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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值夜守,不仅私下饮酒,还满嘴胡言乱语,我看你们大概是嫌头在脖子上呆得太久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寒夜里,比刺骨的夜风更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只顾着打闹,却未提防俱是一愣,缓缓回头,却见身后站着好几个人。

“啊,刘将军——”

在场的士卒都认得,开口说话的那个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负责镇守西直门的都督刘聚刘。而他身后的几个人,除了于廷益是熟识的,其他都似乎不曾见过。那一刻,汤成林突然有了个很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无意之中闯了大祸了!

刘聚拎着佩剑,眉峰一敛,扫了一眼西直门当值夜守得士卒们一眼,突然出声喝斥道:“你们一个一个还杵着干什么?皇上今夜亲自来督察布防,还不赶快跪下!”

“皇、皇上!?”

众人这下可真的犯傻了。原以为不过是开开玩笑,却不想,皇上竟然真的来了!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便是皇上么?

看他的模样,如此年轻,与于廷益等人比肩而立,却是显示出摄人 的气魄来。

此时此刻,倒是路小渊最为机灵,他是料到了皇上会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一听刘聚喝斥,立马跪下高声道:“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忙不迭地纷纷下跪,紧张得脑门子上全是冷汗,连背心也被浸湿了。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朱祁钰抬眼看着众人,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他一身宝相花的织锦袍子,未曾披有貂氅,夜风之中虽微显单薄,却全无仓猝与狼狈,衬得那颀长的身子更加挺拔。他轻轻扯起唇角,半是在冷笑,半是在嘲讽,在幽暗的光亮之下,那张俊美的容颜却让人胆战心惊:“方才是谁说皇上要是真能在这时候来督察布防,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的?”

询问一出口,四周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样凄冷的长夜,就连刺骨的寒风也比不上皇上深幽灼烈的目光,简直是让人毛骨悚然。

汤成林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往前迈进一步。他原本想大大方方地开口,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膛承认,就算是死也要证明自己是条汉子。可是,在朱祁钰的目光下,他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刺得缩小了一半,不由自主地显出胆怯,嘴里瑟瑟缩缩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却成了蚊子似的讷讷低语:“是我说的。”

“你缘何笃定朕不会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询问,听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淡漠,对于汤成林的出言不逊并未太过在意。

“因为、因为——”汤成林平日虽然嘴硬,可真的见到皇上,总是觉得惶恐的,更何况,他方才口不择言地胡言乱语了一番,此刻只觉得牙根子都自阿哆嗦,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紧张,好半晌,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从唇缝里挤出个乱七八糟的答案:“今晚真的是特别冷呀!”

“是么?!”朱祁钰聚起眉峰,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似乎迸射出凌厉的寒意,“朕记得,前几日兵部才颁下了军令,严禁当值夜守之时私自饮酒,你们竟然如此大胆,妄顾军纪,知法犯法!?”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几近无表情的脸庞,简直吓坏了周围的一干人等。他愈是不动怒,怒火就可能愈炽燃,一旦触发,后果将难以设想,而且是绝对惊心动魄的。

不提酒还好,一提到酒,汤成林的酒劲便上来了,那恐惧的冷汗瞬间便都化成了激愤,一古脑地倾斜而出。“喝酒有什么不对么?我们不过是喝几口酒取暖,并非纵酒豪饮,难道也有错么?”他瞪着眼,怨悒的眼神埋得极深,看样子似乎是打算豁出去了,便懒得在乎什么,心里的不乐意全都显在了脸上:“皇上每日倒是好吃好睡,不必挨冻受饿,我们夜守城门,冷得手脚麻木,直打哆嗦,生怕一个不小心打起瞌睡,误了大事,不喝点酒能撑得下去么?”

“你真是恁地大胆!”汤成林的口不择言倒是将石亨给惊愕了。他一时气极,上前几步,一脚踢在汤成林的腿窝上,汤成林脚下一个不稳,结结实实跪倒在地上,两条腿麻得像是突然折断了一般。“坏了军纪还敢在皇上面前狡辩,今日若不斩了你,何以正军纪?!”说着便嚓地一声拔出佩剑。

“难道不是么?”咬着牙,汤成林半仰着头,丝毫不肯松口,只是闷着声,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要不,换皇上您来守一夜城门试试!坐轿子的人,哪里知道抬轿子的人苦?”

“朕当然知道诸位辛苦,否则,为何夜半连同各位大人前来督察?!”朱祁钰制止了石亨的举动,斜斜的侧身撇了于廷益一眼,与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掩饰在暗潭下的幽光若鹰隼一般森然,上前扶起汤成林。“酒自然可以取暖,稍饮本也无妨。可如今瓦剌人虎视眈眈,正巴望着有机可趁,一举攻入京师,若是每一个当值夜守的士卒都像你说的那般以酒取暖,慢慢便放松警惕,不知节制,岂不是给了瓦剌人可趁之机?”

看着渐渐耷拉着头的汤成林,他突然眉角低了低,沉声问道:“听说你曾历经土木堡之劫,你可知土木堡一役,我大明五十万大军为何会战败?”

汤成林有些惊异地抬起头,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场劫难,他的确实是亲身经历,可他却不知道为何大明会战败,以往只是埋怨,今日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便不知症结之所在,不过是在一味盲目地表现自己的愤慨。最终,他耷拉着头,酒劲所带来的激愤在瞬间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前轻敌,进不用命,退而无耻,自乱阵脚,军纪不严…”朱祁钰闭上眼,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睁眼,盯住眼前的一干人等,墨眉之下深黑的双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你们说得很对,若是没有你们,谁能坐得稳这江山?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国士,君有君责,民有民职,惟有各司其职,方可共度此劫。大明已有五十万热血男儿葬身土木堡,朕绝不愿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因麻痹大意而丧命,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丧命!”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汤成林只觉得如同被炽热的烈酒猛然泼洒在了胸臆之上,心脉中奔涌的鲜血也带上了酒的灼辣,魂魄被震荡得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滚滚的也不知是痛还是醉。他涩涩地偷望众人一眼,只见人人都是一脸愧疚,登时便对方才逞能的酒后胡言追悔莫及。

“为严明军纪,诸位在明日酉时之前自行前往刑部府衙,听从裁决惩处!”朱祁钰始终未曾移动双目,他眸子睐视,一瞬不瞬的直视着众人,“诸位服是不服?”

“服!”

“那好!从今夜伊始,朕与诸位一同镇守九门,并肩作战!”那令于廷益与石亨等人惊异不已的决定从他嘴里说出,竟是如此平淡。他一反方才愁苦微现的模样,挑起浓眉,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朕会牢记诸位今日为国为民所受的惩处,待到击退瓦剌之时,朕定然备下美酒,与诸位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不过是一句不醉不归,弹指间,他的笑随即凝在了脸上。

远远的长街之上,那白衣翩然的身影不正是她么?!

虽然京师定下宵禁,入夜之后不许任何人随意外出,但素衣却是例外的。

镇守九门的将军,专司巡哨的三千营都督,没有谁不认得她这个能自由出入于兵部府衙的奇女子。此时,她的身边跟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一身灰色的道袍略有些陈旧,却显出几分非同寻常的仙风道骨来。他们似乎正说着什么,可就在撇见朱祁钰身影的那一刻,她原本轻盈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眼见那宝蓝色的织锦袍,素衣着实一愣。

那不是初次见他之时,他所穿的衣物么?可而今,他贵为大明天子,却为何还要不顾身分得着这些旧衣?更想不明白的事,这凄寒料峭的长夜,他不在宫里好好休息,跑带西直门来做什么?

朱祁钰,他永远都是那样,任凭何人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他便是大明新登基的皇帝么?”察觉了素衣一时错愕的缘由,清远真人敛着长须,细细地打量着朱祁钰。须臾,他沉声开口,清瘦的面容上带着漠然与淡定:“就面相而言,果然是尊贵非凡的紫薇帝王星,形貌轩昂,文翰飘逸,颇有明君之风。可惜——”

“可惜什么?”素衣一时没由来地失了神,双眸惦念着不远处那俊挺得身影。

“可惜他额高却有凹陷之处,眼角上挑,眉宇轩然却是隐含着戾气。”清远真人略略掐指,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好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唇边的淡笑几乎全然淹没在皱纹之中:“他命格属火,五行缺水,登基之时乃是火曜之日,而大明是由朱家当政,朱为赤,赤为火。数火同燃,兴旺自是大吉,但彼此若是相犯,只怕凶煞难避,好景不长,此生注定短命呀!”

注定短命么?

她望着他,不经意与他的视线撞上,竟是犹如被粘着了一般,怎么也挪不开。交叠的双手骤然抽紧,心弦因清远真人的方才话而微颤,突然便绞出了难以抑制的疼痛。

碧落依痕

他明显瘦了,不仅颇有憔悴之色,就连当初那一对时刻透着狡黠与算计,总是不怀好意盯着她的眼也变得淡了,倦了,透出一种极空洞虚疲的眸色。幽暗的黑眸,定定的看著她,紧锁著她的视线,带著某种说不出的专注,以及她无法辨认的笃定,震颤着她的心弦。

身为一国之君,尤其是身处如今这情境之下,怕是任何人都无法平静承受一切的吧,可为什么他却如此冷然,近乎疯狂地为国事操劳着自己的性命?

朱祁钰呵,这个深沉的男子,他究竟在谋算什么?究竟想将自己累到什么程度?!

双眸一闭,素衣蓦地狠狠抽了口气。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极慢地睁开眼,僵立在原地,任凭面纱阻断了自己所有的表情,白衣襦裙使她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发清晰。

方才,清远真人说的那番话犹如往静水之中投了一粒石子,让她原本静如止水的心在一瞬间泛起了涟漪。她曾借蟠龙珏上的梵语箴言起卦卜算,得知了朱祁钰乃是逆转乾坤的大过之人。照那卦象的昭示,朱祁钰命中可得太乙贵人一世庇佑,无病痛叨扰,一生平和安定,衣食无忧,乃是福寿之人,可为何清远真人却借由他的面相断定凶煞难避,好景不长?

清远真人精通面相与手相这等旁学。当年,她随同师父专程前往紫云山拜访,得知姑姑是向他求教面相与手相的玄机。骄傲如姑姑这般,竟然也肯求教他,可见,这清远真人必定不是省油的灯,那么,他观人面相无数,推人命势又怎会有误呢?

如若不然,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岔子?

难道是箴言不实导致卦象不准?

猛地,那突然侵入思绪的臆测缘由使她仿佛遭了暗暗的雷击,泛着涟漪的心湖渐渐翻涌起了波涛。“怎么会这样?!”她咬住唇,悄悄自问,想要咬住那突如其来的凶猛痛楚,却事与愿违,将唇咬得几乎渗出血来。

清远真人微微侧过头来,银白的长眉之下是墨黑而平和的眼,深灰色的道袍在夜风中翩飞。“尹居士,你也是通晓阴阳术数之人,也该知道,并不是每一世的帝王登基都会有紫微星现,但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却有。”他淡淡一笑,布满青筋的手指向茫茫的夜空。蒙蒙雾气中,穹苍显得格外深邃而渺远,虽然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但他仍然能清楚地指出紫微帝王星所在的位置。“当今皇上登基之日,正是火曜之日,贫道夜观星象,发现穹苍突现紫微帝王星,夺目星辉遍临天下,耀眼堪比皓月之光,但,怪异的是,紫微星的周遭却不见左辅、右弼两星的踪迹。”这一次,他专程从紫云山赶到京师来,为的正是与寒霜渐商议这实属怪异的事。

“是么?”素衣既不回应,也不表态,只是喃喃回以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不出她心里在思量什么。

清远真人嘴角的笑很宽厚,也很深邃,融入了俯视天地的慈悲,却隐着无奈。“当今皇上确是紫微帝王星 ,但左辅、右弼隐而不现,那便是昭示着宿命。他对天下的一切灾劫都该袖手旁观,所以,纵然他投生皇家,哪怕贵为先皇次子,占尽先机,却也注定无法君临天下。”

顺着素衣的视线望过去,清远真人挑起白眉,细细打量不远处的朱祁钰。那风姿俊挺,贵气逼人的男子尽管保持着沉默,可目光却一直仅仅胶着在这一隅,脸上毫不掩饰的情意,那情意,皆因自己身边的这个白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清远真人的表情变得略略严肃了起来:“他如今成了皇上,并不是宿命的安排,而是有人篡改了他的命盘,泄露了天机,那么,他的命势也势必会相应变更。”

素衣禁不住一震,混乱的思绪冲击着她的心房。她听出了清远真人话中隐晦的含意。睿智如他,或许未必能猜测出其间的来龙去脉,但多少总能推衍出个几分吧。

她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朱祁钰,他的目光如此灼热,让她觉得颊上一片热辣,如同被抽了一耳光,微微泛疼。面对他的厚待,她除了歉然还能怎样呢?

“天机泄露,必降灾劫,紫微骤起,七煞必现。”清远真人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缓缓摇头,脸色里透着不安。“很快,便会有克杀帝王星的乱世七煞出现,紫微、七煞,二者不可并存,届时,必定会引发一场龙争虎斗!如今,篡改了朱祁钰命盘的始作俑者定要全力助他化解七煞之劫才可,否则,以他如今的命势,只怕是人意争不过天意,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

虽然并非近在咫尺,她却能清晰地看见他深情漫溢的双眸。他眼中情意得漩涡越深,她心底的歉然与负疚感便越发滋长,狠狠刺痛了她的心扉。那么没来由的,她生平头一遭感到如此深重的彷徨与心酸。

难怪师父和姑姑都说,若是私自篡改了他人的命盘,必然要赔上一生,再无退路。她与他之间这要命的纠葛,注定要这么继续下去吗?若早知是要欠下他一辈子,她当时还会涉身此事么?

如今,后悔能抵什么用!?

她要怎么做才好?

若是狠心,任由他的命盘脱轨,任由他不得善终,任由他夭寿短命,一切又当如何?他可知,他将付出的是性命 ,而她,却不知自己能给他的一些什么?

或者,除了自由,他还想要什么?

“皇上,您一夜未曾休息,要摆驾回宫了么?”见朱祁钰久无动静,一旁的于廷益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神色有着不对劲,看他微微发怔,直道他是累了,便轻轻开口提醒。

朱祁钰缄默地望着素衣,眼里似乎藏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痛楚。终于,他用那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声打破沉默:“没事,都各做各的事去吧。”缓缓吁了一口气,仿佛那已是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儿力气,他眼色一黯,心中一悸,垂下眼,将其间的神采全然收敛:“朕想去素瓷居坐坐,很久没有尝过那里的茶水滋味了。”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一字不差地飘入她的耳中。

在深深一瞥后,他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素衣突然想唤他的名讳,期盼他缓缓的一个回眸,看清那最后的一眼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情绪。

可最终,她没有。

遥遥地望着晨曦中朱祁钰那挺拔却微显疲惫的背影,她隐隐忆起蟠龙珏上的梵文箴言,以铜钱龟甲所卜出的卦相,甚至还有奉天殿顶上那于云间翻滚鳌首的苍龙,迎着红日腾跃苍穹之上,这一切都透出大明的泱泱国势——龙翔九天,却也映出他那被宿命注定的,苍白的一生。

此刻,耳边嗡嗡回响的是如此清晰的九个字——

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

依旧是二楼那间小巧玲珑的静室,芙蕖婀娜,修竹清逸,嵌着红玉的梨木束腰桌,就连桌上的杯子也是他最为喜爱的“荷叶杯”,色白如玉,质薄如纸,茶水因杯浅而不留底,那清幽剔透的色泽总能诱得人执杯一啜而尽。往日置身其中,他总觉畅快淋漓,不管是做什么,都心境平和,悠哉自在。可今日,他却丝毫也提不起以往品茗的兴致,尤其是方才甫一踏入素瓷居,玄关处白玉屏风上刻着的《六羡歌》倒莫名地使他突地生出了无限的感慨。

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隐隐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邀来了于廷益,两人对弈品茗,那时,他都说了些什么?

那时,他说,曲高而和寡,君子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今日才知,真正曲高和寡的不是君子,而是君王。

那时,他说,人知名位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而现在,他被深陷名位之中,无法自拔,那无名无位之乐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时,他说,宁愿求一红颜知己,裘褐为衣,与之俱隐深山中,似陶潜一般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今日看来,红颜倒是出现了,可却并非他朱祁钰之妻,至于隐居深山的夙愿则更是无稽笑谈。

不管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他而今都只能暗笑自己失算,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走上今日这一步。而当时,恐怕更没有料到,自己跨出了这门坎,循着琴声而去,竟然会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要与他邂逅的女子。

然后,便是飞蛾扑火般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无奈地自我感慨了一番,他执起桌上的白瓷云杯,微微一嗅,淡雅茶香扑鼻而至,与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让人心神俱醉。这是茶中极品“竹根碧涧”。他向来喜欢这类味觉清淡的茶,细细啜饮后颊齿留香,一如心仪那个聪慧淡然的女子。

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不慌不忙地抬头,刚好对上那推门入内的身影。

“朕知道你会来的。”看着那飘逸的白裙,他笑得云淡风清,直白而坦率,仿似无意为他的言行举止寻找任何借口。

素衣盈盈展眉,异常明亮的眼眸在烛火之下如同坠落的星子:“你怎么能随意出宫?还闹得人尽皆知?”她转身关上门,语气平静而和缓,从容镇定得一如平日,可心底暗暗生出了气恼。“你可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正在图谋要取你性命?”

没错,她的确在生气。她知道他方才在西直门的最后的那句话是故意说给她听得。若非有意为之,在督察完九门的布防之后,一夜未睡的他便该摆驾回銮,而不是硬要来这龙蛇混杂之所喝茶品茗。她心知肚明,若是她今日狠心不来见他,他必然还会搞出更多匪夷所思的花样来,令她防不胜防。将清远真人送到了师父那里后,她便匆匆找了个借口,迫不及待地赶到素瓷居来。她如此焦急,皆是因方才清远真人的那一番言辞。如此行色匆匆,不仅仅是忧心他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是要告诫他小心谨慎,切不可在此时有任性妄为的过分举动。

“难道,朕需要因此而吓得躲在禁宫之中瑟瑟发抖,一辈子不见人才合理么?”他微微眯起眼,笑脸看起来极为嚣张,眉宇间潜藏的傲气睥睨寰宇:“谁要取朕的命,朕只管候着!”

“身为一朝天子,你怎能如此肆意妄为?”虽然白纱覆面,但她的眉间却打着死结,那一贯淡然的黑眸里有一把阴沉沉的怒火正冷冷地在烧,且越烧越旺。“任性随心难道是你朱家的家风?!”大约是因为太过气恼,她说话毫不客气,不仅意有所指,似乎压根没将皇家的威仪放在眼中。

“你若要这样认为,那也无可非议。”他十指交叠,优雅从容地浅笑,对她的冒犯似乎并不在意。尽管是漫不经心的姿势,却透出他高高在上的尊贵之气,宛如神坻一般傲不可攀,那薄唇中吐出每个字都如此深重地撼动着她的耐性。“朕今日出宫不仅仅是督察九门布防,更是因为挂念心仪的女子。既然她不肯入宫来见朕,朕只好出宫来见她。”

这狂傲不可一世的男人!他果然是心有旁骛,动机不纯的!

“你兄长朱祁镇一时任性妄为,便葬送了大明五十万士卒的性命,不仅自己身陷敌军之手,还差点葬送了整个江山社稷!”素衣不理会他话语后半截的戏谑,只是冷着声,眉宇间已是微现怒意,心底的焦灼可想而知,不过,常年修佛的习性令她不惯于将情绪过分外露,还保持着冷静的外表。“莫非,你也打算如你兄长一般受千夫所指!?”

朱祁钰无视素衣的怒意,只管一派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从容自若的口吻:“既然你在心底也认定朕与皇兄一样任性无二,当初又何必一心要朕的君临天下?你难道不怕朕与他一样,将这大明万里江山给白白葬送了?”

“你!”素衣登时被他的一番抢白弄得哑口无言,竟然完全无法辩驳。她迟疑地站在原地,看看他的笑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说不出来了么?!”朱祁钰语调平稳无波,分明是他棋高一着,可却不见半分得意之色。他淡然地挑眉,把玩着手里小巧玲珑的“白果杯”,继续以傲然的神色向她宣告自己不容辩驳的决定。“不仅如此,大战当日,朕还决定亲自督师!”

“你要亲自督师!?”素衣被他平静的话语给彻底惊懵了。她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不死心地追问:“不可能,于大人怎会同意你如此胡闹!?”

“朕是一国天子,与臣民一同抗敌,同进同退有何不妥?”朱祁钰无视素衣的怒意,一派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为何需要于廷益来同意?!”

他的解释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可却有意无意地激起了她的情绪。她的脸色于肃然中透着苍白,把头偏向一侧,眼神冷冷淡淡,似乎是在全力压抑着怒气。“你说得倒轻巧!两军对垒,兵刃相接,刀剑不长眼,你亲自督师,若是有个什么不测,这大明的天子之位又该要换谁坐才好?!”

“即便朕有什么不测,朕还有皇侄、王叔,可承继这天子之位者多不胜数,朕有什么后顾之忧?”他幽幽地笑,执起茶杯,看自己的脸倒影在茶水中,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将这些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你乃是信佛之人,自然也信万物自有定数,不是么?”

“纵使那样,便又如何?!”素衣表面维持着平静,可心里却已经异常烦躁了。如今,她所思所想的全是他那七煞之劫,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怎能让她不谨慎得草木皆兵?

看了看自己身侧的软塌,朱祁钰突然很希望她能坐在自己的身边,静静地,让他可以有片刻的憧憬,憧憬着能够所有的凡尘俗事全都抛开,就这样与她渡过每一个晨昏,做人世间平凡朴实的夫妻便够了。

可惜,憧憬之所以为憧憬,便是因为它太过美好,却也不易实现。而且,她不是个凡俗女子,心系天下,志不在此,又怎肯成全他这没出息的夙愿?!

幽眸一敛,他轻扬嘴角,不动声色地看她脸上有些心神难定的表情:“你不是也说过么,朕若不肯登基,大明必亡,而今,朕亲自督师,与守城将士同进退,与帝都共存亡,将天下凌驾于生死之上,你不是更应该高兴吗?”言辞之间,他仿似动了情,原本的平静也渐渐沾染了丝丝点点的凄怆。“既然如此,即便真有什么不测,也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可抱怨的?又何必要刻意回避?”

素衣这下是真的无力反驳了。她迟疑地站在原地,看看他淡淡的笑容,自己也倍感迷惘。

他一字一句都深深触及在她的心底,如此真挚,却也无奈,让她只能在心里暗暗低叹。她该要如何告诉他,他的宿命已经变更,已经脱轨,已经往不知名的危险慢慢靠拢,这一切皆是因她篡改命盘,泄漏天机所带来的罪孽?倘若她真有什么不测,她又当如何?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竟然也不知不觉在意起他来了?

她一直不明白的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味为什么可以浓厚到这种程度。他如今是大明天子,若是愿意,后宫甚至可以佳丽三千,可是他为何要对她纠缠不休,惟独待她处处不同?他所痴迷的究竟是她身上的什么?

这是个极为复杂的谜题,她不想去解,也不愿去解,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他说得没错,督师与亲征毕竟是不同的,亲征乃是劳命伤财之举,而督师却是与天下万民同存亡。若是在今日以前,她必定会赞成他的督师之举,可是,一想到那即将降临的七煞灾劫,她心里便止不住一阵阵地紧缩,缩出近似窒息的剧痛来。

若是他真的遭遇不测,这天下该怎么办?!

朱祁钰高深莫测地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看着她反映出自己容颜的瞳眸。而素衣也只是近乎木然望着他,彼此缠绻在对峙的目光中,半晌未发一言。

他越来越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不,应该说,他从未明白——她所做的这一切对于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那容颜间虽然有着不可忽视的瑕疵,却也犹有一种俯仰天地的从容,她的双眸深沉如海,困于这斗室之间,竟不能折削减她半分美丽!

她分明是个“人”,可为什么却如此不象个“人”?

“朕记得,你琴艺不俗。今日可否请你为朕弹奏一曲?”良久,指了指一旁琴几上的七弦丝桐,朱祁钰微微叹一口气,终是开了口,似乎是不愿再去想那些枉费神思的问题。“什么曲子都好,朕只想静静聆听便可。”

他的神色令素衣深深为之动容,却也有些迷惑了。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踌躇着,徘徊着,最终,尽管步履沉重,却也仍是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身侧,走向这个她曾经认为是心魔的男人。

他是一只翱翔苍宇的鹰隼,将寂寞掩藏在高傲的姿态之后,即使有隐忍的伤口也不肯暴露人前。他如此非凡自傲,身在皇家,却将权利富贵视如无物,可是,就因她的执念,这自傲被生生地摧毁,他被置身在水深火热之中,犹如冷傲的猛禽被活生生锁入了牢笼,往后的日子,纵使锦衣玉食,纵使权倾天下,那对于他又会是何种意义?即便是带着黄金的脚镣,那脚镣也仍旧是脚镣,没有任何不同。

缓缓坐下,她低头抚琴,十指如飞,露于白巾之外的眉目恬静而淡远,琴音伴着沉沉低吟。

那,是一阕《江城子》。

“隔帘风恸顾穹苍,纵罗缰,血如殇,几缕烟波浩淼怅微茫。槊寒征鞍悲亦亢,愁何偎,遣谁铛。 英雄无处觅斜阳,江山恙,雁难双,骤雨断肠无计怨潇湘。潮漫青锋汐作丈,怜薄命,弄君王。”

不听也罢,听完那低吟的词,竟叫他再也移不开步!上阕初听时,意境雄浑,抚今思昔,跃马扬戈,如同驰骋在烟尘滚滚的沙场上,而下阕却将笔锋一转,语调蹉跎低沉,神思凄怆而恍惚,似胸中深藏感慨无限。

“好一个江山恙,雁难双,怜薄命,弄君王!”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滑过喉间,竟带着无法言喻的苦涩。他看着她,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凭琴声将聆听者陶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可自己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似这动人音律并非出自她手。一曲《夜雨潇湘》悠远而空灵,衬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令他不觉若有所思。

记得自己曾以《洛神赋》中的诗句比拟她的风采,如今才稍稍觉得有些不妥,她的韵致又岂止是皎,岂止是灼?

世人皆知“澄心先生”一曲破玄机,可预知天机。他曾斥之为无稽之谈,最后却也不得不信服。不过,剥落了那层神机妙算的光华,又有几人明了她忧国忧民的怆然?

这女子的心中承载的是江山社稷,是苍生黎民,那大义凛然之下除了这些,还暗藏着什么?

稍通音律的人都知道,只有情感丰沛之人才可奏出令人双耳暂明的天籁,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女子并非一个不知儿女私情为何物的圣人,可为何此刻却仿若看穿了整个红尘,不萦一丝情感,没有半点为情所醉的怡然?

她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隔叶捻霜

静室之内,两人俱不言语,只有铮铮的琴音点缀着这寂静的一隅。

朱祁钰只是偶尔地啜着香茗,时不时合上眼静静聆听素衣的琴声,似乎被那绝妙的弦乐所陶醉,不再说话。素衣也知道,朱祁钰只要一睁眼,视线便一定是落在自己身上,尽管有些如坐针毡的不适应,但她仍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恬然气定,不慌不忙地低头拨弄着琴弦,纤细的手指在那七根弦上有条不紊地滑动,玎玲作响。

随着琴音越来越轻缓悠长,他的神思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变得涣散,神色也越来越恍惚,须臾之后,素衣以指腹压着琴弦,停了弦音,水眸淡淡睨着他,看他轻轻靠在软塌之上,静静陷入了沉睡之中,唇角却还犹凝着些微无奈而痛楚的表情。

她舍琴起身,轻轻靠坐到软塌上,执起他的手细细号脉。片刻之后,她幽幽叹息,黛眉紧皱,眉心似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郁结。

这多日以来,他必然是操劳过度,以至于如今脉象不稳,劳郁集结,若是再不好好调息,只恐引发难以治愈的宿疾。他满脸郁积的都是疲惫之色,若非已是倦极,不可能这么快便沉沉入睡。

方才弹琴之前,她早已在双手指甲内藏了少许的“乾陀罗安息香”,随着转轴拨弦,香味散入空气之中。那是一种无色淡香的粉末,取自乾陀罗树香,若配以白芥子油,散在空气中,可由皮肤侵入身体,只需少量便可达到安神定气的效果,药效极强。殷心姐向来以这乾陀罗安息香制可使人迅速安睡的檀香,以帮助疲倦或病重之人迅速入眠,若是对神清气爽之人,便没什么作用。

他登基不足一月,而今,竟然已劳累成了这般模样?

他其实不必这么苛求自己的,不是么?

为何要如此罔顾身子?

她一直以为,君子当如七哥那般温润以泽,深明大义,可眼前的这个男子难道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么?他竟然可以抛弃自由,为了天下废寝忘食,如此操劳,惟有这样的一个男子入主金銮,主宰朝纲社稷,大明的基业才不至于被葬送,黎民百姓才可能有安定平静的生活。

轻轻放下他的手,她眼神坚定地凝视着已陷入昏睡的他,久久,从唇缝中挤出的虽然只是一句淡淡的承诺,却是甘愿舍命陪君子的大义凛然。

“朱祁钰,你放心吧,我尹素衣绝不会由得任何人任何事伤你半分。”

天气已经微寒,怕他和衣而眠会受风寒,素衣抚他躺好,接着揭开他系在腰间的七宝穗结绦。绣着宝相花的织锦衣袍敞开,素色单衣之下隐隐露出强健且结实的胸膛,那块润泽的白玉蟠龙珏静静卧在他的胸膛上,配以他那沉睡的俊容,充满无形的媚惑。若是其它女子,定会为这出色男子的昂藏身躯而迷乱,但,她却只是稍稍犹豫,接着便告诫自己应当心无旁骛,继续地为他宽衣解带,直至裸裎。最后,再为他覆上暖软的锦被。

平日里,她读的是佛经,师父便也要求她时时思佛理,事事存佛心。师父常说,身躯在修行之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纵使容颜有绝色无双之姿,也不必有半分迷乱媚惑。她也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只是,闲暇之时,她也会想,七哥面具下的容颜究竟是什么模样?虽然应允过七哥一辈子不取面具,但是她仍然记得自己的双手曾经抚触过七哥的面庞。七哥应是生得很好看的吧,若是与朱祁钰比起来,谁更出色呢?

虽然从不在意皮相之说,可她仍然为自己方才那片刻的踌躇而感到荒谬可笑。自嘲地轻扯唇角,轻轻地为他掖好锦被,她正准备起身出门,告诉守在门外的大内侍卫,要其好好看守,可却不经意地闻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那气味淡雅而清新,总是似有若无地在鼻端萦绕,不似竹香,不若茶香,也绝非熏香,更有别于花蕊之香,但却能刺激她并不敏感的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