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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性命已经不属于自己,那么,他也永远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只能是被选择的一方。

是么?

只能这样么?

一滴雨水,自屋檐淌落,溅起小小的水花,细微得近乎无声,可他的听觉却独独捕捉到了,只觉得恨音连绵。

不!

他绝不甘心!

回宫的路上,素衣坐在马车里,任凭马车一路颠簸,一直保持着缄默。

殷心看她手里一直牢牢握着那装有紫翾翎叶汁的青瓷药瓶,神色恍惚地摸了又摸,知道她心中在思量着什么,也不多问,只是径自无声地叹息。

早在出宫之时,朱祁钰就已经派沈莫言在玄武门侧门之外为她们安排好了一切,为了以防意外发生,他甚至给了素衣御赐的手谕,确保她们一路畅通无阻。负责接应的大内侍卫也皆是昔日郕王府邸中的旧部,算得上牢靠。他们只道出宫的是在独倚殿里服侍皇上的心腹宫娥,至于出宫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回宫,他们也都不曾多嘴打听过半句,更加没有人能猜到马车里那个端静从容的白衣女子其实就是“杭贵嫔”。

沿着出宫的路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先换回素衣的“身份”。

殷心与素衣先等在独倚殿旁侧的偏殿净房内,由沈莫言将消息传给朱祁钰,朱祁钰再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杭贵嫔”到净房沐浴,尔后进御。这样,趁着沐浴的机会,假扮“杭贵嫔”的殊颜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素衣对调身份。

假扮“杭贵嫔”不过才两日的工夫,殊颜就已经大呼吃不消。自入宫以来,她扮宫女倒一直扮得颇为轻松。毕竟,有资格入独倚殿服侍的宫娥不过寥寥数人,宫里的人们都只道她是以往在郕王府中便已得宠的丫鬟,如今郕王登基,她也就一并飞黄腾达了,不只对她羡慕不已,就连尚衣监尚膳监里有资历的内侍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贵嫔” 虽只是从四品封衔,但要守的规矩和礼仪与一般的宫女可大大不同。素衣向来便喜静,再加上深知进退,足不出户,要应付那些规矩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殊颜平素就野惯了,不过两日,那些礼仪规矩便令她满腹苦水,直到恢复了宫娥的装束,还在咕哝着“这差事真不是人做的”。

往昔,素衣沐浴都是由独倚殿里侍奉的宫娥备好热水,趁着朱祁钰在文渊阁雨众朝臣议政的时候进行。可今日,朱祁钰是下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沐浴进御之事,照宫里的规矩,沐浴之后,什么也不可以穿,敬事房的内侍会将她给裹起来,抬到独倚殿去。

素衣不曾受过如此待遇,当□的身子被两个内侍用素色绣银丝牡丹的缎子裹起来时,不由发窘,直到入了独倚殿,烫得吓人的 连也还没有缓过来。

朱祁钰似乎正在批阅奏折,对于她的到来并未显出不正常的热络来。可摒退了内侍之后,她便能听见他搁下狼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犹如踏在她的心上,令她开始越发困窘,脸红得一塌糊涂,想要挣扎着解开那恼人的缎子,却怎么也解不开。

“回来了?!”他明知故问般地开口,慵懒的声音如正在闭目养息的猎豹,无风无浪的表面下暗涌着危险之气。伸手替她解了那缠紧的缎子,他随即拿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衣物,亵裤,肚兜,里衣,中衣,一件一件细心为她穿上,最后,他竟然抓过装匣里的白玉美人蓖,坐在床沿上为她细细梳理那一头细滑柔密的青丝。半湿的发丝微微纠结在一起,还残留着濡湿之气,一缕缕在他手里绕来绕去,带着与彼此意愿不协调的缠绵。

她轻轻颔首,吐气如兰,一双幽谧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前方,

“该见的人都见了?”他戏谑地扬眉,慵懒的嗓音不觉扬高,带着奔泻而出的笑意,声音与手指的力道一样轻,温柔地近乎珍宠。他似乎是有些懒洋洋地,也不在意自己现下的举止就一个帝王而言是多么的不合宜。“你那情郎肯要你回来,倒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似乎是懒得再以“朕”自称,他并不分明地哼哼了一句,接着,长吁了一口气,气息吹拂着她后脑的发丝,微微地凉。

素衣听出了他话中对风湛雨的嘲弄,憋在心里许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一古脑地喷涌出来。“你派晁天阙去找七哥?”她很想用兴师问罪的口气,可却又觉得底气不足,到最后,那句说出口的话成了平静的陈述。

“没错。”对于她的疑问,他似乎不打算否认,极简单的两个字,便承认了一切与他有关。只是,舒展的浓眉瞬息间便打作了一个结,唇边原本戏谑的笑意也在烛火下顿成冷笑,白玉美人蓖被搁在了一旁的几上,厚重的玉石不经意在梨木桌面上一磕,闷闷地一声响。

他的坦诚令素衣眉心深蹙,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只好讷讷地又问:“那么,也是你建议弑血盟与锦衣卫合作,一起营救朱祁镇?”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他从身后突然抱住她,似笑非笑的玩笑语气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作什么谋算。作为一个帝王,朝堂之上的威严固然是不可或缺,但他这种间或的似笑非笑,却让他看起来更加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为什么如此急于此事?”素衣眉心一悸,只觉得有些惶惶不安。她试着以平淡无谓的口气开口,希望可以探出朱祁钰的口风“等大局定下了再做打算不是更稳妥吗?”

“你以为也先退兵塞外是认输么?”不过轻描淡写几个字而已,此时的朱祁钰与之前已是判若两人。他目光犀利,如蓄势待发之豹,举手投足皆是王者之气,却仍旧在笑,温热的鼻息让她觉得颈项间痒痒的,却又伴着奇异的感觉。“瓦剌进攻京师虽然遭受挫败,但兵力并没有遭受太大损失,近日,锦衣卫擒住了安孟哥等三名瓦剌细作,得了密报,也先正调集兵力,整殇待发,打算西犯宁夏,直取江表,以皇兄为傀儡,占据南京,与京师相对抗,妄图中分天下。我若是不想办法先将皇兄给救回来,难道要等到也先的谋算成了真,再手忙脚乱?”

素衣登时哑口无言,对他这一席话竟然无法反驳,好半晌,才讷讷地开口:“这么说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时此刻,这句话入了耳,不像是疑问,倒像是淡淡的讽刺。

“也不算吧。”他看似温和地开口,却出其不意地伸手擒住她的手腕,轻易就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将她摆布成格外诱人的姿态,紧紧遏制在怀中,唇角越扬越高,几乎掩饰不住明显的笑意。他暧昧地凑到她的颈边,因为距离太近,灼热的呼吸抚着她的耳根。

“那该算什么?”痒痒的感觉在颈间蔓延着,素衣无奈地闭上眼睛,决定对他的挑逗置之不理。那根本就不带疑问的问句,听来倒颇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抹深沉的笑意自唇边泛开,点染在眼底,变成不易觉察的促狭。他刻意伸伸懒腰,一副疲倦难当的模样,尔后,懒洋洋地将头靠在她的胸口,听她胸中不规则的心跳。“不是我的东西,我并没有兴趣长据,劳心劳力,不见半点好处。”

“你真的打算在接回朱祁朕之后将帝位还给他?”素衣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涩。她知道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他一定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坦诚的承认,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也说我是‘还’给他,不是么?倘若不是他的,为何说还?”朱祁钰微微一顿,直起身子,双手支在她的身侧,笼罩似的凑近她的脸,用无比轻柔却也平淡的语气陈述着认定的事实。“这一切,本就是他的。”

“可现在,这一切也是你的!”她仍旧一动不动,感觉那和着温润气息的柔柔话语轻抚在颊边,自己却是必须努力地维持她的坦然和沉静,甚至连眼神,都不能有丝毫的紊乱。

“我的?不,素衣,你错了,这些从来就不是我的。有时,握在手里的不一定就是属于自己的,你不是也一样么?”朱祁钰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慢慢下滑,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温热的指腹摸索着那细碎的伤痕,很有丹青妙手描摹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最后,他轻轻在她额间烙下一吻,亲昵地反复摩挲:“人陪在我的身边,可你的心,却不是我的。”

那一刻,素衣没有看到,那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点点幽寒在瀚海中缓缓凝结,她的影子像一片孤舟,在其间摇摆飘荡。“风湛雨肯让你回来,必然也是自信留得住你的心。你虽然人在这里,可心不在,总有一天也是要离开的。”低沉得带着忧伤的话语,尾音消失在她的唇间。

那并不是一个多么激情的吻,也没有昔日极具侵略性唇舌交缠,他的唇轻轻地挨着她的,屏着呼吸,手指捧着她的脸庞,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极轻地颤抖着。

那一瞬间漫长得犹如千年之久,恬淡的温暖立刻融化了令她瑟瑟发抖的幽寒,化作星星点点的雨水,击打在平静无波的瀚海之上,掀起微微涟漪。

正在此刻,沈莫言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皇上,微臣有事禀告。”

朱祁钰松开她,起身走过去打开殿门。素衣只听见他们似乎在轻声嘀咕着一些什么,具体是什么事却听不清,也可能是她们故意不让她听见。。

“你先睡吧,外头有些杂事。”片刻之后,朱祁钰回来了,揭了锦被裹住她:“我去去就来。”

紧紧拽着那绣着比翼凤凰的锦被,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原本是御花园的僻静角落,可如今却因为明晃晃的烛火和聚集的众人而显出少有的热闹。

也不知设的是哪个教派的神台,台上铺着黄布,摆着瓜果供品,设有烛台香龛,神台的两侧还各摆着一个用布头扎的人,透着古怪和诡异。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手持火把的大内侍卫就已经将这御花园的一角包围得水泄不通了。火光影绰中,朱祁钰匆匆赶来,随行的还有锦衣卫知同、大内侍卫统领沈莫言。

跪在朱祁钰跟前的是两个小太监,一高一矮,看他们那模样,至多不过十五岁,干瘦的身子笼在有些旧的宦官袍下,风一吹,显得那袍子布袋似的晃晃荡荡。站在一旁的则是好几个宫装女子,她们都是朱祁镇的妃嫔,甚至连昔日的皇后钱氏也身在其中。

“出了什么事?”

朱祁钰挑起浓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太监,紧眯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微愠。尽管薄唇上挑,做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这并没有冲淡他此刻凝重的神色,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映着烛火,看来更是慑人,叫人不由胆寒。

“方才,几位娘娘正在——”高个子的小太监低垂着头,在沈莫言的示意下率先开口。他抖抖擞擞地刚说了个头,矮个子突然撞了撞他的手,吓得他立即噤声,懊恼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虽然进宫才两年,他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是极多的,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掌嘴还是小事,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说不定连脑袋也会丢掉。如今,跟前这几位都是太上皇的妃嫔,在当今皇上面前,称她们为“娘娘”似乎是有些不合宜,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称她们什么,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继续往下说:“奴婢刚才路过,看到——”他似乎是不敢直说是谁,只是模棱两可地扔出后半句,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那神台下:“看到有人塞了个东西在那下头…”

朱祁钰并没有再看向那个小太监,随着那断断续续的陈述,只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女子,眼眸深处流转着诸多揣测。

那几个女眷都低垂着头将脸藏在火光的阴影中,也不知是怕还是冷,他看到其中有人在不住地发抖。

倒是钱氏威仪不减,不等那小太监说完,径自缓缓行了个礼,细长的眉眼间勾画着冷清的线条,唇边强挤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柔柔的声音一出,便让那小太监噤声了。“请皇上莫要怪罪。今日是太上皇的生辰,虽然他北狩未归,可臣妾等身为人妻,怎么能忘了为他祈福?”听起来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的声音里却出现了不争气的颤音,也间接暴露了那借口之下可能潜藏的不可告人。

“生辰…祈福…”朱祁钰细细咀嚼着钱氏的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暗暗向身侧的沈莫言使了个眼色。

沈莫言立即上前,躬下身,以手撩起了那神台下的黄布,不过片刻,便从那神台下摸出了个布头扎成的小人,毕恭毕敬地交给朱祁钰。

朱祁钰接过小人,只见那小人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上还贴着一块有字的布条。他揭下那布条,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瞥了一眼,便抬起头,眼睛一一扫过众人的脸,黑眸中有众多情绪闪烁,让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怒是喜,久久不发一言。末了,他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然如常,步履缓慢地上前,将那小人扔在神台上,又凑到烛火前便将那布条烧掉了,这才面无表情地开口:“不过是为太上皇祈福罢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大内侍卫听的,也是说给那些神色异常的女眷们听的。

正当此时,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突然自那些女眷的身后跑出来,脆生生生地叫了一声:“皇叔!”一把抱住朱祁钰的双腿便撒起娇来。

朱祁钰俯下身,抱起那个小男孩,撸撸他的鼻头,原本肃然的脸上浮起宠溺的笑容:“濬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个小男孩正是朱祁镇的长子,年方三岁的朱见濬。

朱见濬伏在朱祁钰的肩头上,手指轻轻揪着他常服的衣领,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着,并不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问了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皇叔,你会将我父皇给救回来吗?”因为朱祁钰住在宫外,入宫的日子不多,他们极少有机会见面,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叔侄之间的融洽。朱祁钰对朱见濬一向疼爱有加,得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也不往派人给这个小侄子送来。这点关系,倒也让朱见濬在朱祁钰的面前一点也不拘束。

“当然会。”朱祁钰紧蹙浓眉,知道自己年幼的侄子这样问的背后暗含着一些。

朱见濬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朱祁钰,奶声奶气地继续问:“可是,为什么她们都说皇叔你现在做了皇帝,就不想我父皇回来了?而且,还说你还巴不得我父皇死…”

“濬儿!”一旁的周氏满脸煞白,瞪着朱见濬,惊恐地喝了一声,吓得朱见濬立刻住了口,有些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祁钰。也不知是冷还是恐惧,周氏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更显得那嘴唇殷红得可怕。她便是朱见濬的生母。此刻,她大声叫着他的乳名,不仅仅是一种呵斥,更是一种警告。

童言向来无忌,而这无忌却也意味着不懂掩饰和欺骗。这样看来,不用问也知道,朱见濬话中的“她们”是指谁了。

朱祁钰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朱见濬的脸蛋:“濬儿相信皇叔么?”

朱见濬扁扁嘴,有些怯怯地用眼睛偷瞄着自己的母妃,好半晌才重重地点点头:“相信!”

“皇叔说要救你父皇回来,就一定会把他救回来。”朱祁钰一字一句地开口,那模样认真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不是在对一个年幼稚子许诺。他看着朱见濬的眼神也比看着其他人时更加深沉了几分。只是,那情绪埋藏得很深,除了他心知肚明,旁人无法猜测。语毕,他将朱见濬交还到周氏的手中,客气而疏离地转身看着钱氏:“夜深风大,皇嫂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钱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着尚未来得及掩饰的一点惊慌,不过,她毕竟是朱祁镇的皇后,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知道朱祁钰如今的言语和态度是对方才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给她们找台阶下,便识趣地带着女眷们行了礼,忙不迭地回寝殿去了。

朱祁钰望着神台上那明晃晃的烛火,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哽在胸口,咽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那个布头扎成的小人乃是南方流传过来的一种邪恶巫术,据说,需要有八个人将血滴在小人身上,那小人便有了灵性,然后,只消将要诅咒的人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写在上头,埋进土里,每隔两个时辰念一次咒,便可让那人患上急症,严重的还可能暴毙。

尚且不论这巫术是可信,还是不可信,今晚的这一切虽说是荒唐的闹剧,但却足以令朱祁钰的心凉到底。回独倚殿的路上,他的脸色一直很凝重,两拳握紧,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如今,朝政已经够他心力交瘁的了,若是再添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哪怕是神仙也会疲于应付。他方才,他烧掉了那布条,只是不想引起无谓的事端。虽然那些女眷的所作所为令人生厌,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或许,这一切只当成是个闹剧会更好。幸好方才没有人看到,那被烧掉的布条上写着的,分明是他朱祁钰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小雪初晴

瓦剌退兵之后,京师解严,论功行赏便成了自然而然。

为保卫京师立下汗马功劳的兵部尚书于廷益官晋一品,加升为“少保”衔,总督军务,大将军石亨也自伯进侯,被封为“武清侯”。几日之前,身为户部尚书的翰林学士陈循在早朝之时力主将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卒皆留在京师,以备不时只需,兵部便立即将原本镇守宣府的杨洪父子以及镇守居庸关的罗通等将领调到了京师。而参与京师保卫战的将领们自认为胜战有功,也想要晋官升职,即使被兵部派遣镇守边关,也迟迟不肯启行上路,致使宣府与居庸关只有一些疲兵赢卒把守,紫荆、倒马、白羊等关甚至连防守也未设。

身为兵部尚书的于廷益对于这种边防废弛的情况忧心忡忡,上疏央求朱祁钰集合文武大臣六科十三道,对如何处置边务从公会议。于是,一整个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廷议京师保卫战之后的战守方略,虽然商量出了一些具体措施,但早朝之后,几份奏折纷纷往上呈送,便也就显出非同一般的分歧来了。

文渊阁的御书房内,朱祁钰一身宝蓝的过肩通袖龙襕袍,执着饱蘸朱砂的狼毫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又低头暗忖。他的脸半掩在阴影下,炯然明亮的眼眸慵懒却不失犀利,眉宇间自有一番逼人的英气。素衣向来是陪坐在一旁的,摸索着弹弹琴,在音律中自得其乐。除非他要召见臣子,商议大事,才会要她回避“独倚殿”,或者暂时藏身于屏风后掩人耳目,以避讳闲言闲语和无谓的揣测。

毕竟,这文渊阁乃是大内的军机要地,是一国之君处理政事的处所,素衣身份特殊,头顶“贵嫔”封衔随侍御书房就足以令人侧目了,若是再被得知连议事也不回避,只怕众口铄金,难免掀起轩然大波,惹来居心叵测者的狐疑与造谣生事。

朱祁钰细细地将那些奏折都看了一遍,尔后,大笔一挥,在罗通呈来的折子上重重划了个殷红的圆圈,眉宇间浮现起兴致盎然。

副都御使罗通自调职京师之后,协助杨洪参军务兼理院事,却也在第一时间呈上了这纸骇人听闻的奏折!

“诸边报警,率由守将畏征调,饰诈以惑朝廷,遇贼数十辄称杀败数千。向者德胜等门外不知斩首几何,而获官者至六万六千余人。辇下且然,何况塞外。且韩信起自行伍,穰苴拔于寒微,宜博搜将士中如信、苴者,与议军事。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禄之人,憎贤忌才,能言而不能行,未足与议也。”

当日封赏于廷益与石亨之时,满朝文武皆是哗然,不少人认为功誉过高,封赏过厚,名不副实。虽然于廷益一再辞让功赏,最终只接受了“少保”的头衔,但这并不妨碍有心之士对他的嫉恨,甚至还有人千方百计地罗织罪名想要弹劾他。早在德胜门一役得胜之时,翰林院侍讲刘定之就上疏愤愤宣称:“数场大战并未催陷强寇,虽不足罚,亦不足赏,如今于廷益与石亨等人加官进爵,天下人不曾得见其功,却受如此厚赏,有怠忠臣义士之心!”似乎对于于廷益与石亨所受的赏赐很是嫉妒。朱祁钰知道刘定之早前因南迁之事与于廷益有隙,对于这样的嫉恨言论,当时他并未多加在意,仅只是一笑而过。可罗通的奏折与刘定之的却大相径庭。就这奏折本身,罗通忧心的是封赏过多的弊病,但其间那些含糊不清的言辞,也足见对于廷益和石亨等人不满的并非那些无所事事的言官了。

“素衣。”没由来地,朱祁钰突然开口,慵懒的声音如正在闭目养息的猎豹,无风无浪的表面下暗涌着危险之气。“你与于廷益一向交好,依你看来,于廷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的虽然是于廷益的为人,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锁住缄默的素衣,灼灼的眼眸审视她脸上最细致的变化。

素衣虽然不知他为何会突发其问,却也仍是静静开口,说出自己的感受,水银般清冽的眸中有着别样的清幽明净,嗓音和着琴韵,淡雅如同梵唱。“于大人清正廉洁,危言危行,乃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这话倒是不假,毕竟于廷益的清名早已名扬天下,不是什么秘密。

虽然在风湛雨那里得了可以使双眼复明的紫翾翎叶汁,但她依旧没有喝,至少,在没有见到自己的恩师寒霜渐之前,她是不打算喝的。近日以来,她倒是越来越习惯那种不见天日的黑暗了,也令她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即便眼盲也不打紧,但,绝不能再心盲。

“君子么?”朱祁钰笑得高深莫测,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似两簇刀光,说不出的锋利。他慢条斯理地捧起案上的云杯, 淡雅茶香立即扑鼻而至,与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让人心神俱醉。浅尝了一口那堪称茶中极品的“龙团胜雪”,他语调徐缓,口吻轻柔,唇缝里挤出来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喟然长叹:“实在是可惜了。”

在旁人眼中,君子自该如玉,心性如玉之温润,品性如玉之通透,言行如玉之坚毅。可在他看来,君子更应如茶,春露以培,浊秽不受自然可看作是本性,其味虽止于舌,却不绝于胸,不媚不妖,卓然不俗,近而不改其性,远而不乱其形。

于廷益,自然担得上“君子”之名,但,朝堂之上,最不需要的便是君子。

秉政权臣大多手段非常,是君子的几率小之又小,而立志要有所建树的一朝天子,自然免不了步上心狠手辣之途,更与“君子”二字搭不上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素衣舍琴而坐,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上挑的眉角处扬了起来:“于大人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刚正不阿,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素衣,朕几时说过他的半句不是来着?你的语气可有欠公允呢!”深邃的目光一敛,朱祁钰薄唇似笑非笑,反问中带着一丝不满的嗔怪。扔下手里的狼毫,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住,靠在她的耳边极轻地笑语:“他是个什么人,朕心里自然清楚得很,但,朕清楚,不代表文武百官清楚。”再正常不过的谈话,可他偏生要迂回暧昧得如同酝酿情话一般,就连那拥抱的姿势,也似乎成了一种诡谲的预谋。

“又有人上折子了?”素衣知道刚直的于廷益向来树敌良多,有人在背后说些诋毁的话也并不稀奇,对于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她除了不屑,更是深深厌恶,言语中很难得地带上了刻薄的嘲讽。“大战之前怎么没见人这么热衷上奏?如今大战告捷了,那些无中生有的人也恢复力气说些不三不四的了。”

“树大招风嘛,难免。”朱祁钰也不在意,薄唇微扬,双臂越发收紧,就这么继续揽着她,神态轻松和煦,仿佛就连泰山崩于前,也无法改变那慵懒的笑意。

“皇上,您不继续批奏折了么?”他温暖的胸膛依偎着她的脊背,灼热的呼吸紧贴她的耳畔,沉稳的心跳更是没由来地震彻着她的知觉,令她不由觉得有些尴尬,脑中一片嗡嗡作响。虽然他时常有些轻薄的举止,可她却也不能反抗,只得一味隐忍了下来。唯恐这暧昧到最后又引出无端的喟叹,她刻意以“皇上”称之,借以提醒他做正经事要紧。

“当然要批。”素衣僵硬而疏离的话语不仅没能如愿让朱祁钰松手,反倒使他双眼忽地一亮,冷不防将她一把抱起来,“一个人批奏折实在无趣,不如这样,你别弹琴了,过来陪朕一起批?!”他狡黠地笑言,还不等她答应,就硬是将她整个人抱离了琴案,一看便知是刻意所为。

“皇上,您未免也过于儿戏了。”虽然惊了一惊,但素衣选择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就连神色也如平日一般波澜不惊。毕竟,他捉弄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奏折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翻阅的?”她压低声音,继续着疏离与客套,虽然明知他是在开玩笑,却无法置若罔闻。

“哦?是么?”朱祁钰听似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地坐到书案前,将素衣搂在怀里,执起一本折子轻轻敲着桌沿。“朕倒以为,这个闲杂人等恐怕并不能包括你。”到最后,他脸上那慵懒的笑意中突然浮起一抹诡异,附到她的耳边,咬牙切齿般一个一个字唤着他平日从未唤过的昵称:“朕的爱妃。”

素衣的脸色一下便难看了起来,那个尴尬的称呼好像一记重锤,令她脊背上冒出了汗,浸湿了素锻的里衣,凉凉地贴在肌肤上,她的心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狂肆地蹂躏了一番,狼狈地纠结成一团,空荡荡地疼痛。“臣妾不过是一介女子,不懂国事。”她佯装作没听见他话里的讽刺,语调悠悠地接口,有意四两拨千斤:“恐怕无法为皇上分忧。”

呵,不懂?!

朱祁钰扬起眉,黝暗的黑眸在注视她时,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

好一个不懂!

“朕的爱妃,你是不懂,还是不愿?”朱祁钰半是风凉地开了口,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你可是有‘世外高人’之称的澄心先生,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就连天灾人祸也能化解于无形,区区国事,怎能以不懂作为搪塞?所谓能者多劳,你又何必谦虚呢?能为天下操劳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吗?”他刻意以众人的敬称戏谑她,话中有话,明褒暗贬,借以刺激她的反应。

“你——”素衣有些懊恼于他越来越不计分寸的戏弄,正要发作,却听文渊阁外传来内侍的唱报:“孙太后携郕王妃求见皇上。”

朱祁钰略微一愣,深幽黑眸之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双眼很缓慢、很缓慢的眯起。好一会儿,才见他微微一抬下颚,面色平静地说了个“宣”字, 瞳仁深邃难解,黯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素衣见有人要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寻思是该准备屈膝跪礼,还是照例躲到屏风后面去,不想却被朱祁钰一把拽住,揽在了怀里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眼见殿外的两人就要进来了,素衣不觉有些急了:“还快放开我!”她倒不是担心被人冠上狐媚侍主的名号,只是忧心若被人见着堂堂大明帝君,在文渊阁内也这般行为不检点,不知又会生出些什么事端来。更何况,来者是精于笑里藏刀的孙太后。

不提放可不行!

朱祁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管将她的身子按在怀里,不许她挣脱。“你可别忘了,孙太后见过真正的杭卿若,你现在眼睛不方便,下跪行礼难免会被有心人给看出破绽。”薄唇靠在她耳边,从他口中吹拂出的气息,温热而暖烫。他用最轻的声音一字一字咬着她的耳朵,语音温柔,如能醉人:“你只管在朕的怀里装睡便可,其余什么也别管。”

既然怕露出破绽,便该让她躲到屏风后面去,为何还要她在他怀里装睡?他的理由也未免过于牵强附会。素衣疑心他又有什么诡计,正想出言反驳,不料,殿门却在此时开启,逼得她不得不紧闭双眸,乖乖靠在将他的怀里装睡。

“皇上似乎正忙着呢。”眼见朱祁钰搂着近日专宠的“杭贵嫔”,孙太后倒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唇边噙着淡薄的笑,一个刻意加重语气的“忙”字也显出了话中有话,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她步履极轻,一身织金云龙纹的大衫霞帔光彩烁烁,鬓间缀饰的双翠凤衔珠滴随着她的步子玎玲作响。“看来哀家似乎来得不是时候。”说罢,她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像是提醒。

跟在她身后的是还未被册封为皇后的汪云慧,虽然礼部拟定下个月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册封她为皇后,但如今,她顶着的却仍旧是郕王妃的头衔,只能住在郕王府,单等册封大典之后,才能正式入宫。

汪云慧梳着燕尾髻,一径低垂着头,发间簪着赤金牡丹万寿攒珠钗,弧形琵琶袖的交领短襦和饰有裙襕的马面裙令她看起来极为朴素,一点也不像是将要被册封为皇后的人。她神情有些木讷,对于孙太后的言语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地杵着,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一般。

“母后请坐。朕最近批折子批得头疼,幸好杭贵嫔日日弹琴作陪,朕的头疼才稍有缓解。”朱祁钰只当作没听见她话语中可以夹杂的芒刺,苦笑着频频摇头,好似一切权利都是苦差事。不仅如此,他更是刻意比划了个“小声些”的动作,言辞当中一点也不避讳对怀中女子的珍宠。“不过,杭贵嫔身子向来虚弱,近日又受了风寒,朕便特允她服完药在朕的怀里休息一阵子。”

“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皇上可要保重龙体才是。” 孙太后笑意依然地缓缓落座,不管有多么不待见眼前这个贱婢之子,嘴上却还说着客套话。

朱祁钰颔首表示认同,眼眸中的犀利之色虽然已尽数收敛,但仍旧是幽暗难测,像是只要被他望上一眼,就会被彻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住。他伸出手指,故意轻薄散漫地在素衣的唇上来回轻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似眼中只有宠爱的女子,旁人一律入不了眼。

“不知母后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孙太后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以眼角瞄了瞄朱祁钰怀里的素衣,又瞥了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汪云慧,似乎有些气闷,懒得再拐弯抹角,索性直奔主题:“哀家今日是想与皇上商议立后之事。”瞥着汪云慧时,她眼中隐隐燃烧着细微的火苗,脸色略微有点发青,平静的语调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郁卒。

“立后?!”

朱祁钰黑眸略微一眯,闪过某种光芒,转瞬却又恢复了温和的浅笑。

孙太后不曾抬眼看朱祁钰,自然没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犀利眼波,更没有察觉他笑意之下神色有异。“云慧数年来虽然无所出,但自从被册为郕王妃以来,一直端静贞淑,称得上贤德。”她历数着汪云慧的优点,突兀地在笑容中加上略显生硬的慈爱表情,就连语气也似乎是带着规劝:“皇上应早日将她册封为皇后,以安民心才好。”

“母后放心,礼部近日一直都在筹备此事。”朱祁钰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么可能听不出她话语背后的意味?这老女人,不过是想确定今后仍旧是自己的心腹掌控后宫,才肯拉下老脸来见他。好在她不知道素衣的真正身份,只道素衣是越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到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保持着优雅的浅笑,一派心平气和,明知故问的抬起眼,目光辗转间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亮:“莫非母后是怕朕改变主意,另立他人为皇后?”

“怎么会?!”孙太后愣了一愣,忙不迭地反驳,随即,似乎又觉得这反驳来得太快,泄露了她心底潜藏的焦虑,不由赔笑着找了个借口:“哀家只是担心礼部办事不牢靠,没有其他的意思。”

“母后敬请宽心。朕与云慧自结为夫妻以来,一直相敬如宾,鹣鲽情深,朕登基为帝,她必然是皇后,不会有什么差池的。”朱祁钰挑眉轻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汪云慧低垂的脸,可放肆的右手却依旧在素衣的唇上滑动。 “朕一定会敦促礼部将册封大典准备妥当的。”

得了满意的答复,孙太后的脸上才现出几分打心眼里的笑意。她微微颔首,抚着衣袖上的百子花卉,慢慢地起身:“皇上最近忙于政事,也没空管郕王府里的事,云慧今日专程入宫求见皇上,想必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她毫不隐瞒汪云慧的来意,暗示朱祁钰,希望他立即遣走那“熟睡”的杭贵嫔,方便汪云慧述说那些所谓的“体己话”。

可朱祁钰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视线一直胶着在怀中的女子身上,手指从脸颊滑至发丝,再从发丝移到纤腰,旁若无人的一举一动反倒像是在暗示她不要打扰这浓情蜜意的时刻。

孙太后无奈望了一眼汪云慧,只见她满脸淡漠地站在原地,目光似乎有些恍惚,对眼前的一切犹如视而不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奈地叹了口气,孙太后面无表情地款款落步往外走,只听身后传来朱祁钰的声音:“恭送母后!”她也没有回头,径自出了文渊阁,上了步辇。

于是,偌大的文渊阁内便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三个相对无言的人——

一直不说话的汪云慧,一直心口不一的朱祁钰,以及一直被迫装睡的尹素衣。

怎教花瘦

诺大的文渊阁,华丽而充满阳刚之气。殿内檐柱上雕饰着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上篆刻着龙凤承祥的图腾。水晶帘幕之下放置着上好的紫檀条案。鎏金貔貅的炭盆中,炭火不时烧得哔哔剥剥,空气中浮着极淡雅的檀香味,无形地迷离着感官。

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榻椅之上,并不曾看向木偶一般不说也不动的汪云慧,英俊的脸庞上更是不见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宝蓝色的常服上,那九条五爪困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姿态倨傲,一如这个执掌河山社稷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尊贵之气。

汪云慧抬眼看着朱祁钰——她那名义上的丈夫,纵使自个儿的脸色显得晦暗,但神色却力持端然如水。满室的金碧辉煌淌进她的双眼,不知怎地就模糊成了蒙蒙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不留一丝痕迹。

在这重重深宫之中,陪伴着他的是奏折、狼毫、墨砚、香茶。

还有美人。

“皇上在宫里过得还习惯么?”好半晌,她才温婉地开口,打破了那令人呼吸不顺畅的寂静。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端庄,脸色就越发显得苍白,仿似为了隐忍,手指不由攥住手中的帕子,紧得连指甲都几乎掐进了掌心,嵌进了肉里。那极细的绡丝帕子不知何时被汗给浸湿了,冰冷的贴着手掌,令她极轻微地战栗着。

寒碜出了口,她才惊觉自己的问题是如此的不识趣。这文渊阁,她从不曾有幸进驻过,而他的怀抱,她更是从未有机会依偎过。此刻,那娇小柔媚的杭贵嫔正在他的怀中熟睡,如玉般的脸轻轻靠着他的胸膛,随着彼此的呼吸轻轻起伏,比亲吻爱抚更显出几分暧昧,营造出郎才女貌的契合画面,令人艳羡。

美人在抱,大权在握,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即使从前不曾经历这样的生活,想必也可以很快就习惯吧。她操的实在是不该操的心,早在赐筵款待诸王的那一晚,越王向皇上进献美人,她就曾细细打量过这杭贵嫔,的确是妩媚袅娜,色艺双全,不可多得的玉人儿,也难怪可以讨得他的欢心。而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多的“杭贵嫔”依偎在那个她不曾依偎过的怀抱中,争夺分享着他的驻目与宠溺。

她早该认清的。他虽然是她的丈夫,却从不曾属于她,以前不曾,以后,更绝无这样的可能。

“还好。”与汪云慧的思绪绵绵恰恰相反,朱祁钰似乎根本就没花心思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简简单单两个字就算作是回答。眉尾一扬,有意无意挑作一个极其完美的弧度,他一手揽紧怀中的佳人,一手抓过条案上的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有劳王妃挂心了。”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与在郕王府时没有任何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