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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忙着处理政务,批阅奏折。之前身为监国,也不过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朝堂之上的众生百相。而今,他身为大明景泰皇上,又有王振这阉狗篡权惹祸的先例,哪里还敢将政务交由司礼监的宦官们处理?政局未稳定,大战在即,身边的这一干文武朝臣,哪是奸佞,那是忠党,他也不敢妄下断论,除了事必躬亲,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切实可行。连带的,这半个多月以来,他也不曾有机会好好休息,

以往,他不过是身居闲职的郕王,对党派之争与名利权势皆无兴趣,自然认为所谓的争能常胜是与己无干的谬论,可今日,他已然是堂堂大明帝国的皇帝,满朝的政务自然是倦怠不得,不仅要忧心即将来临的大战,更要承担这大战之后可能亡国的风险,毕竟,是他支持朝臣坚守京师,拒绝南迁,若真有个什么万一,只怕他就得背下所有的罪名了。身为一朝天子,不仅要对大明帝国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负责,更要为负担江山社稷的重担。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摆在眼前,不可偷懒,不可怠慢,即便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但只要在一个细节上出现了纰漏,就极有可能前功尽弃,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他那被瓦剌掠为人质的皇兄不就是一个绝佳的前车之鉴么?

就皇兄而言,“太上皇”——这是多么凄凉而充满侮辱的殊荣!

而他——兵临城下,仓促登基,多么讽刺却也无奈的举措!

若是大明真的亡了,只怕,青史之上受千夫所指的不是他那土木堡兵败被擒的皇兄,而是他这个即使登基也仍旧回天乏术的景泰皇帝!

他怎敢休息,又怎能休息?

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藏在条案宽桌之后,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朕记得,前几日,忻城伯赵荣因不赴营操练而被于尚书弹劾,此事如今处理得如何了?”

石亨微微一愣,向来不沾情绪的眼里掠过些许讶异,许是没料到朱祁钰会突然问起这个:“启禀皇上,三千营忻城伯赵荣因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军纪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已谨遵皇上旨意,由法司将其禁锢。”躬了躬身,他谦恭守礼继续道:“如今,三千营已由都督佥事孙镗代理军务,请皇上放心!”石亨负责统领京师营兵,对于这些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赏罚分明,自是应当。”朱祁钰微微颔首,看起来似乎对事态了若指掌。“于尚书,如今,已临近十月,也先随时可能挥军来袭,不知京师的布防实施得如何了?”虽然颇有倦意,但他墨黑的浓眉斜飞入鬓,双眸仍旧炯亮有神,他没有抬头,视线仍落在卷轴之上,径自询问站在一旁的于廷益。赤红的通袖龙襕袍上,那九条五爪困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姿态倨傲,一如这个执掌河山社稷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尊贵之气。

“启禀皇上,京师防卫已经基本完善,各大小关隘与要塞据点,都安置了重兵防守,所有抽调的军队都已经受过了严格训练。”对于即将来临的大战,虽然很多朝臣心底仍然是没个着落,但于廷益始终是保持着无限自信的。当然,这仗毕竟还不曾开打,也先的嚣张气焰还不曾稍减,谁也不敢保证这一战之后,等来的会是何种命运。可是,他看得出,不妨京师的士卒们眼眸中尽管潜藏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有着不容抹杀的焦虑与恐惧,但,却绝没有丝毫畏缩!“京师之内,人心稳定,军民一致抗敌,绝不予以瓦剌任何可趁之机,定要与其殊死一战!”

朱祁钰抬起脸,深邃的眼神透着莫测高深,看不透的脸上挂着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文气。“如今,也先若想强攻京师,必然会挟持太上皇至大同或者宣府。”

今日,汇聚于文渊阁内的兵部重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照理,不过二十二岁的朱祁钰在其中该显出几分年轻与稚嫩,可实际却不然。他一直颇为镇定,看似秀雅温文,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从容不迫地查看着置于条案上的卷轴地图,细细倾听众人的上报,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可那深邃的眼眸却透露出了不可忽视的老成犀利之色。

“皇上大可放心,由杨洪镇守宣府,由郭登镇守大同,可保两城万无一失!”石亨低垂着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恨意与杀机,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随即,大抵是意识到不可在皇上跟前太过放肆,眼神复又变得清明平和。如较起真来,他心底自然是有着忿忿不平的,阳和一战,他所率之军队被瓦剌军杀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出于无奈,自己只得孤身逃离。失败的痛苦和被人穷追不舍的耻辱一直交织在心头。“只要他二人能够力守大同与宣府,也先妄想兵不血刃地攻入关内,便是妄想!”

此话非虚,杨洪被称为正统第一智将,领兵作战进退难测,屡出奇谋,且善用佯攻计策,他负责镇守宣府,也先进攻多次,都被他轻易击退。之前,志得意满的也先曾挟太上皇至宣府,叫嚣着要宣府守军开门,而杨洪冷静镇定,并不与其打照面,而是佯称镇守之将已往他处,天色已暮,城门不可开,使得也先无奈之下,只得就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辗转至了大同。而大同副总兵都督同知郭登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后,不仅智勇双全,小心谨慎,还修整城堞关塞,修缮兵械。自接他管大同之后,拊循士卒,吊死问伤,甚至亲为受伤的士卒裹创换药,并慷慨激昂地对大同全城军民当众拔剑立誓:‘誓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也。’

倘若大明武将皆如此二人,又何必惧怕区区瓦剌呢?

“上个月,大同曾有急报,宣称城内士卒堪战者仅数百,马匹不过百余,朕虽已拨予军费供其葺整军务,固守城池,但也仍旧心有戚戚。”朱祁钰以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略略一抬眼,望著众人的目光明显地又深幽了几分。他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如今,绝不可仅仅只着力于京师的布防,若是外围沦陷,帝都纵使兵马再强,也恐怕难保。”

于廷益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皇上有何打算?”虽然皇上一向信任他,对目前的布兵防卫并没有多加干涉,可他却吃不准,皇上会不会听信了某些流言蜚语,是不是有什么不太满意之处。

“朕倒是想知道,于尚书对此有何打算?”身着龙袍的人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斯文淡定,却显得更加莫测高深,不经意地看了看他,又调开了视线。不过一眼,似乎已将他的一切思绪全看了个清楚透彻。“京师布防不是全由于尚书负责么?”

于廷益咬咬牙,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全都说出来。“微臣斗胆,奏请皇上派人前往宣府,东昌,德州河间等卫,对官军士卒每人奖赏白银二两,棉布二匹,各令其安分守己,切勿生事,一旦有滋扰百姓者,必然严惩不怠!”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屡次向皇上直谏进言,皇上也对他完全信任,以至于有些嫉恨之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什么“皇上太过信任于廷益,谁也不敢担保这会不会是在宠信第二个王振”,倒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气闷,本有些犹豫于要不要想皇上请奏,可时间仓促,又容不得他多想,正在左右为难,可皇上却主动提起,这不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么?

“于尚书与朕倒是想到一条路上去了。”朱祁钰嘴角微笑的弧度扬得高了些,某种明亮的眸光,闪过幽暗的黑瞳,“准奏吧,户部主事陈汝言向来尽忠职守,此事由他去办倒正合适。”

“谢皇上!”于廷益脸涨得有些红,心里五味杂陈,哽在喉间,说不出道不明,却也咽不下去。

朱祁钰嘴角笑意更深了,先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在脸色莫名微红的于廷益,接着鹰眸略转,又看向在场的众人,细细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朕思量了许久,想要委派可信之人前往直隶,山东等个府县招募民壮,量选官旗兼同操练,以充实和加强大明军事后备力量,不知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兵部侍郎的吴宁升任之前不过是个四品官,正是因为土木堡之变才有机会进入兵部,还从不曾有机会向当今天子谏言,而今,见到朱祁钰一派温文的模样,踌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监察御史白圭素来平易近人,口才甚佳,微臣窃以为,不如遣他去试试——”

“监察御史白圭?”朱祁钰重复了一遍,望向一直不敢说话说话的范广和武兴:“两位卿家为何一直缄默,莫非也在深思谁乃是合适的人选?”

范广与武兴对望了一眼。悄悄交换了个眼色。范广点点头,直率地开口:“微臣斗胆举荐李宾,由他去招募民壮,必然会有所收获。”

朱祁钰轻轻颔首,脸上的笑越来越深,深得有些诡异:“诸位若是得知有被忽视的贤才,应当多向朕举荐,才能使拔擢贤才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说到这,朕现在倒突然想起一个可用却被弃用之人,若能由他协助各位镇守京师,倒不失其价值。”

“皇上说的是——”众人突然觉得无比好奇,不知道皇上口中这个可用却被弃用的人才到底是何方神圣。

朱祁钰面色平静,唇缝中缓缓挤出足以令众人吃惊不已的字眼:“大同守将总兵广宁伯刘安。”

“刘安?!”

倒果然是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人才”!

“请皇上三思!”首先对此提出反对的是武进伯朱瑛。他似乎颇有些激动。连身体也随着情绪微微颤抖。“刘安素来无甚大智谋,也先兵临大同,他不仅不听从朝命,还擅自出城朝见上皇,赠送也先银两,而后,他又自加封爵之荣,擅离信地,置镇守之职于不顾,径赴阙庭,受到满朝文武及六科十三道皆上书弹劾,如此之人,不顾家邦之难,只顾个人加官进爵,宜以其正刑罚典籍,为满朝文武后戒,怎可再用?!”

当然,朱瑛当日也是义愤填膺地上书弹劾刘安者之一,今日乍一听说皇上要重新启用这已被下狱禁锢的家伙,难免窝火异常。

朱祁钰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眨也不眨,优雅淡然中隐含着威严。“朕不过提出来让大家议一议是否可行罢了,武进伯何必如此激动?”

大家都不再说话。有的是因为不敢说,有的则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廷益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却突然想明白了朱祁钰的用意,眸里闪过一抹会心的笑意,不言不语地静候着该说话的人说话。

“微臣倒认为,刘安的确可用。”这值此时,突然有人开了口,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此人正是石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祁钰,眉峰沉沉的。“人谁无过?!如今正乃用人之计,又何必过分拘泥于陈规旧守。石亨也曾因阳和失守,而单骑奔回被贬官,幸得皇上与于尚书的赏识,才能带罪镇守京师,若是也一失足便再无翻身之日,那么,岂非不配站在这文渊阁内!?”

自从阳和兵败逃回京师之后,石亨便被削去了原有的官职,终日被笼罩在旁人鄙视的眼神中。他心知肚明,作为一个武将,即便是战败也应自尽殉国才是,抛弃了所有的士卒独自潜逃,即便活了下来,也绝非一件光彩之事。不过短短两个月,他尝尽了失败带来的耻辱。他心中有愧,更有悔,不仅无法面对那些死去将士的亲人,更让自己背负着苟且偷生的恶名。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战场上彻底击败瓦剌,赢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和身为武将的尊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机会了。毕竟,败军之将,能苟活于世尚属幸运,若想再战沙场,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可是——

当今皇上绝不是个迂腐之人,就凭其能够大胆采纳于廷益的意见,重新启用他这败军之将,便值得他石亨以性命回报这知遇之恩。

朱瑛冷冷哼了一声,知道石亨方才的这一番言语是在针对他,可却又不好在皇上面前发作,只好憋着气强忍着。

“不如,将刘安召来,让他自己做个选择吧。”朱祁钰仿似早就预料到众人会有如此反应,不慌也不忙,仍旧是一派斯文,让人猜不透他的用意。“金英,传朕旨意,命锦衣卫立刻将刘安带到文渊阁来。”他高声喊着,只听得阁外的金英应了声“老奴遵旨”,接着,便是些微嘈杂的脚步声。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两名锦衣卫架着蓬头垢面的刘安入了文渊阁。众人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换着疑问。刘安被禁锢下狱,此时理应在锦衣卫的诏狱中,怎么会——

看来,皇上必然是早有准备的!

“刘安,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宣汝觐见?”朱祁钰低缓地开口,神态从容,连正眼也没瞧她。

刘安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衣着褴褛,发丝散乱,身体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残叶,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罪臣…不知!”那话尾在嘴里绕了无数个圈,终于顺利地脱口而出。

“既然不知,那便猜猜吧。”朱祁钰不急不恼,笑得高深莫测,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温文尔雅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中都显得诡谲而狡诈,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刘安脸色惨白如雪,没有一丝人色。他猜不透皇上会怎样处置他,是斩首示众,抑或其他?不管是哪条路,都预示着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恨只恨当日鬼迷心窍,受人诱骗唆摆,落得如今这下场。在锦衣卫诏狱的这些日子,他虽然不曾受刑,可却知道那里一直是被称为“有命进无命出”的人间森罗殿,专门奉皇上密令查办各种要案,不仅可以有权利恣意缉捕、刑讯、凌虐、拷打,就算是处决也可以肆意妄为,不拘于刑!原本以为今日便会丧命,谁知,他却被带进了宫,来了这文渊阁。

皇上究竟想要怎样?他知道自己千错万错,若皇上要他这一条贱命,简直犹如捻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何必还要拐着弯子折腾他?

“皇上,刘安枉为七尺男儿,有眼无珠,错信了瓦剌蛮首的挑唆,鬼迷心窍,擅离职守,做出误国害民之事,愧对圣颜!”刘安眯眼咬牙,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接着一下:“今日,请皇上赐罪臣一个痛快!罪臣愿将一腔热血洒在圣躬驾前,以赎罪愆!”

殷红的血自额头上磕破的伤口蜿蜒而出,将空气也染上了淡淡的腥味。文渊阁内遗篇寂静,只能听见沉闷而单调的磕头声。

朱祁钰冷眼看着刘安的举动,也不喝令他停下。好半晌,他才撩袍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地不停磕头的刘安。“刘安,你自称是七尺男儿,烈烈丈夫,以报国之志镇守大同,今日既知错信奸人谗言,为何不思改弦更张,以图将功补过,却非要作出这脂粉女子之态,凡夫俗子之相,这难道是大丈夫本色吗?”他语调徐缓,口吻轻柔,但听在刘安耳朵里却是比咆哮怒吼更具震慑力。“大明与瓦剌如今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尔等更应以国士自居,才不愧为铮铮铁汉!与其在朕眼前磕头流血倒不如奔赴沙场为国杀敌!”

“皇上,您、您还信得过罪臣?!”刘安兀地停下磕头的动作,说话的时候,嘴唇抖抖擞擞,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汝既为我大明朝臣,忠心与否,朕自然辩识得清。”朱祁钰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文都在瞬间化作犀利:“广宁伯刘安听命,朕命你明日起便协助兵部镇守京师,戴罪立功,不得有误!”

刘安颤巍巍地将头再一次重重磕在地上,想要谢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之前磕破的伤口一阵一阵的剧痛,却也没有此刻的痛来得这么绞心绞肺,将眼泪也催逼了出来。他将头贴着地,不敢抬起来,怕被人窥见着狼狈的模样,许久之后,才哽咽着挤出三个涕不成声的字。

“臣——遵旨!”

旧梦新愁

什么都看不见,胸口很闷,心跳得越来越激烈,如同火焰烧燎一般,炙烤着他的胸口,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如此的炽烫炙灼。莫名地,头颅犹如即将爆裂一般狠狠地疼痛着,逼得他不得不紧紧抱住,那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回忆起多年前那个险些丧命的夜晚。

当时,他似乎才只有五六岁吧,和所有的稚子一般天真无邪,随着母妃住在高高的宫墙之外。那时,他还不太明白父皇为什么要隔三差五才能来看望他们,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天地仅仅限于那高墙宅院之内,甚至,他连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父皇极宠爱自己,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优点,父皇也会以聪明伶俐为由夸他老半天,还说什么“如此聪慧,将来必可承继大统”。而他,也不懂生在皇家将要面对的尔虞我诈,不懂在自己的父皇面前表现是在所谓地争宠。他只是极力地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的优点,读书,习字,棋艺,画技,只要是能让父皇高兴的,他都不遗余力地尽量做到最好。当时,他还不知道,这种孩童对所尊敬之人单纯的讨好行径,足以让他在别人心里变成眼中盯肉中刺。

六岁那年中秋,年幼的他吃罢父皇派人送来的应节糕点之后,莫名其妙中了剧毒。母妃虽然立即派人寻来了正在宫里大宴群臣的父皇,却也仍旧是无济于事。据说那制饼的厨子已经服毒自尽了,父皇一怒之下将有关联的人全都下了诏狱,严刑逼供。到后来,明明已经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可父皇却束手无策,就连大内的御医也对他所中的剧毒无能无力。弥留之际,他隐隐看到父皇一直紧皱着眉头,眼里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而母妃则是哭得肝肠寸断,数次昏死。

那一刻,只怕任谁都料定他已是必死无疑了吧。

那个晚上,他也是如现在这般,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折磨中,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等待什么?

是等待命中注定的早夭,还是来自森罗殿的召唤?

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是何等的恐怖骇人,那鬼域幽冥又是如何的阴寒森冷。

可最终,他命不该绝,那毒总算是没能将他给送上死路。苦苦捱着,他到底是撑过来了,不是么?

这一撑便是撑了十六年。如今,阴差阳错,他已经身为大明帝国的天子,可为什么仍旧觉得身边满是危险?文武群臣,谁的笑脸与崇敬背后如罂粟一般暗藏杀机?谁的恭维与效力不是带有不为人知的目的?谁明里涎着脸高呼“万岁万万岁”,可暗里却是招兵买马妄图篡权?谁是大公无私的典范?谁又是明哲保身的榜样?

他能够相信谁?

他够胆相信谁?

这九重宫阙之中,没有一个是可以信任的人,这是身在皇家的悲哀,也是身为帝王的宿命。除了继续独自苦撑下去,他还有什么办法?

只是,要他撑到什么时候?

何时才是个尽头?

待得头疼稍缓,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意识地四顾张望。

一片漆黑的空茫,如同没有月色的夜晚,冷风一刀一刀地刮过脸,生生地疼,将他满头的发丝都吹得散乱不堪。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之前不是还在圣济殿文渊阁么?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这地方?

他完全没有头绪,无意识地往前摸索着走。原本是极慢极慢地,可渐渐地,那种潜在的危险感觉越发清晰明了,仿似周围聚集着无数足以致命的梦魇,逼得他不得不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在那一片黑暗中毫无目的地狂奔,生怕一停下来,便是中了宿命的圈套!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天下虽大,何处有你的容身之所…

一个缥缈的声音自脚踝之下慢慢窜了上来,一寸寸缓缓爬过他的腰背,激得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最终,那诡异的声音贴在他的颈后,阴湿而寒冷,带着令人战栗的冷笑,犹如出没于荒草间的蛇,灼灼地吐着口中的信子,妖娆之中藏着足以致命的诱惑,紧紧缠着他魂魄不放。

…这便是你的命…你的命…哈哈哈哈哈哈…

幽幽的冷笑渐渐变成狂放的大笑,

他猛得停下,回头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可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残忍而突兀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他——不!不只一双!是无数双可怕的眼睛!它们隐藏在黑暗的背后,似乎看穿了他的一切!

这他的命?

谁定下的?

难道,他就没个选择的权利?

他为什么非得要接受宿命荒谬的安排?

为什么!?

冷汗自发跟深处冒了出来,浸湿了全身,被风一吹,冷得刺骨。他有些气息不稳了,不敢在原地继续停留,只知道往前跑,不停地跑。

…你以为她真的对你有情么…她的心上人是风湛雨…你算什么…不过是需要你来收拾这烂摊子罢了…

尽管一直在奔命,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处可逃了,那诡谲的声音如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层层叠叠,回声一般将他围困其间,无论跑向何处,都只是徒劳!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她为的只是天下…只是天下…不是你…

他僵直地站着,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咀嚼着心底的苦涩。

是呀,在她眼中,朱祁钰仅仅是个“外人”,除了无心的初遇,她一直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尽管她有时会看着他,但,她从未真正注视过他。没错,她从未真正注视过他。所以,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命定的救世主罢了,除了可以拯救她挂情劳心的天下,再无丝毫其它用处,不必再有任何交集。在她眼中,如今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和街边流浪的乞儿其实是完全没有差别的吧。

…待你想要放弃天下那一日…你以为她会怎么做…你以为她会体恤你的苦衷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她还会再见你么…

忽然间,那阴冷的声音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咆哮,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你死心吧…你算什么…算什么…不管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感情也一样…

名不正言不顺?!

就因为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宿命与际遇么?!

所以,他就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

凭什么?!

他非要打破一切不可!谁也别妄想轻易地控制他,凡是想将他耍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他都绝不会放过,只除了她——

突然,倏地一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似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四周什么都不曾出现过一般,寂静得吓人。接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娉婷多姿,墨黑的青丝间流泻着绝艳的光亮。

那不正是他心仪的她么?

纵然容颜之上有着浅淡的伤痕,可他仍旧觉得她美得如此耀眼,足以夺尽天地之色。她娴静而温柔的笑着,风韵雅致得如清泉一脉,带着孑然傲气,蚀骨一般地迷惑着他的神思。

“素衣!?”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神志有些混沌了,分不清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她的名字。

她莲步轻移,纤细婀娜的身子缓缓靠近,发间的凤钗铮铮作响,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突然,她似乎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步不稳,往他怀中跌了过来,他急得立刻伸出双手,想要紧紧抱住那销魂蚀骨的温香软玉。就在此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凤钗,泛着蓝光的尖利钗头直直向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

只觉得胸口猛然一窒,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可手指却感到灼烧般的疼痛,耳边传来铿然清脆的声音,惊得他打了一个冷噤,大叫出声!

“皇上!您怎么了?”一个惶恐的声音在耳边慢慢清晰起来:“可是烫伤手了?!”接着,那声音又似乎忙不迭地厉声吩咐着其他人:“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御医给召来!”

“不用,朕没事!”

朱祁钰魂不守舍地大口喘着气,条件反射似地立即开口。眼前似乎闪过极亮的光线,刺得眼睛难受至极,一时之间,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所有的动作与言辞皆源于本能反应。依旧是以往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可平静中却夹杂着试图掩饰的紧张,似乎是不愿意被任何人有机会窥见心底那层层堆积的秘密,即便是一丝一毫也不肯。

须臾之后,眼前的一切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明黄的流帐,堆着奏折的条案,不知何时被打翻的琉璃盏,还有身旁一脸愕然的金英。他的心微微镇定了些,清醒的意识瞬间回流。

原来,他一直都在文渊阁内,方才的一切不过都是梦魇。

眉峰微微蹙着,方才梦里那声惊呼仍有些回荡在意识里,那般绝望与苦涩,甚至还带着些微想要就此放手的疲惫。微微眯起眼,他蓦然发现,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何时跌落书案之上,殷红的朱砂污了奏折,而那污渍也不知已是干涸多久了。

他睡了多久了?

手指有点疼,好像是因为方才于梦中伸手,不小心掀翻了琉璃盏,烫伤了指尖。

“皇上,真的不用召御医来?”随侍的金英有些担忧地看着一脸漠然的朱祁钰。

皇上真的没事么?可那指尖被琉璃盏给烫到,明明都已经微微泛红了啊!

“朕说了没事。”朱祁钰吁了一口气,神色迅速恢复了平静,言辞简短而有力,与方才判若两人。“一点小事罢了,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重又握起笔,批阅着奏折,指尖被烫伤的疼痛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须臾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淡淡开口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丑时。”金英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知道皇上方才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那惨白的面色,乍醒时茫然而辩识不清方向的眼神,让他忽然间觉得有些担忧。似乎是思量了好半晌,他才讷讷地开口:“皇上别怪老奴婢多嘴。老奴知道皇上近日以来为了国事操劳,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老奴看着实在是心疼呀!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身子给累垮呀!”

“朕心里有数。”他似乎对于一切都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奏折上,微陷的眼眸明亮如昔,不见波澜,也不知有没有将金英的话给听进心里去。“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朕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老奴尊旨!”金英暗自叹气,随着其他的太监一并恭敬地退到门边,仔细地掩上殿门,生怕有人不知死活地来打扰。

皇上方才虽然掩饰得快,但却没能逃过他的老眼。

他看得出,皇上虽然迫不得已在百官拥蹵之下登了基,可他却仍旧排斥着一切,不仅未曾踏入寝宫乾清宫半步,而且夜夜宿在文渊阁。不知道的都道是皇上心系天下,忧心国事,可他这个老奴婢却是看得分分明明。如今,皇上的身子纵然是端坐于奉天殿那金銮龙椅之上,可心里,并没有真的接受天下的朝拜。

皇上,其实并没有真的将自己当作皇上吧。

待得随侍的太监都出去了,扔下手中的朱砂笔,朱祁钰兀自端起一旁的酒杯。那如山一般高摞的奏折,在他深幽的眸底化作虚无的影子,恁地平添了一抹讪笑。

云杯美酒琥珀光,既是美酒,却终是只能独酌浅尝。他昂首将杯里的美酒一饮而尽,从容不迫地一一熄灭了文渊阁内的琉璃盏。

烁烁月华从窗扉投了进来,无形地萦绕在身上,轻拂着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晕。朱祁钰静静端坐着,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有些失神地直视前方,若隐若现的是浓眉之间解不开的郁结,目光也已不复平日的灼灼熠熠。

冷月西移,破晓在即,夜已残,天将明,深宫埋首览书卷,不觉又换人间。

早已知英雄易做,君王难为,世间无数人都艳羡着他的际遇,可谁又知道这皇权极致的背后,竟潜藏着诸多孤寂与无奈。谁又知道,这重銮迭阙的中,傲视群伦,君临天下的帝王挥斥江山社稷时心中竟然也会无奈地泛起酸楚?

不忍生愁,忍能长乐。

素衣呀,记得那日在谨身殿她曾说过,他若不承继这大明江山,天下必亡,可如今,他登了大统,入了金銮,这大明便必然不会亡么?

见不得这天下亡了,不仅仅是因为身为朱家子孙,不能任由天下被外族侵吞,更是因为,他不忍天下百姓遭逢劫难。若说他是唯恐以后入土之时愧对列祖列宗,那么,她呢?她究竟又为的是什么?她真的可以慈悲到这种程度?为了天下,可以向一个男子献上处子之身?若真的有如此慈悲,倘若真的又那么一天,他不愿再为了天下委屈自己,她是否真的会如方才梦魇那般,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

谁又能保证,最慈悲者不是最无情者?

对这一切,他根本是毫无把握的。

原来,一向万事成竹于胸的他如今正做着的竟然也是如此没有把握的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