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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描述的一切皆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幸福生活画卷,可是,此时此刻,那幸福的画卷却似乎已经被宿命的业火烧得残缺不全了。她一阵心寒,看不见任何未来的美好,满溢的甜蜜也已经全都蜕变成了说不出的苦涩。

要她如何相信,她自小便仰慕青睐的七哥竟然是乱世七煞?

锦屏山中,他连同兄弟施药放粮,不是医者却更具医者之心;秦淮河上,他无心于山水,一曲《二十四桥冷月》吹出了他只系国难的豪情。关怀天下苍生,仇恨祸国奸党,忧心敌国入侵,他虽然未处庙堂之上,却也先天下之忧而优,为黎民之痛而痛。他那么侠义心肠,忧心天下,为国慷慨解囊,不遗余力,世间谁人敢说他当不起大侠之名?

侠之大者,心系家国,怎么可能会是乱世之贼?!

不!

不可能!

决不可能!

她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否定着,可那“邀君令”却也如此清晰地在眼前晃动,提醒着她,所有的辩解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她疲惫地闭上眼,拼命在心里编造着理由,想要说服自己,可事实却让她所编造的一切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睁开眼眸,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只是颤巍巍地从唇缝里挤出底气不足的拒绝:“不,我不去。”

风湛雨因她的拒绝而极缓慢地眯起眼:“你说什么?”唇角那隐忍多时的怒气在这短短的话语中,迅速汇聚成可怕的惊涛骇浪。

“我说我不去。”素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黝黑的瞳眸刻意平静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紧张,两靥的倔强之色强化了颊上那殷红蜿蜒的伤痕,眉梢悄悄凝上了深重的愁色:“我现在不能跟你走,七哥。”低低的声音在风中显得那么柔弱无依,被风一吹一卷,便不知飘去了哪个角落。

“你再说一次!”粗喘了一下,他终于低吼了出来,短短几字,冷得没有温度,身心像是快被撕裂了一般,视觉、听觉、触觉一片麻木,甚至吸呼都觉异常困难。

素衣不敢再开口,只是缄默不语,知道他已经动了怒。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腹中也已经有了我的骨肉,如今,你却说你不能跟我走?那你倒是说说,你要跟谁走?朱祁钰么?!”风湛雨脸色一片死白,一言一语说得极缓,眼眶蓦地灼热,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直袭他的胸,碎心裂肺地疼,语气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尹素衣,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我——”虽然明知一直缄默不是个应对的好办法,可她现在却是词穷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足够充分的理由用以搪塞。“总之,我不能嫁给你。”她踌躇地后退一步,话语含含糊糊,也不知是不是昏迷太久的缘故,身子微微摇晃,显得有些不稳。“至少现在不能。”

“这个理由太缺乏说服力,我拒绝接受!”所有的燎原野火在瞬间扩张成了熊熊烈焰,风湛雨骤然变了脸色,那一句话几乎是字字从唇缝间硬生生挤出。他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怒意难忍过,咬牙切齿地,他狠狠扔下马缰,容不得她拒绝,上前便一把揽了住她:“看来,我是把你宠得太无法无天了,事事忍让,什么都随你高兴,所以,你就来与我耍性子?!”

“七哥,我不是要与你耍性子,实在是——”素衣望向风湛雨沉肃的眼眸,心中迷乱,即将脱口而出的辩解也在他的眼神之下变得零零落落,不能成言。此刻,他的眼神似乎已使她的心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一时没了辄,她只能低低地哀声祈求,“你能不能别再问我了?!让我回宫里去吧!”

“你回宫里去做什么?”他似乎不愿再吃哀求那一套,疑问咄咄逼人而来,看来,他是不打算再让她用为难的语调轻易敷衍过去了。“我若再不过问,岂不是会被天下人耻笑为懦夫?!”

素衣浑身虚软,额际隐隐抽疼,满心惭愧地颤声开口:“朱祁钰他——”

“我就知道,你是舍不下他!”

辩解不过才起了个头,“朱祁钰”这三个字便像是一个提不得的禁忌,使风湛雨因她的话语而骤然咬牙切齿,面具下的森冷容颜如覆三尺冰霜,幽瞳迸出点点致命幽寒,似要冻结空气。他颓然推开她的身子,自腰间抽出碧□箫,肃然拔出隐于箫管中的三尺青锋。青光泠泠,剑影明灭,“铮——”的一声,幽幽长长细细,如龙吟一般。

“那我现下便去解决了他,就此断了你的念头!”他轻撇唇角,扯出一抹寒到骨子里去的讽笑,说得如此森冷,如此无情,好像自己说的不过是针尖大小的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无足轻重。“我看他做皇帝也做得痛苦,不如好心送他一程,再说,只有她死了,你才能真正抛开一切!”

“不要!”素衣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沁冷的寒意由脚底升起,贯穿全身。“七哥,千万不要!”

“不要?!那你便跟我走!”他不肯后退,步步紧逼,似乎诚心要将她逼至绝路。“你只有一条路可以选,要不,你留下,他死,要不,他活,你马上跟我走!”

“七哥,你不要逼我!”素衣退无可退,背脊已经抵着身后的岩石。她凄然地凝住眼,眉目纠结,恻恻一笑,笑声已然变异,向来坚毅的眼神此刻犹如如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我不能跟你走,你也不能杀他!朱祁钰,我欠了他呵,欠了他的情也就罢了,我若是跟你走,便无疑于是欠了他的命。”

她负不起七哥的深情,却也欠不起朱祁钰的命。为了救天下,他硬生生被她无情地推到了风口浪尖,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上煎熬沉浮。失去自由与自在无忧的生活已经是无法言喻的痛苦了,她又怎么忍心再看他丢了性命?即使今日,她跟着七哥走了,也不过暂时保住他的命,七哥若果真是七煞,总还会有杀他的理由的!

对于这样的结局——

她情何以堪?

她何其忍心?

风湛雨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些她曾经刻意隐瞒的事实如今似乎是渐渐浮出了水面,变得清晰。“你欠了他什么情?又为何会欠他的命?”黑眸略眯,他比先前更阴鸷森冷可怕,闪著厉芒的黑眸里头,充斥炙人的怒气,简直像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立刻就要择人而噬:“尹素衣,你把一切给我说清楚!”

莫问归处

十一月的寒风之中,乱草苍黄的土堆之上,曾经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一对璧人——

一个步步进逼,眸光阴鸷,言辞之间咄咄逼人得丝毫不留喘息余地,看情形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才肯罢休;另一个则是节节后退,神色凄然,哽在喉咙口的话语转来转去,数次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与其说这是一种对恃,不如说是一种诡异的对视,一种探究心思的对视。彼此都想看清对方的心,可却又在不经意之间将自己的心藏得严严实实。或许,在他们看来,正视了对方的心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该要如何走,可是,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先一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

素衣怕的是为情所惑,天下大劫,那么,风湛雨怕的又是什么?

他一直牢牢记得,在甫戴上面具之时,大师父曾经对他所说的那一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却是意味深长。“带上了这面具,红尘如斯,你就不再是你了,也回不了头了,即使回了头,你也已经不是前身了,切记,切记。”

那时,他是多么坚定,多么义无反顾,可是现在——

他哪里还有权利后悔?

他哪里还有机会再回头?

即使回头,也非前身。

这是箴言,更是告诫。

他身上有太多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极少可以为人所接受的秘密,因为这些秘密,他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承诺,他不确定素衣能不能接受这些。毕竟,他所期望的结果和她所要的结果有天壤之别。

就在两人黯然僵持之际,却不知随着风从什么地方传来令两人俱是一震的熟悉声音。

“风湛雨,素衣既然不肯跟你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风湛雨眼色沉晦地扭过头,却见寒霜渐一身布衣,踽踽独行,缓步而来。

他一向服帖垂顺的黑色发丝如今略显出几分散乱,随着衣衫一同被寒风撩起,坏了那素来儒雅温文的表象,看起来颇有几分猖狂。飞扬剑眉下的那一双眼像是不透光的水晶,深邃闪亮却没有半分感情,只有令人不安的寒意。

“师父。”素衣低低叫了一声,咬着红唇,身躯因为惊慌而轻颤着。不过一声低唤,那其间的语调竟然像是求救一般,凄楚而无奈,听在风湛雨的耳中,更觉得伤怀心寒,如同被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割着。

寒霜渐缓缓走到近处,无声地将他们的僵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你那好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么?”横在僵持的两人之间,他极缓慢地开口,眼眸骤然凝成一根针,风湛雨的身影被夹入他眯细的眼缝中,像是突然被挤压到了极致,没由来的生出一股窒息感。“强扭的瓜不甜,一味强求,适得其反。”听似无所谓的话语,实则暗含着诸多的讽刺与嘲弄。

嘲弄的不仅仅是风湛雨,还有“她”!

他知道,她必然是躲在这附近窥伺着一切的。

风湛雨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对凤莫归的讥笑与不敬,压抑不住满心的忿然,毫不畏惧地缓缓将手中的“留影剑”平举,直指着寒霜渐的胸口。剑尖泛着幽幽的暗蓝,闪烁着吞魂噬血的寒光。

“寒霜渐,素衣早已是我的妻子了,我们今日谈的便是家事!这瓜是不是强扭,甜或是不甜,均与你无关,轮不到你这外人来过问插嘴!”面具下的嘴角抿成了怨愤的弧度,虽然刻意抑制着情绪,可风湛雨仍旧控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气血与汹涌的怒意,话尾不觉微微抬高,手中的剑柄也被握得越发紧了,粗哑的嗓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狂乱:“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手里的剑不长眼,冒犯了你!”

寒霜渐的唇角因他的话语而勾起一抹冷笑,似乎对他的威胁很是嗤之以鼻。“想要我让开,得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眼见得那寒光四溢的剑尖近在咫尺,他不仅不后退,反而狂妄地上前一步迎过去。“家事?!”他哼了一声,似有无限轻蔑,如同还嫌这样的情势还不够,继续道:“若非素衣当日中了媚药,正好遇上你,你以为她会愿意就此失身于你么?”

“真的么?”风湛雨如被雷殛,愣在原地,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变得僵硬如石。似乎是费尽了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气,他缓缓转移视线,炯炯的双目如今变得有些呆滞了。

他久久地望着素衣,期望她可以在此时做出一个否定的回应,可是,她只是低头沉默,双唇紧闭,那萧索的表情,竟然似有几分就此默认之嫌。

“他说得是真的么?那一日,你真的是中了媚药,所以才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冷静低缓的言语使得那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其间蓄积勃发的狂烈怒焰,心里的惶然被这怒焰一烧灼,逐渐沸腾成回不了头的狂暴。

难怪当日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了,如今细细想来,向来矜持被动的她怎么可能会突然抛开了羞涩,遗弃了平素的教养,主动向他求欢?虽然事有蹊跷的疑惑念头有过,可是,她的甜美实在太具有诱惑力,竟然让他在那么关键的时刻放松了警惕,任由那疑惑一闪而逝,没有抓住。

只是,她若当时真的中了媚药,那么,媚药究竟是谁下的?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素衣当时却不告诉他?她明明神智还算清醒呀,至少,她用闭门不见拒绝了朱祁钰,不是么?

太多太多没办法解释的疑问,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只得在心里拼命安慰着自己。

寒霜渐所说的这些一定都是假的!

素衣没有料到自己的师父会有如斯言语,顿时脸色一片煞白,匆匆低头掩饰,失色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说出什么辩解,倒是蓄出了凄然。师父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误导,听在七哥耳朵里会有怎样的曲解自然是可想而知。解释都已经没有用处了,她明白师父的意思,借着这个做借口,斩断情丝,清算了这笔孽缘,对七哥,对朱祁钰,甚至于对她,或许都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一件好事,也或许,不是。

但事已至此,她也唯有狠下心了。

“素衣,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假的!”风湛雨身子发颤,想要一步一步走近她,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幽邃的瞳眸氤氲着惊天怒潮,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面具下的脸开始变得一阵红一阵青,显然正努力控制情绪,心里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你说呀!”

倘若寒霜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不过只是因为媚药使然的产物,不能代表任何抉择!

“七哥,我师父说的——”

素衣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复杂难解的神情,使劲咬咬牙,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平静,可他那哀伤的眼却渐渐地掏空了她的心魂。最终,她点点头,闭上眼,不忍再看他那惶然的眼。

“我师父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坦白使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冷漠的面具终于龟裂, 心头如被电殛,向来深沉的心思陡地呈现一片空白,只有她惨白的面颊与那殷红的伤疤在他的眼前交错掠过。内心的真实情绪奔涌而出,长年以来深藏的爱意被她的言语侵蚀,化作利刃,狠狠捅入他的心窝,痛入骨髓,五脏六腑痛得都似乎移位了,却又喊不出来。

那是比任何形式的死亡还要深沉的酷刑。

风湛雨蓦地狠狠抽了口气,只觉眼眶莫名地灼热刺痛。他双眸一闭,手中的剑在颤抖,也或许是他的心在颤抖,闪着寒光的剑尖已经无法再平指前方了。他像是陷入了幻觉的泥沼,死命地在思绪里挣扎着,好一会儿,才睁开殷红的眸子。“我不管当日你是虚情还是假意,是心甘情愿也好,是媚药使然也罢,我风湛雨说过,今生今世只要你,只娶你,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他人!”他说得极慢极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现下,我只问你,你今日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素衣缄默着,脸色青寒,紧抿着唇,弯弯的眉蹙成从未有过的结,紧得似乎要扼住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她不会跟你走的。”明显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暗流,寒霜渐眼眸微微一黯,几乎已经笃定了素衣的抉择了,他用眼角瞥了瞥风湛雨,口吻却仍是那么温宁淡定,嗅不出半点火药味,却有着强烈的挑衅意味。。

“你闭嘴!”随着这声怒喝,“留痕剑”的寒光一闪,直直地向他侵袭了过来,

寒霜渐冷冷一笑,好似猜到风湛雨会出手,闪身躲过那一剑,左手虚晃一招,右手直直地袭向风湛雨的肩颈。风湛雨没料他左手的那一招是虚晃,见他右手直奔肩颈而来,微微前倾的身子立即往后退去。寒霜渐心念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深沉,袭向他肩颈的手换了目标,招招往他面门上招呼,意欲一下子将他脸上的面具给摘下来。

素衣急了,闪身上前,意欲阻止二人的打斗。

寒霜渐没有防到素衣会突然闪身倒风湛雨的前面,掌风硬生生在击上素衣额头时停下。“师父,你不能伤他!”素衣伸出手,拦住寒霜渐,

寒霜渐满眼冰霜,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两人。这样的画面实在太熟悉了,当年,“她”也是这样,毫无畏惧地伸手拦住他。

当时,他只觉出遭受背叛的心碎和痛不欲生。今日,他将不会再偶这样的感觉,即使“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一样。

他知道,素衣心里是有风湛雨的,即便她选择决断这份情,却也不能抹煞她的心意。她的心中,时总有那么一隅是属于这个神秘男子的。

“是男人就不要躲在素衣的后面。”寒霜渐眯起眼,出语挑衅,犀利的寒意输已经穿过素衣的身体,直指她身后的风湛雨。

风湛雨也似乎是铁了心要与他一较高下,不领情地想要推开死死拦在身前的素衣——

“寒霜渐,这样欺负一个小辈,未免有失厚道。”

风中,传来悠扬的女声,和着极不在意的笑,飘渺如同虚幻。参天古树之后,晃出一个风姿卓绝的熟悉身影,莲步轻移,荡漾成一枝风中的折柳。

那一直冷静深沉的黑眸,在瞄见那抹袅娜的身影时,终于出现了起伏。寒霜渐站在原地,不动如山,斯文儒雅的脸愈来愈铁青,下颚紧绷得像是要碎裂了。

她依旧是那一身月白的素袄襦裙,如云的发髻,款款而来,一如当日走进他的生命,再走出他的生命,留下一地的残迹和绝望。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仿似踏在他的心上,把那已如死水一般的心踏出了涟漪,踏出了浪潮,甚至踏出了幕天席地的波涛,而他,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使躁动不宁的自己平静下来,心底弥漫的是一片阴鸷。

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凤莫归!”

“寒霜渐。”凤莫归不太在意地掩唇轻笑,对于这样的不期而遇似乎没有半分的惊惶与慌乱。她毕竟是了解他的,他如此咬牙切齿的声音正说明他心底里有危险、狂暴的怒气。“你也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两个小辈的事就有他们自己去决定吧,你我纵然有什么恩怨,也不要延续到她们的身上。”她缓缓走到风湛雨的身旁,纤细的手指了指风湛雨手中的剑,示意他将剑收回碧玉萧管的剑鞘中。

“我们的恩怨?!”寒霜渐轻晒一声,冷冽的眼牢牢锁住她的身影。她的笑音越是轻松,越是让他觉得诡谲,愤然之下,话外之音字字刺耳。“你与我没有恩,只有怨。”

“那你大可有怨报怨。”她抬眼看着他,神态安然,似乎自己说的只是一些生活琐事,而非生死攸关。还记得当年与他初识,他神态斯文淡定,模样温温文文的,浑身上下只有书卷气儿,而今,他的眉间明显多出历经沧桑的阴鸷,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温尔的少年了,岁月无痕,日月如梭,他毕竟已经老了呀。

而她也老了。

寒霜渐被她给气得双眼几乎冒出火来,笑得极为怪异,对她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萌发出了痛恨。“你的弟子妄图挟持我的爱徒,你说说,我该要怎么办?”笑声未绝,他将唇一撇,眸中厉芒乍闪,冷然讥诮地转移话题:“七尺男儿,怎能如此欺辱一个弱女子?”她依旧是那天塌下来也不愁的没心没肺样,倘若计较她的话,只有气死自己的份。如今,正事要紧。

“挟持么?”凤莫归扭头看了看风湛雨,始终保持那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眸,连规劝也是那般云淡风轻:“雨儿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让她选吧!你什么也决定不了,纵使你今日强迫她跟你走,她也不是心甘情愿,留住了人 ,留不住心,也只是枉然!”

“师父!”风湛雨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凤莫归。

凤莫归苦笑着长叹一口气。“随了她吧!”

风湛雨伸手扳过素衣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似乎心有不甘,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字一句,浑身如同炙灼一般颤抖着。“素衣,我与你的情分,难道什么也不算么?”他双目阴鸷起来,发丝在风中飞扬得缭乱斜乱,状似癫狂,冷冷地笑着,笑声如鬼魅一般狰狞。“你说,日夜厮守,永不分离,可而今,你却不肯和我走,你说的难道都是戏言么?”

素衣久久地看着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浪潮,努力弥合的痛被突如其来的蛮力给撕裂了。“你就当是我负心吧!”她决绝地扭头,逃避他的视线。“这一世,我宁可欠你,不愿欠他!”

七哥,他知道么,她宁可欠他,不愿欠朱祁钰。

欠朱祁钰的,这一世便要还尽,以后便再不要有任何瓜葛与纠缠,而欠七哥的,若是下一世还不尽,便是再下一世又还,今生的虽说有缘无分,但着情债却会一直延续,生生世世纠缠,生生世世偿还!

“好!”他略略一愣,接着仰头大笑, 笑得狂妄、笑得凄凉。她的决绝的言语,如利刃般刺人他的心。二十多年来,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全在她一句话之间化为泡影,兵败如山倒! “好一个宁愿欠你,不愿欠他!”他无法抑制地大笑,笑出了泪意,笑出了凄绝:“我曾问过你,如若我与他,二者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抉择。今日,我已经有了答案了,原来,你是要我死,要他活!”

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素衣,眸中的光芒淡了,散了,最后,只是空洞地怅望着,那里面是失望,是无助,是怀疑,是质问——

还有绝望和一片无法压抑的疼痛。

“来吧!”他猛然抽出手中的“留影剑”,那剑发出了一声“叮——”地一声悲鸣,刺耳地清脆,有如英雄折却美人手中的无奈。他笑着将剑柄塞到她的手中,直指自己的胸口,:“你要让我相信你真的负心,除非一剑刺穿我的胸口,断了我的情,也断了我的命!”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她幽幽地呢喃着,仰目凝望着风湛雨,她对他的心,从来都是纯粹的,刚烈不折的,他可明白么?一咬牙,她扔下手里的剑,陡然拔下发间的紫金凤头钗,毫不留情地直直刺入他的胸口。

这一剑带着内劲,毫不费力地刺入他的胸膛,血顺着钗身凤尾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又一滴,如同血红的琉璃珠子,落痕钗虽然锋利,却并非长剑,可轻易伤人,却不能取人性命,但,素衣这一剑刺得很深、很坚决,是存心要他断情的。

他不肯置信地瞪着她,不相信她竟然真的就刺了下去。剧烈的愤恨使他痛不欲生地一挺向前,想要更加靠近她。凤钗的尖端滑过血肉,直入他胸膛的深处,他从心底感受了从未有过的冰冷,也感受到此生的希望因她这一剑而泯灭。

“我不能破杀戒。”她泪珠悄悄滚落下来,一坠地便消失无踪了,蓦地直视风湛雨的双瞳,曾经无比的悸动在这一刻归于死寂:“你我之间就此一笔勾销,从此各自曲折,永不相见!”

是的,这一世永不再见,下一世,她必然寻遍天涯海角,偿还他的情,他的爱,还有今日这痛彻心扉的一剑!

“就这样一笔勾销吗?”自语般的呢喃,轻得不具重量,难以捕捉,随着尽碎的心,消散于风中。“原来,竟然这么经易,素衣,你待我,终究不够刻骨铭心…”他双眸盈满了哀伤与愤恨,还有一种痛极了之后,一种极空洞、疲惫、虚弱的眸色。

素衣胸中蓦然涌了一腔酸涩,她的名讳于他曾是如何缱绻,那是须得用最温柔多情的嗓音轻轻呼唤的名字,如今说出口竟是只剩这般绝望萧索。是的,那瞬间,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破碎了。那是一种彻底的寒心。红红的眼眶底,哀伤的眸底,模糊地映着她残缺却也伤透他心的脸容。他那绝望的眼神使她的心忽地就碎在了胸腔里,一地狼藉,再也收拾不起来。

终于,她忍不住踉跄地退后一步,钗头瞬间便被拔了出来,血从他胸膛那细小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一片红濡的液体将那青色的衣衫染湿了。那可怕的暗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这一次,他们彼此相望,望出了惊异、震撼,还有某种苍凉的辛酸心悸。

倘若有恨,不会如此泪光凄切;倘若有恨,不会这么酸楚萦怀。

风湛雨什么也不再说,无神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步履蹒跚地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在风里,像个恍恍惚惚的失魂影子。

纤云晚望

素衣就这么傻傻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却不知哪来的力量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看着风湛雨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的身影。那颀长冷绝的身影是从未有过的孤傲,却也因为不堪沉重的打击而显出微微的佝偻。她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纤细的手,将那紫金凤钗捏得死紧,直至关节处隐隐泛着白。

天色逐渐阴霾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是知道在场的人个个心情都是莫名的沉重,也跟着凑起了热闹来。

遥想起当年在紫云山上的邂逅,他一身青衣,手握洞箫,湛亮的眼眸若山涧的流泉,还有那一番关于天下盛衰的慷慨言论,无一不令人动容。断崖之上,他在急掠而逝的风中,接住了她失足落崖的身子,暗夜一般的黑瞳望着她的脸容,也摄住了她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怀着这样的倾慕,她一直就以为,侠者,当以赤子之心包容天下万物。念佛修道讲求的是大爱,而七哥是心怀天下的侠义之士,所以,也必然会与她志同道合,也必然会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当大爱遭遇私情,那些潜藏的人性弱点便会一一显露。

七哥一直待她情深义重,要她离开朱祁钰的身边,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出于忧心罢了。可是,七哥却不知道,他有可能就是七煞,是那个与紫微帝王星针锋相对,不能并存的人。

七煞与紫微,到底是谁可以在最后活下来?

七煞陨,那就意味着天下短期内不会再有浩劫,可七哥却极有可能命丧黄泉。若是紫微灭,那么,朱祁钰便活不过而立之年,大明免不了改朝换代,生灵涂炭的命数。

真正的左右为难!

她不想为自己辩解,如今,一切的辩解都是徒劳。毕竟,事实的苦果已经酿成了,除了硬着头皮吞咽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她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只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达成那个小小的心愿。

 她不希望朱祁钰死,不希望天下大乱,内疚一世是个如此沉重的枷锁,这样的惩罚,她受不起。毕竟,他是她篡改天命,泄露天机之下的无辜牺牲品,若是计较起来,根本就是她引他走上了死路。同样的,她也不希望七哥死,他是她年少倾心,相濡以沫的良人,若他真的是七煞,真的是朱祁钰命中的克星,那么,即便是倾尽所有,她也要阻止七煞与紫微的争斗。

记忆中的每一幅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是针一样,刺得素衣心坎一阵一阵的剧痛。尔后,所有的回忆都变成一片白茫茫的盲点,那些音容笑貌全都无形地蒸发了,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有天谴,但是,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没死,她就不会让任何人比她先死!在心里咀嚼着方才风湛雨所说的每一个字,她满心难言的苦涩与疼痛,想纵声狂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要放声痛哭,却只觉眼眶干涩疼痛,哭与笑的尴尬间,几乎掩藏不住那刻意铸建起来的冷漠。

岂止是痛?

那种剜心噬骨的感觉只怕是终其一生也不要再尝试第二次了!

七哥呵,你错了,我对你的情并非不够刻骨铭心,而是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宿命毁掉你,毁掉天下!

天下不能大乱,你,也不能死!

我也绝不会任由你死!

凤莫归看着已走远的风湛雨,又看了看满脸凄楚却还强装作无事的素衣,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寒霜渐那世故而内敛的眼眸上,仍是缓缓勾起唇角,笑意不减,狂妄不改,说不出是刻意挑衅,还是无意为之。

“这下,你该是满意了罢?”她轻轻摇头,那语调像感慨,像喟叹,却没有惊异的成分,似乎眼前的一切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寒霜渐眼一横,黑眸闪烁,平静的言辞之下悄悄蓄积着幕天席地的风暴:“我满意什么?”硬生生的冰冷把从他唇里挤出的字眼也冻结成了一粒粒的冰珠子,仿似掷地有声。“凤莫归,要说什么就开门见山,别管和我拐弯抹角!”

他痛恨自己方才看见她时,竟然还会有一刹的失神。他不明白,她还是像当年那样,任由着那蓬松云雾般乌亮的发垂在肩的两侧,那黑亮的青丝怎么就好似直直垂进了他的心坎,浮动的水藻一般,搅得他心湖难以平静?甚至,就连呼唤她的名讳,也像是一种诱惑——

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