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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的漠然是不是让这些奴婢们都无所适从?

她们是不是认为,他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在她们眼中,到底认为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朱祁钰?!

而他,又该是哪一个朱祁钰才好?

“更衣吧。”终于,他缓声下令,沉静中自有一番威严。

宫娥太监们一听,即刻忙不迭地围了过来,脚步因惶恐不安而略有些不稳,可又纷纷忍不住交换个会心的眼神,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卸下亲王服,他在众人服侍之下换上了亵裤,素纱中衣…

“慢!”

就在赤云锦妆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即将穿到身上之时,他突然没由来地喝了一声,将正在忙碌的众人惊得一怔。那手拿衮服的小太监更是被吓垫无人,双手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皇上,奴婢、奴婢…”那小太监怔怔地望着朱祁钰,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单薄的身子如同寒风中的枯叶般微微蜷缩着,抖抖擞擞连话也说不清。

朱祁钰毫不理会,只是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离他约莫一丈远处的一名小个子太监。“你来,为本王更衣!”狭长的瞳眸一凛,他伸手直指那默不作声的小个子太监,唇边透着一抹不着边际的笑纹,透着诡谲之。

那小个子太监有些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随后才慢吞吞地走上前来,想要接过衮服,谁知,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小太监眼疾手快:“他,他受了风寒!怕污了皇上的贵气,还是,还是奴婢来吧!”那人一把抢过衮服,便要上前来!

“都滚下去!”

还未等他靠近,朱祁钰便一声大喝。谨身殿里的众人都明显地愣住了。有的反应快,立即行了礼便退了出去,有的似乎比较迟钝,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立刻火烧眉毛一般跪安告退。

“站住!”他出声喝住方才轻咳的小太监和抢过衮服的小太监,深邃的眼中汇集着暗涌的怒意。

那两个小太监很有默契地悄悄对望一样,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直到其他人都出去了,朱祁钰才以极缓慢的步子踱到他们面前。

“你不是一直都单枪匹马,肆意妄为地混迹在大内么?”他看着那小个子的太监,不由冷哼一声,玩味的语气中暗藏危险,令整间大殿的气氛也冷凝了起来。“怎么,前晚吃了亏,如今便忌讳起来了?竟然还带个帮手来?”

那方才轻咳的小个子太监正是素衣,而另一个则是殷心。

素衣默不作声,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有话然知该怎样说。她就这样望着他的脸,看他脸上企图努力掩饰的复杂表情,任大殿里明灭的烛火在身上映出忽明忽暗的诡魅阴影。倒是站在一旁的殷心从中听出了些端倪。

前晚吃了亏…前晚吃了什么亏?

朱祁钰话中指的人是素衣么?难不成,前晚轻薄了素衣的就是眼前这即将登基为帝的郕王?难怪素衣身子还未痊愈就急着要潜进宫来,若不是她执意跟从,恐怕也没机会得知这一切。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牵扯?为什么朱祁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而素衣却是一言不发?

殷心忆起素衣前晚那落寞哀戚的模样,突然冒出熊熊的无名之火,恨不得立刻出手,狠狠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可她又一时摸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敢妄自动手,只好无奈地踌躇着保持缄默。

“怎么,莫非你今日是专程前来观礼的?!”见素衣不说话,朱祁钰瞇细了眼眸,言辞简明,意有所指,期间暗暗隐藏着阴霾与怒气:“尹素衣,你难道就这没放心,非要亲眼看本王跳进火坑才甘心?”

素衣抬起头,语气是一惯的幽然:“我知你也必然是为了天下,才肯如此。”

“天下?!”朱祁钰咀嚼着这两个异常沉重地字,不屑地嗤之以鼻。“如今这天下毕竟还是朱家的天下,与你没关系!”他紧紧盯着这个传闻中神机妙算的“澄心客”,唇边漾满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如此痛惜天下,不如,这皇位换你来坐好了!”

此话一出,连殷心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早有传闻说朱祁钰不肯做皇帝,殷心当时很有些不屑,一直以为不过是矫情的推脱罢了。处理朝廷政事就如青楼里的妓娘接客,总要迎还拒才显得金贵。毕竟,谁可以抵挡这君临天下,手握江山的惑?古往今来,无数草莽枭雄为了权倾天下而丢了命,主宰天下的惑可见一斑。若真有人傻得连皇帝也不想做,那倒真是奇了!可如今,朱祁钰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情态,甚至是言辞,都一一验证了传闻的真实。对于天子之位,他绝不是矫情推脱,迎还拒,而是真真正正地弃若彼履。

素衣迎着他的充满讽刺的目光,那双向来温婉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晶亮的眼清冷得如同秋日的一泓泉:“你不是曾问我,为什么是你么?”

“为什么是本王?”朱祁钰语气平稳,他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心底却完全没有半分欣喜。他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牵连必然是甚广,她的平静不过是一种假象。她越平静,给出的答案可能就越具震撼力,越让他猝不及防!

素衣细细地看他俊秀的眉眼。

眼前这个潜龙飞天的男子就是紫微帝王星,就是唯一可以扭转大明未来的人大过之人,也是被她篡改命盘之后将与她一生命数相系的人。其实,大明的存亡与否倒和她真的没有太大关系,可是,改朝换代总是难免血流成河,深受其苦的总是无辜百姓,与其如此,倒不如扭转未来,改变大明即将倾颓的命运,洒君治天下,造福万民。“你乃是决定大明生关死劫的‘大过之人’!”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给出他想要的答案:“你就是紫薇帝王星!”

“你从何得知?”朱祁钰挑高眉,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随即,他唇角微挑,刻意挖苦起她来,眸底一片冰冷:“本王差点忘记了,你可是众人口中神机妙算的先知呵!”

她的神情似乎随着他的讪笑挖苦恍惚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发觉到。

没错,她身为术士,能够鹅先机,但,她始终是人而非神,纵然早知一切,却也是无能为力。不过,很快的,她又恢复了原本的心静如水。

“可还记得我曾向你借蟠龙珏?”她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敲击着他的记忆。“蟠龙珏乃是助你先祖朱棣君临天下的破军星留下的,珏上藏着隐晦箴言,预示了大明如今遭逢的劫难以及谁是救天下的大过之人。”

“你以为本王会相信如此的无稽之谈?”他冷着脸微微侧转身,黑眸深处流转着惊疑,不过却是稍纵即逝。话虽如此,可他然由自主地抚着胸口,那里,自懂事起变一直佩带着的蟠龙珏正紧贴着身体,带着诡异的温暖,分不清是他的体温作祟,还是那蟠龙珏自身的热度,令人无法忽视。“你说这蟠龙珏上藏着隐晦箴言,预示了大明如今遭逢的劫难以及谁是救天下的大过之人?!”他的心里涌上奇异的感觉,本想抛之脑后,可最终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没错。”素衣微微颔首,表情似乎映衬着心底翻腾奋涌的复杂情感,从那微锁的双眉便可窥之一二。

难怪她当日闯郕王府,向他借蟠龙珏,原来其中竟然藏着这样的玄机…

慢!既然她早已经归还了蟠龙珏,那就是说,如今的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了,并且心安理得地观望着!?

不知怎的,他突然忆起,在她前来归还蟠龙珏时,他曾因好奇询问过她蟠龙珏的秘密,她当时扔给他的是一句多么耐人寻味的话——朱祁钰,我看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我想你到时大概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他的命数,她早就了若指掌。

原来,她就这么一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来,她并不是不了解他的苦衷,她是分明什么都清清楚楚,却一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照你这么说,一切的变数早在你的掌控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底爆发的怒气压下。他曾经那没以为然,可而今才知道,自己的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这一直以来耍弄着他的竟然是令他心动不已的子。

这算什么?!

他想大笑,笑自己自诩聪明,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愚钝之人;笑自己不知带眼识人,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他想大笑,笑自己竟然如此无用,竟然处处与她针锋相对,可如今才识清她的真面目。如今,不管他想要做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之前种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甚为狼狈。

尹素衣呵,这个子远没有他所想的那般简单,以往的交锋,他总认为自己是略胜一筹,可而今才得知,那种所谓的得胜不过是稚气的攀比。若要说到深藏不露,她委实是高明太多太多了!

最终,他没有笑出来。

的确,如她所说,他如今真的是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早一步得知变数罢了,谈不上掌控。”对于他的询问,她并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甚至如同可以看清他的思绪般,她已经可以推测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既然早已得知,那你——”他咬牙,从唇缝中硬生生挤出疑问:“你为何忍心冷眼旁观,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坐看悲剧酿成?”

“那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素衣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掉转到了别处,神没有一丝慌乱。“你身为正统皇帝的胞弟,也阻止不了他御驾亲征,我不过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对他的斥责,她并无意返,但,玩弄!?这个词背后所掩藏的罪孽似乎也太过于严重了吧?

若要说玩弄,只怕也是天意弄人,而她,何德何能?

朱祁钰满脸抑郁地颓然坐下,心里的怒气一直憋闷着,对她的话却是无从返,也无力返。

“你说我冷眼旁观,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坐看悲剧酿成,那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洞悉他心底的不甘,素衣平静地继续道:“扪心自问,你呢?你难道就不是吗?”

果不出所料,朱祁钰陡然一震,双手紧握成拳,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是的,若要追究责任,他必然是难辞其疚。他当时并不是阻止不了,他只是,他只是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至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他早知会有此结果,哪怕是拼死也要阻止皇兄亲征…如果他早知一切,那么——是呵,如果他能够早一步得知,他便不会坐视清流与阉党的针锋相董…如果他能够早一步知道,大明也不会有那么多热血男儿葬身土木堡,尸骨累累…如果他能够早一步知道,他便不会被逼上如此绝境!

只可惜,没有如果。

毕竟,早一步知道的人不是他。

若要怨,也不过是怨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曾经,他无比憎恨这大内深宫的束缚,甚至连带地,他也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身世,憎恨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他生于皇家,便注定无法拥有自己期望的人生?为什么要在这红尘浮世争夺着这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命运明明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是吗?可为什么偏偏得由上天来决定生死成败?

什么救天下?

什么天机宿命?

通通都是痴人的梦话,通通都是无稽的玩笑!

为何终究逃不过?

这真的是命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脸透着死灰的晦暗颜,声音忽然变得很暗哑,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神有些迷离。

“你不是信命么?”素衣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几乎没有颜。“这便是你的命。”

“命——”一念至此,原本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面又渐渐恢复了疏离深沉,黑眸愈显幽黯:“那你告诉本王,若本王今日执意不肯登基即位,又将会有什皿果?”

“你若不肯定登基即位——”素衣一字一顿地从唇缝中挤出四个字:“大明必亡!”

“真的?”他似乎不信,起身慢慢靠近她,眼里流动让人猜不透的暗涌。

“你若不信,大可一剩”她没淤费唇舌多说什么,直接给出最简单明了的答案,目光幽邃而空灵。

“尹素衣!你以为本王不敢么!?”汇聚的怒气终于被她那看似不咸不淡的态度给催逼得迸裂出来。他秘伸出右掌,箍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掐紧。

是的,他受够了她这万事成竹于胸的模样,也受够了她自以为是的慈悲!如今,他倒要看看,她还能漠视他到什么时候?

殷心一直冷眼旁观着他们的对峙,却没料到朱祁钰会突然有此举动,眼见他一把掐住素衣纤细的颈项,似乎是不再打算留余地,她登时急了,抽出袖中的银针便要刺向他的手,想逼他松开。

“不要!”素衣被朱祁钰掐着颈项,有些费力的出声阻止了殷心的举动。“由着他吧,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缓缓收回迷茫的焦距,在黑暗的漩涡包围她之前,她深深地望向他怒意难消的眼眸,犹带苍白的唇畔悄悄地浮现几不可见的笑,然后,眼睫如蝴蝶般轻巧地遮住了瞳眸。在心中轻轻地喟叹一声,任由胸肺间的痛苦几爆裂,她毫不挣扎,只是默默的承受。

他终于气极而爆发了么?

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却也不得不继续漠视下去。纵使他今日将她活活掐死,她也不会庸眩毕竟,是她欠了他,欠了一生一世的逍遥与自由。

这是她的罪。

在她几失去神志的刹那,颈间的压力突然消失了,陡然湧进鼻腔的新鲜空气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呛咳了起来,耳畔尽是血脉奔流的轰鸣声响,麻痺的全身窜起一阵阵战栗。

看着她不断地抚胸呛咳,单薄的身子随之颤抖,朱祁钰终于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是终于笑出来了!

可是,这真的是笑吗?若真的是喜极为之,可为何他却觉得苦不堪言,比痛哭流泪更加难受?

素衣慢慢止住呛咳,凝睥着他的凄凉而扭曲的笑。她知道,那笑声掩饰着他不愿暴露人前的脆弱与愁苦。她知道,坐拥江山非他所愿,她知道,可为了天下,谁又能将责任轻易推脱?除了默默叹了口气,她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是命,那还有什么可选择?”他依旧笑着,那笑容越来越苍白无力。“你去将兴安唤来吧。”他望向殷心,眼神已经趋于平静,暗涌的波澜都已平复。

殷心有些迟疑,本想不予理会,可最终还是咬咬牙去了。

“素衣,你来为我更衣束发。”第一次,他唤着他的名,再一次野我”自称,可其间的情绪却是泛着难言的苍凉。“既然逃不过,我希望,可以由你送我一程。”

素衣的心突兀地一窒,乱了跳跃的规律,也乱了那抹从容不迫,世事皆知的淡然。

送他一程么?

不,岂止是送一程?!

她是篡改他命盘之人,从今往后,她便与他命数相系,同命相连。

她轻轻颔首,默默拿过赤云锦妆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为他穿上,又套上绣龙的蔽膝,细细理好下襟,围上玉制的革带,以玉佩绶绳系而掩上,接着便是朱袜、皂皮靴、黄痰、玄缨结,一样也没有落下。其间,她也偶有不知所措之时,毕竟不曾为男子更过衣,更遑论是更换衮服。朱祁钰也不作声,只是牵引着她的手,默默地教她。

轻轻握住他的发,手里的玉梳却迟迟不能落下,仿佛那漆黑的发便是他苍凉的宿命,一旦束上髻,就再也没有回旋后退的余地。那一刻,她才惊觉,其实,她心中一直隐着不忍。殿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她微微蹙眉,不再迟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他的发,束上髻,戴上金束发冠,别上玉簪。最后,她将那双龙戏珠纹金丝翼善冠轻轻戴到了他的头上。

朱祁钰缓缓起身,看着铜镜中穿戴完毕的自己,眼里滑过一丝悲戚,却终是没了踪迹,只余一片惊心动魄的静。纵有不甘,也只能无奈。

可是,真的要他认命么?

明明就是自己,可为何铜镜中的人看起来那般陌生?是的,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逍遥无虑的朱祁钰,也不再是玉蕴珠藏的郕王。

由此刻开始,他便是江山社稷的主宰,权倾朝野的天子。

他,朱祁钰,是大明王朝的皇帝!

莲刹·孤凤求凰篇 请君入瓮

正统十四年九月癸未,朱祁钰于紫城奉先殿即帝位,遥尊正统皇帝朱祁镇为太上皇,以翌年为景泰元年,立朱祁镇长子朱见浚为皇太子。

大明王朝终于告别了没有皇帝权掌社稷的日子。各种政令也借由新登基的景泰皇帝朱祁钰之权威得到顺利推行,群臣暗暗松了一口气。即便还没有打仗,但瓦剌若再企图借朱祁镇进行要挟,大明也可以不必顾忌太多了。而朱祁钰即位之时奉行“一切从简”之原则,去掉了登基时繁琐的礼节和例行的恩赏,不仅下令停止皇宫内外所有的土木修建,将省下的费用全部用于备战,还立刻拨出军费,为大同、宣府、东昌、河间等军镇重地添调军马,增加军饷以及冬衣,牢牢稳固了北方的军事防线,如此一来,更加坚定了众人“宁可挺而亡,不可跪而生”,要同瓦剌背水一战的决心。

有坚决抗敌的皇上在身后全力支持,兵部尚书于廷益多日以来紧皱的眉头也终于稍稍舒展开了。近日以来,兵部不分昼地督建防御工事,从各方面加强战备,各地藩王也齐聚朝堂,纷纷调派亲兵协助防守。如今,朝廷上下一致,人心稳定,对于抗敌大计而言,实在是最好不过。而今,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如何好好打一场硬仗,挫挫也先这瓦剌蛮首的锐气了!

京师乃是大明王朝之帝都,向来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贵胄。身在京师,吃穿住行也比其他各地更为讲究。在京师,若能享有盛名,那必然是有大大不同于别处。

五斋乃是京师首屈一指的大饭馆,若称京师第二,那恐怕就没人敢称第一了。斋内汇聚了来自各地的名厨,各类珍馐佳肴,糕点菜品一应俱全。不管是天上飞的,岸上爬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只要是点得出,那些厨子便定然做得出,而且原汁原味,绝对地道!作为茶居,素瓷居自是不消说,就连景泰皇帝朱祁钰在登基之前也曾时时光顾,面子上便已是大大不同了。素瓷居之所有此口碑,绝不仅仅是因为那里茶品齐全,茶具精,茶艺师傅手艺非同一般。会品茶的人都知道,上品茶茗,配以上乘泉水冲之,才会使茶味更具清与纯,而素瓷居更是讲究,所使用的泡茶水是隔年的清泅秋雨或是腊月雪水辅以最新鲜的茶园露水或者竹沥水,就连煮茶的木炭也是上等的桑木炭,煮出的茶自然堪称极品!至于晴眉馆,绝对是京师名远播的温柔乡,殿。晴眉馆里的姑娘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琴棋书画,各领风,别说是来自大明各地的佳丽,来自东瀛朝鲜的人,甚至连弗朗的异族子也囊括在内,绝不比皇宫里的三千嫔逊,怎不让男人们涉足其间便流连忘返?

难怪有人感慨:吃在五斋,饮于素瓷居,醉卧晴眉馆,若是未曾享受过这番神仙生活,那可真叫做白来人间走一遭了!

“于大人。”

甫一入五斋的贵客雅室,殷心便望见了端坐室内的于廷益,眉眼间微露一丝差异之。不,不只是于廷益,雅室之内还有刚刚升任兵部侍郎的吴宁,京师布防副总兵范广、武兴等兵部重臣,个个都是手握京畿兵权的大人物。如今竟然会这昧不避嫌地齐聚五斋,真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莫非是有什么大事么?可却为何要选在如此招摇之地?

“两位姑娘真是准时。”一见素衣与殷心,于廷益随即微微颔首,向来线条刚硬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请上座。”

素衣向来子内敛,平素是不大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的。可是,今日是受于廷益之邀,她不便推辞,也便随同殷心欣然前往了。眼下,她不曾以寒蛩绡易容,为了遮挡右颊上的疤痕,仍旧是白巾覆面。她一身素白的儒裙,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倒是发间那精致的紫金凤头钗随着步履轻轻摇曳作响。而殷心素来偏爱水蓝的,今日穿了件袄衫云肩,湖兰的月华裙上绣着空谷白兰,看起来也是落落大方,贞静素雅。

“不知大人为何要邀我等前来五斋?是有什么要事么?”

落座之后,殷心便询问起于廷益今日的目的,言辞得体,举止优雅。今日一早,于廷益便专程遣人大张旗鼓地来邝府送上邀请函,张扬得仿似生怕别人不知晓一般。虽然相交时日不多,但殷心自认也算了解于廷益,他向来节俭,对于徇私舞弊之事深恶痛绝,向来刚正不阿,升任兵部尚书后更是时时谨言慎行?

可今日的一切委实反常,不得不让人满腹狐疑。

于廷益敛了敛长须,笑得意味深长,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炕透.“我等亦是受七公子之托,方邀二位前来的。”不仅是他,其他几位兵部的重臣也是同一个表情,只管笑着对望一眼,并不多说什么。

“受七公子之托?!”殷心心念一转,更觉其中有什么诡异之处,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只是扭头疑惑地看了素衣一眼。在她看来,素衣乃是风湛雨心仪之人,若风湛雨有什么计划,素衣必然应该知晓一二,不至于一无所知。可素衣一如平日那般神平静,低眉敛目,似乎一点也没觉得眼下的一切有什没对劲之处。“你这未来夫君做事倒颇懂迂回…”殷心有些会意了,便半开玩笑地朝着素衣轻轻咕哝着。

“各位贵客久等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加着子尖声细气的叫骂。随后,推门而入的正是弑血盟的二当家蔺寒川。他一身灰儒衫,衬得身量颇高,左手抱着一架琴,右手拎着一个人,笑得夸张且放肆。众人见这阵仗,皆是一怔,待定睛看清他拎在手里的人时,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错,那个被蔺寒川拎在手里,因脚触不到地而双手乱舞的家伙就是那素来被称为“小阎罗”的尹殊颜!

殷心拼命忍住笑,徉装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明知故问:“蔺二当家好眼力,然知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我家四儿的?”

“好说!好说!”蔺寒川放下琴和人,一边小心闪躲殊颜生猛有力踹过来的脚,一边还不忘故意打趣:“在蜜味斋门前排队买甜食的人群里!”

“蔺瘟生!”殊颜气急败坏地连连踢过去,可却没有一脚能够如愿地踢中他。方才,她正在蜜味斋门前排队等着买乌梅蜜炼膏,眼见着就快轮到她了。一想到乌梅蜜炼膏的滋味,她就忍不住咽咽口水。可恨的是,这蔺寒川也不知是遭了什么瘟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二话不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同拎小鸡似地拎着她的衣领就走,怎叫她不气恼!?再者,这家伙平日就老和她过不去,不是时时出言讽刺,就是处处与她为难。真不知道,为何这家伙有一张比子更漂亮的面孔,可子却如此恶劣!?真是平白糟蹋了老天厚赐与他的那张脸!

蔺寒川闪身到素衣的身后,从腰间抽出桐骨折扇,“哗”地一声打开,志得意满表于言行:“殊颜姑娘,私人恩怨还是留待之后再解决吧?”他浅浅鞠了鞠身子,随即指着自己方才放在桌上的琴,必恭必敬地望着素衣:“据我极子说,未来的魁首夫人您琴音妙曼,绕梁不绝,即便是蔡琰在世也望尘莫及,今日特将此琴相赠,请您笑纳!”话虽说得恭敬,可那盛满笑意的眼眸却彻底出卖了他的本意。

素衣听他野未来的魁首夫人”称呼,知道他必然又想刻意调侃一番,也不去理会,只细细地看着那把琴。

那架琴泽古朴,可手工却颇为精细,想必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面板桐木,背板梓木,通体髹漆,长三尺六寸六分,广六寸,上张七弦,皆以天山冰蚕丝而成,一端系于琴轸,一端缠于雁足。这琴与她平素所使用的面底均为桐木的阴阳琴不同,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蔺二当家太客气了。”素衣面纱下的脸庞声不动,眼波流转,温婉却也冷凝。“这琴自是极好,可我无功不受禄,怎可随意接受这么名贵的馈赠?”这蔺寒川时不时地出言调侃她与七哥,今日送上这名贵的礼物,倒让她闹不清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

“蔺瘟生向阑安好心!今日无事献殷勤,一定是非奸即盗!”殊颜忿忿地在一旁帮腔,不吝以最恶毒的设想揣测他,以此作为报复。

“哪里是无功不受禄!?”蔺寒川语调悠然地瞥了殊颜一眼,也不计较她过分的言辞,视线转而又回到了素衣身上:“您可是我极子的心上人,是我们弑血盟未来的魁首夫人,为表敬意,蔺某献上这份薄礼自是应该的!”他手中的折扇摇得优雅而潇洒,一身淡灰的儒衫颇为飘逸出尘。“别说是一把琴,您就是要皇帝头上的明珠,兄弟们也会想办法给弄来的!”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他说出的话却是调侃意味颇浓,也似乎比平素更假猖狂且不知顾忌,完全不管在场的都是兵部重臣,张嘴便是不恭不敬。

可奇怪的是,众人也只是笑笑,并不计较他的放肆。

素衣有些尴尬的微微蹙眉,眸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蔺二当家今日莫非是专程来送礼的?!”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众人,知道他们都是以棵戏的心态袖手旁观,随即四两拨千斤地格开他话语中的讪笑,不露痕迹地转移着话题。

“当然不是!”蔺寒川老神在在地挑眉,没有一丝慌乱,从那举手投足便可看出,他必然是个久经大场面的老油子。“各位都是贵客,要送礼巴结哪里轮得到我这无名小卒?”刻意的咋咋嘴,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那架琴,为失掉了一个绝妙的调侃机会地暗暗扼腕。

“这倒奇了,如此神神秘秘。莫非七公子要与我等商议大事?”于廷益与身边的同僚交换了一个眼,又一一看着其他人,仿似纳闷地出语猜测。

大家也只是纷纷摇头,皆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惘样。

“商议大事?!”殊颜气呼呼地瞪了蔺寒川一眼,埋怨着一屁股坐在殷心旁边,语气很是不耐:“为何不在兵部府衙商议?要来这里?”

她至今还惦记着蜜味斋的乌梅蜜炼膏,要不是这蔺瘟生突然出来搅局,她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七哥也真是的,要商量什么大事只管找心和衣不就好,为何非要拉她吏一脚?再怎么说,她尹殊颜也号称“小阎罗”,如今,出了这等颜面尽失的事,要她以后拿什么闯荡江湖…算了,且不说闯荡江湖,单单是师父时时耳提面命的所谓“名节”与“礼教”问题,也足够她回长白山后被念叨八辈子了!

殊颜这漫不经心地一问倒也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各位多虑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见众人面露疑惑,蔺寒川遂收起原本吊儿郎当的表情,正道:“我极子见各位最近为了国事神思劳顿,面不佳,特命我在这五斋定下山珍全宴款待各位,聊表寸心。”

“山珍全宴?!”

众人更被惊得不知所措,不知道向来淡漠的风湛雨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客气起来。平日里,风湛雨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话做事狂傲不羁,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今日这一顿山珍全宴委实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让人心里忍不住越来越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