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

他说着,就走向她身后。

周襄放下鱼子酱,舔了下指尖,刚发现边上放着装起士的盒子。

还没碰到,就眼睁睁的,看着它被越过她脸庞的手给拿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转回身去,猝不及防地,和他呼吸起伏的胸膛,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近的过分。

冰箱里的寒气扑在背脊上,侵占她每一根神经。

她进屋的时候就脱去了大衣,衣领不算低,但是能看见白皙分明的锁骨,和一条细巧的链子。

他薄唇抿起,抬高了视线。她微微抬头,正好对上他漆黑的眼。

当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逐渐压向她。

烧着水的锅开始冒出细小的水泡,逐渐有沸腾起来的样子。

周襄一偏头,从他架着的胳膊下溜了出去,站到料理台前,关了火。

耳边传来冰箱门关上的声音,她不着痕迹的呼出一口气。

这颗小心脏哟,扑通扑通的跳,刚才她甚至在心里默背了一遍乘法口诀表。

起士放在一边,他将马铃薯缓缓丢进滚烫的热水里泡着。

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的说着,“过一遍热水,一遍冷水,会很好剥皮。”

他神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周襄暂时不敢和他对视,故作平静的没话找话,问着,“你为什么会选择当演员?”

用平底锅小火融化奶油,他简单的翻炒了一下洋葱和培根,停下动作等锅里的食物软烂,抽空回答着,“年轻的时候觉得有意思,现在是享受能有人认同我的想法。”

周襄帮着搅动锅里的汤,点着头,“唔……”

这答案听着就觉得境界太高。

“你呢?”

被提问的人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碰上了他的目光,又迅速移开,低下来盯着锅里红红黄黄的汤。

她诚实的说着,“嗯,从小就有人夸我漂亮,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爱好,毕业了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就算找到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资不高,而我又缺钱。”

听完她这一长串,吴鸿生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笑意越发明显。

周襄想想也笑了,“是我的回答太现实了吗?”

他抿唇一歪,脸颊上那一撇弧线更加明显,他点着头,“有一点。”

她拿出锅里的汤勺,在锅边敲了两下,沥去汤水,“那我改改。”

吴鸿生顺着她的话,问着,“你为什么要当演员?”

她神情严肃的回答,“因为人活着太艰难了。”

下一秒,他低下头笑着。

周襄歪着头,“显得很没有内涵吗?”好像是太空洞了点。

“别笑了。”她用手指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再问一遍。”

吴鸿生像陪着她玩采访游戏似得,努力收起笑意,又正经的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当演员?”

周襄弯着眼眉,眨眨眼,“不谈这个,我给你背一段出师表吧?”够有内涵了吧。

吴鸿生笑了出声,实在忍不住的,伸过手去不重的,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

这么可爱。

她回过神来,摸着脸,“我怎么了?”

落地窗外夜色渐浓,窗帘绑在一边。

餐桌上暖黄色的灯光下,西冷牛排配蘑菇汁,烤洋葱汤,芥末奶油炖肉,脆皮鹅肝配珍菌。

还有一小篮子,刚出烤箱的全麦酸奶面包。

吴鸿生保持一贯的绅士风格,先替她拉出椅子,再托起桌上的红酒,缓缓倒入醒酒的玻璃瓶中。

诱人的红,映衬着一桌的美食,香气都是勾着人的味蕾。

周襄本能的咽下口水,舔了舔唇瓣,视线离不开餐桌。

“完了,这周答应我经纪人饮食节制的。”

吴鸿生手中晃动着醒酒瓶,轻轻皱起眉头,同时说着,“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太瘦了……”

艺人这个职业,有时候很摧残健康,为了上镜好看,必须比普通人瘦很多。更有的女艺人,在现实中看起来几乎是病态了。

幸好周襄骨架很小,看着是纤细,美在轻盈,没到骨瘦如柴的地步。

她深棕色的瞳仁一转,接着他的话问,“抱起来感觉不好吗?”

吴鸿生愣了一愣,手里的动作也停下。

等了一会儿,他目光沉然的盯着她,笑了,“要试一试才知道。”

23

吴鸿生此时的声音是优雅慵懒的。

周襄异常冷静的抱了抱自己,点着头评价,“嗯,还不错吧。”

她只能呵呵的干笑了几声。

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机智鼓掌,还是为一时糊涂去调戏人家点蜡。

反之,吴鸿生却没说话,倒是笑得山明水净。

一对比就更显周襄的不自然,也不妨碍美食总能很快让人放松情绪。

周襄属于吃东西非常走心的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而且有光盘光碗的习惯,小时候吃饭喝粥,到最后都会把碗刮干净。

可吴鸿生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所以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喜欢。

结果在进食的过程中,还是将菜肴的烹饪方法,饶有兴趣的讲述给她听。

等到周襄面前的盘子已经剩下一点汤汁的痕迹,她捏着酒杯,才记起了‘请’他吃饭的目的。

她一五一十的说了关于郑温蒂的事,以及她的想法和决定。

说完,周襄眸光发直的盯着他,他神情是在思考,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过了半响,他微笑,声线却不是,“你都能为朋友做到这样,怎么不能为我多考虑。”

他指的考虑,是考虑什么,周襄很清楚。

吊着人不给答案,这样不好,周襄很清楚。

清楚又有什么用。

她眼眸低垂,长睫微闪,想绕过这段,于是故作轻松的说着,“饭后话题好沉重啊。”

“不要避开。”

吴鸿生深若寒渊的眼,望进她在灯光下似有氤氲水汽的眸。

一声重重的鼻息后,他眼底温和。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抉择对吗?”

周襄放下手中的酒杯,灯光透过殷红的酒,四散成一条条细线。

出神了须臾。

她不看他,心里忐忑,语气却淡淡,“你会因为……我这样犹豫不定,而讨厌我吗?”

吴鸿生摇了摇头,笑了,十分无奈。

“可能就是没办法讨厌你,才觉得你太讨人厌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却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感情。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沉重的饭后话题,最终如此平静的结束。

吴鸿生起身,端着盘子走去了厨房。

她心绪紊乱,却没有当知晓有个人为自己神魂颠倒着了魔的得意,只有翻涌不定的烦躁,和想要拥抱,但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愧疚。

周襄把杯中最后一点红酒,滑入口中,拿着酒杯也走到厨房,站在他身旁,伸手插队进漱漱的水柱下,冲洗着杯子。

他的侧脸温柔细致,轻缓的说着,“换人的事我会和制片说的,郑温蒂又是春秋的人,很容易搞定,你不用多想了。”

周襄默默颔首。

不到片刻,她又说着,“你知道我十几岁之前,都是在香港长大的吗?”

吴鸿生只是扬了下眉骨,笑了,“那你国语挺好的。”

这句话让她漾开一抹笑,很快又慢慢敛去。

她说,“我妈妈是苏州人,在家没人讲广东话。”

“后来她改嫁,去了泰国,我就搬去苏州的外婆家。”

话到这,周襄顿了顿。

以前在她心里是‘丢下’,今天脱口而出的是‘改嫁’,结果还是时间最厉害,让人释然成长。

“我外婆身体很不好,舅舅又欠了一屁股的债。”

她突然回过头来,向他无奈一笑,“我大学的学费,还是我现在经济公司老板掏的。”

周襄说着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摇着头,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听完她的话,吴鸿生什么也没问,水池里盘子碰盘子的嘈杂中,也有他的声音,划过耳畔。

“现在我还没有资格说,以后我来成为你的倚靠。”

他说,“所以先保留,你知道就行。”

周襄曾经把生命莽撞的浪费过,因为没想过‘以后’是什么。

突然在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之间,渴望长命百岁。

这些心情,她没有表现出来,沉默的帮他冲洗着盘子刀叉。

周襄说,“你同意我过河拆桥吗?”

他疑惑,“嗯?”

周襄抱歉的笑说,“我只是有点困了,这两天没睡好。”

理解了她的意思,吴鸿生温和的笑,“好,你把外套穿上,我先去开车。”

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吴鸿生把她送到公寓楼下。

并不值得一提的是,公寓大门口的保安在看到车牌号之后,问都没问,直接升起了拦条。

搞得就好像他成了这里的住户似得。

当天晚上,是半个多月来的头一次。

在周襄睡下之后,一夜无梦到日上三竿。

灰蒙蒙的天空中有雪片急速地落向地面,凌空划过的弧线随风旋转,一时间弥漫眼前。

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拎着垃圾冲出公寓楼,扔进大垃圾桶里,步伐飞快的奔了回去。

停下脚步后,拍了拍肩头和脑袋,深嗅了下衣服,还有点冰霜的味道。

按下电梯的同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

周襄以为当换演员的事一经曝光,会是Joey第一个打电话来收拾她的人。

然后,每次她以为的事,都会有偏差。

她向掌心呵了口热气,滑过通话键。

当郑温蒂连名带姓的叫出她的名字,她就知道要完了。

“周襄,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不需要,没有必要。请你在善心无处安放的时候,去福利院走走,不要施舍给我。”

郑温蒂劈头盖脸的一段话,彻底泼醒了她。

恍然大悟,她的做法无疑是,伤害了郑温蒂的自尊心。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剥开伤口给人看,让人可怜,让人上药的。

电梯门叮的一声关上,开始上升。

周襄回过神来,“对不起,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其实她也不慌张,如果不原谅也没关系,郑温蒂最怕死缠烂打,她是很了解的,所以到时候只要抱住大腿不放就好。

就是觉得自己的擅作主张,真的不对。

周襄已经准备接受更加狂风暴雨的指责,还把电话音量按小了一些。

却没想到,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仔细听,听出郑温蒂哭了。

她说,“不原谅你能怎么办,我又不想失去你。”

周襄愣了一下,冰凉凉的东西滑过脸颊,她抬手摸了下,指尖是水。

有人不愿意失去你,这么好的事情,不应该要哭的。

她就笑了,可能是雪吧。

朋友是一个很玄妙的词,它包含了许多的小秘密,琐碎的心事。

它理解难以言说的表情,交换每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即使做作,自私,高傲的时候,它都在身旁。

郑温蒂说,“只有这一次,下不为例。”

“收到。”

“在我进组之前,请我吃饭。”

“好好好。”

丢了一份工作,心情舒畅的人,大概只有她了。

中午接到Joey电话时,周襄十分感谢自己提前调小了音量,大老板的声音先是盖过了Joey的说话声,紧接着又夺过手机,直接吼得她快要看见透明的音波,荡漾在眼前。

大老板难以置信的说着,“我还以为是人家制片反悔了,没想到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

“你是不是缺根筋!是不是嫌欠我的钱还不够多!”

“明天到公司来我们把合约解了!”

说完,不留给周襄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不到三分钟,Joey又重新拨了过来。

那头除了一些细微的谈话声之外,再没有大老板的声音。

解除合约的事情,她和Joey都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每次大老板都是这么说,但从来没有真的实践。

Joey说,“你明天还是到公司一趟,我们重新排一下日程。”

周襄用脸颊和肩夹着手机,撕开泡面盖,笑着说,“我是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Joey不留情面的说,“不然呢?”

放下手机,她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扔到锅里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