自己走到饮水机旁抽了个一次性纸杯,放在周襄眼前。

助理拿来保温杯,徐臻儿一边往纸杯里倒着汤水,一边说着,“这个是当归红姜煮的糖水,我们家治感冒的偏方,你喝一点鼻子马上就通了。”

周襄接过她递来的纸杯,手心就被暖意贴近,“谢谢。”

她无所谓徐臻儿是不是出自真心关怀,反正她看得出徐臻儿是个聪明的女孩,这个聪明褒贬都有。

周襄吹了吹糖水面上的热气,红姜的味道淡淡的,很好入口。她看着别人的助理都在端茶递水,突然记起她的助理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17

Joey也不是没见过大风浪,只是像周襄这样,先是被绯闻压倒喘不过气,形象暴跌,突然间又用来各种主角,瞄准她就砸。

这事业路走得跟坐过山车一样的,他还真没遇到过。

当和该剧副导详谈完毕后,两人愉快的握了个手,全程Joey神情表现的镇定自若,内心的小人早就跳到房顶上叽叽喳喳的惊讶状。

Joey将合约收好,夹着手提包出了这门,找不到那门。

春秋的办公区设计也太过现代主义,色调极简就算了,哪哪都还长得差不多,门上标注logo又是浮雕的,不走近瞧不知道这门里是干什么的。

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间的位置,Joey迈了进去,又退回了两步。

他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中,有Joey认识的聚星公司经纪人,这在公开试戏的日子里并不稀奇,而且春秋和聚星常有合作,业内皆知。

但他旁边站着,个子很高,长相明朗帅气,一头浅亚麻发色的那个少女杀手。许欢哲侧身站在落地窗旁,悠长的云间薄淡的烟影勾勒他的轮廓。

Joey脑袋里自动模拟出了女粉们的尖叫声,但他对这位偶像半点好感也没有。

觉得自己越活越本质的Joey翻了个白眼,真是冤家路窄。

Joey解决了人有三急的问题,连抽根烟的时间都不留下,就迫不及待的找到休息室,想要提醒周襄避开,和许欢哲正面相逢。

虽然在春秋公司内不太可能有狗仔出没,但这也是谁都不敢打保票的事,毕竟今天涌进的人鱼龙混杂。

破镜重圆这种戏码,在她和许欢哲之间不会上演,不代表媒体不爱写。

可惜Joey还是晚了一步,化妆师表情无辜的看着他说,“五分钟前她就进去了。”

没辙了,只坐能等周襄回来,然后迅速撤出春秋大楼,远离危险源。

几分钟前,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长桌后坐着的四个人纷纷抬头。左起第一个是制片人,第二个是编剧兼著名作家姜蕊,第三是总导演柯磊,第四是自告奋勇代替吴鸿生来,想来看正宫娘娘的E仔。

当然正宫娘娘是跟Daisy学的称呼,Daisy是被热播的宫斗剧所影响。

周襄微微鞠躬,才到前面的椅子坐下。

柯磊对她这样的举动颇有好感,试戏对圈内人来说就跟走场子似的,除了个别新人会战战兢兢的问候,老油条们都有自己的脾气,能不显得矮他们一节就尽量的抬高姿势。

姜蕊则是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看,周襄的气质是浓浓的水雾烟波,江南女子般纤细的味道,她的脸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里也不逊色。

当长相气质合二为一,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出类拔萃之辈。

刚好姜蕊是个美人至上主义,本来没有什么要问的,结果一个接一个的抛问题给她,还全都是些无关紧要,像她养了什么宠物之类的,就差没问微信号了。

制片人也是春秋的员工,坐着挂个名头而已,心想反正都订好了人选,就干脆无聊的玩起手机来。

最边上的E仔想问什么都被姜蕊先堵截,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一瓶矿泉水。

十分钟飞快就过了,在此期间没有让她试剧本的任何一段,时间全给了姜蕊闲话家常。

柯磊抬手看了看表,“我没什么问题,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既然没外人,主角又已经定下谁,大家都心照不宣,他可以毫不避讳的这么说。

周襄站起身来,走前两步,握住柯磊伸出的手,淡淡的说着,“谢谢柯导,我会珍惜这次机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每次拿到个角色,她都只有这一句稿,放之四海皆可,百用不烂。

转身离开前,周襄对在场的每个人都微笑点头。

姜蕊捧着脸傻乐,她就是喜欢这样有教养的美人。

E仔为自己一句话都和正宫娘娘说上,感到挫败。

会议室有三扇门,分别在东西北三个方向,她出去时推开的是东面的门。

像周襄这种出行全靠手机导航的人,别指望她会留心记下‘进来的是哪门’这件事。

所以当她出了会议室,走了好几步发现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手机也没带在身上。回头的话现在会议室里应该在试戏她之后的下一个人吧,这样贸然闯进去不太好。

周襄没发现过道尽头的窗是半开着,只感觉空气凉飕飕的,好像暖气坏了一样。

她边走两手环住胸口,搓了搓手臂,早知道刚才就把大衣穿上。之前徐臻儿的姜糖水还挺管用的,这会儿又开始吸鼻子了。

当和前任在同在娱乐圈里,就是代表了有很多机会见面。

但在圈里有过一腿的红男绿女都知道,如果躲闪得及,还是能避免‘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小的’的感慨。

前提是,双方都有心躲避。

而不是像许欢哲这样存心碰瓷的,就是朝着她主动撞上来。

周襄想过转头走开,但是害怕他会跟上来,等会儿被人看见她和许欢哲玩官兵追小贼的画面,后果更难想象。

“能和我谈谈吗?”许欢哲先开了口。

周襄直截了当的回答,“不能。”

许欢哲像是料到了她会这么说,居然嘴角慢慢勾起来,苦笑了。

“看在我记得你的生日,还送给你了蛋糕,给我五分钟好吗。”

周襄总算是抬眼,略带诧异的看着他。

那块抹茶奶油蛋糕终于有人认领了,使她更加警惕的皱起眉头来,许欢哲是怎么知道她住哪的?

左手边是玻璃墙全透明的无人议室,右手边是封闭的杂物间。他们不会傻傻的就这样站在走道里谈话,所以杂物间是个很好的选择。

杂物间里有一扇窗,排列整齐的金属架上叠放着瓦楞纸箱,落锁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你想说什么。”她说话声清清凉凉的,带一点鼻音。

许欢哲想了想,仿佛叹息一般的说着,“本来我想说的很多,看到你又全忘了,早知道我该写张稿子。”

周襄目光冷淡的看着他,“那既然你没话说,我就先走了。”

和她分手后,许欢哲忙于各种事情,只有偶尔才会想起,曾经在他指尖中逗留她头发的柔顺。

偶尔才会想起,她无意识的笑,嘴角弧度很浅,但很美。偶尔才会想起,他曾经张开了手臂抱住她的温度。

除了忙,他余下的时间不多,都成了偶尔。

“周襄。”

他轻轻摇了摇头,说着,“我以为,我可以毫无愧疚的过自己的生活,但你看,我现在必须靠一块蛋糕的面子,来争取你的五分钟。”

他自嘲的笑容,让周襄抿了抿唇,然后语调没有起伏的说,“所以请你珍惜还剩下的两分钟。”

许欢哲放弃的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他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周襄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脸上认真的神情,好一会儿。接着她点了点头,与许欢哲擦肩而过,准备开门出去。

许欢哲目光随着她移动,愣了一下,“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周襄抬起头,站住了脚步,“倒是有。”

她回过身来,对着他期待的表情,说,“把我家地址忘了,不要送东西,更不要来找我。”

“可我还想和你重新开……”

“想都不要想。”

许欢哲的话还差一个字说完,被她打断了。

他微张着口,转而竟然笑开了,看的周襄莫名其妙。

许欢哲带着夺目的笑容说,“我还挺羡慕你的,说要断,就能断的一干二净。”

虽然是笑着,但他眼睛里噙满了的,是周襄不想去辨认的东西。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一点也没感到愉快,因为从未想过要报复他。

情绪可以不再随着他做什么说什么而牵引,然后事无关己这个词,就能概括所有了,尽管它显得如此薄凉,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