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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比复明,素衣便开始着手准备下血咒,开天眼的事。向朱祁钰要血时,他曾问过是要去做什么,素衣也没明着告诉他,只推说是有用,他也就不再问,痛快地让她以针扎破指尖,挤出了三滴血。

此次,为他化解命劫乃是悖逆天命的极端,能否成功尚且是未知数,施咒者必然会减少一半的阳寿,即使是佛,死后也必堕阿鼻地狱,身受十世轮回之惩。这是背水一站,前方雾霭重重,背后也是全无退路,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没有任何的办法。

以往,师父常说,天命难违,可她却总是认为人定胜天,如今,她也算是尝到个中苦楚的滋味了。她不过也只是个人,不是神,纵然可以预知天机,洞悉前因,也仍然无法摆脱命盘的束缚。

远远地,更漏的声音响起。

已经子时了。

素衣抬头眺望苍穹,突然,她脸色阴沉,眉心一悸,下一瞬,轻盈的身子已经一跃上了宫墙,在散满夜露的鸳鸯瓦上停驻。

“怎么了?!”殊颜原本在一旁昏昏欲睡,见素衣有所动作,也眼疾手快地立刻随着她跃上了宫墙。

素衣以从未有过的阴沉紧锁双眉,素白的衣裙在夜风中决然飞扬,严峻的神色不只染上她的鬓角,更是流窜入她的四肢百骸。

“七煞星现世了!”清越的嗓音骤然冷绝,平添了一抹凛冽的肃杀之气。

殊颜不觉抬头,只见离那灼亮的紫薇帝王星不远处,一颗星子正隐隐闪现,由隐晦而渐渐清晰。它闪耀着冷凝而诡异的光芒,如同一颗魔眼,不怀好意地窥伺着万籁俱寂的大明江山。

如今,七煞星甫现世不久,正是开天眼,下血咒,寻他踪迹的最好时机!

素衣跃入“步阳斗罡阵”,手指携起“玄蕴符”,在月光之下,那符纸上的朱砂与血迹竟然慢慢在她指尖汇集为血红的水珠。

“三元七政,力撼乾坤,发罡起斗,天眼皈依!”

她紧闭着双眼,嘴里喃喃念着天罡净神咒,无数道细细的蓝色光流以近乎瞬移的速度从星辰折射至琉璃灯上,相互之间流转不休。登时,琉璃灯骤亮,那符纸化作幽蓝的火焰,在指上熊熊燃烧,如一朵璀璨的莲花,光芒诡异而耀眼。借着那蓝色的火焰,她立刻将双掌合十,掌中火焰将她的双手也变作蓝色,纤指一弹,那朱砂与血混合的血珠被弹入印堂穴,迅速消失,她的整个身体也慢慢化作蓝色,浮至半空中,火光映着蓝光,在月色下显得阴森骇人,如同鬼魅。

睁开眼睛,那原本漠然的眸子深邃犀利犹如利剑,隐隐泛着水一般静谧的蓝光。

血咒已下,天眼已开,她眼中看到的一切将不再是凡俗世事,而是绝不可泄露的天机!

此心谁诉

一片朦胧幻象,蒙蒙白稀的烟雾缭绕,彷佛触手可及,素衣仿若元神破体,置身太虚幻境,周遭的一切俱是真假难辨,全然无法看个真切。

她还不曾见过谁借血开天眼,就连师父,也不曾。

据师父所说,开天眼乃是术士的禁忌,一旦开了天眼,窥了天机,无疑等于自寻死路,自减阳寿。而开天眼并不容易,除了资质,修为,还要静心定神,若是心有杂念,不能心神归一,极有可能误入歧途,反被魔障所迷惑。但如果能保持澄澈之心,即便不能通达而直接地一眼便瞧出蹊跷玄机所在,也可以得到一些指引方向的关键线索。

实话实说,开天眼能不能成功,她是没有太大把握的。

近日,她似乎觉得身子有些异样,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再者,朱祁钰的命盘受她影响太深,命数已经脱离了原轨。前两次皆是因为蟠龙珏上有着破军星留下的隐晦箴言,才能顺利预知天机,如今,她没有第三块蟠龙珏,要想再有所收获,必然困难。但不管怎么样,即便不能得知那命带七煞者是怎生的模样,她也非要寻出点蛛丝马迹不可。紫薇帝王星的死劫自登基之日起便难以摆脱,除非可以在七煞星与紫微星争斗之前就可以将七煞诛杀,让紫微星活过而立之年,命数回归正轨,这样,她才不至于欠他太多。

朱祁钰呀,欠了他的情也就罢了,断然不能再欠他的命。

纵使今日的所作所为会有恶果,她也甘之如饴。她还不曾犯过杀生之戒,诛杀七煞必然会再添上一笔杀孽,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周身已经孽债累累,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那么,也就不在乎再多增一笔杀孽了!

凝神静气,素衣只觉着元神似乎在回应着什么召唤,不由自主地在那片朦胧之中缓缓前移。

终于,迷雾中隐隐有一轮玄月现出,淌血一般触目惊心的红色,极度诡谲。远远地,不知何处有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倒不如说是哀嚎,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阴风阵阵在耳边呼啸,那红色的玄月慢慢扩大,汇集,变成巨大的血池,殷红的血色吞没了她眸中的所有。愈近水声,仿佛齐声哀唱。

血池中的血水渐渐开始冒泡,开始沸腾,哀嚎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素衣只觉得自己眼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红,似乎不由自主地靠那血池越来越近,近得可以看见池中有无数在魑魅魍魉其中哀呼嚎叫,枯藤似的鬼爪努力想要攀住什么,却是无能为力,被那沸腾的血水煮得皮开肉绽,只余下森森白骨。她微微蹙眉,正待把握时机将眼前的一切看个仔细,突然,腹部一阵陌生的绞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一下就涣散了,刚刚开启的天眼迅速闭灭,把那即将洞悉天机的魂魄迅速拉回了现实之中。

睁开涩痛的眼,七盏琉璃灯已经俱灭,素衣不由摇头苦笑,知道开天眼失败了。她抚着隐隐疼痛的腹部,正在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猛然,喉口涌上一股腥甜味,猝不及防地,她张嘴就喷出一口鲜血。

“衣姐姐!”殊颜吓得变了脸色,立马要上前去扶她,却被她制止了。从侧面瞧去,只觉她的睑色白得极为不对劲,血丝蜿蜒滑下嘴角,染血的前襟一片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没事!”好一会儿,素衣才似乎缓过气,摇摇头,咬牙强忍住疼,深吸口气:“再来!”

方才只差那么一点点,实在太可惜了。她就不信,她开不了那天眼,看不见那玄机!

殊颜自知劝不住她,只好无奈地站在一旁,心里一片说不出的忐忑难安。

于是,再一次,符咒出口,元神出窍,依旧是那沸腾的血池,哀嚎的新魂旧鬼。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厉害,如同一把利刃在狠狠地剜着她的身体,逼她放弃。素衣奋力咬牙握拳,死死硬撑着那一口气,不肯再一次功败垂成。

离血池已经极近极近了,近到甚至可以感觉出血水沸腾后扑面而来的热气。那扑腾的热气纵使迷蒙了眼,也挡不住她执意要窥伺天机的决心,终于,满池的魑魅魍魉皆在那血水酷刑中渐渐沉没,那凄厉的哀嚎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可闻,风声仍旧呼啸在耳边,似乎携带来幽怨的歌声。哀凄的歌声自水底传出来,空洞而断断续续,却更显得阴森刺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池血水竟然生生地于沸腾中至于干涸,池底全是重重摞摞的森森白骨,满陈遍地,如同鬼王阿修罗的行宫,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素衣近乎呆滞地睁大双眼,看着那白骨之下所掩藏的无比熟悉的东西,那是她即便死也绝不会错认的——

邀君令!

素衣错愕当场,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惊骇堵在胸口,令人近乎窒息,一颗心不觉往深渊里沉下去,沉下去…

分布四周琉璃灯中的焰火突然腾高了数丈,接着便尽数熄灭,就连那琉璃的灯罩子也在清脆的响声中一一炸破!素衣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细致的眉头深深蹙起,眼眸茫茫然的瞪着地上,胸口急喘,双腿软弱无力,看来,是元神陡然回窍,难以承受血气翻涌的束缚所致。她硬撑着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像是踩在棉花上,眼见就要跄跌在地,张口又呕出了一口血。

殊颜被眼前那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给吓得吃了一惊,知道事有蹊跷,忙不迭地奔上前欲扶住她,可一时也撑不住她的跄跌晃动的身子,险些被一块儿拖倒在地。

“衣姐姐!”殊颜扶她坐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她虚弱至极的模样,脑子却又像是塞入了一卷麻线,凌乱纠结成了一团。“你怎么样?!”殊颜担忧地小脸皱成一团,在心底懊丧自己平日爱偷懒,师父教的那些个东西左耳进右耳出,要不然,今日她就可以助衣姐姐一臂之力了。

“没事。”纵使说话的同时,唇边还在流淌着血丝,素衣依旧自唇畔挤出笑容,宽慰焦灼急躁的殊颜。“大约是一时血气翻涌,没什么大碍的。你速速回独倚殿去,把我那卜卦的玳瑁龟甲拿来。”袖口擦过唇际,登时便在那以银线绣着出水莲的素色绸缎上留下骇人的红的印记。

“你现在这个模样还要卜卦求辞?!”殊颜紧紧抓住她颤抖的手臂,看着那殷红的血印,好似受伤的是自己,心疼得无以复加。感觉到她紊乱的心神,殊颜不由瞪大眼,一脸的不赞同:“先休息一下再说吧,到底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快去吧。”素衣闭上眼,喟叹般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却仿似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脸色呈现出极度骇人的惨白。

殊颜被她的固执给搞得哑然了半晌,气得鼓起腮帮子,想要跳脚捶胸大声怒喝,可最终,她只是咬咬牙,什么也没说,撩起裙摆,一阵风似的往独倚殿奔去。

凉飕飕的夜风吹拂着鼻翼,在这新鬼烦冤旧鬼哭的西苑冷宫,夜风摇动着竹林,素衣坐在地上,必须用双手撑着地面,才能支撑住自己那已被冷汗浸透的身子不至于摇摇欲坠。方才第一次开天眼之时,她的元神便已经损耗太多,按理,至少该要养息半个月才能再次尝试,可是,半个月,她没有耐心再等那么久了。逞能的结果换来如今的极度虚弱,她虽然不后悔,却也觉出难以压抑的震惊。

若不是固执地逞能要再试一次,她也不可能得知这令人无法适从的契机!

那七煞的线索是“邀君令”,而“邀君令”是七哥予她的定情之物,难道——

那命带七煞之人就是七哥?!

这个猜想在心中辗转,针扎一般,让她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所推衍出的结果。如今已有了契机,自然要第一时间解开心中的疑虑,更何况,事关重大,她心中的疑虑若是不能尽快释清,要她如何安心?

以契机再卜上一卦吧!

或许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寻错了方向,七煞和七哥一点关系也没有!

素衣只顾着忧心自己所推衍的契机,却没有发现,远远的回廊之下,有一个佝偻瘦弱的影子正在悄悄窥伺着她。

待得殊颜气喘吁吁地将玳瑁龟甲取来,素衣已是满脸豆大的汗珠,只是坐着便已经身形不稳,却执意起身,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玳瑁龟甲之上,起卜卦辞。

暗红色的血珠子缓缓滚过那深斑琥珀色的玳瑁龟甲,于指尖一并落下,在空中划过一道极优雅的亮弧,无声地落在地上,凄冷的月华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也只是过眼云烟;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也不过旧时风景;富贵荣辱,奔波劳碌,也自可回归恬淡。拈花一笑,舒眉展颜,万事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素衣半垂着视线,咬着唇,直咬到血流不止,努力让疼痛刺激自己想就此眩晕,以逃避眼前看到这一切的欲念。她眸光黯淡空洞,神色一片死寂颓然,直直地盯着那卜出的卦象,惨白的容颜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凄楚与憔悴。

那卦象赫然是周易第十二卦:天地否,乾上坤下。

此卦六爻皆是凶兆,最上卦是一个大坎卦,处于凶数位。里面也是乾变大坎,主隐藏,由原卦大乾变乾也是凶数。由卦象可得知,此乃无可化解的生关死劫——

倘若不是她的情劫,那么,便注定是他的命劫!

难道,一切真的是天意弄人?

摇摇头,任凭凉意瞬间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心口猛烈地震撞着,她气虚难稳,甜味再度滑过喉间,直冲嘴里,费尽力气才勉强咽下,凝聚起逐渐模糊的视线,耳边再也听不进任何的声音,一切的记忆都变成了悲凉的琴声和箫声,潮水般一涌而出,不可抗拒地纠结着她的思绪。

紫云山下,那情窦初开的念想;秦淮河上,那久别重逢的邂逅;独倚殿中,那如火炽烈的缠绵。她以为,那是上天赐予的最完美的缘分,圆了她多年来从未停息的祈求。可今日,她才知晓一切——

多么可笑而荒谬的两情相悦,一生相许,到头来,竟然只是老天安排的一段有缘无份!

下一刻,她再也无法抑制身体里紊乱四窜的真气,只觉得腹痛如绞,眼前不知不觉地一黑,耳边还响彻着殊颜的惊叫,整个意识却已跌入了无边的深渊之中…

“贵嫔娘娘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无缘无故昏厥?”

独倚殿中,朱祁钰静静背对着床榻负手而立,眼里有着压抑太久的情绪。床榻之上,素衣依旧昏迷着,不时的梦呓令他的眼神越发焦灼,向来低沉的声音有着极力忍耐的波动。他为她切过脉,可却一无所获,沉香冰蝉子的毒性已经分明已经控制了,她却为何还是会晕厥?难道是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疾?

他不敢看她一脸惨白的模样,方才,不过是看了她一眼,他几乎压抑不住心里埋藏已久的苦楚,想要立刻抱着她夺门而出。

“回禀皇上,杭贵嫔她…”黄太医切脉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独倚殿中随侍的内侍宫娥们心都快停跳了。好半晌之后,他才神色不安地放下素衣的手腕,言辞闪烁,吞吞吐吐,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自新皇登基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幸踏入这守卫森严的“独倚殿”。

原本,今夜轮到他在太医院御医房当值。晚膳之后,他与管药房的小太监对弈了几局,眼见着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事了,便安安心心地睡下了。谁知,快到子时,随侍在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同知兼大内侍卫统领沈莫言便带着一票大内侍卫,不由分说地闯进来,吓得他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甚至就连披上外衣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便架着他在夜风中一路疾驰,几乎将他那一身老骨头给抖得七零八落。

最后,他们将他架到了“独倚殿”,通传之后,他见到了一脸阴沉的九五之尊,才知道皇上专宠的杭贵嫔莫名其妙地晕倒了。于是,一身单薄的他连喊冷的机会也没有,便忙不迭地在皇上犀利的目光下趋到床榻前,抖抖擞擞地为昏迷不醒的杭贵嫔切脉诊症起来。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朱祁钰猛地转过身来,裹在暗红色常服之下的高大身躯僵硬如石头,全身的肌肉绷到了极点,紧紧皱眉瞪着干瘦的黄太医。他眼神像两把刀,一眼一眼剜在黄太医的身上。 “该要说什么,莫非还要朕来告诉你不成?!”焦灼在心里蔓延着,使他显出极为难得的暴躁。不过是眼角瞥到了她惨白的脸色,细微的情绪便又继续蔓延,深入了体内,令他无法自拔,连忙撇开眼。

“老臣不敢!”黄太医苦着脸,低下头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絮絮叨叨地述说着素衣的病情:“贵嫔娘娘气血紊乱,脉跳如豆,厥厥动摇,不甚流利却也不见涩滞,脉率似数非数之动象,隐隐有‘如盘走珠’之圆滑感…”

“沈莫言!”

还不等黄太医将那毫无重点的话语说完,朱祁钰已经召来了那守侯在殿门之外的神情冷漠的汉子。“黄太医今晚似乎是打算要去锦衣卫衙门府做做客,你下去准备准备。”朱祁钰撩袍坐在床沿上,懒得再多瞥他一眼,语调徐缓,口吻轻柔,但听在黄太医的耳朵里却是比咆哮怒吼更加恐怖:“洗刷,油煎,重枷,剥皮,钩肠,任凭他选一样!”

难怪历朝历代总是短命的皇帝多,原来这九重宫阙里养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蛀虫,堪称废物的庸医!这样的废物庸医,也就不指望他救死扶伤了,倒不如一并剔除更好!

“皇上饶命!”朱祁钰话音未落,黄太医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昏厥过去!他不住地磕头求饶,原本单薄的衣衫如今已被惊吓而出的冷汗给浸湿了。

“贵嫔娘娘到底是怎么了?”一旁的殊颜再也忍不住了,也懒得理会什么尊卑有别了,冲动地上前出声询问。好在殿里侍奉的内侍宫娥们都跪在地上,因方才朱祁钰的话语而吓得大气不敢喘,没人敢抬头看,更没有人有闲工夫去管是谁在发问。

朱祁钰蹙蹙眉,示意殊颜少安毋躁,面无表情地瞪着不断求饶的黄太医。

黄太医怯懦地抬起头,看了看殊颜,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敢问皇上,贵嫔娘娘的葵水——”虽然身为医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身为御医,他还是第一次在九五之尊的面前提到那污秽的东西,难以启齿的程度可想而知了。“葵水可曾——”他踌躇结巴着终于把关键问题给扔了出来。中医讲求望、闻、问、切,仅仅是切脉,实在有可能误诊,他宁可小心谨慎,也不愿贸然犯下欺君之罪,脑袋不保。

朱祁钰望了殊颜一眼,只见殊颜的神色中透着难言的尴尬。殊颜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要在这么大群人面前公然说女儿家最私密的事,即便是豪放如她,也定然难以启齿。

朱祁钰心里突然有了某种预感,拳头陡然捏紧,心弦搏动得厉害。他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内敛都在瞬间化作了犀利的剑。“哪又如何?”他问得极轻,可话语中却暗含告诫。

鬓角大颗大颗滴下冷汗,黄太医却不敢伸手去擦。“如若是葵水未至,那贵嫔娘娘便极有可能是有了身孕。”他说得极为小心,声音低得犹如蚊虫嘤咛。

朱祁钰喉头一紧,心坎蓦地一震,扭过头,双眼死死盯着尚处于昏厥中的素衣,思绪仿似被一下子给炸得没了准星。“你说她有身孕了?!”音调被无意中抬高拔尖的话尾,显示出闷闷的笃定,却又带着不可置信的疑惑,似乎想纵声大笑,可又笑不出来,眉头紧紧深蹙,看不出是喜是忧,让人分不清他现下到底是什么情绪。

“就症状以及脉象而言,应该是八九不离十。”黄太医的神色颇不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皇上恕罪,可能是孕期尚早,贵嫔娘娘喜脉未稳,仅只是切脉,老臣也还不敢十分确定。”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满屋子人,还是要数兴安最动察言观色,也不管这八九离十还有多远,立马跪倒,磕头贺喜,其他人才像恍然大悟似的,纷纷跟着跪成一片。

虽然不曾十分确定,但朱祁钰心里已经有了底了。在众人齐声的恭喜道贺声中,他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兴,还似乎是有些苦恼,死死盯着素衣,心被什么叫不出名的东西给揪紧,细微的情绪在眼底攒动。

“贵嫔娘娘身子单薄,气虚体弱,不可再继续劳神,只适宜卧床静养,否则,极有可能出现滑胎之险。”黄太医只道他是初为人父,太过惊喜,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祈祷自己的诊断准确无错。毕竟,若是喜脉稳定,也要孕期三个月,现在这脉象看来,只怕还不足两个月呢。“老臣马上就去为贵嫔娘娘抓几副定神安胎的药!”

朱祁钰随意地挥挥手,所有人都识相地告退,将空间归还给给他们两人。

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间,朱祁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竹香味,心中的忐忑才似乎稍稍平息。他可忘不了之前她躺在床上那脸色惨白,昏厥不醒的模样,他的心都险些因她而停跳了!他一向冷静而理智的思维极少出现这样的空白!在发现她昏厥的那一刻,他震怒得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上一次,她为了替他挡箭,命悬一线,他的心疼痛得几乎要碎掉,还好她只是昏迷,如今,脉象已由紊乱渐趋平和,应该没有大碍吧。

那阴森冷僻的西苑冷宫,平日便极少有人涉足,可她竟然胆大包天地在那阴气汇集的地方摆“步阳斗罡阵”,要不是殊颜溜回独倚殿找玳瑁龟甲被沈莫言发现,一路尾随而去,只怕,她的命也会扔在哪里吧?!

等到她清醒了,他非要恩出个所以然不可!届时,绝不会再任由她吞吐遮掩,他不是可以随意被敷衍的蠢人,他要的是真实而有说服力的答案!

“…血…不要…不是七…”她似乎连昏睡也不安稳,时时梦呓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朱祁钰神色一凛,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细细地为她掖好那柔软温暖的被褥。

她近日以来胃口不好,吃得也极少,如此羸弱的身子,竟然还执意要摆阵卜卦,她究竟在烦恼些什么?大明国难不是已经成功避过了么?就因为他打算将皇兄给救回来,然后功成身退么?

如今,她还有了身孕!

朱祁钰不由苦笑萦唇,眼眸中有着深深的担忧。

这下子,他可该如何是好?!

走马长楸

耳边是疾驰的马蹄声,极规律地“嗒嗒嗒”响着,身子似乎也正随着马蹄不断起伏颠簸。虽然寒风呼啸凛冽,但她却被难以言喻的温暖包裹着,强烈的男性气息灼灼地燃烧在颊边。似乎有着沉稳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眼前一片黑暗,但那颗心却如同在她眼前起伏跳动着,强而有力地撼动着她的知觉。

素衣不知道如今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想要睁开眼,似乎是因为昏睡了得太久太久,只觉着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令双眼充满刺涩的疼痛,胸口中有一股无法宣泄的紧绷情绪,满脑子除了混沌,还有空白,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开天眼之时,黑暗幽深正无声地诱惑着她,似乎是要再次将她拉入没有尽头的长眠中,眼前只看见那冒着徐徐热气渐渐干涸的血池,魍魉魑魅皮开肉绽的鬼爪,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还有那闪着乌亮诡异光彩的“邀君令”——

七哥便是七煞?!

她似乎是再一次被占卜出的可怕结果给惊吓得几乎窒息,心魂俱碎。心底的惊惧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处地方,泛起一种深沉而空洞的疼痛。仿似是为了证明这一切只是个没有根据的臆测,她急急地睁开迷濛的眼睛,朦胧之间,映入眼帘的竟然真的是那狰狞可怖的鬼面具!

“七哥!?”那一刻,素衣屏住呼吸,纤细柔弱的身躯在他的怀抱中变得僵硬,第一次用不知所措地眼神仰视着他。“我怎么会——”

她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不是应该在宫里么?即便是因开天眼而导致昏厥,醒来也不该看到七哥呀!?莫非是自己念想太深,正在做梦?又或者是心智混乱,一时出现了幻觉?!

可是,眼前的一切,颠簸的感觉,如此真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梦,更不像是幻觉。

此时此刻,她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他们在奔腾的骏马背上,一路疾驰,不知是要去往何方。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和着细碎的风声,低沉儒雅的声音入了耳,一寸一寸磨噬着她的忧心和相思,以一种最温柔的魅惑方式,烙铁一般烧热了双眼。

风湛雨对她突然的清醒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没有低头看她,只是直视前方,专心地策马狂奔,可那将她困入怀中的双臂却不知不觉间收紧了一分:“你先休息片刻,过了这座山头便是官道了,有马车正等着咱们。”

“我们要去哪儿?!”素衣困惑地轻眨着迷茫的眸子,云里雾里地望着他,对于他话语中涵义满是迷惑,疑问从心底一个接一个浮起。

她不知道在她昏迷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更没有办法略过那一段空白,将昏迷之前的情景和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风湛雨终于略略低头,深幽的黑眸瞅着她,瞬息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如同所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要去哪儿我自会安排妥当,总之,我是绝不会再任由你呆在宫里了。”

“七哥?!”呼吸一窒,素衣不禁打了个冷战。

那一刻,她明明白白地察觉到他眼神中莫名的肃杀之气。这种冷漠眼神,她从未见过。那一刻,她只觉得背脊发凉,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七哥,甚至,他平日那温和的模样,也有可能全是假像。他的真正情绪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温和儒雅不过是一张用以遮掩真面目的面具,一旦那情绪奔泻而出时,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强大洪流。

他说他不会再任由她留在宫里了?为什么?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朱祁钰该要怎么办?他的命劫还未曾化解,七煞也还没有诛杀,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不,七煞或许就在眼前!

七哥,她的七哥,倘若他果真就是七煞,要她如何狠心痛下杀手,对他举剑相向?

她早知道世事难料,却不知世事会难料凑巧到如斯程度。

忐忑的心在刹那间便掉进了无底深渊。

“停下!快停下!”

素衣抓紧他的衣襟,嘶哑地喊着,可风湛雨却充耳不闻,双腿夹紧马腹,继续策马狂奔。见自己如今的要求全都被他刻意忽略,素衣咬住嘴唇,无奈之下,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挣扎着硬是从他的双臂间挣脱,不在乎马匹正在奔驰,就这样跳下了马背,那一刻,她甚至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子虚弱,这样的举止有可能会让她被摔成重伤。

马匹继续奔驰着,风湛雨被她突如其来的任性举止给吓得脸色煞白。为了不让她受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马上跃起,以自己的躯体作为屏障,高大颀长的身躯将她包裹得如同蝶茧,保护着她,直到两人一同狼狈地跌在路旁的干草推上。

“你不要命了么?!”起身之后,他气极,激动的情绪眼看就要溃堤。她的不顾后果令他全身僵硬,冷静荡然无存。紧紧握住她的肩,英俊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的精光,平日敛藏得极好的暴虐霸气如今毫不掩饰地迸发,如同狂怒的猛兽!“就算你不要命,也该顾顾你肚子里的孩子!”原本的温文儒雅在瞬间便全转为残戾的愤怒,紧握她双肩的手指几乎陷近她的皮肉之中,足可见他此刻在以怎样的忍耐心压抑着即将失控的情绪。

“孩子?什么孩子?”肩膀被他握得生痛,可素衣却忘记了疼痛。他话语中那令人惊诧的部分像一记闷雷,当头炸开,震慑得她原本就紊乱的思绪若数根绷紧的弦,不过轻轻一拨,便于瞬间齐齐地全断了。

“什么孩子,当然是我与你的孩子!”他定定地看着她,视线锐利得如同要透过眼眸看穿她的心,眼底是一片如冰似雪的漠然,丝毫不亚于此刻刺骨呼啸的寒风,虽然看不出那面具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从那眼神与语调,便可窥出些端倪来了。“你难道不知道么,你有身孕了!”

他的毫不保留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剑,不过瞬间,便将她好不容易清醒了些的脑子给劈成了无数碎片。那些碎片纷飞四散,狠狠冲击着心房,犹如落定的尘埃,似乎再也没有办法拼凑完整。

“我有身孕了?”大约是太过震惊,她喃喃地重复着,似乎是在努力消化着这震撼力十足的事实,瞳孔一缩,身子一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胸腔里顿时涨满了空气,令她简直难以正常呼吸。“怎么会这样?!”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红唇微微地颤抖,费力地喘着气,仿佛承受不了这残酷的真相。

她那惊诧的表情令风湛雨很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的神色太过异常,对于这个孩子似乎并不如他意料中的期待,甚至,对其的到来还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懊恼。“整个皇宫内苑还有谁不知道你已经知道怀有身孕?而你自己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种失望蓦然而至,却也痛彻心扉。风湛雨面具下的脸庞尽管已经额冒青筋,脸色难看至极,暗黑的眼瞳有着足以将大地冻结的冷,可仍旧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事到如今,我怎能再放任你顶着“杭贵嫔”的名衔继续留在那乌烟瘴气的皇宫里?难道我还要窝囊地继续保持缄默,等着朱祁钰昭告天下,向所有人宣布,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么?!”

他的言辞带着对朱祁钰如此深重的敌意,她听得清楚明白,却也一脸惶然。他说得没错,她身在宫里,顶着“杭贵嫔”的头衔,若是有了身孕,不知情的人便都会认为这个孩子是朱祁钰的,届是,朱祁钰该要如何面对?

即便朱祁钰不甚在意,傲气如七哥,又怎么可能会接受这种骨肉分离的屈辱?

素衣为难地低头思索,好半天才哑声挤出两个字:“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怒瞪着她,脱口便打断她还未酝酿成型的辩解,似乎她的妄图辩解已经成了一种罪无可恕。“这个孩子是我风湛雨的,我有权决定他是该姓风还是姓朱!”脸色时青时白,他眼底闪过一阵心悸的恐慌。

他不希望她再为了朱祁钰而伤神伤身,天知道他有多么恐惧,恐惧那种将他们硬生生隔绝的疏离。他怕她的心会摇摆,摇摆着倾向于朱祁钰那一边,然后,把他与她的亲密无间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或者说,他怕她会选择朱祁钰,会选择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选择放弃他费尽心思才计划好的幸福生活。

素衣愣在原地,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任凭狂乱的风吹拂着,扬起她的发丝、她的衣角、她的裙袂,猎猎作响。

“朱祁钰要我助他解救朱祁镇,我的条件便是随时可入宫带你走!”似乎是知道她会词穷,会不知所措,会无言以对,他平心静气,冷着脸,握紧了拳,解释着她为什么此刻会身在宫外。

素衣有些愕然。早知道朱祁钰和七哥有过协定,却不知,她也是属于这协定中的一部分。朱祁钰应该也是希望七哥带走她的吧,这样,等朱祁镇归国后,他才可以义无反顾地将皇位再交还给自己的兄长。

风湛雨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那远远奔驰而去的马竟然闻声掉头回来了。

“素衣,快上马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利落地拉住马缰,耐着性子催促着:“我们今日便动身前往南京,盟里已经备办好了一切,只等我们赶过去便可喜筵宾客,从今往后,你也什么都不必再管了,安心做我风湛雨的妻子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