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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毫没有夫妻间的亲昵,有的,只是客气疏离。

汪云慧直直地看着朱祁钰,唇边突然滑过一抹笑,没有半分妩媚嫣然,有的只是悲哀和自怜。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又平静地开口,问的仍旧是不识趣的问题:“臣妾听说皇上最近专宠越王进献的余杭美人杭贵嫔,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朱祁钰翻着折子的手因她的言语略略一顿,却没有抬头,藏在阴影中的双眼好似两砚反复研磨的浓墨,深不见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唇边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纹,他又继续翻着那折子,用心不在焉的语气扔回了一个反问。

他知道,专宠“杭贵嫔”一定会引来多方关注的,而且,为了让这种效果最大限度地引人非议,他刻意营造出了与素衣几乎形影不离的假象。那些关注着“杭贵嫔”的人,都有可能是施下人蛊的罪魁祸首,或者是多少知道些内幕的同谋。

如今,汪云慧的发问是不是意味着一直掌控她的孙太后有可能就是策划“人蛊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这很难说。

毕竟,孙太后当日在华盖殿的言行的确有可疑之处。越王进献杭卿若本该是极秘密的计划,可她却似乎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很乐于促成着对自己并无好处的事。若说她没有阴谋,只怕明眼人都不会相信。

“皇上以为臣妾是妒意勃发了么?”汪云慧并不知道朱祁钰此刻的诸多揣测,一厢情愿地将那冷笑给曲解了。低敛的黑眸失神了片刻,才重又拾回神智,若有所思地直视着眼前的他:“皇上误解了,臣妾绝无妒意。皇上如今还没有子嗣,臣妾心想,皇上不妨多册封些妃嫔充实后宫,同沾雨露,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同沾雨露?开枝散叶?

好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

朱祁钰唇边的笑意更冷了,揽着美人半倚在软垫上的慵懒身形丝毫未变,话语却隐隐散发出摄人的戾气。“朕心里有数。”带点捉弄的意味,他握住素衣的手,指尖轻缓地滑过她手心的每一丝纹路,辗转咂摸,仿似咀嚼着彼此宿命地联系。看不出喜怒哀乐地瞥了汪云慧一眼,飘浮得心思令人捉摸不定,只是语出淡然地提醒了一句:“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的事吧,下个月便是封后大典了。”

汪云慧惶然不安地低下头,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怯懦和不确定:“皇上真的要册封臣妾为皇后么?”

“你今日偕同太后前来,不就是想确定这事么?”朱祁钰眼角搀杂了冷嘲热讽,原本抚摸着素衣掌纹的手倏地收紧,力道大得连装睡的素衣也不觉有些微的吃痛,身子僵了僵。“朕若是不册封你,那,倒是该要册封谁?”眯起眼,眸光刻意扫过素衣微微皱起的眉头,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谋算,竟然毫不客气地扔出了一句难分真假的讥讽:“难道,要朕册封杭贵嫔为皇后么?”

汪云慧浑身一颤,明显被他的反问给堵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似乎被那满坑满谷的嘲讽给刺得微微发痛,连心也惶然失措地紧缩成一团。“臣妾失言了。”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知道朱祁钰对她的误解和反感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再说这些不识趣的话,只会自取其辱,便也识相地立刻转移话题:“臣妾也知道,册封大典之后,想要出宫必然不易,故而斗胆,恳请皇上答应臣妾一个要求。”

要求还未说出口,她就已然先行跪地。

“姑且先说来听听吧。”

朱祁钰眉目半敛,对她下跪的举动视若无睹,声音没有提高半阶,却莫名地让人不寒而栗。

“臣妾的兄嫂前年因病双双去逝,留下一双体弱多病的孤女,无人抚养,臣妾的父亲便做主,将她们过继给了臣妾抚养,不知皇上可还记得这事?”汪云慧匍匐在地上,低低的声音异常平静,述说着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

“当然记得。”朱祁钰点点头,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 :“那两个小女娃不是一直在呆在顺天府的么?”

他记得那件事,当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跪地央求他,而他,也并没有反对。

见朱祁钰还记得这事,汪云慧才又继续往下说。“臣妾的父亲身患宿疾,近日以来频频发作,身子更是时时有恙,臣妾担心那两个年幼的女娃儿无人照顾,想将她们从顺天府接过来,陪同臣妾一同入宫,只当是给臣妾作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竟然带着淡淡的哀戚。

真是个手腕高明,不露痕迹的女人,竟然迂回地借这小事提醒他对她一直以来的冷落,孙氏派她到郕王府来做眼线,想必也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吧?!

朱祁钰只当作是听不懂,眉间浮起倦意,随意挥挥手:“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既然开了口,朕自然会允了你。还有事么?”言下之意,大有“无事且去,好走不送”的逐客味。

之前,他处处忌讳孙氏,是担心自己的母妃在宫里受苦,而今,他已有了万全的计划,只等派出的人将皇兄给救回来,便功德圆满了。往后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受人束缚,看人脸色。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管他什么荣华富贵,皇权尊位,他统统都不想再要了。

撕去伪装的无害外表后,他其实是一只睥睨尘世的鹰隼,随时都可以伸出利爪将猎物撕裂且吞食殆尽,端看他有没有那份闲心。

这宫阙重重的牢笼真的能困住他?

那,要试试才知道!

“臣妾——”

汪云慧依旧跪在地上,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打算,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迟迟说不出口。

朱祁钰挑眉,打断了她的装模作样:“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有什么事就只管直说吧。”

“臣妾今日斗胆,想为翥儿讨个封衔,不知皇上是不是也能允了臣妾?”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旁人听见,只道她是心地良善,可话语传入朱祁钰的耳中,便全然变了味儿。

“哦?你想为翥儿讨封衔?”他玩味地挑起眉峰,几缕不驯的发丝垂落在额际,更显得他诡谲难测。深邃的眸子斜斜一睐,冷不丁地射出摄人寒光,他语焉不详地开口,话语中的嘲讽越发深了。“朕最近太忙,倒是疏忽了,你几时与翥儿变得如此情同姐妹了,竟然肯为了她那胡闹的心思做说客?”

且不提翥儿是不是真的去求过他,这女人能无所畏惧地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便不可能没有要同他玩心思的意图。只可惜,谅她再是聪慧,也还稍嫌嫩气了点。

翥儿即便知道他的一些事,也都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他向来小心谨慎,自认没有一丝破绽,也不怕她妄图见缝插针。

“皇上近日忙于国事,身边有佳人相伴,自然不知翥儿这痴情女子是如何夜夜垂泪到天明的。”汪云慧低垂着脸,没人看得清她说话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话语中似乎有些一样的情绪,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踪影。自从唐翥儿被送回郕王府后,便一直神色恍惚,茶饭不思,有时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吓得汪云慧以为她患了失心疯,忙不迭地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心有郁结所致。

“翥儿对皇上是什么情意,皇上恐怕应该比臣妾更清楚——”

“纵使清楚,也不过是徒然。不可能便是不可能。”朱祁钰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她倒是说得出做得到,脑筋动到你身上来了。”冷冷一哼,那狭长的瞳眸便凛了起来,字字如刺地鞭苔着,也不知到底是责怪唐翥儿,还是不满眼前的汪云慧。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变,汪云慧终于抬起了头,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翥儿并不曾对臣妾说过什么,只是,她最近一日比一日消瘦,要么就以泪洗面,要么就无神呆坐,茶不思饭不想,前日更是一门心思要去庵堂剃度出家,臣妾好说歹说,费尽口舌才将她给劝了回来。可劝得了一次,劝不了二次,三次,旁人再怎么劝,也都是治标不治本,唯有皇上才能真正救得了她。臣妾左思右想,故而决定今日入宫,斗胆请求皇上成全了她的一往情深!”

朱祁钰沉默了。

当日,翥儿私下里对他说的那番话,他至今记忆犹新,也不知是该说她傻,还是说她痴,他一心要她远离这些暗战纷争,可她却偏偏要任性地一脚踏进来,殊不知,正好给他人可趁之机。

“云慧,你倒是依旧这么善解人意。”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汪云慧认定一切全无商量的余地时,朱祁钰终于开了口,黑如曜石般的乌眸直直 地揪进她的眸中,听不出是褒还是贬。

“皇上,臣妾与您四载夫妻,从未听您唤过我的名。”汪云慧一字一字地喃喃叨念着,柳眉微蹙,眼神茫然,唇边浮起淡淡的微笑,却又在一瞬间转为哀伤凄惶,几乎被那一声“云慧”给逼出了她的泪意。就连一向平静的声音,如今也如秋日里落下的满地枯叶,让人惊怕它随时会发出满含破碎的声音。

“那你知道朕为什么从来不唤你的名么?”朱祁钰不动声色地低垂着头,并不看她。见素衣一直很配合地闭目假寐,“睡”得规规矩矩,他也就索性将这戏演个彻底。

“因为,在皇上眼中,臣妾是太后派来监视皇上的人,皇上从不曾信任臣妾,又怎么会唤臣妾的名呢?”汪云慧苦苦开口,颊上绽开一朵犹带哀愁的笑容。他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疏离。四载夫妻,不过有名无实,莫说同床共枕,他甚至连她的手也不曾摸过。

说来实在难以启齿,为人妻已经四年了,她至今还是完璧。洞房花烛夜,他不曾和她说话,也不曾饮合卺酒,更不曾掀她的盖头。整整一夜,她就这么惶恐不安地顶着喜帕呆坐着,听他一页一页翻着书册。直到天微微亮了,他才缓缓走近喜床,也不知抓过什么东西,划破了手掌,将血滴在那喜床上铺开的白练上,静静留下一句“本王身患隐疾,有些不适,过些日子再说”,便出了寝房。尔后,他差心腹的丫鬟过来将自己的东西收掇了,一应搬到后院的“拍阑阁”,便没再踏入过那间寝房。她拿着那块染了血迹的白练,知道了他的用意,除了呆滞还是呆滞。白练上那殷红的血如此刺眼,乍见时心头如被电殛。当时,她只道他是真的有什么隐疾,又不想被人知悉,所以才这么做,出于女儿家的羞怯,她也就没有多问,只拿了那白布交了差。孙太后每次召她进宫,询问有关他的举动言行,她都据实以告,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叵测居心。

她从未深究自己是几时开始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意,或许是华盖殿里指婚的那一刻,也或许是花轿上,她偷偷掀起喜帕偷看他背影的那一刻。看着他时,她心里想的是一辈子。

他待她并不苛刻,该有的样样不缺,只是,对她,他从来都是尽力避而不见,将心锁在彬彬有礼的笑容下,重重包裹,宁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在拍阑阁吟诗作画,也不愿涉足她所住的寝房多看她一眼。

后来,她才渐渐知道,他不肯掀她的盖头,不肯碰她,并不是因为什么隐疾,而是心病。只因,他知道,她是孙太后派来监视他行踪的。

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在彼此之间,令她不得不接受事实。

原来,他们没有一辈子。这一世,无论是相隔千山万水,天涯海角,还是近在咫尺,一线之隔,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同样的遥远。

“你在怨朕?”居高临下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传入她的耳膜,恍若隔世的痛觉。

汪云慧摇摇头,视线焦距幽幽地透过他,落向不知名的彼处,唇色绽出苦涩的笑意:“不,臣妾只是在怨自己,怨自个儿福薄,担不起您的青睐。以往,臣妾嫉妒翥儿,嫉妒她能博得您的关怀,而今,臣妾嫉妒杭贵嫔,嫉妒她能博得您的专宠。女戒七出,臣妾犯了善妒之罪,根本就不配做皇后。”以往,她的心是一潭静水,风雨大了,偶尔还会惊现微澜,可现今,她已经心如死水,未来的日子,即便暴风骤雨,惊雷霹雳,也断然不会再让她的心湖生出丝毫涟漪。“倘若臣妾可以选择,臣妾宁肯不做皇后。”

“可你没得选择。”朱祁钰若有深意地看着她,黑眸灼亮得骇人,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平日温文尔雅的从容,已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冷戾寒凛,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令人打心里觉得胆寒。

“是呀,臣妾没得选择。当日被封为郕王妃是如此,如今被册封为皇后也是如此。”汪云慧仰头注视着他。她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他那温文的脸上会露出这种神情。忘了该要害怕,也忘了该要立即闭嘴,她痴痴地望着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长埋在心底的疑问:“倘若,倘若臣妾不是太后指给您的,您对臣妾会不会有所不同?”

“或许吧。”似乎是不愿多谈这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他冷淡地回应着,下颚越绷越紧,好似要碎裂了一般,借着之前的话题来避开:“翥儿的事,你不用过分操心了,朕自会同她兄长商量,尽快为她做好安排。”

“既然皇上有所安排,那么——”汪云慧无声的叹口气,缓缓起身,打算敛首告退,“臣妾不打扰皇上了。”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声幽幽的低叹传入她的耳中:“近日王府的杂事就辛苦你了。”

“若是皇上肯多看臣妾一眼,即便再苦,臣妾也甘之如饴。”她僵直了身子,也寒了一颗心,没有回头,硬撑着用最后的镇定说完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无声地哽咽,眼中蓄积了好久的泪终于淌了下来,

微微一滴泪,擦过她的鼻翼,落在绣着白色山茶的短褥上,瞬间就不见了。她颤巍巍地走到门口,还未伸手推门——

又是一滴。

眼前终于一片朦胧。

汪云慧虽然离去了,可文渊阁内的抑郁与哀伤之气并没有完全消失。

“睡醒了?”朱祁钰垂下头,看着双眼圆睁的素衣,戏谑的语调毫不掩饰。

素衣挣脱他的怀抱,胡乱理了理似乎微皱的衣角。

她从头到尾都在倾听着他与别人的对话,无论是与孙太后,还是与汪云慧,一个字也不曾遗漏。透过这些,她开始想要推翻心中原本对他的界定,却也不得不再次确认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他的脸上有太多的面具,与孙太后的较量堪称是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与汪云慧的谈话却是晦涩不明,字字芒刺,顷刻之间,警报解除,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而且,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方才执意要抱她在怀中,做出一副无限珍宠的模样,绝对是刻意为之,暗藏目的。虽然不清楚他具体有什么打算,但也知道大概方向,他已经计划从这场闹剧中抽身了,所以才会联合七哥营救朱祁镇。

她现今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他的自作主张更是令她头疼不已。

“你为何对她如此冷淡?”素衣一想起方才那言辞哀戚的汪云慧,便忍不住唏嘘长叹,唇齿间一股微苦的滋味。“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结发妻子。”

“我可不认为一个会将你平日的一言一行全都告知给别人的监视者,可以称之为所谓的结发妻子。”浏览在奏折上的幽睁瞥了她一眼,方才那装模作样的自称也懒得再用,朱祁钰自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语气却是与脸色毫不搭调的冰冷。

“她也不过是个受人操纵的可怜人,即便做了什么令你不待见的事,也是出于无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虽然明知汪云慧和孙太后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素衣仍旧止不住泛滥的怜悯之心。“很多事情并没有对之分错,只有立场不同罢了。”

“你说我在斤斤计较?”他冷不防凑近她,仍旧在笑,温热的鼻息让她觉得颈项间痒痒的,却又伴着奇异的感觉。修长的手指止住她欲言又止的唇,那肃然的语气像是在教训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素衣,你错了,想要搏得我眷顾宠爱的女子都一样有所图谋,她们眼中所见到的朱祁钰,之前是大明的亲王,如今是大明的皇帝,不过都是权势与荣华的象征罢了,她们眼中所见的从来就不是我这个人!立场不是理由,但也可以成为唯一的理由——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借口自欺,欺人,或者被人欺!”

素衣因他这番话突然觉得揪心,他的话语无形中刺伤了她的魂魄,那种疼痛来得全无预兆。他的愿望那么简单,不过就是希望别人眼中看见的是真正的朱祁钰,可是,那些想要博得他眷顾的女子将他看作权势与荣华的象征,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从未真正触摸他的灵魂,她只不过把他当作制造盛事太平的紫薇帝王星,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过一个真正的男人!说到底,她满口社稷百姓,但实质与他口中那些肤浅女子又有多少差别?

“所以,你便执意纠缠我,只因我不曾妄图要博得你的青睐?”她本不想将话语说得这么充满火药味,可是,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独独看上她这个容貌残缺的女子。她的确不曾有要搏得他眷顾宠爱的意愿,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图谋。

她私自篡改了他的命盘,该了他的运势,甚至折了他的福寿,将傲骨凛然的他给陷入了牢笼,若是他知道她是那最不可原谅的始作俑者,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对待她?

依照他的性子来看,他掐死她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当然不是。”他轻笑着咬了一下她的鼻尖,随即握紧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来回反复地摩挲着,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我可没兴趣自找罪受,生生要去青睐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让自己过得不舒坦。”

他看似斯文,但是紧握着她的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掌心里的薄茧似乎证明他该是个惯用兵器的高手,可细细抚摸,却又难以分辨那到底是文人还是武将的手,修长的手指适合握笔,亦适合执剑,就如同他这个人,温文内敛之时极致地雅,睥睨天下时极致地狂。

“那你为什么…”

素衣因他的亲昵而不适地皱眉,朱唇掀起,刚想探探他的口风,可是,朱祁钰却并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只是轻轻一笑,出人意表地将她再度抱回琴案边坐定,英挺的脸庞凑到她的唇边,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唇,给出的却是模糊不清的答案。

“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吴钩留顾

约莫十来天之后,寒霜渐从颍川回来了。

他回来得似乎是有些急,清远真人也没再同他一道回来。他回来之时,正逢兵部在朱祁钰的谕令之下整殇边防,原本屯聚在京师抗击瓦剌的二十多万兵卒如今功成身退,被分配到宣府,保定,真定,河间等府的卫所驻守。一时之间,几个城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他心急如焚地在城门外等足了一天,直到天色擦黑才顺利进城。

回到京师,他也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素衣曾出宫见过凤羽绯,登时脸色大变,第一次义无反顾地涉足“晴眉馆”那等花街柳巷,寻找那数年来一直刻意躲他的人儿。

只可惜,他去晴眉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高三姑娘被情郎都督佥事杨俊给赎了身,一并带着前往宣府去了,藏匿在“晴眉馆”内的凤羽绯也就如上天入地一般,再无踪影可寻。

觅不见踪影的不只是凤羽绯,还有那不怕死的凤莫归。寒霜渐知道她入京之后一向呆在弑血盟的堂口,似乎是有恃无恐,全无顾忌,也不怕他上门去找麻烦,可而今,弑血盟大门紧闭,除了一些不知情的仆从,上至魁首风湛雨,下至几个手握实权的当家,全都去向不明,凤莫归自然更是不知所踪。

早在与清远真人同赴颍川之前,寒霜渐便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向谨慎的自己被算计了,被凤羽绯,被凤莫归,被风湛雨,甚至还有那一向与他交好的清远真人!不,不只他们,还有自己的好徒儿尹殊颜和尹殷心!

他们或许各有目的,但却一致将矛头对准了他,串通一气,引他离开京师,妄想破坏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的计划。好在他及时识破了清远真人的谎言,立马掉头赶回来,否则,一切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

幸好风湛雨还不曾将素衣给带走,看来,他这次不得不冒险入宫去见素衣了。

如今,素衣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却也是他自信可以赢了这局棋的关键。当年,凤羽绯诱使素衣毁容改命,就曾坏过他的计划,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君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耳濡目染对一个少女而言的确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他是素衣的授业恩师,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随即将计就计,按着他所期望的方向教导素衣。如今,素衣所做的决定,所虑的彷徨皆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他有这个信心,依素衣那倔强的性子,在没有亲自得他答复之前,是不会轻易选择的。

这么多年来,他谨记师尊的教诲,信守当年的承诺,决不任由凤羽绯肆意而为,擅改天命。“火凤白鸾天下乱”的预言已经实现了一半,“火凤”铸造了靖难天下之役,“白鸾”必然会吞噬紫微帝王星,届时,天命在不到一甲子年的时间里被人之力所扭转,必然会酿成大祸。凤羽绯这始作俑者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天谴!当年,师尊用自己数千年的道行保下了她,而今,师尊已经身死魂灭,入了六道轮回,还有谁有这能力再次救她?

师尊用最后的灵丹延续了他的性命,就是要他阻止这“火凤白鸾天下乱”的预言。既然,当年他有办法诱使朱棣亲手戕杀“破军星”,那么,现今,他也有办法让“七煞星”走上自毁之途。

他不会让凤羽绯有什么闪失,不只是因为师尊临终的嘱托,只有凤羽绯活着,“她”才能继续活着。若说他有什么私心,也不过是希望自己惦念的人不用魂飞魄散,即便“她”从来也不知他的良苦用心,甚至一味地破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包括父女之情。

再过七天便该要进尊孙太后为上圣皇太后了,虽然礼部已经筹备好了册封大典,但孙太后似乎仍有些不满之处,晚膳前便差了人请朱祁钰去仁寿宫安庆殿,还请了自己向来不屑一顾的贤妃吴氏,说是难得有机会相见,备了些素斋一同进膳,以求其乐融融。

朱祁钰自然知道孙太后的用意,她是担心他拿政事做借口推脱,所以才硬着头皮也请了他的生母——贤妃吴氏,否则,就她以往对吴氏的憎恶程度,别说是一同进膳,就连偶然遇见,也是冷着脸,昂着头,对吴氏的毕恭毕敬做出视而不见的矜傲模样。

朱祁钰也懒得同她一般见识,心不在焉地应允了要去,却是不肯过去同进晚膳。一来,他知道孙太后不安什么好心,六岁那年吃的那些掺有剧毒的应节糕点就是她心狠手辣的杰作,那些记忆与经历已够他一生受用,没必要再尝试第二次了。二来,施蛊之人至今还没有现身,他事事皆需小心谨慎,别说是进食的饭菜茶汤,洗浴的清水,甚至连更换的衣物,素衣与殊颜都会先行查验一番,才可放心。他若是贸贸然答应去安庆殿用膳,必然也要带着她们一起前去,难免惹人怀疑。略微思量之后,他便在独倚殿与素衣一同用过了膳,安排好了一切,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步辇,直奔仁寿宫而去。

一向足不出户的素衣心有忧闷,在独倚殿中抚琴,宫娥身份的殊颜则是有些无聊地半瘫在一边的椅子上。她向来是如此,就算朱祁钰也在独倚殿之中,只要是没有第四个人在,她都是一副大剌剌的模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丝毫不懂约束自己。除非是有其他人在,她才会耷拉着头做出恭敬的样子。此刻,琴声纵然悦耳,可对于她这种对风雅没什么好感的人而言,弦韵根本就是催眠曲,听着听着就会让人昏昏欲睡。

“臣沈莫言有要事求见。”独倚殿外传来沈莫言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不敢越雷池一步。

殊颜有些纳闷。这沈莫言分明随朱祁钰去了仁寿宫,怎么这会子折回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明知朱祁钰不在,却还求见朱祁钰?这演的是哪门子的戏法?莫非,是朱祁钰差他回来传什么话的?殊颜自椅子上慢悠悠地起身,开了殿门,见沈莫言站在门外,脸上如同戴了面具一般冷硬。殊颜朝周围张望了一下,发现殿外负责守卫的侍卫似乎都已经被调动过了,只能远远地在大殿外围守着。她心领神会,朝站在门口的沈莫言使了个眼色,让他进来,掩上了殿门之后,这才懒洋洋地问:“沈大人有什么要事?”

“四儿,才几日不见,你就连为师也不认得了?!”那面容身形分明应是沈莫言的男子深深蹙眉,再开口时,却俨然已是寒霜渐的声音,吓得殊颜嘴张得大大的,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子喃喃念了几句咒语之后,褪去了幻化的模样,变回本尊。

“幻术!”殊颜惊异地乍乍舌。她可没有忘记,以师父的修为这等幻术决不是什么难事。在明显感受到了寒霜渐暗含的怒意后,她一边露出乖巧而讨好地笑容,一边胆怯地瑟缩着肩膀,往素衣所坐的琴案不动声色地缓缓移过去,手脚发抖,神色似乎也有些不安,好像恨不得立刻找个合适的地方藏匿起来以避祸躲灾。“师父,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为师稍后再找你算帐!”寒霜渐冷着脸,挑起浓眉,平素深幽的眼眸如今紧眯着,其间闪过一丝微愠,像是两块寒冰,没半分感情。他往前迈了一步,沉稳的步伐触地无声,只是语出淡然地吩咐着,对她讨好的怯笑仿似视而不见:“你先到外头去守着,倘若有什么事,记得要机灵些!”

一听恩师发话,殊颜忙不迭地往外跑,脚步快得像一阵风。开玩笑,她还年轻,不想死得这么早,看师父的神色,八成是已经知道了她与殷心姐所做的事——她们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姑姑,还暗地里策划让七哥把衣姐姐给带走。此时,她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呆会儿她无论如何要找个空当先溜为快,否则,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命!

“师父。”直到听见殊颜掩上殿门的声音,素衣才缓缓起身行礼,压低的声音仍是恭敬的,却已多了几分不信任的疏远。

寒霜渐的眉头习惯性地微皱起来,这个动作令他的眉间已经有了浅浅的褶纹。“素衣,你到底还是辜负了为师的好意。”虽然语意中掠过明显的失望,可他站在那里,清瘦的脸上无波无澜,如一泓被世人遗忘的泉水,言辞恬淡安适,象灵山秀水间沉静的暖玉, 已没了方才的愠怒。 “你与风湛雨已经幽夫妻之实了吧?!”

素衣无声地点头,虽然有难以启齿之处,但却也没有丝毫隐瞒。至于师父对她下药的事,她已经从殊颜和殷心那里得知了原委,也就没必要再旧事重提,徒增尴尬了。“师父,是真的么?”她只是低垂着头,一只手摸索着按住“长相思”的雁足,另一只手在琴弦上无声滑动,神情还算平静,却有说不出的萧索:“我与朱祁钰真有一世夫妻的缘分么?”

“为师一直以来不喜你与风湛雨交往,并不是因为与他师父有什么过节,而是你命数异于常人。”寒霜渐静静地注视着她,刀削似的眉缓了,淡然的语言像是一抹伏笔,仿佛他什么都知道可却又什么都有所保留。“你的面相乃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之相,天家之人,富贵命定,不可随意沾染这些星象卦数的东西,为师一早便劝过你,可惜,你却置若罔闻,甚至不惜用凤头钗划下那几道伤,坏了自个儿的命数,也执意要学占星卜卦之术。”到最后,他忽然幽幽叹息,转过脸去,睿智的眼平静地注视着那明灭的琉璃盏。“一切都是天意,没人逃得过命数。你执意要毁容改命,却硬是为自己改出了一段孽缘,素衣,这便是命呵!”

在琴弦上滑动的手指骤然一顿,素衣不由自主轻颤起来,仿似方才在那细细的琴弦上的不是手指,而是她的心,而今,一个不留神,她的心已经失足落入了万丈深渊。“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她心弦颤动如风中落叶,无法自持,说话时,神色有些恍惚,似乎是在询问,可却更像是在自问。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寒霜渐的眼。

“为师若有其他的法子,又何必棒打鸳鸯,硬生生要想尽办法断了你与风湛雨的情缘?他虽是凤莫归的弟子,行事多有诡谲,但本性倒也还算纯良,也不算是辱没了你,可惜,缘分难测,你与他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的孽缘,若是强自要在一起,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的萧索与恍惚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底殒落,轻易被融灭,浑厚低沉如缎般的嗓音不知不觉就成了无形的蛊惑。

素衣睁大她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灵透却也空洞的瞳仁闪烁着,微微眨了眨,其间暗藏的哀戚仿佛可以将人心也给剪碎了。“清远真人说天机泄露,必降灾劫,紫微骤起,七煞必现。我篡改了朱祁钰的命盘,也就改了他的命数,若是不能全力助他化解七煞之劫,他便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很轻很低,不知不觉中,忽然一股椎心刺痛,令唇不住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

“是的。”

深邃的眼睛迸射出如刀一般犀利的光芒,视线如箭般直直射进她的心坎,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倔强。

这种倔强,他曾经也在凤羽绯的眼中见过。

莫名的,可怕的倔强。

寒霜渐毫不犹豫的回答在素衣的心上凿了一个洞。这事,她早就从清远真人口中知晓了,可她还是选择再问一次,不过是给自己最后一点微乎其微的渺茫希望。而今,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凋残了。她有些茫然地沉默了,沉默得几近脆弱,就连身上那惯有的清冷自持也仿佛一瞬间全消失了。

“我该要怎么做,才能保住他的命?”好半晌,她才开口,任空荡荡的寂寞从此刻开始啃噬着每一寸躯体和魂魄。

“这几日,紫微帝星光芒晦暗,只怕,七煞星就要现世了。”寒霜渐依旧是那一脸平静的表情,声音还是一样缓慢、沉稳、有力。“紫微、七煞,二者不可并存,要想保全紫微帝星,除非你能够在他遭遇而立大劫之前早一步找到那命带七煞之人,将其诛杀!”最后的那个杀字很轻,却毫不留情,带着不可阻挡的犀利,令素衣不由瑟缩了一下。

她就这么默默伫立着,不管多么明亮,对于她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垂着头,手指死死抠住琴轸,连指甲也泛白了,仿佛在等着什么,也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皇上,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门外殊颜刻意夸张的呼叫声传入耳膜,看样子,朱祁钰似乎是回来了。寒霜渐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是轻轻叹口气,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自己好好斟酌吧。”语毕,他无声地自窗户跃了出去,再无踪影。

一室的寂静,仿似从未到过任何访客,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

不等朱祁钰进来,从怀里摸出那装着紫翾翎叶汁的青瓷药瓶,素衣不再犹豫,扭开瓶塞仰头一饮而尽。

略带苦涩的药汁在唇齿中肆虐,已经痊愈的伤口阵阵发热,似乎又开始泛起疼来。

师父说的没错,要救朱祁钰,除非早一步找到那命带七煞之人,如今,她已经没有蟠龙珏和隐晦箴言可供占卦了,要想寻七煞的踪影,唯一的办法便是开天眼,下血咒。

她已经孽债累累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件。

夜露茫茫,败叶萧萧,鬼哭凄凄,阴风阵阵。

银白若钩的月华之下,七盏的琉璃明灯分别放置在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的法门上,这便是有名的“步阳斗罡阵”,当年,三国智者诸葛孔明曾以此阵借寿延年,以她的推衍,今夜,七煞将会现世,以凡俗之力绝对挡不住天意安排的致命死劫。为今之计,她只能铤而走险,以这威力无穷的阵法借七星的玄力熠辉,下血咒,开天眼,希望可以早些寻倒七煞,为朱祁钰化解生死灾劫。

对于素衣而言,皇宫大内金銮之气太胜,各宫殿楼宇宙的方位摆布也刻意避开了五行的缺失,如若随意施以阴阳之术,不仅施术者会走火入魔,阴阳之气不受控制,坏了五行分布,必然会招来恶鬼冤魂,让这宫廷永无宁日!天地万物皆生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万物负阴而抱阳,西苑冷宫这清冷的院落自大明开国以来不知死了多少心有不甘的妃嫔,阴毒幽怨之气极重,无疑是在这深宫之中施展阴阳五行术的绝佳之地,寻遍整个皇宫,也只有这寂冷阴森的地方才适合她上观星象,下卜阴阳。

也难怪师父会说,命定富贵之人不可近习阴阳术数。

素衣静静在阵中打坐,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月光下流泻出柔和的素静,她的手中握着三张淡黄的“玄蕴符”,上面除了殷红的朱砂摹印,还有朱祁钰的三滴血。

那紫翾翎叶汁确是有用,喝了不过十二个时辰,双眼便渐渐可以看清眼前之物了。可惜的是,双眼复明,她最先看见的便是朱祁钰,心中不免一阵惆怅,若是能第一眼看见七哥,不知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