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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朱祁钰挑起眉,直视着她突如其来的阻止,眸间有着桀骜的阴沉与显而易见的困惑。她的眼神太过沉静,对这突发是事件不见一丝惊诧,令他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栗。虽然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可他却有预感,她说出口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用带他回去了。”素衣垂下眼,蝶翼一般细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时,胸中气血都在翻滚,汹涌的浪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心扉,虽然明知她的言语会为他带来新一轮的震撼,可她却镇定如斯。“我看,即便是拿到孙太后的血,也救不了他。” 是的,就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言,孙太后与朱祁镇也同样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就这样贸贸然带他回宫里,只怕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此话怎讲?”朱祁钰还未出声,倒是唐子搴一脸兴趣盎然地接过话头。一直不曾有机会与这名动天下的“澄心客”打照面,这一次,彼此才算第一次直面相见。他非常好奇,这个女子到底有何过人的魅力,能够让朱祁钰对她一再纵容,予取予求?

素衣并没有理会唐子搴,只是静静地望着朱祁钰。他背光的脸庞显出了瘦削和阴沉,晦暗的色彩看起来很复杂。尽管如此,她仍旧不得不将所知的真相全然告知。“孙太后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是一名纪姓的宫娥,当年生下他之后便随即失踪了。”

她的声音轻而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就是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的秘密,却仿佛已经豁开了缺口的钝刀,一分一分挥向朱祁钰,将他伤痕累累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朱祁钰咬紧牙关,好半晌才松开,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甚至连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弥漫着哽住了喉咙,声音比起方才,更显嘶哑。这一刻,心底像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刨着,由浅坑慢慢汇集为深渊,直至把他的心似乎也给刨穿了。

他知道,她所知的秘密甚多,甚至还有那些他从没有机会探知宫闺秘闻,与他有关的,或者是无关的。只可惜,她一直将这些秘密裹得死紧,从不肯主动向他坦承什么,总得要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刻,才会不情不愿地告知点滴。

虽然无数次地因这而伤心,但他仍旧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被他全心眷顾的女子一直都是不信任他的。

他的神色令素衣心猛然一抽,仿佛被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得维持着平静与漠然,只在眼底里掠过一丝哀凉。他方才的眼神如此地像七哥,像到了令她近乎心颤的地步。她明白他话语中的涵义,心疼得像一片枯萎的叶,茫然失措,仓惶辗转,却只能随风飘零。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孙太后曾亲口承认的事实。你若是不信,大可回宫问问她,或者取了她的血,看能不能救朱祁镇的命。”她低低地诉说着,眸子里有着琢磨不透的颜色,深深浅浅,复杂地沉淀着。见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默不作声了半晌之后,看着他那映出自己容颜的瞳眸,木然的语调缠绻在彼此对峙的目光中,才略略一松气,又继续道:“你父皇当年极为宠幸孙贵妃,可孙贵妃一直不曾有孕,为了要找个借口废掉无所出的胡皇后,立孙贵妃为皇后,你父皇便随意临幸了一名宫娥,尔后,默许孙贵妃将那怀孕的宫娥藏了起来,十月怀胎之后,孩子呱呱坠地,便成了孙贵妃的儿子,你父亲的嫡子。那个孩子就是他——”

一字字缓缓地挤出唇缝,眼睫不胜疲倦似地微微翕动,素衣的声音低如耳语,到最后,几不可闻。

“朱祁镇。”

朱祁钰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埋藏在那深不可测,无影无形的一脉:“既然那纪姓宫娥是被我父皇临幸而有孕的,即便生下了孩子,也该与我血脉相通才对。”聪明的他截了话尾,看着眸色辗转的素衣,知道问题出在那已经失踪的“纪姓宫娥”身上。

素衣转过脸,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朱祁镇,难抑心底的酸涩。“其间纵使有着玄机,我们也无法再去细细探究了,如今的结果是,朱祁镇的确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也与你全无血缘关系。”其实,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虽然内廷只有内侍,但也仍旧挡不住居心叵测者的心思,就如同,她为了天下,不得不长伴君王身侧,肚子的孩子明明是七哥的,可是又会有几人知道实情呢?

除了那几个知情人,其余的谁不说这个孩子是朱祁钰的,又有谁敢诉说半分疑惑?

待得知情人入了棺材,填了沟壑,事实真相也就一同随着他们的入土而死去了,扭曲了,后来者又会有几个可以知悉实情呢?

宣宗皇帝和孙贵妃当年思量着用的就是这一招,却不想,那纪姓宫娥也正是借此得以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悄悄让不明来历的骨血承继了朱家的江山社稷,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朱祁钰随着素衣的视线,复又死死地盯着床铺上的朱祁镇,脸色发青,就连瞳仁也在微微颤抖着。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个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迫得无法呼吸,每一次的气息吐纳都是无形的牵痛。沉默了良久,他神思敏捷地想起了朱祁镇的儿子——年方三岁的朱见濬,不禁脱口而出:“那么,他有子嗣,儿子总不见得也是别人的吧?!”

兄弟不是兄弟,父母不是父母,如此荒唐却也成了真,可儿子总不可能也与其血脉不通吧?如今,要救朱祁镇,恐怕就唯有靠朱见濬了。

唐子搴摇摇头,微微一哂,对他的这个建议不以为意:“你方才也见识了五彩瑶池的剧烈毒性,你确定朱见濬吃了解药,被五彩瑶池咬上一口,不会因为无法抑制毒性而立即一命呜呼?”末了,他用手指轻点着“五彩瑶池”吐出的鲜红信子,连揶谕也是那么直白得不见一丝婉转。“我可不敢随意冒这个险,他毕竟只是个三岁的稚子而已。”

朱祁钰神色肃然,黝黑的瞳眸由最初的震怒惊诧而渐渐趋于平静的灼亮,犀利如绝世钢铁炼制的兵器。

“既然无计可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先躺上几天,再行斟酌吧!”

最终,他无声冷笑,霜雪无形地凝结在唇边,化成成残戾的怒意,在眼中一一郁集,难以融解。

屋外是纷飞的大雪,而他的心里,此刻已是一片萧瑟。

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待得他们离开“清秋山庄”之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漫天的风雪下得越发紧了,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大雪如柳絮一般当空飞舞,悠悠的飘洒,静静的落地,自然得近乎是顺理成章。

朱祁钰一直沉默着,连眼神也是冷的。素衣猜不透他心里在思量什么,不敢轻易开口,生怕激起他的情绪,只是任由他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甚厚的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那一步一步犹如是踩在她的心上。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是他蜿蜒的脚印,或许片刻之后,一切的痕迹都会被大雪覆盖,再难寻觅踪影,可是,那留在她心上的脚印却犹如是火烙篆刻的一般,难以磨灭。那一瞬,素衣气息凝滞,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心头五味杂陈,只感觉到他那无声的温暖,悄悄浸透了她的身子,也浸透了她的魂魄。

直到上了马车,他也仍旧一言不发。素衣低垂着头,只是静静坐着,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随着马车的不断颠簸,一起一伏,如同合奏着一支平和的曲子,莫名的默契。

回到宫里,已经是戌时了,朱祁钰一下马车,便抱着素衣径自往紫宸殿隆德池而去。

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似乎方才的变故已经被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他全无一丝影响。他一边解着已被风雪浸湿的银鼠紫貂氅,一边简单地吩咐随侍的宫娥伺候素衣沐浴暖身,末了,还不忘吩咐尚膳监准备传膳。

硕大的紫宸殿隆德池,烟雾缭绕、雾气蒙蒙。

这已经是素衣第二次来到这里了,犹记得上一次,是七哥抱着她来的,那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倚靠着七哥。他们在这里耳鬓厮磨,缠绵缱绻,可而今,一切绮丽的回忆都已经碎了,如同殿顶上厚积的落雪,不管多么美,终究抵挡不过冬去春来的艳阳。

素衣解了罗衫襦裙,缓缓步下浴池,微烫的水缓缓漫过脚踝,令她全身为之一振,毛孔顿开,原本的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肌肤也浮上一层玫瑰般的光泽。随侍的宫娥捧着花瓣在她的身躯上轻拍,说是前朝传下的美艳秘方,可使肌肤滑腻,保持弹性,沐浴后更能常保淡淡的幽香,而这入浴的水叫做什么“芝草七香汤”,不仅蕴含着可以美颜的芍药和芝兰的汁水,还有多种珍贵的药材,除了可以舒畅筋骨,还能迅速消除疲劳。

热气蒸腾,素衣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孤寂,冷清中,突然觉得是七哥的温柔袭来,回忆令她无可抗拒,更是让她呼吸困难。她不想在这容易激起怅惘的地方逗留太久,只是面无表情地浸泡了片刻,待身子稍稍转暖,便迫不及待地更衣回了独倚殿。

回到独倚殿,尚膳监已经传了晚膳过来。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宝蓝色的过肩通袖龙襕袍,腰间系着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越发显得俊美无铸。一见着她,他便起身揽了她入怀,这才复又坐到桌边,将她亲昵地困在双腿上。

满桌清淡的菜肴,素衣不过嗅了嗅,便只觉有很浓的一股补品味,知道全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唯有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自从她怀孕以来,他不仅勒令她到紫宸殿沐浴梳洗,还日日让尚膳监换着花样准备补品菜肴蔬果,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宠着她?

香气扑鼻的白凤牡丹汤、鸡丝银耳羹、鲜蘑翡翠菜心、金蟾玉鲍 、三丝瓜卷、虾籽冬笋煲、金菇掐菜、一品太极豆腐,每一道菜都是精心准备的,龙凤描金攒盒上放着芙蓉琼玉糕和青梅蜜饯。而且,尚膳监知道她平素喜欢喝粥,还特意预备了藕丝荷叶膳粥。

摈退了大殿里的内侍,他亲自舀起半碗白凤牡丹汤搁在她面前,又挟了金菇掐菜喂到她唇边。素衣并不张嘴,心尖上微微颤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将菜肴放进碗里,搁下手里的筷子,嘴角一缕极淡笑意,似是苦笑,却犹如尖刀刻痕,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原本的平静也渐渐沾染了凄怆,隐隐含着痛楚。

“素衣呵,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那短短的一句,仿似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不是询问,不是喟叹,而是一种痛至极限的哀求。

素衣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也知道他这般言语有何用意,却不愿也不敢深究下去,仿佛只要一思量,就会立刻触到心底那一段极深的隐痛,以及那个刻骨铭心的男人。无数往事在脑海中一晃即逝,扰得她不觉有些恍惚了。片刻之后,才敛着眉眼,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胸口,微带湿意的发丝缕缕垂落,乌瀑般掩住了湛静的颜容 ,可她的声音却是那般清晰,那般温柔。

“以后,我自是不会再瞒你任何事了。”

这是对他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誓言。

“以后么?”头顶上传来他的笑声,似乎是云淡风轻,可却也还有着残余的半点不甘,半点遗憾。他声音低哑浑厚,字里行间皆是凄凉之色:“以后,我倒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他的每一分气息都在耳际辗转着,将她心底的苦涩和心酸也不知不觉地催逼了出来。

“会的。”

她闭上眼,与所以的回忆告别,预备永不再忆及点滴。

她知道,他不会再有将皇位还给谁的念头了

从今以后,他是挥斥天下的帝王,而她,便会永远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诀别自由,而她,在诀别情感。

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好吧,你要我君临天下,袖卷朝堂,我便都照办,你要天下升平,国泰民安,我也都给你。”一双有力的臂膀却从身后将她紧紧搂住,细密精绣的翟纹袖口下,手指冰凉的几乎没有什么温度。耳边突然响起他声音,淡而低沉,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定。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嗅她身上的味道。总觉得奇异,她身上一直有着淡雅的竹叶清香,仿似浑然天成,无法被其他的香味盖过。

男人呵,不能说累,更不能埋怨,天大的事,其实只要皱一皱眉头,也就过去了,谁让他投生在朱家,对天下社稷责无旁贷,注定要扛下这些不容推脱的祖宗基业呢?好了伤疤就该忘了痛,决定了就不能再反复,不能悔恨,更不能回头,其实,一味药纵然再苦,也不过是穿喉下肚,再痛,再苦,不是也不一样都将成为往事么?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施与,所得,必然还会相应地失去。

塞外牧马,江南泛舟,西山赏花,东海观潮,此刻伊始,便只能在梦萦中了。这一生,能有她,他也就该知足了。

“好好歹歹也都只是这么一辈子。”

他幽幽低叹,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扳过她的身子,轻轻在她额间烙下一吻,朱祁钰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长指四处游走,最后逗留在她的红唇上,亲昵地反复摩挲,最后,印上他的唇。

他的眼,凝住了她,她的发丝,缠住了他。

“你是我的。”抵着她的额,他深深看着她的眼,那么直直的,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刻意将那个“我”字咬得极重,平静的言语不像是承诺,也不像是命令。

而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宣告。

“不论如何,你都只能是我的!”

花落帝家

入了十二月,雪一日比一日下得紧了。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尽态极妍,在空中舞出各种妙曼的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随风缓逝,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满地面,以一片苍茫的白迷离了整个世界,也迷离了所有可触及的视野。

礼部在孙太后的授意之下,经过了长达一个多月的筹备,将奉天殿大殿装饰得富丽堂皇,庄严绚丽,预备在十二月的三个黄道吉日分别举行册封大典。

整个大殿之上一片金碧辉煌,六根围绕御座沥粉金漆的蟠龙柱上均系上了赤红的绸缎,垂檐下掌起了两行赤红的琉璃宫灯,仿佛两条飞焰云霞迤俪铺陈。檐角的珍禽奇兽图腾上也结上了鲜红的绸花,御座前的仙鹤金炉与白玉兽鼎中燃着极品龙涎香,口吐出缕缕略略泛蓝的轻烟,丝丝袅袅的香气熏得人神清气爽。就连金漆雕龙宝座背后的白玉雕龙屏也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两旁缀以赤红流苏,于深冬的猎猎寒风中映着奉天殿中通明的灯火,红得好似绚烂霞光。这孙太后执意的盛典排场,比起朱祁钰登基之时的凡是节俭,可就显得太过隆重奢侈了。

十二月里,司命等六吉辰当道的吉日共有四日,可谓是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孙太后思来想去,特选了前三日,授意礼部准备稳妥,举行大典时决不能有所闪失。庚戌日的举行册封大典,尊封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尔后,又在癸丑日尊封朱祁钰生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甲寅日,正式册封郕王妃汪云慧为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一连三个册封大典,隆重而壮观,身着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冕衮的朱祁钰虽然看起来神色肃然,不急不缓,可心里却是早有准备。待得册封甲寅日皇后的大典刚拉下帷幕,他立马当着文武群臣的面,下达了一道令百官震惊之后纷纷贺喜的圣旨——

在月末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丙辰日,他将亲自册封怀孕的从四品贵嫔杭卿若为贵妃,并大赦天下,以示恩泽!

看热闹的殊颜原本震撼于皇家册封典礼的隆重与奢侈,正忍不住啧啧惊叹之际,却是无意中得知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顿时吓得三魂七魄险些移了位,立即火烧屁股般地奔回独倚殿去报信。

素衣原本正在畅然弹琴,见殊颜一路小跑入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道又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举动,神色如常,并未在意。可谁知,殊颜带来的却是如此令人震撼的消息,登时惊得她没由来地心里一窒,倏地站起身,眉头深蹙,清越的琴音也随着指腹压停弦音突兀地戛然而止。

“这不可能!”她惊然失色,如同被一道霹雳自头顶划过,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

“千真万确!”殊颜抚落身上的雪花,瞪大眼睛,回忆着方才的所见所闻,将事情的经过复述得有鼻子有眼的:“朱祁钰当着群臣的面说了,余杭才女杭卿若于大战初捷之时自请入宫侍奉圣驾,受封为贵嫔,如今喜怀龙脉,乃是上苍荫佑大明社稷的吉兆,难得遇上丙辰日这样的吉日,要晋封杭贵嫔为贵妃!”

喜怀龙脉,乃是上苍荫佑大明社稷的吉兆,这倒是个极致完美的借口,群臣若是有谁异议,只怕就成了心怀不轨的众矢之的了。

素衣默不做声,无言以对,清瓷般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恍惚的神色。

她不是不知道朱祁钰这样做的用意,可是,他越是对她无微不至,生怕哪里委屈了她,她便越是觉得愧疚难当,心底的酸涩潮水也随之奔涌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涩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起来。

“他又不是不知道那杭卿若早就魂飞魄散了,册封不册封又有什么要紧的。”那厢,后知后觉的殊颜没有注意到素衣的失神,还在自说自话:“什么吉兆,荫佑?!我看呀,全都是借口,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你,这次,根本是想册封你,讨你欢心…”

衣姐姐会成为大明的贵妃?!天呀,这是哪门子的惊悚事儿…

等等!

衣姐姐要是真的成了贵妃,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殊颜瞠目结舌地突然收了声,盯着素衣尚未隆起的小腹,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这一刻,她突然记起,朱祁钰册封衣姐姐的理由是“喜怀龙脉”,可衣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明摆着就是七哥的呀,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龙脉”!朱祁钰,他竟然真的肯为了衣姐姐,甘愿拣个便宜父亲做?!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那一刻,素衣看出了殊颜的惊愕所代表的涵义,蓦然,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双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那冰凉的悲伤无边无际的扑了过来,挡也挡不住地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他刚顺了孙太后的意愿,册封了汪云慧为皇后,尔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将一个从四品的贵嫔晋封为贵妃,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满朝文武,甚至天下百姓宣告对其的专宠!

如此一来,他将汪皇后的面子搁置于何处?

汪皇后明摆着是上圣孙太后的人,他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公然地向孙太后挑衅!

朱祁钰呀朱祁钰,这宫里的局势已是云诡波谲了,他究竟还在运筹帷幄着一些什么?

虽然宫里的人都以为她腹中所孕育的是他的骨肉,可他却心知肚明那孩子是七哥的骨肉,若是毫不声张地默认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倒也罢了,她总还可以想办法觅着机会将孩子生下,然后想办法给送出宫去,可他却偏偏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向天下万民昭告,还搞得人尽皆知。

他,竟真的是一点也不在意么?

甚至,还以此做借口,要趁机封她妃位!?

如此吃力不讨好,百害无一利的事,他真是何苦来哉呵!?

朱祁钰推开独倚殿的门,一眼便见着那遗世独立般的素白身影正坐在琴案边,双手在那“长相思”上缓缓地轻拢慢捻,弹的正是那曲禅诵般的《千叶莲》。

她的琴音,他向来都能感知,琴音里总是透着那种因乱世百姓的颠沛流离而衍生出的深刻无奈,还有强者坚韧不屈的生命律动,以及那种对安静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折射出她心底复杂而悲哀的情绪。而她每次弹这只曲子,便是她心神不宁,心浮气躁的时候,非要借着不语禅师寄予于音律之中的劝世自省意味,才能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封后大典甫一结束,他便懒得继续理会那些繁芜的三跪九叩之礼,甚至不想去文渊阁,径自地便回了独倚殿,仓促之间,身上的衮冕尚来不及换下。他神色自然,眼眸中微带笑意。掩上殿门,他挑眉看向沉默不言,只是弹琴的素衣,不声不响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漆黑的眼眸有些慵懒地眯着。

“这么冷的天,你气虚体弱,该好好休息,多躺少动才对。”异常温柔的嗓音偎靠在她的耳畔,与他手指的力道一样轻,鬓边的发丝垂落到她的颊边、颈间,温柔得近乎珍宠。“别弹琴了,再过几日,册封大典或许要累你好一阵子,你得要仔细着养好身子才行。”

他不打算瞒她,也觉得没有必要瞒她,不仅是因为她那绝不会由着人赶鸭上架的烈性子,更因为,他也想好好地与她商议一番——她的归宿,以及她肚里孩子的归宿。

毕竟,她已经与风湛雨决裂了,却掩盖不了珠胎暗结的事实,倘若不是顶着杭卿若的封号,根本就是受人唾弃的未婚先孕。她总是习惯于压抑,一个人背负着那些从不向任何人诉说的苦楚,教人不得不为她的倔强感到心疼。如今,汪云慧已经受封为皇后了,他也不能在任由她只是顶着个贵嫔的从四品封衔置身于这危险重重的宫阙里了。

她自是一派淡然,不会找别人的麻烦,可是,难保别人不会主动地来找她的麻烦!

既然他一直对她纵宠,使得外界有了他“专宠”她的传言,那么,如今,便也该真的有个专宠的样子了吧,她本就是他决意要一生珍宠的女子,封了贵妃之位,其他自是不消说,至少,也可以让那些蓄意找麻烦的人多些忌讳!

素衣任他握着手,一动不动,只是垂下头,翕动的长长睫毛下,黝黑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亮。“你真的要册封我做贵妃么?”眼波流转于他那轻轻摩挲她肌肤的手指,语调温婉,却也冷凝

“没错。”

身后蓦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没有分毫的迟疑与犹豫。

“为什么?” 良久,幽幽的声音自她唇中倾吐而出,言语中充斥着的为难之意。“我并不是你的妃嫔,也不曾真正侍奉过你。你这样执意册封我,实在与礼不合。”是呵,她顶着的是杭卿若的身份,虽然他表面册封的是杭卿若,可实际却是册封她,而她,实在是不适宜这艳羡众人的封衔,也不愿卷入后宫的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中。

“朕乃一朝天子,朕说它合乎礼法,谁敢多嘴?”躬下身子,朱祁钰紧紧贴着素衣的后背,暖热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像是刻意在用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撩拨着她的心跳。“再说了,众人皆知你腹中有孕,朕若是不借此机会昭告天下人,你又该要暗地里独自思索该如何应对了。”

十二月的天,纵使是晌午也阴沉得如同晚暮。如今的他似乎已是坦然接受了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绝少再以“我”自称。微阖上眼,烛火在眼缝中投下半明半晦的光下,眼底却是凝结着一点灼灼的火焰,徐缓地燃烧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

“一切有朕,朕不会让你再一个人背负任何事。”

他最后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咒语,狠狠侵蚀进她的心里,层层磨蚀,累积成无药可救的剧毒,慢慢沉淀入血脉之中,随着奔腾的血液流动,把毒带到全身各处,似冰又似火的肆虐着。那巨大的冲击力太过强悍,似乎一个浪潮,便将那摇摇欲坠的心墙瞬间便推得轰然倒地!

“可你明知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一旦册封了我,无疑于就要承认他是你的骨肉。”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不可能大度至此吧,更何况是向来极硬气的他!素衣紧紧闭上眼,凄凄地,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烧灼磨噬,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无边无际地在思绪里缭绕蔓延开来:“再者,我不过是顶替杭卿若的封衔而已,你没必要——”

“素衣,你的意思是,不愿顶着别人的姓氏名讳受封么?”

朱祁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手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扳过她的脸,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转过身子与他对视。“朕倒是不介意再改口,下旨册封天下第一的女术士尹素衣为朕的尹贵妃。”认真到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言语,他说得很慢,看不出任何玩笑的成分,尤其显出了深长而厚重的意味:“朕已经昭告天下,群臣万民皆知朕要册封你,朕不会改变主意,是封你为尹贵妃,还是杭贵妃,朕听凭你一句话。”

“你!”刚想要出语斥责他胡来,却又因他的认真肃然而不得不硬生生的打住,只能抿紧唇,在心里矛盾着。她知道,他表面谦和,骨子里却是一向涓狂,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是真的改口下旨,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简简单单一道圣旨而已,只是,那样做便无疑是曝露了她的真正身份,只怕就会打草惊蛇,难以诱出那施蛊之人了。

“就连来历不明的血脉也可以长据銮驾十数年,朕即便是认了你腹中的孩子是朕的骨肉,那又有什么要紧的。”轻轻扯动嘴角,他唇边浮起浅浅的嘲讽。只要一思及朱祁镇身上那些瞒天过海的秘密,他的脸色便是止不住的煞白,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好半晌才又沙哑着嗓子开口:“只要你长伴朕的身侧,那么,你肚子里的,不管是男是女,便就是朕的骨肉!你在朕的身边,孩子便在我们的身边。 我们,一起。”

“你这是何苦?”他那坚定得仿似失了血色的神情让素衣心中猛然一滞,好像被人在最敏感的心尖处狠狠掐了一记,火辣辣地痛着。“不值得的。”她别开眼,不敢看他,指甲深深嵌进掐进肉内,麻木的疼痛。

“不,值得!”他掰开她紧握的手,只见柔嫩的掌心有月牙形的一道深深掐痕。轻轻低下头来,他吻上她的手心,温热的唇缓缓厮磨,尔后,捧起她的脸,额头几乎抵着她,眼眸中深长缱绻的悲怜,远远甚于自身的疼痛,表情是前所未有地严肃,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又万分地温柔。薄唇悠悠的一叹,他的气息顺着垂在鬓边的几缕发丝,溜进她的衣衫里。“素衣,朕要给你名分,也要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让你们名正言顺。”顿了顿,他又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多少带着点愧疚的意味,低哑地再次开口:“朕知道,册封你贵妃之位实际是辱没了你,委屈了你…”

“什么都别再说了。”手指交缠过他的指间,与他的温暖的手掌掌对握,然后举到她的颊畔轻轻厮磨,感受他温热的粗糙掌心,瞇起眼,她按下心头所有的凄楚与哀伤,眉微微挑着,笑意虽淡然,却是努力地凝结出他所喜欢的温柔。“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她留在他的身边,是为了帮助他躲过七煞大劫,至于什么身份,封衔,妃位,她全都不在意,有,或者是没有,皆是那么一回事,谈不上辱没或者委屈。

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满怀执念的尹素衣,不会因为这些而有丝毫的改变。

她脸上那无欲无求的淡然,狠狠地触动了他的心。她入宫留在他身边的目的,他很清楚,可是,他要的却不是这些。

今生,他要始终将她紧抱在怀里,用双臂与胸膛守护着她,给她笑靥,给她柔情,给她世间所有的幸福。

只要是她想要的,只要是他给得了的,极尽珍宠,任取任求。

“素衣。”

耳边突然想起他声音,淡而低沉,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定。看着她的眼,他唇际浮起浅淡温柔的笑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卿不弃我,我不弃天下。”

心突兀地一窒,乱了跳跃的规律,也乱了那抹从容不迫,世事皆知的淡然。四周静寂,随着颤抖的呼吸,素衣恍恍惚惚地,耳畔有着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屋外雪花片片坠落的声音,碎裂成一地琼华。

原来,这就是她的一世姻缘呵!

到了丙辰日,绵延了近一个月的大雪竟然也似是知道吉日来临,奇迹般地停了。久违的阳光投射在未曾融化的积雪之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熠熠生辉,连那雪也似乎害了羞,微微透出涩涩的粉红。

素衣手执着七寸长的瑑凤玉圭,端坐在谨身殿内等着册封大典,一身贵妃礼服显得极为烦琐。

大红织金锦缎的外衫,霞帔是深青色,螺钿珠玉,织着金云霞凤纹,极尽繁复。胸背皆是鸾凤纹的鞠衣衬上桃花色金绣团凤襖子,赤红的缘襈裾上绣着织金的花卉与凤纹,系着青线罗的大带。发上戴着九翟凤金冠,九只翟凤口衔细密的珍珠结子,摇曳在簪了宝钿的鬓侧,跃跃欲飞。金冠两侧簪着珠翠牡丹花穰花各二朵,梅花环四珠环在发髻间坠着,耳垂上是冰凉的瑑凤玉坠,就连绣鞋罗袜也饰以描金云凤纹。

这些衣裳饰物,都是朱祁钰一大早便起身,一件一件亲手地为她穿戴好的,丝毫未假他人之手。看来,他似乎是早有演练,才能将这一身繁琐的贵妃行头为她穿戴得如此合适。末了,他细细地打量了她好半晌,只是微微皱皱眉,喃喃地嘀咕了一句:“这礼服太艳了,反倒不如一身素白来得动人心魄。”这句自言自语倒让素衣禁不住哑然失笑。

比起她平日穿惯的素色衣裙,这一身极尽繁复的礼服只让她觉着累,心里倒是丝毫没有雀跃之情。

一阵鞭鸣后,随着司仪太监的吆喝,谨身殿的门被推开了。素衣不慌不忙地起身,步履盈盈地走出大殿,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兴安的引领之下,往奉天殿而去。

穿过华盖殿,她一步步走上汉白玉砌成的基台,雄伟的奉天殿近在眼前,极目望去,犹如上古神话中的琼宫仙阙一般。基台三层重迭,每层台上边缘都装饰有汉白玉雕刻的栏板、望柱和龙头,三台当中有三层石阶雕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的“御路”。文武百官分班侍立,见素衣款款而来,都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深冬的暖阳撒在她一身的珠翠与赤红的织锦礼服上,透出夺目的五彩霞光,更衬得她宛若神仙妃子一般高贵绝伦。

奉天殿内,朱祁钰身着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端坐于金漆雕龙宝座上,身旁坐着身着赤红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皇后汪云慧,以及俱是一身翟衣礼服的上圣皇孙太后和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