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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瞳孔不禁一缩,在心里告诫着自己,这世间,女子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已经在她的手中栽了一次,决不能再一次被她迷惑,更不能再一次被她蒙蔽!

“满意什么,你自己心里总该是有数的。”凤莫归也不直接回答,视线又转而回到素衣的身上,却见素衣还是那么愣愣地注视着风湛雨离去的方向,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逐渐涣散茫然的眼里有着再难抑制的虚弱。“这丫头怕是身子虚,不怎么撑得住了,你快带他回去吧。”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别有深意地冷觑着他。

尽管她依旧笑着,但那冷冽直视的眼眸却丝毫没有笑意,瞧得寒霜渐浑身不自在。上前一步扶住素衣的身子,他冷静地扣住她右手腕,循着她的脉线,凝神顷听她微弱的脉息。半晌,拢紧双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真是冤孽!你怎么就偏偏有了他的骨肉?”

即便今日她与风湛雨决裂,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仍旧可以将那割断的孽缘再一丝丝地续起,这样一来,无异于藕断丝还连,斩草未除根。

果真是孽缘啊!

素衣一句话也不说,垂下脸,疲惫地幽幽闭上眼眸。

她可以倔强地忍住眼泪,她可以强迫自己紧紧地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出伪装平静与冷漠无情…可是身体不会骗人,无论多么完美的欺人,可身体却诚实反应了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哀伤,无法自欺。

“当年五陵下…与君相携游…谈笑跋马水西头…小袖挽人留… ”

凤莫归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嘴里既似是吟唱,又像是低诵,她转过身,闲庭信步地往前走,那曾经温柔缠绵的嗓音,如今已是冷淡漠然又平静,像带着一股看透世事炎凉的清冷调子,携着旁人听不懂的心酸和哀伤,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四散飘零,不知是想唱给谁听。

那调子甫一入耳,剎那间,寒霜渐浑身一震,恍若电殛!

就是这曲子,当年,她也是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彼此宿命的交集。虽然永远无法忘记那伤心的痛悔时刻,可只要一忆及她抿着红唇慧黠浅笑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要伸手挽留她离去的脚步。

嘴唇动了又动,始终没有说出挽留的字句,手指颤了又颤,到底没有做出挽留的手势。

远处,宛如吟唱般的低喃仍旧继续着。

“楚云惊…陇水散…两漂流…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长揖飞鸿旧月…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

寒霜渐缓缓地、慢慢地合上双眸,耳边徘徊不去的是那句——

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

她可曾后悔过么?一定也有吧,否则,又怎会有这么一番感慨呢

霜未临,冬却近,难双雁,旅孤云,只可惜,曾经的相濡以沫已是形同陌路,如今各自飘零,即使旧月依然,也已没有机会再回到过去了。

毕竟是孽缘,一番起伏,终归平静,只余悔恨。

只能悔恨。

在这之前,虽然昏迷的素衣是被风湛雨给劫走的,但在场眼见此事的却只有殊颜一个人。那一日,朱祁钰一反常态,不仅没让御医过来切脉送药,就连自己也滞留在文渊阁,好像是有心避而不见。负责守卫“独倚殿”的大内侍卫虽然是郕王府里的旧人,也被他一并给调遣到别处去了。整个独倚殿完全无人把守,连宫娥内侍也不见半个。由此可知,风湛雨之所以敢大胆入宫劫人,根本就是在朱祁钰的默许和安排之下,否则,他纵使轻功再了得,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在大内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

据殊颜所说,风湛雨劫人之时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眼神凌厉得近乎噬血猛兽,一言不发地以一记毫不留情的手刀劈在她颈后,当场劈晕了全无防备的她。由于独倚殿里一整日没有人来过问,害她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才得以苏醒,全身骨头散架似的一直疼。直到掌灯时分后,朱祁钰才回到独倚殿,不过一日光景,他的脸色实在憔悴得吓人,眼眶里全是血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交代让她假扮素衣,换过了常服,便复又回文渊阁去了。

殊颜只道是“杭贵嫔”突然失踪,有可能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朱祁钰才会这样安排,以掩人耳目,毕竟,“杭贵嫔”如今怀有身孕,不知情的人皆以为是朱祁钰的骨血。在立后大典之前,这事凭空兴起了不少谣言,甚至有人说,“杭贵嫔”怀了皇帝的长子,这立后大典上受封为皇后的很有可能不会是汪云慧。殊颜听后统统斥为笑谈,不顾一身恶痛,还在兴奋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可随即,她假扮素衣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得到殷心的消息,说素衣要回宫,让她立马告知朱祁钰,立刻做安排。

她当时一头雾水,不明白风湛雨怎么会突然应允了素衣再一次回宫。不明就里之下,她竟然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在假扮素衣,贸贸然半夜直闯文渊阁,险些惊动了那些不该惊动的人。好在沈莫言够机警,使她不至于被人识破,最后,也让她如愿见到了朱祁钰。

朱祁钰得知消息以后,莫名震怒,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绪似的,他放下手中的笔,既不见半分诧异也没有丁点惊喜,只是叫来沈莫言如是这般地交代了一阵,要他做好一切安排。

就这样,李代桃僵,偷龙转凤,一番周折之后,素衣又回到了宫里,继续扮演着身骄肉贵的“杭贵嫔”!

回到独倚殿,不过稍事休息了片刻工夫,素衣便忙不迭地起身更衣,也不顾自己那动一动就会频频出虚汗的身子,步履沉重却是不肯有丝毫的耽搁,在殊颜的陪同之下,直奔文渊阁而去。

朱祁钰刚下早朝,沈莫言便将素衣已经回宫的消息如实告知。朱祁钰神色阴鹜的看着沈莫言,以往温和的俊容,陡然转变,难看得有如修罗恶鬼,黑眸里的熊熊怒焰仍旧烧得火旺。他并不言语,略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尔后,穿过内廷横街,摒退了身边所有随侍的宫娥太监,不像平日那般顺道去御书房小憩须臾,而是径自将自己关在文渊阁内,连早膳也一并拒之门外。

“贵嫔娘娘求见皇上,劳烦沈大人代为通传一声。”

殊颜已经不是第一次擅闯文渊阁了,该如何避开众人耳目,该找谁通传,她心里早有了谱,于是,一瞄见沈莫言的身影,她立刻欺身上前,压低声音,用难得的客气语气央求着。

“皇上他…”

沈莫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素衣,为难地摇摇头,指了指殿外跪着奉膳的兴安以及两个内侍,未曾说出口的话尾久久延长,便已然显示了一切。

沈莫言在朱祁钰的身边已经有数年了,多多少少是了解其脾性的,朱祁钰现在分明是铁了心谁也不见,那扇紧闭的殿门就是最好的明证,纵使有人硬闯,推开了殿门,见到了人,也不一定就能推开他那重重设防的心门。

素衣也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朱祁钰如今的几分心思,知道他是想借避而不见来逃避一切,可是,如今实在不是冷战的最佳时刻。她推开搀扶着自己的殊颜,步履略显不稳,却仍旧无畏的向前,接过小内侍手中的一个膳盘。

那小内侍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在看清她是谁之后,不知怎地就楞住了。素衣向兴安微微点点头,留下惊愕的众人,脚步轻盈地步上白石台基,缓缓推开了文渊阁正殿的大门。

文渊阁内,朱祁钰正紧闭双眼,墨眉深蹙,就连呼吸声也显得比平日要急促些,带着疲倦与劳累,高大颀长的身子蜷在软榻上,似乎正在休息。软榻前的条案上,堆积着高高一摞奏折,相衬之下,越发显得他脸色苍白得吓人。

听见有人进大殿里来,复又掩上殿门,他只道是沈莫言要进来通传什么,也未曾睁眼,只是有些费力地翻了个身,甚至还不等其说话,便喃喃不清地开口低语:“莫言,朕说过,谁也不见。”那话语之中有疲惫,有倦然,还有令人心酸的伤痛。

“谁也不见就能逃避一切么?”

清冷漠然的柔弱声音蓦地响起,不是指责,却也不带感情,如同炭火灼烧一般,激得他一下子就睁开眼,几乎是立刻从软榻上弹了起来!

微眯着眼,他瞪着眼前这个一身淡蓝短袄襦裙的女子,那近乎于白的颜色像是祭奠用的缟素,令他眼睛莫名刺痛,额上的青筋猛地一抽,如同一下点燃了怒火,苍白的脸也开始渐渐憋红。

“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压在桌案上,往前倾身,咬牙切齿地质问,却也仍看出,他正努力压抑着怒火,让自己不至于情绪失控,还能保持最后的理智。

“心不在此,留人何用?”话语到了后半截,他那浑厚的嗓音已然变得喑哑,近乎是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字里行间皆是凄凉之色辗转彷徨。

对于他劈头盖脸的质问,素衣无声地皱起细眉,垂下的眼脸教人瞧不出她的思绪,只是缓缓地将膳盘搁在一旁的矮几上。

“我说过,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留,我心里有数。”

她知道朱祁钰安排七哥劫她出宫的目的,她也明白他心中的苦楚,只是,她的拒绝这种自认周全的安排。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所做过的事,也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将要担负的责任,旁人望望无法参详。

“照这么说来,什么都该是你说了算?!”

极缓慢地眯着眼,额上渐渐冒出青筋,他任由那不可遏止的怒气慢慢凝聚到了一个顶点,然后尾音拔尖,一泻千里,握住玉纸镇的手用力往下一放——

“尹素衣,那几时才轮到我说了算!?”

伴着怒吼,那蓄积已久的所有怨愤在瞬间全然释放,点滴不剩!

只听到“嘭”的一声响,坚硬的紫檀木条案应声碎裂,被他硬生生拍成几块,就连那白玉的纸镇也在他的掌间尽化作了粉末,条案上的笔墨纸砚,宣纸奏折云杯等物更是狼藉地散落了一地,能摔碎的通通摔碎了!

眼前的情况实在太过骇人,就连素衣也忍不住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与朱祁钰打交道也不是两三天了,这么久以来,她还从不曾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即使在登基那日,他曾怒极攻心地想要掐死她,可是,却也比不过现在这怒焰狂燃的模样,实在比地狱业火更令人胆战心惊。

一日之前,七哥也曾像他这般发过火,而今见到他怒极,虽然免不了惊惧,却也似乎是早在意料之中。能让两个不轻易发怒的男人情绪失控,这算不算得一件过人的本事?

尹素衣呀尹素衣,作茧自缚,终究只有绝路一途呵!

她想自嘲地笑,却只觉得面部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凝固了一般难受。

“世事难料,生死难测,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可是——”覆在长袖下的长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素衣轻轻抿唇,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别处,这才继续开口:“谁又能保证一切都是由着自己说了算?”

她那饱含深意的言语令他的心脏倏地揪紧,不知怎的,跳快了两拍。他自然是听出了她心底的无可奈何,也听出了她的左右为难,可是,他却不明白一切的症结究竟在何处。

她到底有什么不能言明的难处?

眨了眨双眸,他凝神敛眉,脸色和缓了些,下颚却仍是紧蹦着。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失控下去,试着静下心神,才能解决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坐回软榻上,看着一地狼藉的物件,食指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轻敲着软榻扶手上的龙纹透雕,尔后,突然自颊边绽出一抹笑。

那笑,很淡然、很温和,与以往那佯装温文儒雅没有任何不同,可不知为什么,却更让人觉得心里发毛,背脊一阵凉过一阵,不自觉地想往后瑟缩。

“你若要留下,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素衣幽幽地抬眼看着他诡谲的表情,焦距缓缓凝聚,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你务必要将那些我想知道的,通通都告诉我,否则,我可不保证自己从今往后还会不会再顺遂你的意愿!”眼里闪烁着冰冷寒光,朱祁钰薄唇上勾勒的笑意无意间多添了几分阴冷,长指沿着围栏上那二龙戏珠穿云喷水透雕徘徊,每一分轻抚都像是带着眷恋,却又掩不住些微的怨恨。“你也该知道,要制造烂摊子可比收拾烂摊子容易多了,若是我要存心做个不长进的败家子,我想,能采用的法子应该不会比我皇兄少,也绝不会比他慢!”言语间,他有意无意地强调着“我”字,告诫的意味便已经太过明显了。

“你想知道什么?”

素衣抑制不住语气的涩然,在心底细细思索他言辞下每一分暗含的意蕴,权衡着究竟要不要接受这所谓交换条件。

“你为什么不肯跟他走?”

他的声音低哑浑厚,似乎是不打算再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末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缝中挤出要求,那冷凝的语气,分明是暗含警告,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我要听的是实话。”

钰影摇风

做人,到底是该明知不可而为之,还是知不可为而安之若命?

他要听她说实话,可是,什么样的话才叫做是实话?实话在如今的情势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而这些实话又会怎样直接或者间接地伤害到谁?

而今,实话,究竟当说,还是不当说?

素衣直起身,自进文渊阁之后,她第一次正视着朱祁钰的眼,不带喜怒情绪,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俊美的面容,望着那双又细又长的凤眼。漆黑的眼瞳里容纳着最尊荣的深沉,即便不是帝王,也有着难以企及的高贵,而当它蓄满严厉与冷淡之时,几乎没人能与之对视。片刻,似是无力再承受他慑人的目光,她缓缓地开上眼眸,暗暗咬牙,轻声喟叹,努力抗拒着逐渐侵蚀愤怒的罪恶感,但是脑海中仍不断想起,当她说出实情时,他的眼中会盈满怎样的痛苦与狂怒。

“你真的想听实话么?”

“你知道我无心天下,而且,等到我皇兄回銮,我便会将天下再拱手奉还,届时,你就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朱祁钰蹙起眉,那姿态与神情已经全然说明了一切。看着她有些怪异的模样,说不出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是什么,他的内心慢慢浮现某种情绪,那些情绪虽然细微,但是却埋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清澈的眼眸笼上了阴影。“既然如此,却为何不肯同他一起走?还要回来,还要站在我的面前,看尽我的无奈与尴尬?”他凝睇深思的表情,眉目间忽然游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地,旋即又恢复正常。

他原本就是个不信佛的,当然也不信所谓的命数!

若真的有佛,真的有所谓的命数,上天有知,何不让个乐在其中的人收拾这烂摊子,却为何非要他这志不在此的人承担如此重任!?

佛呵,上天呵,且不说是否存在,即便真的存在,只怕也是糊涂到底,有眼无珠!

“你是紫微帝王星。”她语调轻缓地,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声音细若蚊蚋,苍白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复又睁开的眼睛只是茫然地与他对望着,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与疏离,波澜不惊。“你若是不能登基为帝,那么大明天下只有覆灭一途。”

朱祁钰英挺的眉打了无数个死结,微微眯起的双眸显示他正在努力隐忍的怒气。“这,你早就已经说过了,难道,就没点新鲜的了么?”那极其缓慢的字眼简直是从他牙缝中一个个挤出的。

她没有一个字的反驳,只是静静回视他隐约透露出铁青的脸。良久,她终于又开了口:“你登基之日,紫微星的周遭不见左辅、右弼两星的踪迹,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你有称帝的契机,却没有那样的命数,而今得以为帝,并不是宿命的安排,而是有人篡改了他的命盘,泄露了天机。”对于一个骄傲如斯的人而言,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比不上漠视他的尊严,而朱祁钰,他正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你的意思是,我坐拥这天下不是因为形势所逼,而是有人在暗中促成这一切?”

他心尖一窒,嗓音变得暗哑,脸色也因她第一次如此坦诚的言语而越发森冷得吓人,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已经在慢慢地应验了。

“没错。”素衣点头看着他,不打算再否认。他一早便知道,她接近他是有目的的,而今,情势逼得她不得不将一切都说个清楚明白,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些亲手铸造的冤孽,她已经背负得太久太久了,这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也已经隐瞒了他太久太久了。

朱祁钰嘲讽地一笑,倨傲的保护色迅速在已微现怒意的俊容上着抹,他刻意耸耸肩,狭长的凤眸微眯,眸光有如星火,辗转闪烁。“是谁这么神通广大?”语气平常得好象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可其间却暗藏着一抹玩味。

在他如此明显的讽刺中,素衣只能轻笑,苦涩的滋味自己尝试。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素衣幽幽地望着他那明明已经现出怒意却还装作是不以为然的表情,扔出简单明了的答案,在心底揣测着他隐忍的极限。

“是我。”

“果然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

朱祁钰轻轻地哼一声,眯起眼,唇角凝结着隐忍的怒气,不急不缓的语调分明是又一个毫不掩饰的嘲讽。“名满天下的澄心客,占星卜卦,料事如神,你倒是给我这无知之辈解说解说,你是如何神通广大地促成了如今这一切?!”他起身,挪移这脚步慢慢靠近素衣,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

素衣红唇微启,脉脉诉说着一切来龙去脉:“我占星卜卦,知道大明大劫将近,若有扭转局势,定要找到自蟠龙珏上得到了前朝破军星留下的隐晦箴言,而你,就是可救大明劫难的紫微帝王星,乃是逆转乾坤的大过之人。不过,你无心朝堂争端,命中注定袖手旁观,所以,我便推波助澜,鼓动于大人等向孙太后上疏…”

她的话才仅只说了一半,朱祁钰便骤然停下脚步,像是定在了地上。离她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怎么迈不出最后的一步。他出声插嘴,就连脸上的冷笑也已经明显开始僵硬:“我倒不是质疑你的能力,你纵然能以言语鼓动得了于廷益等人,却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为所欲为!下懿旨允我登基的是孙太后,她向来恨我母子入骨,那你倒说说,你如何奈何得了这个恨我入骨的老女人,能让她松口。”她的坦白令他的情绪开始再次蓄积着激越和狂乱。他的语速极慢,一字一句,满是山雨欲来前的阴霾。“不要变着方儿地糊弄我,你该知道,我是个绝不接受敷衍的人!”

“她那时六神无主,正处于焦虑之中,急于要迅速扶植一个足够可靠的后台,以保住她的权力与地位,我要想做什么手脚,实在轻而易举。”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没有躲过素衣的目光。她面无表情,嫣红的唇中吐出不轻不重却又完美无缺的理由,轰得一声炸掉了朱祁钰的全部思绪。“拜你平日的韬光养晦的假象所赐,孙太后的确是松了口,毕竟,立一向谦恭的你为帝,怎么也好过立襄王等人吧?再者,你登了基,好歹还要称她一声母后,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她,若是襄王等人登了基,只怕,她到时会有数不尽的后顾之忧。”微微臻首,素衣神色肃然,“孙太后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于是,你们这些聪明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决定了我的一切?”

风驰电掣地,蓦地,他强健的手臂猝不及防地搂住她纤细柳腰,将她的娇躯锁进怀里,脸孔倾向她的朱颜。英俊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精光,平日敛藏得极好的暴虐霸气如今毫不掩饰地迸发,如同狂怒的猛兽!“你不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命么?这是什么命?是上天注定的,还是你刻意扭曲的?原来,我的命不过是为了印证你所谓悲天悯人的光环,满足你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穷乐趣?!”

犹记得登基那一日,她在谨身殿里对他说的那一番话,还有之前她的种种所作所为,突然令他觉得如此不可信。他以为自己的伪装是多么高明,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才是真正的个中高手!她用天命做掩饰,却在私下里不着痕迹地扭曲这真相,控制着人心,控制着人命,甚至控制满朝文武,天下万民,遑论是高高在上的,还是卑微下贱的,哪一个不是她的棋子?!谁知道那所谓的“命”到底是上天老早注定的,还是他人处心积虑扭曲的?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清那宿命的丝线是如何缠绕的!

从未想过,他竟沦落至如此可悲的境地?可悲到被人掌控而不自知,可悲到连生死也不能由自己掌握?

这荒谬而可笑的命运又算什么?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遭受这突如其来的侵略,她的身子整个僵住、呼吸几乎凝滞,却又不得不全然地承受他的怒气与冷酷。他现下的愤然,是素衣所熟悉的感觉,这股稀世的猖狂,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酝酿得出来!而他那莫测高深的脸孔更是令她背脊上擦过一阵战栗,遍体生寒!

如今不是示弱的时刻,她也没有打算要示弱!

强压下心中恐慌,素衣极力保持着淡淡地笑,伫立原地静静等待他的愤怒劈过来。她眼中毫无一丝悲喜情绪,那是一种掌控世事的了然。“紫微星现,天机泄露,必降灾劫,紫微骤起,七煞必现。紫微、七煞,二者不可并存,乱世七煞现世便是专生克杀帝王星的。”

“那又如何?”朱祁钰缓缓地撂下话,逼视着她的眼。鹰隼般的锐眼仿似穿透了她所有掩饰的屏障,直直瞧见她魂魄深处的不安,一股不知名的感觉堵在喉间,令他怒从心起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我曾借蟠龙珏上的梵语箴言起卦卜算你的命势,你命中可得太乙贵人一世庇佑,无病痛叨扰,一生平和安定,衣食无忧,乃是福寿之人。”素衣低垂着眼,逃避着他的目光,对于他那双紧锁住她的眼,她渴望能忽掉,如今,他温热的臂弯困住她的腰、困住她的身子,甚至,也困住了他的魂魄。“我篡改了你的命盘,致使你的命势也相应变更,如今,七煞已现,我若是不能全力助你化解七煞之劫,那么,以你如今的命势,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他身上赤红色的常服如此扎眼,触目惊心得像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血渍。

“七煞?”凝望着她的脸,朱祁钰的心口似乎被什么被重击了下,冷冽的声音尖锐地劈了过来,语气里寻不出一丝的温度。“所以,你觉得是你欠了我?”

“我的确是欠了你。”苦苦地一笑,她却像着了魔似的,不断反复吟哦,白玉般的颈项低了下去,清冷如玉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一直到低不可闻。没有泉涌不断的眼泪,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苍白安静得象一尊雕塑,仿似生命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随着那个男子而去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肯跟他走?”对于她这样的答案,朱祁钰面青唇白,握拳透爪,几乎忍不住要就此下去,却又不得不站直了身子,强抑着痛苦。大殿内静悄悄的,衬得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极为明显。

这个疑问几乎是不再需要回答了,他阴鸷的面容上什么内容也无法看出,像石像一样凝固且漠然,带着怨怼的疾色。他努力让自己木然,让自己糊涂,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至于因为这个而被挫败感打垮,同时他却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裂缝有多么可怕。

“你甚至不曾念及你们之间的情分,甚至是——孩子…”眉间青筋隐隐地跳动了几下,他松开紧紧桎梏着她的手臂,犹如松开了生命当中最珍视的东西。低下头,他喉咙紧缩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那空荡荡的双手,眼眸深黝不可捉摸,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疼痛,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阴郁的眼神令人身处盛夏却寒若严冬。

素衣稍稍退后了一步,睁开眼,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毕竟,一切都是她亏欠他,又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你到底有没有心?!”他暴怒的声音不可遏止地从喉咙里冲出,夹着变腔的笑声,竟呈现出七分的悲凉,摇晃着身躯,指端颤抖,不知是在为自己受制于人的命途哀悼,还是为风湛雨的一无所有伤神:“我以为,你对我无情,是因为对他有情,可而今,我错了。”

那一日,在独倚殿中,她与风湛雨的那些深深眷恋着的温言软语,那刻骨铭心的轻颦浅笑,怎么会说不留恋便不留恋了呢?

“你对谁都是这么无情!你的心里只有那所谓的天下,那所谓的悲天悯人的光环!今日,你可以为了我而不顾与他的情分,执意背弃他,倘若有一天,我于这天下再无用处,你也必然会这样对我,甚至,你会为了天下而毫不犹豫地杀掉我!”跟跄地向后退,再多看她一眼,只怕会让盈眶的泪水决堤。他红着眼,万念俱灰地转身欲走,脚步却已经是不稳,险些摔倒。

男儿有泪不轻弹,现下,他是死也不能流泪的!只能用愤怒替代一切的感觉!

是的,愤怒,无理智的愤怒!

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噩梦,梦里,她温柔地笑着,将凤钗还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口!他如今已经彻底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了,胸口闷闷地疼痛,锥心噬骨,那凤钗似乎是一寸寸地磨蚀着骨肉,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也粉碎了他对她所有的情意。

多日的积怨一刹那喷薄而发,岂知积怨一旦冲破了情意的禁锢,情多深,恨,便有多深!

素衣抬起头,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朱祁钰背对的身影,颤抖的肩,凄烈地一笑:“是我造的孽,一切都是我!”

“素衣,你知道么,或许每一个男人都渴望能够一掌天下,权倾寰宇,可我不一样。”他没有去听她在说什么,喉间霎时梗塞,眼框中涌上酸楚的热意,却还是倔强地维持着骄傲的姿势:“我或许注定会成为朱家的不孝子孙!我不愿意做皇帝,我也不喜欢生在帝王之家,甚至,我憎恨身上帝王之家的血脉!可惜——我却没得选择。这些,你知道么?”

“我知道。”无声的泪滴落在心底,溅成朵朵暗色的泪花,可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眼睛只是近乎呆滞地望着一处。“我知道。”素衣喃喃地重复着,有些失神,有些落寞。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厉声喝道,骤然转身,不过瞪了她一眼,却又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嘴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他的心头。眉峰低沉,他冷凄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你根本不知道,也无法想象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眼前浮现的是掺了毒的应节糕点,煨了毒的锋刀利剑,甚至是被人刻意养成人蛊的美艳女子杭卿若,还有朱祁镇那些妃嫔手中的布头人和恶毒的诅咒!“父皇将我们母子安置在宫外,看得见这华丽的宫墙,却难登这大雅之堂,这尊贵的皇家决计不会接受身份卑微的罪妇之子。可你知道他们虚伪地用什么迎接我么?口蜜腹剑,心口不一!投毒,刺杀,明枪暗箭!除了我父皇和母妃,没一个人要我活,她们全都希望我死!全都恨不得我死!”

他从来都是这么不被任何人期待的。

这些年来,没有人能填补他心中那股噬心的空虚,他空荡的心魂只能怀抱着几欲消逝的微弱希望——等待着。

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其实,他不想死,他只是想活——像一个正常人,像一个普通人,哭笑随心,挺直腰板。

这样,才能称之为是一个人!

将拳头握了又握,脸上的表情满是纠痛,他继续往下说着,滔滔不绝地,似乎是想将这二十几年来从不曾说过的话于这一时全都倾诉个干净。“她们将着皇宫大内看得如此重要,可我从不曾稀罕这红墙金阁的高贵牢笼!我想仗义天涯,想解剑放舟,想纵情山水,想过一个平凡人自由无为的生活。可是为什么,素衣,你要把我推入这个无法摆脱的火坑?我真的很想恨你!恨你明明知道我是个薄命人,却还要逼着我心系天下,逼着我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挣扎!”

“我明白。”她除了低叹,又能用什么来应对呢第一次,她主动地走近他,紧紧搂住他的身子,感觉他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他的寂寞,他的无可奈何。

带着那稍微有些自嘲又稍微有些悲凉的笑容,她执起他的手,凑到唇边,看似要亲吻,可最终却是狠狠的一咬!

“你做什么?”突然的吃痛,朱祁钰不解地看着那淌出血的伤口。

素衣淡淡地笑,唇边沾着一抹血渍,看起来妖艳而诡异,那苍白的嘴唇似乎也因为这抹笑容和血痕显出少许活人的生气。她从怀中掏出一只翡翠镯子,初看之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只觉那镯子玲珑剔透,翠绿的色泽浑然天成,可若是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那镯子里有一条蜿蜒的白色石纹,绕着镯子走了一圈。“这是命镯,只要将你的血封印其中,我就可以知道你是生是死。”复又执起他的手,将他伤口上的血滴到那镯子上,那镯子竟然像是会喝人血一般被血浸入,血丝绕着那石纹,翠绿之中透着殷红,显出极为怪异的鲜艳。

“色泽越淡,你便是离死越近,倘若那条石纹再度变成白色,便是你已魂归九泉了。”她苍白的唇畔浮现无奈的笑意,将那翡翠手镯带到纤细的手腕上,犹如自愿带上了一声不再解下的镣铐。那镯子衬着她的白皙的皮肤,绿得有几分扎眼,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镯子里鲜红的血丝像是在流动,声音瘖哑而虚弱。“你知道么?那专生克杀紫微帝王星的乱世七煞,极有可能就是我七哥呵…”

“你的意思是说,风湛雨,他要杀我?”朱祁钰因她的话语而错愕,片刻之后,突然不可置信地哈哈哈大笑。

“风湛雨,他要杀我?他为什么要杀我?你又是怎么知道他要杀我的?”咄咄而来的质问像是潮水,一时间汹涌而至,几乎令素衣喘不过气。末了,他冷冷一笑,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假若他真的想杀我,也是因为你!你不肯跟他走,所以,他才会萌生杀我的念头!”

素衣陡然抬起头来,全身颤抖着,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朱祁钰。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像是被被刺着心底最痛、最脆弱的那一处,脸色在瞬间变得雪一般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