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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湛雨低低地开口询问,下巴轻轻靠着她的肩,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进而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衣襟,温暖的手不带侵略性地滑至肩胛,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爱怜而轻柔的抚触中所蕴涵的满满的情意。那本该是甜蜜的,可她感觉有些痒痒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颤动。纵使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她还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青瓷般的容颜染上了薄绯。羞怯的娇色,像是暖暖的春天,让她如一朵花般,变得嫣红了,也舒展了。

“还好。”她的手在他温热的掌中有些不自在,想要将手抽回却又舍不得,只好带点半推半就的羞涩意味,任他的掌捂热她冰冷的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瘦了!”他抽出手,突然没由来地双臂收紧,夹住她的纤瘦的身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似乎是对她太过于想念,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边,薄唇贪婪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廓,眷恋地一寸一寸吞噬着。“想来,定是你近日以来内虚外热,气血不调,冰蝉子才会反噬,这么快便在你的血肉中被孵化成型。都怨我疏忽大意,累你受疼了…”

风湛雨似乎是无心的,可他一提到冰蝉子,素衣便突然回忆起朱祁钰挖出冰蝉时的一举一动,不由身子一僵,如同绷紧的 弓弦似的,胸口只觉着堵得慌。她一言不发,掩不住的面色的骤变,倔强地低垂着头,流泻的青丝随着滑下耳际,遮住了眼眸深处那薄薄的阴影,

几上的琉璃盏流动着柔和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纠结在一处,明明灭灭,化作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结。

风湛雨并没有忽略这个微小的细节。

轻缓地扳过她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的面容,看她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颊边。“怎么一直拧着眉?见到我不高兴么?还是最近有什么烦心的事?”虽然问她为何拧着眉,可他的眉也是拧着的 ,甚至拧得更深,深得近乎扭曲,语调气息却透出与表情不符的一派云淡风轻,情绪隐藏得极好,称得上是滴水不漏,深邃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眼底的暗流中似有火光在涌动。

“有眼无珠,也算是烦心事吧。”素衣什么也看不见,自然是不知晓他此刻的表情,虚弱而没有底气地笑了笑,面颊带着薄薄的光晕,却掩饰不住那明显的青白。

她所谓的有眼无珠是指错信了不该信的人 ,可不知情的人便会以为她是颇介意这些日子以来的失明。她不是没有考虑的,但话语出口之时却刻意给他一种模棱两可的误导。

也不知是将这句话作了何种理解,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个青瓷的小瓶子,塞到她的手中。“二师父从叙州带来了紫翾翎叶汁,只消喝下,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可全然制住冰蝉子的毒性,你的眼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手指摸索着那光滑的瓶身,拧开瓶塞嗅了嗅那紫翾翎叶汁所散发出来的清香。那清香自瓶中绵绵而出,似是活的一般,一丝一丝沁入肌肤,瞬息的工夫,便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与清香交融在了一起。对于双眼的复明,她并没有丝毫的欣喜雀跃,心如同一匹原本绚烂华丽的绸缎,被难以预料的宿命不知不觉地抽去一缕又一缕,直至变得千疮百孔,再难看出绸缎上原本的图腾。远处传来丝竹的缠绵声,有 咿咿呀呀的女子声音在唱着欢场上常能 听见的段子,唱的是邀君同醉,唱的是相思无计。

素衣将那药瓶子贴着胸口,不经意地,轻轻撞到了胸口那“蟠龙珏”。

极细微却也清脆的声音,青瓷与白玉相撞,撞出了惊心动魄的缭乱,晓风残月仿佛也在那碰撞声中发起酸来。那一刻,她觉着自己就如断线的纸鸢,彷徨无依,甚至有一些莫名的惊慌失措,一如那一日——

那一日,殊颜也是给了她所谓医治眼睛的“药”,可实际上呢?

或许,那的确是毒,可谁又能说那毒不是医治她心病的药呢?而今日,如果七哥知道她医治好了眼睛所将要面对的结局,会不会将这药给收回?

又或者,将这药换成毒?

这药到底是当吃还是不当吃?

这眼到底要不要它复明?

确切地说,她所面对的哪里是要不要双眼复明?她所面对的是分明是宿命中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芳心所属,却偏偏是“孽缘”,一个与她纠葛渐深,蓦然却成“姻缘”。

这都是些什么缘?

她心知肚明,七哥是她年少的眷恋,正是因为七哥,才致使她不惜毁容改命,苦心孤诣地要成为一个忧心天下的女术士。可是,命数又怎能任人尽改?改来改去,不过是在执念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为了天下,她一意孤行篡改了朱祁钰的命盘,硬是让他君临天下,到如今,才知道,她与朱祁钰之间除了那意料中的牵扯,竟然还有着一世夫妻的缘分。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

缘分的线,看不透,摸不着,剪不断,理还乱。

“怎么不喝?”风湛雨将她那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询问得漫不经心,语调里也仍是满脸微笑的假象,眼眸中却暗流汹涌。许是面具戴得太久了,那面具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骨血,即便是取了面具,即便身边只有双眼失明的素衣,他也仍旧改不了那种心口不一。

方才,她那一闪即逝的彷徨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无形中将他的血肉一点点割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可血却流淌不出,在骨肉里里叫嚣肆虐。

他知道,她在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事,只要她肯言明,即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会和她一起面对。只要她肯说,他便也就告诉她,那些他从未与人分享的秘密。

一切,他都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想知道,只要她肯信任他。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是用那柔弱的肩膀支撑着那些烦闷,那些委屈,那些难以决断,任凭容颜沾染了凄怆哀愁,如一只莲,在暴风骤雨中被豁然吞噬,花叶凋残,随波而流。

她是真的不懂么?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呵!

“呆会儿再吃罢。”素衣并不知晓风湛雨此刻的所思所想。她将瓶子收入衣内,漾着水的眼眸透出不易觉察的无助,滟滟的唇轻轻抿起,仿佛抿住的是一颗脆弱的心。“七哥近日来都在忙些什么?”她不想让他直到她此刻究竟在彷徨什么,只好无话找话地叉开话题。那药,她究竟要不要吃,现下还不能决断。她总该要细细思量一番才行。

“素衣。”手指拂过那极黑极亮的发丝,看她那发髻上簪着的紫金凤钗。烛火熠熠,钗上的流苏珠子,映着风湛雨沉静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就连明眼人也不容易觉察到的凌厉。“如果我告诉你,朱祁钰近日曾派人来找过我,你会作何感想?”不紧不慢的调子,平静无波的话语,加上他那本就低沉的声音,如一块沉石投入水中,并不见得有怎样惊人的响声,却也仍旧有无法忽略的影响。

“朱祁钰找你?”素衣被惊得有些愕然,心口上狠狠紧缩了一下,油然而生的寒意好似一滴墨,在水中慢慢散开,洇成袅娜的丝线,纠缠着那本就紊乱的心绪。

照理,朱祁钰与七哥,一个是九重宫阙中玉蕴珠藏,潜龙出水的大明帝君,另一个则是历经了腥风血雨,背负着“通缉令”的青年侠客,再加上缠绕其间的恩恩怨怨与是是非非,他们若是可以永世不相见,各司其职,那才最好,可朱祁钰如今为何要派人来觅七哥?难道,是因为她——

不!

应该不是。

素衣随即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朱祁钰虽然时时吊儿郎当,但却绝非一个狭隘的人,他有自己的傲骨,连强迫她也不屑,有怎会在背地里使什么手段谋害七哥?若是真有所图,他只消向锦衣卫下令密杀便成,没必要派人在此多事之秋来见七哥,搅出些难于应付的事,徒增烦恼。由此看来,他的目的绝不可能单纯是为了那些儿女家情情切切的事。

脸颊在烛光下透着霜雪般的冷澈光泽,素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称不上自然的笑,浓密的睫静静垂着,像是有些倦了,双手仍旧被他给握着,只是,那纤细的手指像是失了血一般,泛着几近透明的白。“他派人找你做甚?”

她想努力让自己问得尽量不在意,可颤抖的手指和怦怦乱跳的心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以往的心如止水如今成了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击打着胸口,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慌乱,彷徨,无措,恐惧。

这就是孽因导致的恶果之一么?

想来,她是再也做不回以往那个心绪澄澈的尹素衣了。

随着她不自然的举动,风湛雨目光微微一黯,薄削的下颌在琉璃盏的微光下刻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心有不悦,但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风,在他极英俊的颊上蔓延。只是,不管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他希望弑血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将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剌人的手里救出来。”他语意淡然地解释,那暗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脉脉淌过她的心田。

京师之战,瓦剌大败,也先拔营北遁,自良乡往西,不仅在昌平焚毁了皇家的长、献、景三陵,还在沿途郡县大肆劫掠,如今,已经退出塞外了。身为人质的朱祁镇自然也被挟持到了塞外。

“营救朱祁镇?!现在?!”若说之前的消息是个沉石入水,那么,现在这个消息无异于就是平地惊雷了。素衣不觉间攥紧了风湛雨的手指,弯弯的秀眉拧得深了 ,在眉间累成褶皱,就连颊上的伤痕也与平素不同,透出艳色欲滴的鲜红。

朱祁钰竟然想要借助弑血盟的力量,在两国交战,硝烟尚未完全平息之时将朱祁镇救回来!他究竟有什么居心?

不觉之间,一道窗户被风吹开一丝缝隙,寒气逼人的风陡然钻入屋内,并不分明的呼啸中夹杂着支离破碎的丝竹声,摇动那绣着富丽牡丹的烟绒紫锦帘,倒使人生出一种繁华到了极致,必然衰亡的不详预感。就连琉璃盏内的烛焰也随着风半明半灭,使这本来便稍显狭小的阁楼更显得阴翳。

风湛雨并不起身关窗,只是更紧地将素衣搂在怀中。

“他派来的是他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晁天阙。”言语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清冷。他就是这样,心底的情绪越是澎湃,表情语调却是越发不以为然。“据晁天阙所说,纵然朱祁镇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但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与朱祁钰又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这样放任着由其置身瓦剌人之手,有伤大明国威,实在不成体统。不过,若是要正面营救,便必然要与瓦剌谈判议和。瓦剌人诡计多端,若是趁机以朱祁镇做要挟,提些过分的要求,对大明如今的局势而言的确不利,所以,他希望弑血盟与锦衣卫合作,想办法悄悄将朱祁镇给救回来,断了瓦剌兴风作浪的念头。若非必要的时候,绝不动用朝廷的兵力,以免不必要的骚动和谣言。”

什么有伤国威,不成体统?

什么趁机要挟,不利时局?

素衣略略咬牙,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的所有讥嘲,毫无保留地全然浮上来

朱祁钰,那家伙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纵使迫不得已身居金銮,君临朝野,他却还是心有旁骛的,打心眼里仍旧不肯担下重责,一心做大明的帝君。大战刚过,他便急于营救朱祁镇,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冠冕堂皇的兄弟情深,可实际上,他的用意,她是再清楚不过。

朱祁钰是迫不及待地想将天子之位与江山社稷一道还给自己的兄长!

她早该想到的,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范.原来,当日的登基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他只怕是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国难当头之日,在她的策划只下,他被迫登基为帝,诸多借口地不肯入住乾清宫寝殿,更以吉日为由将策立皇后之事一推再推,其实,他根本是打算在接回朱祁镇之后继续做回那与世无争的郕王!

这瞒天过海的计策真可谓是妙哉!

只是,他真的能再做回以前么?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还有她,会任凭他再做回以前么?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他与她是一样的。他们,都很难再回头了。

寒意一丝丝地渗入穿过皮肉,侵蚀着骨血,也有可能是心底生凉,那凉透过层层肌理,衍变成了噬骨的寒。总之,虽然被风湛雨紧拥着,素衣仍旧无法抑制遍体的寒意,那些纷繁芜杂的问题像一团杂乱的麻线,冲击着脑海深处,掀起千层浪,在心扉上与其他的思绪杂陈回旋着,辗转反复。到最后,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句有气无力的话——

“七哥,不要帮他!”

“为什么?”

风湛雨眯起眼,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只是紧紧地按住她,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七哥,你不要问我,总之不要帮他就对了。”紧靠在他的胸膛上,强烈的男性气息灼灼地燃烧在颊边。虽然看不见,她却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那心如同就在她眼前跳动,强而有力地撼动着她的知觉。“千万不要。”她说得很轻很慢,可那语调却几近是软语哀求。

“素衣,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风湛雨捉起她的一绺青丝,发梢轻轻拂掠过自己的掌心。

“没有。”素衣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尽管心里有着忐忑与疑惑,但仍旧压抑着心底翻涌的烦躁,强迫自己闭上眼,在他怀中蜷缩着身子。他的 怀抱虽然温暖,可她心底的冷冽却无从抗拒,肆意将她寸寸吞噬。

“没有?”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极缓慢地,原本笑意可掬的假象已经被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所掩盖,平淡的语调中暗藏着阴鸷,一簇火苗在黯沉的双眼中升腾,焚烧。“素衣,你若是不肯将理由如实相告,便恕七哥难以从命。”

“七哥!”素衣骤然睁眼抬头,没有料到风湛雨竟然会如此直白地拒绝,登时有些急了。“朱祁钰想要救回朱祁镇的目的是因为自己不想继续做皇帝。”

“他的用意我知道。”风湛雨并不急着解释一切。他放开素衣,径自起身,踱了几步之后,又陡然回身,斜斜地瞥着素衣,目光明明如鹰隼一般炯炯,却偏偏要掩蔽在无底的深渊之下。素衣虽然看不见他眼中那隐隐显现的幽光,但那目光太过森然犀利,如同利刃,让她有了种即将被剖开的错觉。“你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愿意再继续做皇帝了,而我,也不愿意他再继续做皇帝。”

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在素衣脑眉心上炸开了,惊得她连耳朵也嗡嗡作响,像个悬丝木偶一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有何种举动,好半晌,她才费力地扶着桌沿站起来,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怅辗转,从唇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愣愣地,仿似是失了魂魄。

“七哥,为什么?”

“你是我风湛雨的妻子,我可不愿你顶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封衔,镇日陪在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身边。”风湛雨寒着俊颜,脸上快速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神情在瞬息之间变得肃杀:“只要他还是皇帝,你便难以抽身。之前,他做皇帝是为解大明内无君王的燃眉之急,如今,危难已过,你我都不该再继续插手淌这浑水了!他的事,理应由他自己解决!”

“可是——”她止不住底气不住的辩解,仍旧维护着心底最后的希望:“七哥,我记得当日在紫云山初次遇见你,你忧心天下,悲天悯人,希望有盛世明君主宰社稷…”

风湛雨毫不姑息地打断她的话,也掐断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幼芽:“我记得当时也曾说过,天下沉浮不是你我这等凡俗之人可以决断的。”

是么?

那么,天下,究竟该由谁来决断?

天下是谁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么?

她一直以为,七哥的心意与她是一样的,可今日,才蓦然知晓,自己竟然错得如此离谱。不该做的决断,她这个凡俗女子却私下决断了,一切又该怎如何善后呢?

素衣不由苦笑,她该要如何把一切告诉七哥?七哥似乎已经不耐烦了呢,如今,说什么都好像是多余的。感觉上,在七哥面前,她就像个甫才学语的垂髫稚子,一切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看来,她不仅是难以回头,连思量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我已经答应他了。盟里也已经派了兄弟潜往瓦剌了。”风湛雨不着痕迹的退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素衣,我也不打算再让你入宫了。”

“七哥的意思是不要我再回皇宫了么?”素衣闻言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全冻结一般,顿时觉得有些眩晕,微微晃了晃身体,却又被风湛雨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可是,我若不回去,朱祁钰,他该要怎么办?如今,施蛊的人还不曾露面,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夺他性命的刺客。”焦急参杂着惶恐,她全身紧绷,动也不动地任他扶着,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冰冷的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有失重般的迷茫和痛苦,脑子一片空白。

“他是死是活总该有自己的造化,就算你在他的身边,又能为他挡几次劫?”他语带玄机,淡讽的轻语虽然温和无波,却令听者像被一千根冰箭同时射穿一般,有种寒彻心肺的无名恐惧。“有的东西,如果是上天注定的,那么,谁都无能无为。”

烛火如冰棱的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在她的眉目间,混合着他的阴影,衬得她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素衣深吸一口气,如墨般的发间簪着的凤钗微微颤动,那剔透的流苏珠子摇摇晃晃,映着那没有血色的颊,惊心动魄的摄人心魂。任由唇微微颤抖着,开开阖阖间,她问出口的却是个再傻不过的问题。“七哥,真的不能再等一些时日了吗?”

风湛雨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着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也是仍旧就那样看着他,似乎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中去。在她的视线中,一切都淡化成了虚无,只有他,只有他藏在面具下的隐晦秘密,只有他藏在岁月中的深挚感情。

“要等多久?”他眉眼深邃,嘴唇轻颤,沙哑地开口,低低的声音虽显得拖沓,却尤其意味深长。

要等多久?对呀,她如今还说不出要等多久,也给不出个期限。

至少,等她见过了师父,把一切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样,她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她不会屈就自己的情意,天下,她不会轻易放手,七哥,她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她知道,到如今,她无论如何走向,都是错。可是,即便错,也要错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我会尽快想办法处理好一切的,总不会要你等一辈子的。”她很难得地主动将身子靠在他的怀中,忽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开口,话语并不分明:“话说回来,七哥,若是真要你等我一辈子,你会等么?”

“不等。”敲金断玉般毫不妥协的两个字,随低沉而极尽内敛的嗓音传入她耳中,却似带着道尽繁华散尽,韶华逝去的恬淡苍凉。“我的一辈子是用来与你携手晨昏的,不是用来等待的。”

窗扉被强风吹得不断开开阖阖,几上琉璃盏内的烛焰终于经不住寒风肆虐,猎猎一抖,随着极轻微的“噗”声,便熄灭了。

熄灭前的刹那,光焰所及之处,是风湛雨眼中那一片不动声色的凄怆。

天荆地棘

夜寒料峭,时近初冬,“晴眉馆”依旧是人来人往不断,莺歌燕舞不绝。快到丑时,突然就下起小雨来,虽然不甚分明,但若是竖起耳朵,总可以隐隐听见雨落蕉窗的淅沥之声。原本随着夜风肆意飞舞的落叶被缠绵的雨水打湿,紧紧贴在泥地上,再也无力摆脱桎梏,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清冷笼罩着整个夜,也加深了那轻歌曼舞背后潜藏的哀怨与孤寂。

殷心一手挑着八宝琉璃盏,一手扶着墙,并没有刻意轻手轻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步上楼梯。

莳花阁内的灯火熄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了,照她看来,里头极有可能是柔情缱绻,妩媚旖旎,毕竟是对情投意合的人儿,小别之后的缠绵自然是可胜新婚的,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风月之地,不是个适合畅叙旧情的场所。

此刻去敲门定然逃不过惊扰鸳鸯的促狭之嫌,不过,她毕竟是出于好意,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声。再说,就风湛雨的武艺修为和警觉性而言,就算再如何激烈的抵死缠绵,意乱情迷,也不可能听不见她上楼的脚步声。

算一算,她慢慢上楼的这些时间,也足够他们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身边流动着黑暗的气流,只有琉璃盏中摇摇曳曳的火焰在沉沉乌黑中流动,幽幽晃晃地,只能将周围的一切照出个大致的轮廓。

殷心慢悠悠地往楼上走,不觉间抬头,却蓦然发现楼梯的尽头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身青衣,再加上那狰狞的鬼面具,乍一见到,实在很有些骇人。

“风湛雨?!”殷心惊了一惊,定神看清那人之后,着实有些纳闷。本以为他此刻多半应该是手忙脚乱的,没想到却是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看他那模样,站在这里也似乎不是一会儿了,如此难得的重逢相聚,他们不是应该异常珍惜吗?

难道他们有了什么分歧?

微弱的烛光映着那五彩斑斓的面具,只能看清那双黯沉的眼眸,闪烁的烛火光芒映在眼底,明亮得透出难以捉摸的深邃,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落寞。

他的眼神,多少已经透露出了些讯息了。不觉之间,殷心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情急之下,心开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随即便燎烧了上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趁着这机会带她离开?”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语中的责备,挑着琉璃盏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我与四儿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她出宫来的。”

其实说到底,殷心与殊颜是有所计划的,她们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素衣出宫,见姑姑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见风湛雨。与素衣从小一起长大,她们虽然并无血缘之亲,却是情同姐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素衣泥足深陷?

只要风湛雨有办法将她给留下来——不管是使用什么办法,死缠烂打也罢,声泪俱下也成,总之,只要可以打动素衣的心,让她放弃再继续这条不归路就好。

或许,在素衣眼中,她与殊颜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此举甚为不厚道,但,她们也是不得已的。姑姑与师父是再明显不过的对立双方,各自进行着各自的谋算,她们不管附和哪一方都是不合适的,对素衣而言也是不公平的。为今之计,只好为素衣的幸福着想,让她远离师父与姑姑,去过自由的生活,也放弃尘世的一切束缚。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吧。

就这样,她们本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念头做了种种安排,也理所当然地被素衣所误解。

她一直以为风湛雨该是明白她们的心意的,所以特地给风湛雨送去了消息,告知了相见的地点与时辰。可是,现在看来,风湛雨似乎是没办法将素衣继续淌浑水的念头打消。

是风湛雨不明白她们的心意,还是他与素衣的一段情不足以作为筹码留住素衣?又或者,他也同师父、姑姑一样,是另有谋算的?

一些看似清晰的东西在瞬息间便模糊了起来。

风湛雨苦苦一笑,面具下那俊秀的眉峰虽然飞扬起来,却在眉尾处结出了解不开的抑郁。初冬的夜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让人颤抖之余,太阳穴也免不了一抽一抽地疼。“我当然想带她走,可是,她会甘心就这样跟我走吗?”他双臂环胸,轻轻靠在墙上,似乎是在无奈地低叹,黯沉的眼中神情复杂,就连向来慧黠的殷心也猜不透他在思量些什么。

“那你就甘心她再一次回宫,整日与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对,甚至共处一室?”殷心缓缓地步上最后几级楼梯,话语和脚步一样的轻,也一样的慢。那种轻而缓慢脚步和话语之中不约而同地带着告诫,直视他的眼眸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日久难免生情,朱祁钰可不是个简单的角儿,你难道就不担心?”

“她的归宿,总该要她自己选择。即便再怎么不甘心,我也会尊重她的意愿。”风湛雨深吸一口气,眼眸里漾起了伤感的汹涌,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蓦地就把曾经的缠绵和温存烧得支离破碎,记忆中那些承诺,那些情话都成了模糊的梦吟,似不能隐蛰的龙在低低哀啸。

“她现在根本是骑虎难下,你怎么也这么糊涂,放任她随便胡来?”殷心有些动怒了,狠狠咬牙,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说些重话的欲望,却见他英气的俊目里,竟似有晶光在闪烁。他蓦然转身,狠狠地一拳捶向墙壁——

那一拳最终并没有捶到墙上。

最后的刹那,他停下了,艰难地,隐忍地,缓慢地,拳头曲张开来,掌心里空空如是,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又似乎是放掉了什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素衣还在莳花阁内,这一拳若是真的捶到了墙上,必然会惊动她,届时,或许会让这本就繁芜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殷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那宽厚的肩膀上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挺直了腰背,傲气混合着哀伤,变成苦涩。她突然感到感到鼻翼酸涩,压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如此看来,你师父给你的药你必然也已经给她了。”这一句,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确定。

风湛雨默不作声,只是略微颔首。

“那她喝了么?”殷心只觉得心弦一紧,疑问出口,便立刻屏息等待答案。

若是喝了,这些苦心安排便全然宣告失败了,若是还没有喝,说明素衣还在反复考虑,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一切也就还不算是无可挽回。

虽然只是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可以折射出太多的心思,也可以被赋予太多的定义。

他依旧只是沉默,但那摇头的轻微动作令殷心稍稍缓了一口气。

“要是她不慎选错了,如何是好?”殷心突然间觉得心口隐隐地酸痛,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有时,预感总令人惴惴不安,像是命运定下的鬼魅,时不时,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让心口烈烈地一灼,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纠缠着,阴魂不散,挥之不去。素衣有太多东西放不下,那些东西,有的是不能错过的,有的是可以放弃的,但,谁也说不准,对于素衣而言,风湛雨的情意和所谓的天下比起来是属于可以错过的类别还是不可放弃的类别。

“只有自己决定的路,才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即便是错,也不会后悔。”风湛雨终于又开口了,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心头五味杂陈,眼里心事重重。

“宠她是一回事,由着她的性子又是另一回事,她向来倔强,执拗,认准了什么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轻易回头。你这样——”殷心的眉蹙了又蹙,叹口气,转身往走廊而去。那最后的一声叹息犹如一个可怕的咒语,叹得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哎!放弃了这个机会,她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不过,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话一入耳,风湛雨心一紧,甘甜酸涩的滋味一时之间交织而过,周身血脉奔涌,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眼神也冷了,面具下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化作了扭曲的形状,紧抿的薄唇,凸蹙的眉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谁也不曾见过的狰狞。

他看着殷心推开了莳花阁的门,自己却只能近乎机械地缓缓一步步下楼。如果他此刻能够什么也不管,不顾一切地带着素衣远去天涯海角,那么,便也可以显出他的私心来,可是,那些直至老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挣扎,只能在惶惶中等待。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却仿似失了直觉,只垂首看着檐下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出神。

雨水溅在泥地上,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坑,宿命的脚印一般,即便浅,却无法轻易消失。

不过是想要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双宿双栖罢了,真的有如此困难么?

哪怕是两尊没有生命的泥人,也可以一起打破,以水调和,从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他们,分明是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幸福?

抬起脸来,他静静望着前方。花丛的后面有个一身艳红的影子,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分明,可是,隔着雨帘,他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双安详的眼眸中写着的讯息。

是约定,也是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