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五分钟是真的过了。

周襄转身,走上前两步握住门把,没有停滞的开门出去。

八点档的偶像剧是什么概念,大概是一个接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的巧合,拼凑出的俗套剧情。

就像现在。

吴鸿生和高天宴才在议室里坐下,同时听见了,对面杂物间里有门锁转动的声音。因为这间议室是玻璃墙,于是他们看见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高天宴看这一男一女都眼熟,肯定是艺人。他虽然不怎么关注八卦,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傻子才不会想歪,这里没有傻子。

比起愣在原地的周襄,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许欢哲显得自然多了,他不认识高天宴,但是见到了吴鸿生这位前辈,所以恭敬的点头问候。

吴鸿生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里头是烟灰的针织衫,光线下浮浮沉沉着细微的尘埃颗粒,简洁的如同一幅黑白印画。

他看着周襄的几秒钟时间,连呼吸都被拉得很长。

这种烂大街的剧情,成了在寒冬里的一盆狗血,从头到脚浇透了她,冰得人脑子发麻。

“哈欠——”

她打了个喷嚏。

18

高天宴的天才,只存在于科幻题材上,偶尔冒出的灵感,有时会把自己都吓一跳。

所谓上帝给与一扇门,就要关一面窗的理论,放在他身上也受用。

对于爱情这个命题,高天宴没有过多的去研究,在他的认知里,就是会有扎堆的死心眼,前赴后继的扑进去,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延伸到眼下的情景,高天宴没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女艺人打个喷嚏,吴鸿生却站了起来。

吴鸿生一边脱下他的外套,一边朝着她走去。

周襄低着头,用手指搓了搓鼻子,下一秒再抬头是因为肩上袭来的暖意。

吴鸿生将外套披在了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皱着眉,淡淡的口吻中带着点关心,“你怎么不多穿一点。”

她愣了一下,两手下意识的攥住了外套的领子,急忙撇开了头,错开和他对上的视线。

“经纪人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周襄埋下脑袋转身就走,皮靴的鞋跟落在冰凉的地面上,声响渐快。

果然她的确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只好选择落荒而逃。

吴鸿生望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身影,他神情中的柔和也一晃而过,现在荡然无存。

高天宴看了看,和她从杂物间出来的人。

许欢哲脸上有着来不及掩去的错愕,和些许震惊。由此证明了不是只有高天宴一个人摸不着头脑,他就安心了。

休息室里等待周襄的人,在过去了三十分钟不见人回来,打了她的手机,却在她的大衣里听见了震动的情况下,一点也不慌张。

Joey似乎不担心周襄会走丢,纵使知道她没有什么方向感。

他觉得周襄既没有智力障碍,嘴巴可以问,脚可以走,没必要像她老妈一样瞎操心。

所以当周襄回到休息室时,Joey并不知道,因为他正在吸烟区祈祷她千万别碰上许欢哲。

试戏在前十分钟就结束了,现在休息室里只剩后勤的几个工作人员,和她的化妆师姐姐在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

瞥见周襄进来身影,化妆师姐姐就从椅背上撩起她的大衣,转身还没递出去,手却停在半空中,疑惑的看着披在她肩上的男装外衣。

周襄站在化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愣了片刻没有言语。

这件不符合她身形的衣服上,还有一股不属于她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水混着烟草。

她懊恼的深深一闭眼,原来在慌乱之下,卷衣潜逃了。

“周襄?”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呼唤着她名字,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从镜子里看去。

周襄一眼就认出他,先前在会议室里的面试官之一,只是不知道他是谁。

E仔朝她走来,手里握着保温杯和一瓶药片,递给她,说着,“吴老板让我给你拿来的。”

周襄懵懵懂懂的接过,视线向下,停留在白色的小瓶子上。

E仔见她困惑的样子,很快的反应过来,解释说,“这是维他命。”

保温杯里是热水,两者加在一起,抗感冒的良药。

周襄抬眼问,“他现在很忙吗?”

“啊,好像是有事要谈。”

E仔眼珠子一转,理所当然的说着,“你可以到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周襄一手抱着保温杯,另一只垂在身侧手捏了捏,身上这件外套的袖口。

然后,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办公室在哪,能麻烦你带路吗?”

E仔笑的灿烂,“不麻烦。”

Joey刚到休息室门口,就和正给他打电话的周襄迎面遇上,她胳膊上挂着件外套,抱着个杯子。

他还没问她又是溜达到哪去了,她就先开口。

周襄将手机放回大衣的口袋里,对Joey说,“你们先走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通告了,我自己回去。”

Joey想了想,爽快的说,“保持联络。”

周襄回以微笑,“嗯。”

Joey的目光跟随着,走她前头的E仔。

应该素未谋面才对,但总觉得在哪见过,Joey疑惑的歪着头。

在办公室门前E仔脚步突然一顿,拍了下脑门。

他转身抱歉的对周襄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拿个钥匙,他办公室锁着。”

E仔的背影离去没有多久,她有些乏力的靠向墙壁。不知道该向哪看,只好望着空无一人的走道发呆。

许欢哲的出现就像她还在憧憬着,突然一阵大雨,让人清醒。周襄是多么不配谈恋爱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

爱情像天平,双方都要往上放码,才能一直保持平衡。

当其中一方牺牲太多时,另一边就成了罪人。

正因为她和许欢哲都没有为彼此付出过,拥抱都不曾投入,所以大家都一样的卑鄙。

可面对吴鸿生呢?

连付出都不愿意的周襄,大概要拖出去凌迟处死了。

脚步声愈近,她站直了身子,抬头望去,怔了怔,来的人不是E仔。

他转动钥匙,她看着他。

吴鸿生的骨架很像模特,一件没有任何修饰的针织衫也能穿得很好看。

办公室里很宽敞,灰白的色调,玻璃墙分割出办公桌和一套沙发的空间。

那张宽大的椅子后,是一面落地窗,外头的天一点不落的收进眼底。

她来春秋大楼前在车里看见的云,是层层叠叠的聚拢在一起,现在已经被风吹散了,雨点夹着雪纷纷扬扬,天色青灰,不暖。

嘀嘀的声音,是吴鸿生将空调打开,温度调试到比平时偏高一些。

周襄把他的外套搭在沙发上,说着,“我来还你衣服的,刚刚溜得太快,忘记了这事。”

吴鸿生将袖子推上胳膊,回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沙发里。

在他的目光中坐下,周襄把保温杯,和一瓶维他命放在桌上,原封不动的样子。

从这些细节中,吴鸿生有些察觉到了什么。

周襄说,“还有,想告诉你,我的回答。”

吴鸿生看着她,微微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抿了抿唇,“前辈你很好,非常非常好,但我们不合适。”

周襄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接了她一张好人卡出局的吴鸿生,没有一点慌忙,好像从刚才已经预料到了。

他平静的开口,“我能问一问,是为什么吗?”

周襄倒是有些不知道从何答起。

因为吴鸿生对她是认真而温柔的,这一生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待她。

所以宁愿现在就伤害,也不要让他在以后独自付出,却得不到该有的回应中慢慢煎熬。

她不需要得到吴鸿生的理解,这是周襄仅有的温柔,希望能全部赠予他。

他给的一切太美,不值得被她挥霍。

看她垂下了眼帘,却没有吭声,吴鸿生问着,“是因为……他吗?”

顿了顿,他接着说,“刚才和你在一起的人。”

周襄先是眨眨眼,然后懊悔的塌下肩膀,“啊,应该先解释一下我跟刚才那个人……”

她又直了腰背,真诚看向他,说,“在我去伦敦之前,我和他确实是交往过一段时间。”

“分手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只是碰巧在这里遇到,寒暄了几句,以后更是毫无瓜葛。”

她的语气笃定,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了。

吴鸿生失笑,非常不解的说,“你都已经拒绝我了,为什么还和我解释这些?”

“因为我自私啊。”

周襄答得飞快,带着笑意。

她说,“就算我们不在一起,在你印象里的我,也要是个没有污点的人。”

也许只有此刻,可以坦诚的告诉他这句话,周襄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但可能是感冒让她舌根苦苦的,一定笑得不够好看。

听完她的话,吴鸿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情。

须臾之后,他深深呼吸,胸腔起伏了一下,用安恬沉静的笑意,只说一个字。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周襄愣了愣。

突然一下子分清了,什么是让她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温柔。什么是不带任何感情,疏远的笑容。

吴鸿生问她,“还有其他的,要和我说吗?”

原本想矫情的话很多,但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比如——

愿将来有人能陪你蹉跎年华,也请求她不要来和我分享,那些我得不到的岁月。

就让我羡慕着,嫉妒着,和不知好歹的自己颠沛流离。

结果,周襄沉默了半响,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没有。”

他点头,“那我让E仔开车送你回去,因为我还有点事要谈。”

周襄看着他边站起身,边掏出手机,走到一旁通电话。

她现在有种念头,想为自己曾经没心没肺伤害过的人,都道个歉。

因为她发现,有时候看似没有力量,干干净净的舍弃,却比任何锋利的言语都要来的残忍,杀人于无形。

究竟是风水轮流转的太快,还是报应不爽。

19

E仔觉得今天自己的脑子抽筋了。

往日他这一颗多灵活的小脑袋瓜啊,不知怎么,领着人都到办公室门了,恍然记起吴鸿生和别人不同,工作性质不一样。

所以他办公室的门,一直都是到了要用的时候,才会打开。

拍了下脑门,E仔转身和周襄说了句,就折返回去取钥匙。

在途中迎面遇见走来的人,他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有些呆呆的看着吴鸿生。

“老板?”

吴鸿生没应他,而是抬起手来晃了晃。

他食指上套着的银色钥匙圈,跟着发出叮呤当啷的响声。挂着的是他办公室的钥匙。

E仔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着,随吴鸿生走去的方向转身,刚走两步鼻子就却差点撞到,吴鸿生的后脑勺上。

吴鸿生笑,“你准备跟我一起过去?”

E仔听这话简直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明白了,逃也似地消失在他视线里。

吴鸿生看见她时,她整个身子靠着墙,低着头,盯着地板发呆,还没有发现他。

她的头发有一半是藏在大衣领中,她颈间的皮肤很白,贴着柔软的发丝,里面的宽领毛衣穿在身上也是斜着的。

吴鸿生回想起了那个被困在电梯里的深夜,当时周襄也是这样,好像怎么也穿不整齐衣服,随随便便的往头上一套就算完事了。

但是为什么呢。

偏偏是她懒散的样子,干净的在脑海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在他靠近时,她抬头看了过来。

也许周襄不知道,每次她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他们曾经认识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漫长到就像做了一个梦,所以总要醒来。

E仔没事先套好口风,不知道吴鸿生是用的什么借口,先撇下高天宴的。他只好跟这位脑洞大到出奇的导演打着哈哈。

东拉西扯,两人竟然还说到一块去了。

就在他们聊到机动战士单机游戏时,E仔手机响了,是吴鸿生来电,他想也没想就接了。

E仔收到来接人的指令,没有片刻磨蹭就到了吴鸿生的办公室。他抱着被秀恩爱虐一脸的觉悟进去,却被过分安静到有些冷清的氛围,搞得尴尬无比了。

他摸了摸鼻尖,没作声,等眼前这两个人,有点客套的告别。

当周襄朝自己走来,E仔才回过神,拉开了门,一起出了办公室往电梯门走去。

吴鸿生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保温杯,和那瓶维他命,离开沙发旁,走向他的办公桌。

那张桌子很整洁,上面放着的每一样东西,都像划定好了位置,就该呆在这里一样。

吴鸿生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包烟来。

火苗被打火机落下的声音掩灭,他靠在桌旁,朝着这面落地窗,烟雾如绢丝上升。

他并不觉得周襄是一个会畏惧外界舆论的人,或者她害怕的,是她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就像把自己困在玻璃房里,可以看见她,却不能触碰。

那又怎样呢,就算猜到了她的想法,也无济于事。

原因是哪一个都不重要了,她有她的理由,他也有不让自己卑微的规矩。

她若无法成全他的心意,那他不去奢求什么,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步于此,再无后续。

吴鸿生看似冷静的去捡起所有,放在她身上的情绪,但还是有遗漏。

这份遗漏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他记不起了,可能是很认真吃东西的周襄,可能是没什么脾气的周襄,可能是总莫名其妙笑起来的周襄,是固执的周襄,是假装从容的周襄。

要从这一段中取出那个重复的名字有点费力,他大概需要花些时间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