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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皮笑肉不笑得说罢客套话,他的爪牙立刻就站出来帮腔:“瓦剌贼寇实在可恨,臣等认为,皇上若是亲征,他们必然会不攻自降,誓必可以将瓦剌蛮寇远逐出我大明疆土!”

“也先来势汹汹,皇上乃是我大明之主,此去凶吉难测,如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百之中自然也有人轻言微者,他们不敢得罪任何人,只能在夹缝中偶尔冒出那么一两句担忧。

“我大明基业根深蒂固,皇上自有天威神佑,哪来什么三长两短?”一见形势不对,工部郎中王佑立刻虚张声势的大声斥责:“此言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错!皇上尚未出征,你们这些腐儒就满嘴胡言乱语!再有妄言,必然重惩不怠!”王振不耐烦的看了王直等人一眼,做起表面功夫头头是道:“皇上亲征又非孑然前往,必然会挑选忠诚之士随行,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王公公所谓的‘忠诚之士’指的是谁?莫不是指你自己?!”兵部尚书邝埜语带嘲讽。他的品行一贯正派,对于王振的胡作非为早就不满至极,再加上他与王直等人素来交好,处处与王振过不去,自然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老奴可不敢妄言,若要论忠诚之士,如何能少了邝大人您!?”王振咬牙切齿地盯着邝埜,眼睛里只差没有喷出火来:“皇上亲征,邝大人身为兵部尚书,自然要随同前往,这可是你为国立功的大好机会!”

“只怕,想立功的只有王公公自己吧?!”兵部侍郎于廷益接过话去,毫不畏惧地一语将真相道破,窘得王振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胡说!老奴一心辅佐皇上,一切以皇上为重!尔等不断出言讽刺,究竟是何居心?!”王振见自己的声势越来越弱,又气又急,立刻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后台给搬出来,再联系上列祖列宗大加恭维。“想当年太宗皇帝叱咤漠北,数度亲征蒙古,蒙古人莫不闻风丧胆,当今皇上身为太宗皇帝之曾孙,必然也如太宗皇帝一般英武睿智!要扫平也先区区数万兵马,绝不在话下!”

朱祁钰冷眼旁观着权阉与清流的口舌之争,神也越来越淡漠。就此时而言,他当然不希望兄长这么贸贸然地出兵亲征。可是,很明显,王振竟然敢在朝堂之上与群臣舌战,必然是天子授意,才敢放肆至斯。照此看来,就算他出声反对,恐怕也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了,不如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整个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话虽如此,可皇上亲征非同儿戏,恐怕要从长计议才是…”内阁学士陈循清了清嗓子,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

王振扫了陈循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将三朝元老张辅给抬了出来:“就连英国公也未置一词,他老人家早年率军平定安南,身经百战,难道会分不清敌我孰强孰弱?他都不曾开口反对,诸位难道脸英国公也信不过?!”这张辅乃是元老重臣,深得先皇器重,说的话自然也是分量十足。

在王振的嚣张气焰下,朱祁钰悄悄瞥了一眼离他极近的英国公张辅。历事四朝的张辅如今年迈力衰,垂着头,似乎正在微微叹气,脸上的表情被阴影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反对,总之未有任何意见,出乎意料的沉默。

众臣见张辅那近似于默认的举动,顿时又议论了起来。

见事态紧急,吏部尚书王直带头下跪,疾声高呼:“恳请皇上三思!”

紧接着,清流的大小群臣,也一应跪伏于大殿之上,一时间,“三思”声此起彼伏,而权阉之流则互相交换着眼,静静关注着天子如何应叮

早先一言不发的正统皇帝朱祁镇终于在此时挥了挥手,原本喧闹不堪的奉天门立刻静了下来。群臣莫不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九五之尊的最后定夺。

朱祁镇颇为镇定地扫了一眼群臣:“众卿家不必再争执了,朕已经决定了!”仿似怕众人听不清楚一般,他口齿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地慢慢强调:“即日,朕将御驾亲征!”

果然不出所料。

朱祁钰双眸一黯,垂下头,苦涩而无奈地悄然一笑。

他的直觉又一次灵验了。

早朝之后,朱祁钰被召去了乾清宫中侯。

朱祁镇原本正在赏玩朵甘思宣慰司进贡的一对白玉麒麟,一听太监禀告朱祁钰觐见,立刻把白玉麒麟匆匆放下,将放在条案上的书翻了翻,假意装作正在看书,连书放置倒了也没有发觉。

他的举动,朱祁钰在殿外便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见他这么刻意伪装,也只是不以为杵地保持微笑,从从容容走进中侯,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按规矩便要跪下行礼。

“皇弟不必拘泥礼法!”朱祁镇立刻伸手去扶他,挑起眉毛,露出和煦的微笑:“朕与皇弟久未见面,此番正好一聚。”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他一向待这个唯一的弟弟不错,两人素来相处融洽。

“皇兄时常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而臣弟向来游手好闲,无法为皇兄分忧解难,实在是心中有愧。”朱祁钰的眼睛斜斜的瞥到那樽被兄长匆忙间搁置在旁边的白玉麒麟,以及那本被倒置的《资治通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语气温和谦恭得有如最轻柔的羽毛拂过。

朱祁镇笑了笑,口吻徐缓,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举止早已经被朱祁钰看在眼中。“臣弟不必自责,先生协助朕批阅奏折,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堪称是劳苦功高。此次亲征也是先生与朕商议多时才决定的!”他口中的“先生”正是那个在早朝时公然与重臣们舌战的宦王振。

听他这么说,朱祁钰不动声地垂下眼,眸子被睫毛阴影所遮掩,格外的深幽黝暗,隐藏着无尽的波澜。不过瞬息,他复又抬起头,决定打蛇随棍上,就算是白费力气也要做唯一也是最后的尝试:“皇兄真的非要亲征不可吗?臣弟窃以为王直、邝埜等人的说法不无道理,希望皇兄能够三思…”

“皇弟不用担心。”很可惜,他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尽诉就被朱祁镇给打断了:“朕此去兵马充足,随行还会带上一大批能征善战之臣,说不定还未开战,也先就已经闻风而逃了!”他说得踌躇满志,似乎极为乐观地把御驾亲征看作是一展抱负的最佳途径,对付也先也犹如瓮中捉鳖一般容易,只要一出马便手到擒来,绝不会有丁点的意外情况!他一边说,一边将拟订的随行者名单递给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看那拟着朝中文武员名讳的单子,上面赫赫有着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等重臣之名,除此之外,还包括成国公朱勇、内阁学士曹鼐、张益以及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等人,的确是文臣武将皆具。

他看似闲散,可实际却在心底静静思索着其间的厉害关系,还没思索出个头绪,却冷不防被朱祁镇接下来的言辞给噎得目瞪口呆!

“皇弟,朕此次御驾亲征,就由你负责居守京师,全权处理国事。”朱祁镇云淡风清地开口,似乎脱口而出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压根就没于意朱祁钰略显惊愕的表情。“你不是想要为朕分忧解难吗?这就是个好机会呀!”

难得的眉头微拧,几乎是出于本能,朱祁钰立刻出声拒绝:“皇兄,臣弟愚钝,恐怕无法担当此重任!”居守之职责任重大,怎么可以这般随意?他向来身居闲职,不曾过问朝中大事,如今突然要担当居守之职,他不要怀疑,自己的皇兄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亦或是随随便便就做了这个决定?

“皇弟不必谦虚!先生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大力举荐你,再者,你又是朕唯一的兄弟,血脉相连,朕当然信得过你!”朱祁镇满面笑容,误以为朱祁钰没信心担当重任,立纪颜悦地安抚他:“皇弟不必再多言了,朕心意已决!居守期间如若有什么难处,金英与焦敬会辅佐你的。待朕带兵击败瓦剌凯旋而归时,必定重重有赏!”

原来,这就是马顺所说的“喜事”!

原来,王振为了笼络他,竟然会向素来栋先生”言听计从的皇兄举荐他一个这么重要的职位,担当如此重任!

应该惊喜吗?

或者,他需要好好想想,应该怎样“感谢”王振的用心良苦才合适?

某种犀利冷凝的光芒闪过幽暗的黑瞳,不过那么一转瞬,朱祁钰就恢复了一贯的恭敬温文,垂敛着眉目,用最平静稳妥的语调朗声回答:

“臣弟遵旨!”

莲眼·帝释天下篇 静水微澜

是,一灯如豆。

兵部尚书邝埜正在昏黄的烛火下批阅公文,尽管已经年逾甲,须发皆白,但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只不过,这双眼如今却染满惆怅,鬓角的白发与额头上的皱纹更是结成一个忧心忡忡的重锁。手中握着笔,在空中停留了半晌,他却如同忘记了应该怎么书写一般,久久无法在公文上批示一个字。

阑人静,秋蝉轻轻鸣叫,明明是一派安谧祥和,可他的心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近日以来,各类纷乱杂芜之事如一团乱麻纠结着思绪,焦躁与不安重重衍生,时时在心间萦绕,让他疲于应付。

后天一大早,御驾亲征的队伍就要出发了。大约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刺激的事,皇上很是兴奋。可身为随行的重臣,他实在是半点也兴奋不起来。真正的战场较量乃是兵戎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半分情面可讲,绝不是号角嘹亮、旌旗蔽天的校场上所进行的比武争斗,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战争从来与那些好的词汇搭不上边际,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战争的残酷与危险!

放下笔,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只可惜,现在不管劝谏什么,皇上也听不进去,只是兀自沉浸在即将出征的亢奋中。君王如此偏信奸佞阉人,执意亲征,他作为臣子,又能如何呢?

邝埜翻阅着公文,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他站起身,徐步走出书房,希望能助自己的心绪暂时恢复宁静。

月舒展,一泻千里的清辉洒满静谧的。冰盘在远山温柔的曲线里徘徊,淡淡的光辉如潮汐蔓延,无声地流泻在犹余茉莉残的庭院中。

明日就是七月十五了,可遥望着那盈如满弓的月儿,他竟然觉得它圆得那么忧伤与悲怆,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月圆好的韵致。

不知不觉窘了后院,挨近湖边翠柳的凉亭里,两个姑娘正以红泥小火炉煮水沏茶。她们一个着白裙,一个着蓝衫,随着那徐徐冒着热气的沸水倒进紫砂若琛瓯中,面容也被氤氲的烟雾遮掩,若幻似真。

“邝伯伯!”一见到他,两人皆礼貌地开口,那个蓝衫子立刻放下手中的紫砂若琛瓯客气地行礼,而白裙的那位以白巾覆面,盈盈一拜,身姿优雅动人。

“两位世侄,于深沉在此地品茶,实在是好雅兴!”邝埜微微一笑,挑起白眉。那两名姑娘乃是他多年前义结金兰的好兄弟寒霜渐之嫡传弟子,虽然年纪颇有悬殊,但他一直野世侄”相称。蓝衫姑娘是仁心仁术的“妙手医”,闺名尹殷心,白裙姑娘则是名动天下的术士“澄心客”,闺名尹素衣。想当初,他赴任陕西办司副使,偶然遇到游历四方的“无相居士”寒霜渐,二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遂义结金兰。

“让邝伯伯见笑了。素衣一向嗜茶,听说素瓷居近日风靡凤凰茶,可她面皮又薄,不肯去那人声鼎沸之所抛头露面,我这做的只好将茶叶给悄悄买回来,趁着阑人静亲自沏给她尝。”殷心轻笑着,复又端起紫砂若琛瓯。她出师较早,时不时拜访邝埜,言行自然也随意得多。“邝伯伯也好雅兴,长漫漫,不如就与我们一起品品这好茶吧!”

“既然两位世侄不嫌老夫严肃古板,那老夫就恭净如从命了。”邝埜撩袍落座,看着殷心娴熟地烫杯、洒茶,最后将冲泡得宜的凤凰茶缓缓倒入又小又浅的荷叶杯中

“邝伯伯身在兵部,为国事常怀忧患,这几日的伤腿可有好转?”素衣将那小巧的杯子双手奉上。

邝埜接过杯子,只觉得茶扑鼻,不仅这茶是“功夫茶”,而沏茶之人更是“工夫”好!

“服了殷心世侄的药,目前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他仰头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似乎是被什么事烦扰着心神,放下杯子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

“邝伯伯为什么叹气?”殷心打趣地撇撇唇:“莫非我沏的这茶不合您的口味?”

“殷心世侄真是爱说笑。”邝埜微微皱起眉头,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了深沉之:“不瞒两位世侄,如今,就算是认夫吃山珍海味,赏奇珍异宝,只怕老夫也没那份心情。”

素衣自邝埜面前取过杯子,优雅地地斟茶,盈盈碧水自壶嘴中流淌而出,落入光洁如玉的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她的双眸,更显出她与尘世全然不同的清贵高雅之气。“听说当今天子要御驾亲征,邝伯伯可是为此事烦恼?”她的声音轻而雅,虽然是在过问朝中大事,却如同可以凝神静气一般,让人心绪顿时安定了下来。

邝埜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极慢地开口,言辞中掩藏着沉痛与失望:“皇上听信王振的蛊惑之言,不顾朝臣大肆反对,一意孤行,执意御驾亲征。我与各位廷臣联名上疏,力言六师不宜轻出,皇上也未作任何回应。如果没猜错,那折子只怕是被王振给压下了。”王振身为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管所有宦,而皇帝又是他的学生,更有代皇帝批阅奏折的特权,他愈加傲慢无礼,时常将不利于他的奏折给压下不上呈,身为九五之尊的朱祁镇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今天子锦衣玉食,不比他屡经战阵的先祖,黄毛未褪居然也想横枪跃马,建立赫赫军功?!”殷心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皇帝亲征这事并不怎么棵,言辞犀利,极不客气:“只怕到时是出师未捷,就已经涕泪涟涟,悔恨不已了!”

邝埜皱起眉头,眼神略略一黯:“老夫也正忧心此事。如今一切军务皆由王振专断,就连随行的英国公也不得参与干涉军政事务。他不仅下令兵部两天内一定要调集五十万人马,而如此大规模的征召兵马,竟然还要求户部在三日之内便要将出征事项准备齐全!这分明就是强人所难呀!”

“好一对昏聩骄妄的君王与佞臣。他们此举与那些修筑空中楼阁的愚蠢之辈有什么区别?”一向好脾气的殷心也不由越听越气愤,手里的空杯子被攥得紧紧的。

而与之相反,素衣则仍是浅浅地品茗,静静充当着聆听者的角。

“王振教唆皇上,吩咐兵部赐五军、神机、三千等营的军操练者每人白银一两,肥袄裤各一件,鞋两双,兵器的发放数额更是巨大。不只如此,为负辎重,每三人还要配给一头驴!事出仓促,举朝震骇,发放军需物资时场面极为混乱!”似乎是胸止气郁积太深,一找到发泄途径就立刻倾巢而出,邝埜言辞开始有些激动,说着说着,拳头紧握,指骨咯咯作响。“户部如今正为军粮伤透了脑筋!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可军粮却仍旧无法全数到位!粮草无法先行,这仗要怎么打?!”这样的一支军队,尽管号称士卒达五十万,娶不见得会漂亮地捷报频传,只怕还会陷入苦战!

“邝伯伯真的要随同皇帝出征?你的腿伤未愈,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殷心适时的出声提醒他。

“皇上已经颁下了圣旨,老夫身为兵部尚书,怎能不随征扈驾?至少遇事还可以拼死劝谏!”邝埜闭上眼睛,似乎早就猜到自己会随同皇帝出征:“再者,老夫与王振在朝堂之上舌战,他早将老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这的机会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他又怎么肯放过?”

素衣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一切表情皆掩藏于面纱之下,清亮的眸中尽是冷然:“邝伯伯莫要忘记我师父赠予你的箴言,你近日不宜远行,不宜外出,否则必然遭遇凶险,只怕命堪虞。”

“命堪虞又如何?”邝埜抬起头,眉宇间的坦然衬着那饱经风霜的面容,豪气得让人不敢逼视。“如此关键之时,难道老夫能贪生怕死地推脱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说是随征扈驾,就是要我邝埜立马人头落地,我也是万死不辞!”

素衣将他的声举止全然尽收眼中,似乎是知道劝阻对他这个硬汉无效,只得无奈地轻轻叹气:“邝伯伯身为兵部之首,如今随征扈驾,那兵部的部务该怎么办?”师父的这位义兄向来极为硬气,连师父也总是莫可奈何,看这模样,她也必然是劝不住的,也只好随之任之乐。

邝埜语气坦然:“这倒不用担心,左侍郎于廷益将全权代理老夫处理兵部部务。”

“邝伯伯所说的可是那位早前因不肯献媚于王振而被下狱的两省巡抚于大人!?”殷心眼眸一亮,见邝埜点头称是,立刻不住大加赞赏:“这于大人之名,我们可是早有耳闻,他是个刚直之人,在兵部与邝伯伯合作无间,人称‘兵部双璧’!”

邝埜微微一笑,对于廷益也似乎颇为赞赏:“有他在,老夫总算可以稍稍宽心些。”

素衣蹙起柳眉,问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皇帝亲征,那朝堂之上又由何人代理执政?”

“皇上特令由郕王暂代居守之职。”邝埜端起杯子,细啜了一口醇的凤凰茶。

“郕王?!”素衣柳眉轻颦,诧异自眸中一闪而过。

朱祁钰?怎么又是他?!

“这郕王向来身居闲职,韬光养晦,不怎么过问朝中大事。他既不与阉党结交,也不与我等亲近,一直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而据说此次暂代居守之职也是由王振大力举荐,然知道此人是否已经为王振之流所收买。”邝埜似乎也对朱祁钰不太了解。曾经,他极力希望朱祁钰可以支持清流与权阉抗衡,可朱祁钰却显得意兴阑珊,似乎不愿意轻易卷入这朝堂之争。

“王振赏识之人,想必也不会是个什么正人君子。”殷心挑起眉,平淡的口吻里带著浓浓的讽刺。

正人君子?

殷心无意的一句话震慑了素衣,让她不由忆起朱祁钰当日对她的轻薄之举,忍不住神一凝,眸中多了几分凛冽。

她至今仍记得他的唇轻轻复拂过她右颊的触觉,最羞窘的是,他吻到的地方正是她脸上的伤痕,那敏感的触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朱祁钰无疑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精通谈笑用兵之道,尤其是那句颇含深意的话:“这下不就有了?”即使冷静如她,当时也只顾得去生气,忽略了其间的含义。事后仔细想想,他眉眼间清朗澄澈,并无晦秽之,想必不是个熏心之人,又怎么可能是有心轻薄她?直到她发现“邀君令”不见了,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当时那个吻根本就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把她放在腰间的“邀君令”给了去,还假意放心大胆地让她离开,着实可恶!

这个男人,什没好,偏偏把七哥赠予的“邀君令”给了去,真令她头疼!

他分明就是算准了,她必定会为了“邀君令”再回去,所以并不担心她带着“蟠龙珏”一去无踪!

如果他真的与王振想勾结,那无疑便是多了一个劲敌。这朱祁钰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可是,睿智冷静如他,会与王振这权阉相勾结吗?听他在琅竹轩所说的一席话,又似乎不像是个甘于与佞臣狼狈为奸的人。

“我与朱祁钰倒是打过照面。”素衣借喝茶稳了稳情绪,不紧不慢地开口为朱祁钰辩解:“依我看,他不像是个甘于屈居为权阉鹰犬的人。”虽然气恼他的轻薄和算计,但她仍然选择相信他不是敌叮

见一向淡漠的素衣为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男人辩解,殷心立刻好奇地追问:“你几时与他打过照面?”

“总之是有过数面之缘。”素衣回答得很含糊,似乎是想草草带过,不想徒增事端。她扭头望着邝埜,将话题重心给转移开:“邝伯伯如今有什么打算?”

“我会随时联合诸位重臣劝谏皇上回銮,希望皇上只是对战事好奇,一旦目睹了战场的阴森可怖,就会意兴阑珊,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邝埜拂了拂胡子,脸上恬淡的笑意逐渐化为深深的思索。

“邝伯伯不必太过忧心,京师有于大人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素衣出语轻柔,若冰泉一般安抚他焦灼的长叹,那一瞬,她睫角微弯,眸汁本的凛冽化作了柔耗潋滟,心底有一道暖流缓缓淌过,熨帖着他的每一寸思绪。

“希望如此吧!”邝埜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子,言辞间的恳切令人动容。“我临行之前会将两位世侄引见给廷益,若有什么陡生的变数,两位世侄也要如同帮我一般助他一臂之力!”

“邝伯伯只管放心吧,我和素衣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殷心一口就应承了下来,语气轻缓地安抚他:“凉如水,于您的腿伤不宜,您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邝埜点点头,步履轻盈地离去,心情似乎是轻松了不少。

直到邝埜的身影离得足够远了,殷心才开口,语气是极难得的严肃,就连表情也正经极了,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在其中,与刚才判若两人。“素衣,我看你方才神似乎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刻意瞒着我?”她敏感地从素衣的神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没有。”素衣继续喝着茶,毫不慌乱,神泰然。

“没有?!”殷心对这个答案很是怀疑,她眯起眼,细细地看着素衣的眼:“那好,你老实告诉我,那‘蟠龙珏’上到底有什么变数玄机?”

素衣缓缓搁下茶杯,语气平淡:“殷心怎么突然也在意起蟠龙珏来了?”这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明显是不肯将“蟠龙珏”的秘密告诉她。

殷心自从得知她向姑姑询问变数之卦后,就一直担忧她的安危,不同意她只身探郕王府。而今,她更不能将在郕王府的遭遇以及蟠龙珏的秘密如实告知。

犹记得到蟠龙珏,她照姑姑所说的办法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那块刻着龙头的珏上,看那珏如同会吸人血一般,将那血滴吞噬得无影无踪,片刻之后,那珏上现出了两行极小的梵文。

“起灭不缀,万象森罗。诸相非相,无非般若。”

她随即便是卜了一卦,上卦为况,下卦为巽。竟然与之前所卜之卦像完全吻合!

她急切地想知悉大过之人为何人,以相同的办法得到了另一行梵文:

“了了彻真,娑婆不静,尘尘三昧,盛世沫影。”

再起卦,却是怎么也卜不出那大过之人是谁。看来,非要等到第一块“蟠龙珏”上的前卦应验之后,第二块珏上的变卦才能卜出相应的大过之人。

不由地,她又想起那个言辞暧昧的男子朱祁钰,他子太深沉,不仅精于伪装,更是功于心计,能识清他真面目之人委实少之甚少。这个男人有太多的面具,让人完全炕透心思,是最危险,也是最具威胁的!不过,比起他那身为皇帝的兄长,倒实在要出得多!

“我在意的不是那块破珏,而是你!”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殷心的话语不觉严厉了起来:“你既然不肯告诉我,那必然事有蹊跷。我知道师父让殊颜出谷帮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变卦乃是术士的忌,竟然随你这么任妄为!”

“殷心,不管怎么说,我都管定这件事了。不管师父是助我一臂之力还是坚决阻止,我都不会罢手!”素衣站起身,裹着白裙的身影在风中更显纤细而瘦削。她的表情皆被面纱遮掩着,但那双眼眸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肯妥协!“深了,我先回房了。”她淡淡敛下眉眼,不再说话,径自往客房而去。

初秋的凉,虫鸣凄凄,月朦胧,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这天下向来是狼子野心者垂涎三尺的目标,太多的尔虞我诈因它而起,太多的烽火硝烟因它而弥漫。为了这天下,素衣已经不知不觉深陷执念的阿鼻地狱了。而师父,竟然似乎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师父真的打算为了天下而牺牲自己徒弟的一生?

到底,谁才是那个被执念所困之人?

殷心默默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石桌上一只因扑火而被灼伤的飞蛾在痛苦挣扎,却始终不放弃投向那明却带着杀机的怀抱,最后,终至将所有生命耗尽。

无言地,她端起盛着残茶的杯子,浇灭了红泥小火炉中残留的微弱火焰。

一缕清烟在空中袅袅上升,月华之下,只留下她无声的长叹。

莲眼·帝释天下篇 秋色连波

八月已至,金桂飘,距正统皇帝亲征大同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身为大明居守的郕王朱祁钰本该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可正相反,如今,他仍旧和之前一样,端坐在自己那位于莲池畔的寝房里,悠闲自得地烹茗啜饮,赏莲观柳。

这居守之位,看似无限风光,可实际却仅仅是“朝百”的华丽摆设,不仅没有实际听事权,连躬理庶务的权力也没有。在京在外,凡有急紧重要之事,必须立碱人奔赴亲征队伍奏禀皇上,其余的嫌常事则奏本该科编收,等候御驾回銮之日再通类奏请发落。所以,这居守的职位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呀!若要真的让他权总万机,躬理国事,他只怕就该头疼不已了!

朱祁钰执起五金釉瓷壶,将澄澈的茶水缓缓倒入描着“双鲤戏荷”的小杯子里,茶水轻轻涌动,衬得杯底的鲤鱼也似乎泳跃出。端起杯子浅尝了一口那味道甘甜的“竹根碧涧”,心情也随之舒畅了不少。他一向喜欢这类味觉清淡的茶,甘甜爽利,细细啜饮后颊齿留。

微微一笑,他不由忆起半个多月前亲征那日,从小矜贵娇气龙袍加身的兄长骑着剽悍的战马,授意旌旗半卷的五十万大军冒着风雨浩浩荡荡出了京师,那模样谈不上半分威风凛凛,倒显得有些狼狈不堪。而王振更是洋洋得意,那不可一世的嘴脸如跳梁小丑一般拙劣。若不是为了顾忌自己苦心经营的文弱相被人识破,他简直就恨不得当众大笑出声,飞起一脚将那忽悠着两条小细腿却非要跨匹大战马的阉狗从马背上踹下来!

此去真的是天恩浩荡,万无一失吗?

恐怕,未必就如他们料想的那般好吧?!

就在他们出征的前一日,大同总督西宁侯宋瑛以及总兵朱冕,都督石亨等人带领士卒于和阳迎战也先所率之瓦剌骑兵,全军将士皆战死沙场,只有石亨与监军太监郭敬侥幸逃脱。而由天子亲率的五十万大军一路出了居庸关,过怀柔,至宣府,一路上风雨飘摇,军心不稳,兵部尚书邝埜更是在行军途中坠马负重伤,勉强支撑着随行。甚至,还未至大同,兵卒就已经因乏粮而气息奄奄,饥寒交迫,一路上冻死饿死者无数。大队人马最终到达了大同,行至和阳,看到十几天前留下的蔽野残尸,再加上这一路上接到的消息,不仅兵卒怨声载道,毫无战意,只怕,就连一向偏执成狂的王振也已经被吓得心惊胆战了吧?!要不然,前方也不会突然传回的消息,说王振昨日已经下令班师回朝!

想来,这个教训也不算太小,足够让他那踌躇满志的兄长尝到点苦头了!

皇上,你还是回来吧!那硝烟弥漫,死尸遍野的战场实在不适合你这金笼贵鸟,你还是锦衣华服地端坐在金銮大殿上,接受朝臣的跪拜吧,不要再妄做跨马出征的梦了!

朱祁钰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满园景映如眼帘,在深幽的眸底化作一抹讪笑。他慢条斯理地将茶斟到杯子里,突然眼眸一黯。“高人,既然已经来了,为什没赏脸下廊杯茶?”他朗声说着,话语中隐含笑意。四周分明空无一人,可他却似乎很笃定有人藏匿在附近窥伺。

素衣自藏身的横梁上一跃而下,纤细的影子在金秋的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眼。“朱祁钰,别来无恙。”她晶亮的眼眸中波澜不兴,照常是白巾覆面,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缓而慢地人了房门,站在离他两步开外的地方。

“托高人的福,这几日的确是无恙,不过,本王倒很希望有恙!”朱祁钰扬起唇角,潇洒的俊脸上凭添一抹迷人的笑:“最好能再出现那么一个用钗抵着本王咽喉的高人,那么,别说是有恙,就是要本王即刻死掉也甘愿!”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着没正经的言辞,灼灼的眼审视着她眸间最细致的变化。

素衣知道这人满嘴的胡话是当不得真的,也懒淀会,只管自腰间掏出那块浮刻着龙身的“蟠龙珏”,轻轻放在雕嵌玉的梨木束腰桌上。“我说到做到,如今将‘蟠龙珏’原物归还,你也该把我的东西还我了吧?!”

她说得很是直接,开门见山的语气让朱祁钰半眯起眼。“高人下次再要向本王借什么东西,只管开口就是,不必再像上次那样,搞得整个王府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他没有回答她的询问,只是伸出右手,暗暗运气,无形的掌风将原本大开的房门给严严实实地关上,杜绝窥伺者的觊觎。那话语大概是有求必应之意,但素衣却置若罔闻。

见他关上门后依旧只是坐着喝茶,既没有伸手去拿“蟠龙珏”,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尤其是他的眼,极为放肆地打量她。素衣心里惦念着“邀君令”,只是垂下头,默默伸出手强调自己此番的来意:“把我的东西还我。”

“也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朱祁钰莞尔一笑,那笑容很是莫测高深而耐人寻味。他懒洋洋地起身,突然一个不觉欺身向前:“只是,不知道高人要本王如何还?”

素衣闻言不由一抬头,骤然发觉他的面容竟已近在咫尺之间,心底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后背却是抵着玉屏风了。“你要干什么?!”她嗫嚅地看着朱祁钰,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脑子出现短暂的空白。

“你不是让本王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吗?”他将这个一时间手足无措的子困在屏风与胸膛之间,挑起她鬓边一缕发丝,脸庞轻轻泛起一丝危险而迷魅的笑,慢慢靠向她耳边:“本王那日了高人一个吻,今日一定奉还!”刻意的低吟与温热的呼吸有意无意撩拨着她敏感的颈窝,虽然炕见白巾遮掩之下的脸庞是何种表情,不过没关系,她此刻的举止无措已经足叫他满意了。

这个言辞孟浪的朱祁钰,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露骨地轻薄她!而她,竟被他的煽情调戏惊得无力返!?有那么一瞬,她在他黝黑深沉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惊愕,心更是兀地往上一提。

不,不行!绝对不行!上次她就是这么吃亏上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