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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到什么了么?”

金徽,玉轸,冰弦,峄桐,这是——

“这是长相思。”

素衣不觉惊了一惊,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长相思,不相离。这是七哥送她的七弦古琴,虽然陪伴她的日子不过就是那么几日,可她却是爱不释手,整日的空闲都在琴边消磨,不只是因为这琴好,更是因为送琴的人,是她的心上人。仿佛只要有这琴伴着,便等同于那如玉温文的人也伴在身侧一般。流逝的时光潮水一般从身旁溜走,如今回首,那些的细节依旧历历在目,仿似前一秒才发生,清晰得不象是曾经的记忆。

殷心看她那半是迷蒙半是痴的眼神,脸上却挂着和心疼截然相反的坚强,描出她禀性里隐藏得很好的一些东西来。“大公子护送邝伯伯的灵柩回故乡安葬,我们若是一直在府上打扰也多有不便,便就另觅了住处。你当日入宫太过仓猝,忘记了将这长相思也带去。”殷心只是无奈,眸中的潋滟里混入了疼惜:“我知道这琴是七公子送你的,今日便给你带了过来。”

素衣抱起长相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细细想来,前后不过也才一个月光景,却为何有了物是人非的苍凉?当日的满心甜蜜如今已如同骤然变了味,酸涩的滋味在心头缠绕,就连那几日抚着这琴吟过的词,也统统地,全化成了阴阳杂揉的气息,幽幽地交织成空气中兰芷与龙涎香的味道,说不出闷。不觉忆起那双清潭般深邃的眼眸,她的手指不舍地抚过琴弦,仿似那每一寸眷恋都是落在他的身上,都是她无法割舍的疼痛,一个不慎便迷失其中,再难自拔。她只是静静抚摸着,好半晌才放下琴,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悠扬的丝竹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秦淮河之上。

也是这般的丝竹乱耳,笙歌不绝,她的七哥犹如降世的神诋,送上了邀君令,带走了她的心。若是细细想来,她与七哥能够如愿邂逅,不也是该谢谢姑姑么,因为,姑姑总爱挑这风尘味甚重的处所藏身。

姑姑果然是深谙师父的死穴何在!

“这倒真是个躲避师父的好地方。”她说的虽是玩笑话,可却没有一丝笑,只是在心底谓叹,倘若以后她要躲谁避谁,却是选什么地方才好?

殷心知她不想说笑,可却仍旧将这说笑般的话题继续下去,以免她想太多,越想越凄迷,曰想越痛心。“这烟花之地,嚣闹嘈造,迎来送往,师父向来甚为厌恶,连靠近也不愿,哪怕是知道姑姑在这里,碍于面子,也是绝不会来寻的。”

“那倒也是。”素衣静默地点点头,随之而来的疑惑却也犹如利齿,啃噬着心底,令那原本怅然的空洞变得越发苍凉起来。“只不过,师父如今根本就不在京师,姑姑在这种地方躲着,有必要么?”

“素衣是嫌这地方脏么?”耳边传来飘渺若无根的浮萍一般的声音,使得是“幽冥传音”的工夫。

身未至,声先至。来人不是凤羽绯还会有谁?

“姑姑!”

“姑姑。”

“姑姑方才误解素衣了——”素衣听出了她语气中隐含的愠怒,只是苦笑,刚要起身行礼,开口解释,却冷不防被她给一把按坐回椅子上。

“你身子不便,这些繁芜的礼节能省就省了吧!”一身红衣的凤羽绯,仍旧是昔日那孤傲的模样,仿似无痕的岁月从不曾折了她的傲骨,纵使唇边含笑也多是讽刺嘲弄的笑。“素衣以为这些混迹在烟花地里讨生活的女子都是活该轻贱么?谁有钱,谁就是情郎;谁阔绰,谁就是衣食父母。只因身无长技,所以就只能操这皮肉生涯么?难道,她们有今天,皆因她们不知自爱,从骨子里堕落,从皮肉里卑贱,才让人怜都无处怜,恨又不忍恨么?”

“素衣并不是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妥,也不曾轻贱了这些女子。”素衣幽幽叹了一口气,隐下所有的哀愁。“烟花女子,大多身世可怜,大抵都是因家破人亡,无人可以靠,才不得不操起这皮肉生意,若是较起真来,不过都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人。”

谁又能自命清高地说这些为命运所迫的女子是天生下贱呢?她不过是哀恸,倘若舍了这天下,又会有多少可怜的女子步入这风尘之中?何去何从?

“素衣说的真好,她们纵使媚视烟行,也不过是被宿命所逼,倘若还有得选择,试问,谁肯出卖自己以求苟活?”殷心担心素衣得罪了凤羽绯,连忙随声附和着打圆场:“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是么,姑姑?”

凤羽绯默默地打量着素衣,不过才几个月不见,这丫头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年轻的脸上同样有着执拗和刚强,和她如此相像。莫名地,她心中微微振颤,忽得就失去了把握。

世事迷茫,不晓得一念的转变会生出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更不晓得,一个人的心里究竟能藏下多少秘密。

好半晌,她才开口回应,听声音似乎是有些讷讷的。“那是自然。即便自视甚高,也不该轻视他们。可惜,你们那师父偏偏就如此,满口仁义道德,自称君子,其实也不过是受世俗偏见的束缚之徒,自认洁身自好的卫道士,在我看来,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伪君子!哼!”说到最后,不知这话题究竟是怎么的,竟然不知不觉又到了寒霜渐的身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似乎是喷薄一腔压抑多时的愤怒。

姑姑还是没变,不论什么话题也总要贬低师父一番才觉解恨似的,却不知,这恨究竟是从何而来?

素衣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却并不着慌,不动声色地为寒霜渐辩解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人与人总有不同,姑姑又何必一味苛责呢?”

“你这丫头!”凤羽绯蓦地深呼吸,浑圆的眸子有着和一丝显而易见的阴鸷,大约是不乐意她的辩解,可又无可奈何,唇边扬起一抹冷弧,“实在是没心肝!永远都是替他说好话!”

素衣摇头失笑,总觉得自己的姑姑向来孤高冷傲,可偶尔也会有孩童一般的毫不忌讳的言语,怎么比较起来,她反倒觉着自己有些老气横秋呢?埋下头,她颈边发丝垂落,掩住颜容,轻缓的语调里有一种淡淡的倦意。“殷心姐,我有几句话想要与姑姑单独说说。”

她没有忘记,她今日来的目的。

殷心依言出去了。

“素衣,你都知道了?”凤羽绯倚坐到贵妃椅上,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并不随便的话,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是的。”素衣也不曾否认,她知道,四儿的那番话大约都是姑姑教她说得吧。若是以前,对姑姑的话,她定然不会也不敢有一丝怀疑,可而今——

“一切真是那样么?”她未曾言明所谓的“这一切”具体指的是哪些,扬唇轻轻地笑,那笑容在此刻,纵使再自然夜免不了牵强,其间不自觉地含了一种凉凉的东西。

“你说的是面相姻缘,还是篡改天命,还是你必将进退唯谷的处境?”凤羽绯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却令人看不出端倪来,一股寒意凝在她的唇上,很冷很冷。

素衣不说话,只是沉默。

见她这副模样,凤羽绯蓦地呼吸一紧,心有不忍撇开脸,不去看她已经微微泄漏出苍白之色的面颊。“当日你一心想学术数,甚至不惜自毁容颜,我便知道,你定会有这么一段孽缘。”顿了顿,似乎是刻意留了余地给她回忆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若从面相来看,你与朱祁钰的确有一世夫妻的缘分,不过,你曾自毁容颜,便是有了变数,这一世的姻缘便指不定是不是锦绣良缘了。我曾告诫过你,求卜变数之卦本就是术士的禁忌,一旦插手,必然要赔上一生,你却执意为天下百姓篡改天命。如今想来,值得么?”

值得么?

三个看似轻巧,可实则沉甸甸的字眼的心间梗着。可她知道,她依旧平和,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种平和,激不起波澜。

“我记得,当日在南京,姑姑曾说过一句话。”素衣很轻地开口,声音并不大,却那样清清楚楚,眉宇间有着摄人心魄的神韵,宛如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姑姑说若认准的事情便去做,只要自己无怨无悔便行了。”就是这句话,让她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即便是不对,她也能毅然承担一切后果,而不是逃避。

而今,她却一直在问自己,将要做的抉择是何等重要,其间所涉及的不仅仅是她、朱祁钰,还有七哥,甚至还有天下无数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可以担当的,虽然身为女儿家,却也可以擎天地。可而今,这片天地随着她的犹豫不决摇摇欲坠,她还能再将它撑起来么?

她是如此困惑,如此没有把握呵。

“那么,时值今日,你可是怨了?悔了?”凤羽绯摇摇头,似是看穿了她心底的摇摆。人呀,总是奢望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当奢望成了绝望,却又不得不活在痛苦的桎梏中,被淹没,终至灭顶。

素衣的声音微微颤着,艰涩的只能吐出两字“不曾。”以往的事,再怨再悔又能如何,毕竟已经发生,不可能再由后悔的机会。但,如今,若是继续下去,势必会成为强弩之末,她也真的还可以做到不怨不悔么?

她有什么立场去怨,去悔?毕竟,一切皆是她心甘情愿,没有人逼她呵。

不,她不能怨,不能悔,绝对,绝对,不怨不悔!

凤羽绯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不免气息凝滞,嘴唇犹自发颤,张合着,慢慢地才发出声音,神情镇定:“那么,今日,我仍将这句话赠与你,希望你日后也不会悔,不会怨。”

那话语中的“怨”与“悔”咬得如此重,听起来,更像是告诫,更像是规劝。

素衣不是没有听懂,却是刻意忽略,只是径自转了话题:“姑姑,我可以问你一些私事么?”

“谁的私事?”

“姑姑的。”

凤羽绯有些愕然,似乎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连表情也有些怔仲了,那薄博的一层血又迅速的敛去。“你问吧。”好半晌,她幽幽地长吁一口气:“我虽不愿提起,却也不能就这样便拒绝你的好奇心,姑且听听你想知道什么,再斟酌要不要答复罢。”

“当年,在烟萝谷里,我曾问姑姑为何一复一日地抄撰佛经,姑姑说是为了还债,却不知——”素衣拉长了尾音,却没了下文。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继续开口“姑姑欠下的到底是什么债?”

凤羽绯不觉恍惚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满是纠痛,右手突然紧握,手指不觉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小指上那玉一般的指甲因吃不住力,一下子被折断,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也就是那么一点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像雷声轰鸣在她的耳内,震得她一时胸口发疼。那种疼痛很是奇怪,如沉疴纠结,飘忽不可捉摸,时时隐隐的,绵绵的,似乎没有尽头地疼着。

不过浅浅地疼痛,竟然似是撩动了她心底最细的那根弦,险些将那干涸已久的眼窝催逼出泪意来。

她凝着声,并不见得多么哀恸,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复杂地沉淀,须臾之后,才默默挤出两个似有千钧重的字——

“情债。”

“那么,姑姑可曾为欠下这债而悔过怨过么?”素衣自然是看不见她的表情有何变化,可却能从她紊乱的呼吸声里听出些什么来。

这的确是个伤人的疑问,毕竟,没有人愿意无聊到去揭他人的旧疮疤,还不厚道地在那久未痊愈的伤口上撒一把细盐。

“欠了,便就还,没什么可怨可悔的。”良久,凤羽绯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中,连呼吸吐纳中似乎都溢满苦涩的味道,哽住了喉咙,从中强挤出的每字每句,已然嘶哑,酸涩,冰凉,狠狠振颤着她的心。

“只是,要欠,也只能欠那可欠之人,否则,心不甘,情不愿,又怎肯生生世世地偿还?”

镜台妆思

何人才能称之为是“可欠之人”?

若是此生能够谁也不欠,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即便是死也死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这不是很好么?为何偏偏要留下羁绊?为何偏偏要把欠的债分作数次去偿还,让这牵绊犹如纠结的麻线,越缠绕越复杂?人的一世要欠下他人多少债?还得清的,还不清的,堆积起来,变成宿命的藤蔓,缠绕着一生又一生。

“姑姑,我不懂…”素衣微垂下细密的睫毛,唇线轻轻抿起,双手像是有些无措,紧紧扣着面前的“长相思”。

“这两年我四处游历,倒是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凤羽绯并不急着给她释疑,眉下眼角勾画着冷清的线条,却是自顾自地讲起了那个自己听来的故事。

“有一个儒生,与邻家的温婉女子自幼青梅竹马,便生出了一段情,本约定要一生一世相守,可最终,那女子却是嫁给了别人,儒生至此之后郁郁寡欢,书也不念了,科举也不想考了,镇日悻悻叹息,长久终日如斯。有个游历得道的高僧经过时了解了此事,怀着佛渡有缘之人的心情,找到了并打算开解他。高僧拿出一面镜子给书生看,镜中,一个女子裸身而亡,被贼人丢弃于河中,河水将其尸身从河里冲到了岸上。第一个路人经过,只是看了看,很快便离去了,第二个路人在尸旁停下,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替那女子盖上,而后也离去了。第三个路人则是用河边芦苇简单将女子包裹,将女子安葬了。高僧告诉儒生,那女尸便是你所痴恋女子的前世,你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的这段情,只为还你以衣蔽体的好意。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 是那个把她掩埋的人,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所谓夫妻是缘,不论是善缘恶缘,却是无缘不来。”

素衣听得有些骇然,总觉得凤羽绯所讲的这个故事似乎有着诡异的预示性,不知为什么,竟生生地像是在说她的经历一般。

上辈子埋葬了自己的人,这一世便会与自己携手,将用一生一世的挚爱去报答其埋葬之恩么?人与人,生生世世竟然也挣不脱一份债,实在令人不由唏嘘。这算是残忍?还是仁慈?倘若她便是那个裸身死于河边的女子,究竟是谁最终埋葬了她,要她这一世以身相许,以情报恩?

缘么?

她一直只是标榜与七哥的相遇相知乃至相许是缘,只因,那是她所期冀的,所以,便不断地以缘分作光华去美化这段情,却从不曾想过,她与朱祁钰之间的种种是否也是缘分的安排?

素衣紧紧抓住“长相思”,指甲几乎要抠进背板的髹漆梓木中,有那么一瞬,她的气息近乎凝滞,好半晌,才由仅剩的几分漠然开口,眼睛虽然看不见,眼神却是清清亮亮的:“姑姑的意思是——”

“我可没那么多深刻的意思,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过是个劝人看开的无稽故事罢了。” 凤羽绯的脸上浮起了酸涩讥诮的冷笑,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带着点不屑,那笑意之下却又似乎暗藏着落寞。好一会儿,她才复又开口,似是有感而发,笑意加深,讥诮却已尽数收敛:“素衣,路要怎么选,一切只在你,毕竟要走下去的人是你。不过,你也该要记住,人生世事,无论是从开始到结束,抑或是从有到无,都必然是一个痛苦的轮回。”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一语点醒梦中人”,素衣顿时茅塞顿开,未曾着妆的净素容颜隐隐透着青灰色。

那一刻,她突然能够明白姑姑所说的话——为何要欠也只能欠那可欠之人。

只因是不想与那个人断了关联,刻意要与其生生世世牵绊。两个人的情缘皆是因那欠下的债。宿命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在三生河畔的旧精石上篆刻下彼此的姓名,安排了来生的次次重逢,每一世轮回,都可以再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不一定在同一个地点,不一定有相同的容貌,但,却总会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提醒着——

正当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席卷整个空间时,悠悠地,寒意十足的夜风送来了洞箫婉转的声音。

一阵清扬、悱恻,丝丝入扣,直划人的心扉。箫声总是含带着哀伤与忧怨的,呜咽的音调往往能让人心境深沉,可今日这箫声却似乎稍有不同,尽管有着几乎被风声割碎的征兆,确毫不掩饰其间蕴含的缠绵与倾诉,似是辗转难安,似是满怀热情,声声皆是缱绻与旖旎,叫人听了无端脸红,莫名有了怀春少女般雀跃的心情。

那,正是一曲《凤求凰》。

当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书写了文君当庐沽酒的千古佳话。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

素衣自然认得出这箫声是风湛雨的,本该欣喜的面上突然变得神情复杂起来,她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并没有立刻弹琴与那箫声相和,双手依旧紧紧扣着“长相思”,掌心隐约冒出冷汗来,神色中有着犹豫,有着渴望,有着期冀,也有着隐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箫声实在俊雅!”冷不防,殷心离开时掩上的门被人推开了。一身素色碧纱的高三端了香茶点心进来,明明寒风习习,她衣衫单薄却似乎是一点也不觉冷,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丝爽利,若非言语妩媚,根本就不似个青楼女子。“高三久居秦楼楚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传神的箫音!着实难得!”

“连高三也赞赏的箫声,倒也算是精致了。”凤羽绯不置可否,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抓过素衣稍显冰凉的手,将盛满香茶的杯子塞了过去。“也不知,难得的是这吹箫人,还是那曲《凤求凰》? ”接触到那满是冷汗的手,她便明了了七八分,却并不在意,径自与高三开着玩笑。

“纵使遗留《凤求凰》的佳话,可文君最终还不是被抛弃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男人的良心也不过如此。”高三有些鄙夷地撇撇嘴,身在青楼之中,她自认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识过,哪一个不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以司马相如作比倒显得有些流俗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倒宁肯相信这吹箫的公子就是传说中的韩湘子,有着‘箫曲一阕牡丹开,花呈字迹诗一联’的本事!”

“连你那远在宣府的情郎也如是这般的没良心?看你那一脸不屑的样子,莫非,如今是不眷杨将军,只恋韩湘子了?”凤羽绯懒懒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什么痴情女子负心汉?我看,你倒更像个负心女子,日日穷折腾那痴心汉!”

高三瞪了凤羽绯一眼,微微弯身,拿了块点心轻咬了一口,似乎是品着那味道想起了什么人,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快别提那个木讷男人了,说到打仗便津津有味,没趣死了!一年里头,总有那么四五次,我得要送他出征,还得要躲躲藏藏,不能教他那有门户之见老爹给瞧见。以前总担心他有个什么三场两短,而今倒好,恨不得他死在外头,别回来折腾我…”听似薄情的絮絮叨叨,可其中却有着旁人听不懂的甜蜜。尤记得杨俊有一次得胜凯旋,只因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没先一步差人给她报平安,被脾气一时上来的她给挡在“晴眉馆”门口,手足无措,在来往嫖客的惊诧之下面红耳赤。最后,大冷天里,在战场上令瓦剌人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杨俊,硬是不顾父亲的勃然大怒,冒着大风大雪敲开了“蜜味斋”的门,买了她最喜欢的丁香李雪花应子赔罪,才算是哄得佳人破涕为笑。

可惜,她终归是个青楼女子,即便与杨俊相好之前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却也仍旧改变不了自个儿出身卑贱的事实。即使是一般的正经人家,也是断然不肯让个烟花女子进门的,更何况是堂堂昌平侯,怎么可能应允儿子娶个烟花女子回府做正室?!

不求他恋她一生一世,只要他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也就罢了。

叨念了须臾,高三压下心中的苦楚,倒似乎是生出了些顽皮的表情,急急地奔到琴台边,修长的手指抚过自个儿案上的焦尾古琴,划出清越的一阵琴声。“让我来试试,看看这吹箫的到底是风流的司马相如,还是谪仙的韩湘子!”她与凤羽绯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不理会素衣,随即垂下螓首,十指纤纤,按动琴弦,轻拢慢捻,随着十指的滑动,弦上发出悦耳动听的乐音。由此可见,高三的琴技倒也算得上是精湛。

随着琴声,箫声似乎转而缓将了下来,如流水淙淙,挥刀难断。琴声清越激荡之时,箫声却是低沉缓慢,琴声低缓之时,箫声又刻意拔高而尖亢,相和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片萧瑟。琴声起,箫声落,一曲凤求凰奏得零零碎碎,听不出有半分凤凰和鸣的悦耳,似乎怎么也没法统一出个默契似的。

最终,高三停下抚琴的手,如花般的容颜覆满了不甘,嘴角抽动了一下,傲然起身,不再力求与那琴声相和。“明明是韩湘子,却为何要吹《凤求凰》?还拒绝与我的琴音相和,真是无趣!”她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被那吹箫之人的执拗给无端地惹出了些挫败感来。

琴声隐了,那箫声还在继续,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不紧不慢,依旧是旁人听不懂得深情款款。

那箫声采入素衣的耳际,莫名有了几分悲凉幽咽,如曲折泉流,如冰滩阻塞,断断续续,隐显如泣。素衣放下手中不曾喝过一口的茶水,嘴角不由泛起自嘲的笑,涩涩苦苦地。

看来,七哥应该是专程来找她的,想以这《凤求凰》求得她的琴音相和。

“吹箫的那人便是风湛雨么?”凤羽绯将素衣的表情看在眼里,也看穿了一些她心底无意泄露的挣扎。

“嗯。”

“看一个人,不一定要看表面,更重要的是看人心。”凤羽绯莲步轻移,倚着窗远远地看着那个手执洞箫的男子。他正悠悠咽咽的专注吹箫,并不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虽隔得有些远,他有戴着面具,可她却能眼尖地看见那一双冷冷的眸子,目光凌厉而深邃,混着初冬的寒风,有丝丝寒意袭来。“少年侠气,青衫磊落,他虽然戴着面具,可箫声倒显得坦坦荡荡,竟然听得出和琴之人不是心上人,怎么也不肯和高三的琴音,丝毫不掩饰对你专挚的情意,由此观之,必然是对你痴心一片。”

痴心一片,那倒是自然,素衣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

这个男人心性如何,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倒也真是沉得住气,不如和了他的箫声,让他过来吧,听殷心说,他该给你送解药来了不是?”

素衣没有作声,手指轻轻抚摸着“长相思”,而后,看似随手在弦上一拂,随着琴弦颤动,琴音骤起。

她没有和那曲缠绵的《凤求凰》,而是自顾自地弹着《千叶莲》。

她不是卓文君,他也不是司马相如,他们的未来是不是鸾凤和鸣,又有谁能预知呢?

琴声被夜风传了出去,飘到远处已近乎似有若无,隐隐的深沉,似乎是没有任何情绪一般。那吹箫之人仿似立马便捕捉到了这缥缈的琴声,箫声突兀地停了下来。不过瞬息,箫声与琴声和了起来,不论是官、商、角、徵、羽、文、武,各色弦音,那箫声都能和得上来,原本平和缠绵的曲调因换了一支曲子而逐渐降低,隐隐地让人感受到了其中的那股低沉、犹如生死离别般的忧伤气息。

察觉那箫声越来越近,凤羽绯只管笑着,拉着高三便出了门去。素衣知道,她是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不语老和尚大约是想不到的,他死前苦心所作的禅曲,如今由你们俩琴箫相和,倒比那《凤求凰》更缠绵了!”临出门前,她搁下一句话,掩唇笑了笑,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殊不知,那打趣似的话语,到了素衣的耳朵里,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冰凉。

没由来的,也凉了她的心。

箫声停下了。

大约是他已经知道琴声来自晴眉馆内,便循声而来觅她了吧。素衣只是兀自抚琴,知道有这琴声指路,须臾之后,便可如愿见到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突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既迫切地想见到他,却又有些怕见到他。

几曾何时,七哥竟然也让她有了如此陌生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之前对师父他们一干人等的怀疑,使她如今也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七哥来了么?她一向自认是了解七哥的,可是,这种了解的自信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她一直以为,江湖儿女,不必拘泥于小节,只要两情相悦,便是不需要什么顾忌了,可如今,真的在心里清算起来,她才发现,她对七哥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她不知道七哥与师父口中的“凤族”有什么干系。

她不知道七哥与他师父有什么约定,为何要一生戴着那面具。

她不知道七哥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

甚至,她连七哥的家世背景都一无所知。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风湛雨这个人,还有他对她的心。

就凭着这个人这颗心么?

她突然对他们之间的这段情产生了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她知道这段感情真挚而热烈,她几乎是倾注了所有,可她却不确定这段感情能不能抵挡来自于外界,甚至是宿命的侵蚀。她担心七哥会后悔,后悔与她这个并不美貌,也谈不上聪慧,甚至是执著得有些痴傻的女子有了牵绊。七哥,他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的,不是么?为何那时他突然就应允了殷心姐玩笑似的撮合,他对她的情也如她这般确定么?为何之前却一点征兆也没有,仿佛美梦一般来得如此突如其来呢?

这样想着,脑子越来越沉,变得有些昏昏噩噩的,无数尚无正解的问题搅在一起,紊乱得完全理不出个什么头绪来。

正想着,不觉一个闪神,手指就这么被琴弦一下子割破了。血似乎立刻就从伤口涌了出来,温热地在指缝间爬行着。

风湛雨进屋里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番情景。他一个箭步上前,立即抓住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沉着声,掌心有着骇人的热烫温度,他看着那沿着指缝蜿蜒的血渍,面具下的眉心打了个浅浅的结。“幸好我今日是来给你送解药,顺道检视伤口的。”他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声,虽然淡淡带点责备,却也仍旧透着温文,一边说,一边不忘从怀里掏出干净的白布,将她受伤的手指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七哥,不用了…”她为方才的揣测而感到有些羞愧,想要起身抽回手去,却挣不脱他的桎梏,想要用力,却又似乎不妥,只好坐在椅子上,一切都任由他。其实,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可是却在她极力抽回手时,显出了少有的坚持。他并不出声反驳,只是一应抓住她的手,直到将伤口包扎好了,才放开她的手。

“你的伤怎么样了?听殷心姑娘说,前几日冰蟾不受控制,突然反噬——”刚放了她的手,他转而又揽住她的肩,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都怪我,累你受苦了。”他似乎有些自责,伸手想要紧紧拥着她,却又怕一时不察,将新伤未愈的她给弄疼了,只好任由眼凝住了她,也任由她的发丝缠住了他。

素衣暗下里心狂一阵没由来的狂跳,过了半晌才无声的喘了一口气。“七哥,我没事的。”她将没有被他握住的左手悄悄收在衣袖里,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里,借那种轻微疼痛的刺激让自己可以更加平和地说出话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着自责,有着疼惜,似乎是把她所受的痛都当成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对她依旧是这么温柔,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进屋的前一秒,她还在思量着什么。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知己”其实并不是那么知己的?

至少,她已经开始觉得,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了解他,就像朱祁钰曾说过的那样,她们并不如意想中那么知根知底。

她对他,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冷箫横卧

有的人,生来便似乎玲珑剔透,初次邂逅就可以让人心生亲切感,进而完全信任,可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却会让彼此之间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怀疑的阴影,终至越来越深,成为鸿沟;而有的人,或许一开始极易让人心生疑虑,无法信任,可随着近距离的接触,会体会出那些不曾溢于言表的情意,生出些好感来,原本的生分也会逐渐消退。

到最后,所谓的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都有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似分明的未必分明,听似真切的未必真切,谎言或许才是真话,至亲未必就可信任。

谁又能真正料事如神?

纵使身为术士,识得气数命盘,却也仍旧逃不过医者不自医的桎梏。

风湛雨取下面具,亲昵地将素衣揽在自己的怀中。他的温暖像是一团火,悄无声息地炙烤着,燃烧着,那温热与素衣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捂热的阴凉截然不同,冷与热的极致差别,诱得她紧缩在他的怀中,甚至将脸也藏到了那暖意十足的胸怀中。

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女人,能够一辈子躲藏在他的怀中,不用面对现实的残酷,不用直面抉择的痛苦。

可是,“七公子”之名,响誉天下,无人不知,若她尹素衣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她凭什么获得七哥的青睐?

说来也可笑,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竟然似乎都可以用最单纯的动机做解释。因为七哥心怀天下,所以她便努力要自己也和他一样,什么悲天悯人,什么世道苍生,那都已经是后话了。若是较起真来,她当日毁容改命,不甘于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个女子最单纯的希望,只求自己可以配得上哪个心仪的伟岸男子。她用了足够,甚至更多的代价做证明,想为自己书写传奇。如今,她也算是做到了,名动天下的“澄心客”和侠骨仁心的“七公子”在他人眼中的确是天作之合,可为什么她却反倒茫然无措了?

她其实从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七哥要的是什么。

这样想着,素衣不由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手里握着,可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空缺了什么似的感觉火烧火燎一般自胸口喷涌而出,化作掌心点点的冷汗,浸湿了手中的衣衫。

“是伤口还在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