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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蹲下身子,似笑非笑地看她的眉眼:“为了找到你的脸,你是不是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她没有多想,再次重重地点头,此刻,没有任何事必找回自己的脸更重要。她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叫她“丑八怪”。

尤其是秀才哥哥。

绝对不要!

“很好。”男人牵起她的手。“我带你想办法找回你的脸,不过,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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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找脸很简单,找到活神仙,向他要回来就行了,只是,她从没有想过,找脸会是这样的找法——

那男人将她关在满是毒虫的地穴里,接着便没了踪影。那地穴很高,墙面光滑,没有任何可攀爬之处,她试了很多次,都没办法从中逃出来。而地穴里那些毒虫色泽鲜艳,狰狞吓人,时不时爬到她的身上蛰一口,钻心的疼。当她的身上被蛰出无数伤口,慢慢开始溃烂之时,那男人终于又出现了。

“你不说要带我去找回我的脸吗?”她大声地边哭边指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男人依旧笑着,云淡风轻:“那个换了你的脸的人很厉害,若是你不能比他更厉害,怎么找回你的脸?”

“我不想再找了,我要娘亲!”

她无数次地哭闹着要回家,可那男人都不理她。

“不想找了?你甘心吗?”男人站在洞口,依旧是温文的笑脸:“一辈子甘心做一个丑八怪?”

“丑八怪”这三个字似乎有着别样的震撼力,果然让她抱紧双臂,安静了几个时辰。

“这些虫子有毒,蜇人好疼!”几个时辰之后,她死死缩在角落里,哭得声音嘶哑:“好可怕!我要回去找娘亲!”

“这些虫子很可怕么?”男人无动于衷,解开手里的一条布袋子,将里面花花绿绿的毒蛇倾倒在她的身上。“你要记住,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虫子,是人心!”

眼见着那些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她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别说是哭着找娘亲,就连眼泪也不敢再往下流了。

不仅如此,那男人从不给她任何吃食,顶多每日给她一小碗水,那水看起来蓝幽幽的,颜色很有些诡异,但饿极渴极的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爬过去一饮而尽。

“我快要饿死了…”十几天后,她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哑着嗓子哀求他:“求求你,让我活…”

“你想要活吗?”男人直挺挺地站着地穴边,神坻一般看着她:“那些虫子会帮你的,它们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变强!它们蜇你,你便咬它们,它们想吃你,你便先吃了它们!”

她饿得两眼发黑,知道自己再没有东西吃,铁定会饿死,便再也顾不上害怕,就近抓过一只毒虫,塞进嘴里,几近机械地咀嚼着,然后吞咽。

她还要留着这条命去找回她的脸,然后回家和娘亲团聚。

胆怯终究被死亡的恐惧所战胜。从此之后,她开始以毒虫为食。

一个月之后,那男人看着地穴里被她吃得所剩无几的毒虫,似乎很满意。

“你该要学点什么了。”他复又倒下一袋子她不曾没见过的毒虫,尔后,扔给她一把琴:“按我说的方法学琴。”

她不吭声,默默地任由那些毒虫噬咬,再疼也不吭声,按着他所教导的方法开始学琴。

就这样,在那满是毒虫的洞穴里,她学会了诗文,学会了弹琴,学会了称他为“主人”,饿了便抓过那些毒虫充饥,渴了便喝那明知是掺了剧毒的水。

一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十个年头,她经历了没人可以想象的痛苦磨难。

当她走出那地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丑八怪了,而是彻底沦落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妖兽,可她并不十分在意。

她想,这下够强了吧?一定可以把脸找回来,以后,再也不会任人抢走属于她的东西!经历了人生的蜕变,她只为再度呼吸新鲜空气而欣喜得无以复加。

重获自由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的自由是有限制的,因为她的命不属于自己。

主人给了她一盒子药丸,碧绿的色泽,有一股怪异的香味。

“每八日吃一粒,吃了可以让你暂时回复本来的容颜”主人不忘叮嘱她:“你的脸已经被换到了另一个女子的脸上,若是你遇见了她,这些药的药力就会失效,你就会再变成今日这模样,介时,只需要杀了那个女子,你就可以拿回你的脸了。”

她面无表情地吞了药丸,照着镜子,镜子里呈现出一张美艳无双的脸,一张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脸。

可是她却只觉得陌生。

原本,她应该高兴,毕竟苦了十年之后,她终于有希望可以找回那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此时,她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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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请求主人让她回一趟家乡的小村落,见见她的娘亲。

离开家乡这么久,她不知道一切有什么变化,娘亲看到她,会不会觉得惊喜万分?

主人听毕思考了半晌,最后点头答应了。

她回到了太湖边的那个小村落。

她没有想到,十年人生路,物是却人非。

十年前,她和娘亲所居住的那间草屋已经倒塌了。

邻居不无惋惜地告知她:

住在草屋里的那个寡妇丢了女儿,疯了似地到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变得痴痴傻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吊了颈。

最后,邻居指着不远处,说那疯寡妇就葬在杏花林里头。

她找到了她娘亲的坟墓,那坟头矮矮的,已经长满了野草,孤零零的,连墓碑也没有。不知情的人时时从上头践踏而过,从不知道下头长眠着一个怎样的可怜人。

她跪在坟前,欲哭无泪,手指狠狠抠在泥地上,只留下十个深深的指印。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无比熟悉。

缓缓回过头,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人还是那个人,却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谪仙般的少年。

她的秀才哥哥终究不是文曲星,别说状元,连乡试也一直名落孙山,考了一年又一年,依旧是个秀才。他忘记了与她当日要一起做神仙的约定,娶了妻,生了子,像他的父亲那样,做了个碌碌无为的私塾先生。

他背着他的儿子,从她身边经过,眼神已经没了当年的澄澈。看到她时,明显惊艳了一下,那眼神里,带着一丝道貌岸然的污秽,却是陌生。最终,他背着儿子与她擦肩而过。

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她扭转头,依旧跪着,麻木地跪着,眼眶一阵发热,终于滴下泪来。

那眼泪是黑色的,顺着脸颊缓缓落到地上,就连沾到的草也立刻就枯萎了。

当她执意为了找寻失去的东西而经受磨难之时,却不知道,时光正以残忍的速度夺走她生命中的一切。

她的幸福,她的娘亲,甚至她年少真纯的感情。

她不是杏花仙子,别说是神仙,就连做一个普通人也不再可能。

她已经不再是人了。

而今的她,是一只蛊,一只为了找回自己的所失去的东西,而甘愿出卖性命的人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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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换了我脸的女子在哪里?”回到主人身边后,她低眉敛目,连头也不曾抬,不想让主人看见她脸上的眼泪。

“在京师,在那个原本应该是你丈夫的男人身边。”主人第一次敛了笑容,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眨眨眼:“遇到她,我可以不杀她么?”

“为什么?”主人虽然反问,可语气里似乎并不显得惊讶。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流出黑色的毒血:“我想让她活着,让她继续拥有我的脸,活着尝遍我受过的所有的痛苦,不,是比这更重千万倍的痛苦!”

“当然可以。”主人笑了,戴着碧玉板指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伸到她的面前,刚好接住她脸上滑下的眼泪。“那你便死在她的手上吧,剩下的,我会为你做,一定会让你满意。”

她点点头,相信了他所说的话,一如十年前在溪边,他说带她去找那张丢失的脸时,她毫不怀疑的跟随。

他是她的主人。他可以造就了她,也可以控制她。

她的主人显然是个有办法有手段之人,似乎早已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接着,她有了全新的身份,经过一番苦心安排,她入了越王府,成了一份特别的大礼——越王朱瞻墉献给新登基的景泰皇帝的大礼。

奔波之后,她随着朱瞻墉到达了京师。太和殿上,她成了一份众人瞩目的礼物,无视那一双双疑惑的,试探的,不怀好意的眼,从容地上前,如愿见到了景泰皇帝朱祁钰——那个据说应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主人曾说,倘若她的脸没有被人偷走,那么,依照她的面相,会成为皇帝身侧的女人——他最宠爱的女人。

而那个换走了她脸的活神仙,将她的脸换给了另一个女子,图的难道就是这个么?

她想冷笑,却终是忍了下来。她看着朱祁钰,纵然他如此俊美,如此出众,可她也不觉得有丝毫动心。而朱祁钰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说是痴迷吧,却又不尽然,其间有着诡谲的笑意。

她弹了一曲《汉宫秋月》,那是她弹了十年的曲子。用主人的话说,这是她驾驭得最无懈可击的曲子。朱祁钰听得很认真,待她弹完之后,满座皆是称赞,只有他无动于衷,脸上仍是笑,可眼睛却冰冷。

她想,这个男人和主人是同一类人,表面温文,牲畜无害,可实质却非常可怕。

甚至,她敢肯定,他比她的主人更可怕。

掌灯时分,朱祁钰下了谕旨,她便被封为贵嫔,沐浴之后前往他的寝殿进御。

沐浴之时,她在宫娥的服侍下揉搓着身子,洗得格外仔细。宫娥艳羡着她无瑕的身体,也艳羡着她可以到独倚殿进御。可她却心知肚明,她这身子不过是依靠邪门的药物渡上的一层光华,光华之下,丑陋不堪。

主人原本的计划是借她下蛊,杀了朱祁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罪责推卸到越王那倒霉鬼身上。可是,主人为了她的愿望,却又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主人说,进御当晚,她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换了她的脸的女子,而她,只需要死在那女子手里便可。

主人会实现她的遗愿,让那女子生不如死。

果然,她进御独倚殿,就在朱祁钰的手指即将抚上她的脸时,她见到了那个白衣女子。

那一刻,她其实是很平静的,可长久以来,想要找回脸的愿望太过强烈,令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苦。

“还给我!”

她扑向那白衣女子,忘记了主人所说的话。那一刻,她只希望能够抢回那张毁了她一生的脸,似乎只要拿回了那张脸,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

她依旧是太湖边那个不认人间愁滋味的乡野女孩,依旧仰慕着那个十岁便考中秀才的儒雅少年,依旧和自己的娘亲采桑养蚕,过着清贫的日子。

那个女人似乎是个瞎子,可术数的修为却十分厉害。

她终是抵挡不住,当那白衣女子用符咒困住她,拔下头上的钗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眉心时,她笑了。

那张脸对于那个白衣女子而言,出奇的适合。她不确定,那张脸如果真的被她给夺了回来,还会不会有如此摄人的气魄?

自古红颜多薄命。

纵然今日死在这个白衣女子手里,可来日,这白衣女子也会经受她所尝过的一切困难吧。

或许,可以这样死去,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假如还可以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执意要找回自己的脸。

或许,拥有一张平凡的脸庞也是一种幸福,只是,她当时不懂,而现在,懂了,却也迟了。

主人说,世间最可怕的是人心,她一直很认同,可这一刻,她幡然醒悟,最可怕的,绝不是人心。

比人心更可怕的,是执念。

这个白衣女子和那个活神仙有什么关系,当年那活神仙为何要偷走她的脸,她已经一点也不想再探究了。

她已经把所有的仇恨和哀怨都寄托在那张脸上。

这一世,她活了十八岁,却如同活了八十岁,满心苍凉,抑郁难安。

如果可以,她希望回到那个杏花烂漫的春日,当那个眉眼温文儒雅的少年将尚未开放的杏花苞簪在她的发间时,她对他说:

“你不做文曲星,我也不做杏花仙子,我们都不做神仙,好么?这一辈子,我们都做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活。”

行板如歌

名冠京师的“晴眉馆”,是教坊司所管办的妓院,也是京师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据说,在太宗皇帝朱棣叔篡侄位之时,曾大肆诛杀不愿归顺的建文帝旧臣,不只如此,那些大臣的妻女甚至被充作官妓,送入这“晴眉馆”中,任凭千人骑,万人嫖,命途悲惨至极,尤其是当时不肯归附的礼部尚书陈迪和兵部尚书铁铉,不仅身受酷刑而死,还连累了自己的女儿。那两位从小在中长大的温文女子,被送进这“晴眉馆”中为妓,世人竟然争相去嫖,甚至以睡过尚书小姐为荣。

而今,那悲惨的场景早已不复见,留下的不过是在一弦一柱间,一颦一笑中逝去的韶华岁月。甚而至于,半个月之前那场大战也不曾撼动此处的纸醉金迷。大抵,有不少人认定那场仗必输无疑吧,反正也要一死,不如死前多摘几朵牡丹,好歹算个风流鬼!

夜色凉如水,“晴眉馆”中却是一片莺歌燕语,好不热闹。妖艳的妓娘们抛媚拉帕,迎来送往,娇滴滴的花腔平空抛物般,拖着长长的尾音,非要在半空中旋了好几圈,才肯落入人的耳中,浪荡得令人骨头酥软,只想在美人的殷勤之下醉得东倒西歪。虽然不是飞絮落花之时,可这里舞影剪剪,笙歌不绝,空气中有醺然酒味、脂粉味,还有乱七八糟的昂贵香料的香气。

难以言于喻的淫糜与奢华。

殷心扶着素衣从后门入了“晴眉馆”,远远避过那喧闹嘈杂的厅堂,径自往侧院阁楼之上而去。

带素衣出宫倒也算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当素衣告知朱祁钰要出宫见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半点也不能耽误,朱祁钰倒也不曾出言反对,只是担心她行动多有不便。大内之中,敌我难测,在素衣的一再坚持下,未免引起他人的狐疑,他默许了殊颜易容暂时扮作素衣的法子,却仍是不肯立即安排她出宫,待得殷心亲自潜入宫来接人了,他才千叮咛万嘱咐将素衣交与。

连殷心也不禁叹气,这朱祁钰待素衣实在是体贴得快没辙了!

阁楼曲檐的门楣上有着形容单薄的三个字——莳花阁。殷心推开门,扶素衣进去,而那屋内早有一个女子侯着了。

月光透过班驳盘虬的雕窗,刚好照着绘花屏风后那一双绣着金边儿、撒了玉兰花的白丝履。那女子面容娇媚,眉黛唇朱,此刻,正和衣斜卧在湘妃竹靠椅上,手里握着铜镜,用美人蓖细细一缕缕地梳理着细滑柔密的青丝,高结的垂鬟分霄髻偏斜地压向湘妃竹靠椅枕背,碧罗裙下的两条腿儿悠闲地晃来晃去,姿态慵懒随意,轻软馥郁得好似已经溶在那里了。

“是素衣姑娘来了么?”她一见有人进来了,立刻一跃而起,似乎很有些兴奋,一直絮絮叨叨:“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我也算是有福,可大开眼界,目睹天下第一女术士的姿容了!”

素衣一听,诧异于这嗓音陌生的女子竟然也知道她的身份,登时不由蹙起秀眉,握着殷心得手微微一紧,以示询问。不过一个小小的动作,殷心便立刻心领神会,压低声音,扶她坐到椅子上,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这是晴眉馆的名妓高三姑娘,乃是姑姑的朋友。”

一句“姑姑的朋友”便昭示了这高三的身份,素衣却仍是蹙着眉,似有一抹思索之色在眉眼间。

她这次是来见姑姑的,理应是不为他人所知,可而今,竟然连晴眉馆里的妓娘也知道她的身份,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时时谨慎,步步小心,究竟有没有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是不是早已经知了她的行踪与意图?而这妓娘,虽然是姑姑的朋友,却有几分可信?

连自己的至亲也信不得,她又怎么信得过这“姑姑的朋友”?

“好个精致的人儿!”那厢,高三还不知道素衣蹙眉的含义,更不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还在兀自慨叹着。当她看清素衣脸上的伤痕时,不禁有些疑惑地又凑近了几分,心直口快地问道:“素衣姑娘右颊这莲花实在好看,是用朱砂画上去的么?”

高三身上的脂粉味比起其它的妓娘来虽然已算极轻,可向来淡薄,脂粉不施的素衣仍旧觉得呛鼻,随即不太习惯地垂下头,屏住呼吸,也懒得去理她话语中夸张的大惊小怪。

倘若那些伤是用朱砂画上去的,那便好了,不过蘸水一抹,就可以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惜得很,那些伤疤货真价实,并非为了外表的虚华而作。其间的道理喻缘由不是这个妓娘所能明白的,纵使说了也是白说,不如噤口,只当作没听见。

“高三姑娘,劳烦你去请我姑姑过来吧。”

殷心知道素衣心中有些疙瘩,又听高三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离谱地盯着素衣脸上的伤目不转睛,手指动了一动,似乎是想用手摸一摸了。殷心立即拍了拍高三的肩,眼眸含笑,不动声色地及时抓住高三的手,言语客气地请她帮忙,顺便让她离开素衣的身边。

“我真是糊涂!”高三拍了拍额头,转身对着殷心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我马上便去请羽绯姑娘过来。”语毕,急急忙忙地往外跑,跨过门槛时,竟然一个不留神,险些因趔趄而摔倒。

眼见着高三离开,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殷心不由失笑,陪着素衣一道坐了下来。“莫要见怪,高三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却向来颇有侠义之心。她是昌平侯杨洪将军的儿子——都督佥事杨俊小将军的相好,自打杨小将军随父镇守宣府,她便闭门谢客,一直等着杨小将军回来。”她压低声音,看着垂眸不语的素衣,似乎是有些踌躇,可仍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胛:“让我看看,伤口好些了么?”

拉开衣领,她细细察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可伤痕周围仍有些发红。“伤口疼么?”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伤口,殷心不由忆起朱祁钰将素衣交与她说,曾坦言在素衣肩胛的伤口内用手指挖出了一只冰蝉,顿时只觉得背脊发冷。那种疼痛她不曾经历过,却可以想象得出,素衣竟然能够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那,需要大多的忍耐力?

素衣微微蹙眉,并不曾有半分瑟缩,言语轻柔,唇边有一丝倔强的表情,只淡漠地应了声“还好”。

经历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如今的疼痛实在是堪称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若要说疼痛,肉体的疼痛怎比得过内心的疼痛?那伤口纵使再撒上一把盐,也不及身边至亲的人可以隐瞒,欺骗,甚至是设计,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当作无所谓,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对这些事耿耿于怀。接踵而来的孤独感若一把锋利的弯刀,在胸口一刀一刀剜着,直到将那里剜出个巨大的空洞。怅然若失的空洞。那空洞如今正一寸寸地将她淹没。面对即将灭顶的痛苦,她无力反抗,或者说是不想反抗。

“那药——”殷心不由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打住,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唇张了又张,却怎么也无法将话的后半句给说出来。

素衣知道她所指的药是那可使双眼失明的毒药,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虽然双眼的失明致使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却似乎是看到了自己日后的穷途末路,微弱地在唇边扬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殷心姐,你觉得,我究竟该不该吃了那药?”

不留痕迹地,她将这问题抛给殷心.

“你与七公子的婚事,我本一直看好,只盼你能觅到如意郎君,从此有个好归宿,无奈却是谁也料不到的坎坷波折。”殷心僵硬了片刻,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复又抬起,声音轻得如同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为这天下也算尽心了,没必要陪上自己的一生。喝了那药,破了自己的命相,便是了断一切,什么也不要再过问了罢。”

不远处,莺莺燕燕的欢歌笑语随着夜风四处飘散,屋内却是静寂若死,一片空茫。突兀地,一声轻笑带着微微的呼吸,象一只透明的蝴蝶,妩媚地在空气中飘忽游离着。素衣抬起眼来,双眼清澈得不见一丝阴影,却也清澈的犹如镜面,充满了噬人般的诡异。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身在尘世之中,说不过问便不过问,真的可以如此轻易么?”唇边的那抹笑依旧是浅浅的,却也莫名地有了温度,最终,蝴蝶翩然而去,不曾留影,也不曾留声。

殷心蝶翼般的睫毛瑟瑟地颤动着,只觉着素衣的疑问竟然可以如此坦然,坦然的令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是个没甚见识的郎中,不懂你们这些术士所说的天下,所谓的命盘。”她阖起眼睛,“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我也只是个浅薄的小女子,倘若为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而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去做的。”

“非亲非故么?”素衣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的确,若说非亲非故,她与朱祁钰非亲非故,与天下无数人都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了他们而赔上自己?她或许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无私,一开始,不过是想受了七哥言语的影响,莫名有了些空泛的抱负,再加上想要成为可以与七哥比肩的女子,活出个不同罢了。可几曾何时,那种认知已经改变?是在目睹了天下百姓如何在苦痛中挣扎之后么?这世间多是粉饰太平之辈,有几个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江山若恙,鸿雁难双,要她就此抛开一切,可能吗?七哥呢?他又做得到吗?

思及至此,她一反常态地微微一笑,象是玫瑰茎上的芒刺,明知会伤人,却仍是不留情地刺到人的心里去:“若这个病危的人是因喝了你开的药方子才重病至此,你也可以坐视不理,不管他的死活么?”偏巧,朱祁钰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外。

“这——”殷心虽不是十分清楚其间有什么纠葛,但也多少算是知道些,不觉被素衣这话堵得气闷,再也说不出什么规劝的话来。到最后,她轻轻叹口气,似乎是放弃了:“说到底,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孽缘也好,姻缘也罢,端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语毕,她起身,素衣也不知她是在做什么,并不过问,只是坐着,唇角的笑意已经淡得近乎是消失了。

须臾之后,殷心似乎是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牵起她的手缓缓抚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