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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步上基台,却见朱祁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觉有些羞涩,却仍旧落落大方地嫣然一笑。朱祁钰起身,将文渊阁阁臣所撰写的贵妃金宝、金册交予她手中,她盈盈地正要下跪叩谢皇恩,却被他很坚持地阻止了。

他不慌不忙,神色从容,低沉的嗓音在静寂的大殿之中,显得异常清晰。

“爱妃身怀六甲,喜孕龙脉,乃是上苍荫佑我大明社稷的吉兆,这些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话语一出,整个奉天殿内俱是一片震惊的哗然。群臣纷纷惊异地再度将目光集中在素衣身上,免不了窃窃私语,暗自惊叹。

宫闺内盛传皇上专宠杭氏,今日看来,果然是真的。皇上倒也恁地怜惜她,就连这册封贵妃的大典,竟然也舍不得让她行跪拜叩头之礼。

素衣抬起头,看着朱祁钰,微微扬唇,一缕笑意漫漫的透出来。他微微颔首,三分柔情露在眉间,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深邃得不可见底,其中熠熠生辉的是无尽的缱绻与宠溺。

十足默契。

离情自度天人远,一笑红尘青锋断。

一个“情”字,弄人无数,谅得她能够预知天机,擅改命盘,也仍是无法自度。

这一世,无论是姻缘还是孽债,纠葛都已是跌入了轮回,无论如何也再难摆脱了。既然如此,她又何妨欣然接受呢?

可以妥协的便就妥协,不能妥协的,便就一辈子坚守,不是被宿命降服,而是向他的一往情深低头。

既然,他可以抛开一切,那么,她,也可以。

芳草天涯

就在满朝文武哗然至窃窃私语之时,素衣略略流转眼神,以眼角瞥到了金漆雕龙宝座旁的上圣皇太后孙氏。

孙氏很明显是因朱祁钰赦免素衣跪拜之礼的言辞而怔了一怔,目光微微一凛,有那么一刻,施着脂粉的脸上面无表情,但随即,笑容又一丝一丝地浮回靥上,自然平静得犹如宛转的风,可眼里却有着阴恻恻的寒意,压抑着极深的鄙夷,似乎是很满意如今这满朝群臣议论纷纷的氛围。

素衣缓缓垂下臻首,莹白如玉的额角,肌肤薄如鲛绡,额上的两支丹凤朝阳攒珠钗上垂下的细密珠帘子遮蔽了她的眼睑,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只听整个大殿之上,突然就响起了她清冷如玉的声音,犹如一阵春风畅然抚过。

“皇上,今日臣妾幸而受封,戴感于天地的恩泽,皇上的恩宠,但,请皇上先恕臣妾斗胆多言,臣妾尚有一事相求。”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足以让原本不断窃窃私语着的朝臣立马静了下来,就连皇后汪云慧也心口一窒,慢悠悠地将手落到翟衣的蔽膝,不觉就抓紧了,纤细的手指仿似瞬间便失了血色。

人人都抑制不住自己的猎奇心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在心里揣测这母凭子贵的杭贵妃会在大典之上提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要求。难不成,她就真的这么肆无忌惮,倚仗着皇上的恩宠,公然在此时此刻就迫不及待地要为娘家人求得厚封重赏?

朱祁钰诧异地看着素衣,俊极的面容与她近不过咫尺,许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开口,顿时微微地蹙起墨眉,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就敛得干干净净了。

“爱妃有何事相求?”双眸仿若可以摄人心魄,他五官的棱角鲜明而深邃,低沉的嗓音如同神袛一般,威严不可侵蚀:“不妨直说!”

一束艳阳投射在素衣的身上,彩绣辉煌,映得她越发清姿袅娜,耀眼的阳光都仿似成了陪衬她的光环,衬得她更加明艳照人,犹如七宝莲池中最清丽的一莲朵,静静绽放于眼前,灿烂盛放到极致。

抬起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祁钰的眼,嘴角眉稍含着浅笑,眼神却是异常肃穆的。

“臣妾窃以为,我大明王朝今日可抵御外寇,社稷得保,不仅仅是有赖上天荫佑,祖宗庇护,皇上英明,更是因为我大明有无数甘愿为国捐躯的热血男儿,他们浴血沙场,戮力同心,誓与大明江山共存亡,正是因为这无数英魂的殒身,才最终捍卫了大明近百年的基业!”说到这里,她轻轻牵起翟衣的裙裾,在众人的猝不及防与一片惊愕中,就这么跪在朱祁钰的面前!

“臣妾斗胆,恳请皇上以国礼祭拜我大明阵亡的数十万士卒,以犒慰他们在天之灵!”

话语一出,四座皆惊!

原本臆测着她会有何种要求的众人皆被她的言语所震惊,完全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出语惊人,一时都愣在原地。

对于朱祁钰而言,素衣的这一番言语倒没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可她突然下跪的动作来得太快,竟然使得他一时愕然,甚至来不及伸手阻止,眼睁睁地见她就这么跪在了赤红的金龙翠凤织锦毯上。

“爱妃知书达礼,心系万民,所言之理,甚得朕心!”他强抑住立即伸手扶起她的冲动,耐着性子扫了惊愕的众人一眼,一字一句地唇缝里挤出话来。看着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样子,只觉着素衣的一席话好似一坛子烈酒倏地泼洒在了他的心上,就连脉搏中奔涌的血也沾染上了酒的烧灼感。“不知众卿对此有何建议?”

群臣纷纷反应了过来,没有谁料到这杭贵妃竟然有如此忧心民众的言语,不由吃惊得面面相觑。

兵部尚书于廷益位列群臣之首,甫一见这受封为贵妃的杭卿若与“澄心客”尹素衣的相貌有九分相似时,心里便已是暗暗吃惊,不觉浮现了一丝疑云,如今又见杭卿若执意下跪,请求朱祁钰以国礼祭拜大明阵亡士卒,那言语,那心胸,那气度,活脱脱与尹素衣如出一辙,心中便更是怀疑这杭卿若与尹素衣有着莫大的关系。

说不定,这贵妃杭卿若,根本就是澄心先生尹素衣!

可是,据他所知,尹素衣明明就与弑血盟的魁首风湛雨有婚约在先,而且,还是他一时多事做的媒。那二人也堪称是才子佳人,甚为情投意合,尹素衣又怎么可能会摇身一变,就成了皇上钦册的杭贵妃,而且还有了皇上的龙种?

或许,这杭卿若只是与尹素衣长得像吧,再加上善解人意,识得大体,所以,皇上才会对她如此宠爱吧。

他半信半疑,心里也不能全然笃定,见众人皆不敢随意开口,便大着胆子出列,眉宇间的坦然衬着那饱经风霜的面容,豪气得让旁人不敢逼视:“臣窃以为杭贵妃所言之事甚为可行!皇上向来心系万民,若是以国礼祭拜阵亡士卒的英灵,不仅有利于安抚民心,更可使天下百姓感恩戴德,思君王之恩泽,对我大明更加忠心,扬我大明国威!”

他至今还记得,瓦剌来袭之时,朱祁钰不顾政务繁忙,不畏天寒地冻,自请与他一同督察九门的布防。那一夜,朱祁钰那番豪气干云的言语,不仅令守城的将士折服,就连他,也为这个年轻人的气度和魄力所折服!

那个曾在素瓷居中奉劝他“君子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的年轻人,自登基掌权以来,软硬皆施,谈笑用兵,以高明的政治手腕将满朝文武全给制得服服帖帖的。朱祁钰,他就如同蒙尘的和氏璧,洗去铅华便可立即光彩夺目,那种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仿似天生就该执掌社稷,那天子之位也分明如同为他而设!

“臣也认为,以国礼祭拜阵亡士卒乃是可行之事!”除了于廷益,一向硬气的王直也开口发了话,以示支持。有了两大巨头的意见,群臣也都纷纷出言附和,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又是一阵喧哗。

“朕记得,大战之前夜巡京师布防,曾向西直门的夜守士卒许诺,待得击退了瓦剌贼寇,朕会要备下美酒,与他们痛饮三百杯!看来,也是时候兑现诺言了!”朱祁钰伸手去扶素衣,手指一碰触到她的手肘,便握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即便她已经站起身了,他也仍是不着痕迹地将她揽在身侧,与他比肩站在御座之前。

斜斜睨了一眼侍奉在旁的金英,他开了口,语气听上去,轻淡得连一丝起伏都找不到。

“近日可还有宜祭拜的吉日?”

他那声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漠然得让金英一个不觉,冷不防打了个冷颤,忙不迭地恭敬回话:“回禀皇上,戊辰日正适宜祭拜。”

“很好!”朱祁钰微微颔首,俊美无铸的容貌衬着一身华丽的衮冕,在潋滟闪耀的日光下,显出了逼人的王者之气:“戊辰日,在西直门外设下祭坛,朕将亲自带领满朝文武祭我大明阵亡的官军!”

册封大典之后,朱祁钰旁若无人地牵着素衣的手,亲昵地上了步辇。而吴太后又是个向来不多话的人,也乘步辇回自己的寝殿去了。

“这杭氏女倒是恁地厉害,做起戏来面不改色。”孙太后丝毫没有笑意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斜斜地瞥一瞥身旁默不作声的汪云慧,那微寒的光芒一如话语中的风凉意味。“瞧瞧她这封妃大典的排场,皇上对她的纵容,还有她那一番得体的言语,连王直,于廷益等人也出言附和,可把你这正宫皇后的风头全都给盖过去了!”

她可没忘记,当年,宣宗皇帝也是这般近乎无法无天地纵宠着她,册封她为贵妃之时,还破了祖宗传下来的“封妃有册无宝”的惯例,刻意命人特制了金玺钦赐,而今,朱祁钰竟然也用上了这一着,可见这杭氏在他心中的地位的确是不一般。

若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难保这杭贵妃不会像她一样平步青云,使得朱祁钰心生废后的念头!

对于孙太后的提点,汪云慧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载着自己丈夫的圣驾步辇缓缓而去,眼眸里不觉就浮起了水雾,却是使劲地忍了又忍,怎么也不允许那泪珠滚落下来。

方才,见朱祁钰对素衣体贴关切的举止,珍视宠溺的眼神,她只觉得胸口蓦得一抽,仿佛被一枚无形的针连根刺入,在血肉里磨蚀着,那样牵痛。

他分明是她的丈夫呵,可却为何从不愿多看她一眼?!

他与她,就像是分立于河流两岸,她从来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把所有的珍宠与情意都拱手给了另一个女人,而自己,永远只能处在那无声的无奈之中。

“皇上之所以肯册封你为皇后,入主中宫,除了哀家的坚持,还因你与他是早年结发,却并非是源于宠爱。”孙太后将她的沉默与哀戚看在眼里,亦不由叹了一口气,语调由原本的风凉变得轻微了起来:“云慧呵,这后宫不比郕王府,这里就如战场,日后,你的对手可不仅仅是这个杭贵妃!”

汪云慧垂下头,看着自己那赤红的翟衣裙裾,只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一团火焰之上,被那灼灼的火焰炙烤着,头一阵阵无法抑制的胀痛。

对手么?

她究竟何德何能,称得上是那杭贵妃的对手?

皇上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可以蜷缩的一席之地呵!

“云慧,你可得仔细学着,这个杭贵妃可不是个简单的角儿,仔细地瞧着她,想想,她凭何就能获了宠?!”孙太后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冷冷地一笑,转身踩在内侍的背上,上了步辇。垂下的珠帘子隔绝了彼此的视线,只是留下没有感情的一句话,像是告诫,又像是祈望。

“哀家日后可就都指望你了,你可莫要叫哀家失望呀!”

“云慧记住了。”

回了话,她依旧站在原地,抚摸着手里的显示着皇后身份的玉穀圭,只觉得它冷得像一块寒冰,连带地,冻得她的心也一片冰冷。极力隐忍,极力克制,可那一滴眼泪还是无法抑制的淌了下来。

无声地淌在那赤红的前襟上,转瞬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谁也没有看见。

“你是刻意的!”

上了步辇多时,眼见着就要到独倚殿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祁钰突然开了口。他不满地眯起眼,维持着悠闲的坐姿,双眸直勾勾地锁住身边那聪慧淡然的女子。虽然她那一身赤红的贵妃礼服与她的气质相比显得突兀,倒也衬得她的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如云如烟,晶莹剔透。

随着步辇轻轻摇晃,素衣瞳眸淡睨,眉梢上挑,对他的措辞故意微露不解之色。

“什么刻意的?”

难怪他方才一直不作声,一脸平静的表象之下,原来是在暗自琢磨着心里的狐疑。

“难道不是么?!”他沉声低语,话中微带笑意:“朕方才都特赦你不行跪拜之礼了,你还是执意要下跪,你分明就是在众人面前刻意忤逆朕!”带着一分惩罚的意味,他长臂一伸,将她轻盈的身子揽入怀中,强悍而霸道地紧紧拥住,如同传世瑰宝一般珍视,恨不得将她镶嵌进骨血之中,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妄图将之夺走。很难得地,他收敛起那面具一般的儒雅温文,坏坏地将唇凑到她的耳边,一寸一寸企图轻轻噬咬她的耳珠子:“还有那番大义凛然的话语,你为何事先不告诉朕?那么没头没脑的,也不让朕事先做有个准备!”

“你需要准备什么?”素衣轻轻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被他拥得太紧,根本就连一丝抗拒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扭动着脖子躲避他的轻薄,一边躲,一边轻叫:“我看你倒是挺会随机应变的。”

步辇之内,两人似是玩闹一般纠缠了好一阵。步辇之外的宫娥内侍自是听不清他们的言语,也没人有胆子听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你可知道,你方才那番话,造成了怎样的后果?”似乎是玩闹够了,他轻轻将脸颊挨着她的额角,一抹深沉的笑意自唇边泛开,点染在眼底,变成不易觉察的促狭。“之前,群臣只道是朕宠爱你,处处纵容你,对你多少有狐媚惑主的揣测,如今,你一语惊人,倒衬得你识大体顾大局,知书识礼了。”他的笑声虽轻,却徐缓而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瞧瞧他们后来看你的神色,可与你刚上殿之时天差地别了。”

素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低头敛目,眼波流转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良久,他沉缓地叹气,脸颊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将她冰凉的手温暖在掌心里:“不过,素衣,朕知道,你的本意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朕。”

对于他的喟叹,素衣既不驳斥,也不附和。她似是有些漫不经心,眼睫之下,眸中却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无名的暗流静静划过心底,荡起阵阵涟漪:“你从哪里就看出我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嘴角的淡然笑意似乎与平素有所不同了,细细辨识一番,竟像是满足!

“你是在提醒朕,凡是要以民为本,时时不可忘却,切不可刚愎自用,恣意妄为。追本溯源,民心才是固国强国之根基。”他淡然开口,心里掠过一阵微微的撩动,像是某一根埋藏得很深的弦,被不知名的东西稍稍触动,颤响出了几个只有他听得见的音符,随即,一脉暖暖的温柔,穿透那滴水不漏的自制,呛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喉间蓦地一酸,拥着她的双臂不觉收得更紧了。

薄唇俯近,在她的额角,烙下了轻轻的吻,犹如烙下了一生珍宠的誓言。

“素衣,你的意思,朕都知道。”

戊辰日,西直门外的国礼祭拜极为顺利。朱祁钰亲自率领满朝文武焚香祷告,跪地叩头,祭奠因保家卫国而阵亡的士卒英灵,引得京师之中的百姓纷纷簇拥而来,争相窥视景泰皇帝的英姿。

一时之间,整个京师万人空巷!

不仅如此,百姓对于这皇上亲自主持的祭拜活动赞不绝口,更有甚者,高呼“明君仁君”,也随之跪地一起祭拜。祭拜之后,户部搬来早已备好的美酒,由朱祁钰亲自斟酒,与夜守九门的士卒一同畅饮。

尽管那日寒风呼啸,割在脸上令人生疼,可却没有任何人在意。沸腾的激情,畅饮的美酒,汹涌澎湃的心情。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番举动,朱祁钰便已在百姓心中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在加之他坚决抵抗瓦剌,不肯南迁,不肯议和的壮举,一时风头无人能及,就连他那向来颇得民心的父皇——宣宗皇帝,也被他给比了下去!

素衣一身简单的素白衣裙,与殊颜一起站在西直门的箭楼之上。按理,宫里的女眷是不能随行参加祭拜的,可朱祁钰实在拗不过她,只得无奈地同意,安排她一起出了宫。

远远地看着一身衮冕的朱祁钰毫无半分架子,豪气地与守城的士卒一碗接一碗地干着酒,素衣心里免不了一阵又一阵的忐忐忑忑。

这样的情势之下,她自然是怕的。

怕有人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企图对朱祁钰不利!

怕朱祁钰一个不留神,被居心叵测之人暗算!

尤其,怕那个暗算朱祁钰的人是——

风湛雨!

庆幸的是,弑血盟的人仿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在人群中出现,而风湛雨,更是从头到尾不曾露过面。

直到一切结束,朱祁钰跨上步辇,素衣那悬在半空中的心才得以放回原位。

回到宫中,天色已不早了。

虽然封了贵妃,有了金玺金宝,也分封了寝殿,可素衣仍旧与朱祁钰同宿独倚殿中。见朱祁钰去了文渊阁,她也就没再跟去,一日里四处奔波,免不了有些害喜,胸口闷得难受,一点胃口也没有,一到独倚殿,她便宽了衣,灭了烛火,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休息。

至于尚膳监传来的晚膳,她更是一口也没动,全都搁在紫檀雕花的桌上,直到变得冰冷。

更漏刚过了亥时,朱祁钰便回来了。

“怎么不用晚膳?”

独倚殿里没有掌灯,黑暗之中,素衣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他的脸部轮廓,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从他那挨近的身子感觉出他似乎是刚沐浴过,身上有着清新的味道,呼吸吹拂之间,还带着烈酒的香醇。他缓缓坐在床边,欺身而来,在锦被里摸索着找到她那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手,放在脸颊两侧温暖着。

“朕让尚膳监熬了些粥送过来,好歹吃一点?”他离她极近,靠在她唇边低语,气息吹拂上她烫红的脸。“嗯?!”

“吃不下。”素衣阖上眼,感觉他呼吸中的酒味似乎也能醉人,胸闷与害喜的感觉恍惚间似乎是好了一点,话才出口,蓦然的就觉出他温软的薄唇贴了过来,轻轻触在唇间。

她身上那幽幽的竹香如今犹如是一味难以抗拒的媚药,不过是轻轻地碰了一碰,瞬间便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烈酒还在血管里灼烧着,不觉间,欲望排山倒海而来,令他心神荡漾。随即,他猛烈地加深了原本的轻吻,狠狠占有了她轻颤的唇舌,像是惩罚、像是掠夺,顺势地,也拨开那裹着她身子的锦被,一边吻着,一边摸索着迅速解了她的里衣。将手探入那素白的缎子肚兜之下,带着薄茧的指掌,轻轻的,一寸寸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炙热的唇舌也随之缓慢下移,密密地啃吻着她细致的颈项和肩胛,像是在触碰着最珍爱的宝物。

那□的刺激感骤然而至,素衣颤抖着心,蓦然睁开眼,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了开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朱祁钰,你可莫要忘了,我是尹素衣,不是杭卿若。”她力持着镇定,语调轻缓,眼睛死死地看着床榻上方那描金的龙凤呈祥帐顶,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与疏离,波澜不惊,任凭他的唇肆意地在她的身上游走,身子僵直如尸首,全然无动于衷,没有一丝反应。

炽烫的男性躯体在捕捉到这句话后,全身的肌肉立刻绷紧,连那流连于软玉温香的手指也立刻僵硬了。

除了彼此的呼吸,再没有一丝声音,就连周遭的气氛也凝重得像是结成了冰。

是的,杭卿若是他钦册的贵妃,尹素衣却不是,那贵妃金玺金册上的名讳也是杭卿若,而不是尹素衣。

她说这话,婉拒的意味太明显了。

良久,朱祁钰轻叹一口气,抽身而起,一连好几步,努力让自己与她保持足够远的安全距离。

他需要让自己沸腾的欲望迅速冷静下来。

“素衣!”他背对着她,努力平复方才因激越而疼痛的欲望,想要她的感觉来得太迅速,也太强烈,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就已经被欲望的本能牵着往前走了。“你如今有孕在身,的确是不适宜男女欢好。朕说过,绝不强迫你,所以,朕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心甘情愿。”回过头,他表情严肃,眸光深沉。

“可是,你究竟到底要朕等多久?”

纵使身在九重宫阙,弱水三千,一瓢便已足够,无需再多。他对她的情有多么炽烈,她分明就是一清二楚的呵!

素衣没有说话。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阖上眼,屏着呼吸,将自己所有的神思都隐藏在绵延的黑暗之中。

如同已经习惯了没有答案,朱祁钰没有强迫她给予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黯沉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深邃逼人,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她的影子像沧海中的一片孤舟,在他的眼底摇摆,在他的心底飘荡。

幽幽地,那薄唇吐出了极轻极轻的一句话。

“希望你不会是要朕等一辈子。”

夜带荷香

继朱祁钰在西直门外以国士之礼祭拜阵亡士卒之后,不过才两日光景,初掌中宫大权的皇后汪云慧便有了一件善举,一时令朝廷上下赞不绝口,足以与当日素衣在册封大典之上的言行相媲美。

瓦剌与明军数次大战后北遁,京师城郊留下了无数来不及掩埋的士卒与百姓的尸首。再加之严冬临近,天寒地冻,那些尸首被暴骨于原野之上,风吹雨打,被积雪半掩着,远远眺望,一片凄凉惨象,令人扼腕。汪云慧得知了此情此景,于心不忍,心生怜悯,亲自下了一道懿旨,令京师官校尽快将这些无人收尸的骸骨妥善掩埋,以告慰在天亡灵。

汪云慧的这一举动紧接着国礼祭拜,所造成的影响自是可想而知。如此一来,不仅仅是新登基的景泰皇帝深得民心,就连她这当朝皇后也惹得京师百姓纷纷议论,皆称赞其仁慈贤德,更有教坊的伶人,竟然编了讨巧的小曲,在街头巷尾四处传唱,褒赞大明社稷振兴有望,只因有了能够定朝安邦的帝君与贞淑贤明的皇后。

一时之间,朝臣也都四下里借机上奏,恭维朱祁钰,说什么“贤后贤妃常侍君王身侧,乃是大明的福荫”诸如此类的话。

朱祁钰不以为杵地将这些恭维的马屁奏折通通给扔到了一边,似乎是懒得多加理会。汪云慧的目的何在,他实在是一清二楚。不声不响地在礼部询问岁首朝贺之事的奏折上批了个“罢”字,尔后,他将眼光不着痕迹地移到了那正在抚琴的妙曼身影上,不觉地就入了神。

素衣褪去那贵妃的翟衣礼服,仍旧是一身素白的襦裙,虽然宫里有规矩,不允许后宫妃嫔身着素白,只能以极淡的蓝色代替,可如今,宫廷内外谁不知她深受眷宠,再加上她每日至多出入于独倚殿和文渊阁,连御花园也绝少闲游,这样一来,她即使一身素白,也遇不到刻意找茬的人,倒也就无妨了。

此刻,她正低头抚琴,眉目恬静而淡远,乌瀑般的发丝仅簪了一支紫金凤钗,衬得她风韵雅致得如清泉一脉,带着孑然傲气,冰玉一般澄澈,举手投足之间带著一种天生的优雅与难以言喻的韵味。铮铮的琴音绵延着,像是有人在低语倾诉,又像是夜间稀落的晚露,极轻地滴落窗前,将聆听者陶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可弹琴之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似这动人音律并非出自她手。

素衣呀素衣,你事事淡然处之,不曾动过与人争宠的心思,可如今,倒是有人拿你做榜样,暗地里较起劲来了。

朱祁钰在心里暗暗地喟叹着,静静地看了她好半晌,仿似她就是一道永远不会看腻的秀丽风景,每一次细细咀嚼,都会发现别致的妙处。

在他看来,这件事,告诉她或者是不告诉她都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素衣呵,几时又在意过这些闲来无事的流言蜚语?只怕殊颜那堪称“包打听”的快嘴小丫头早就告诉她了,若他猜得不错,她的反应也至多就是敷衍地应一声,然后便继续弹她的琴了。在她的眼中,只容得下这大明帝国的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就连他也不过是勉强入了眼,哪里又能指望汪云慧的所作所为会引起她半分情绪波动呢?

争宠与嫉妒的言行举止,是永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

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适合诡风谲云的后宫,可她偏偏执着地要来淌浑水!

其实,细细想来,无独有偶,他不是也一样么?

一心超脱尘世,却注定只能在这权势的泥沼中挣扎灭顶!

究竟,是谁成就了谁?

这样想着,他不禁回忆起前一日与唐子搴的谈话——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唐子搴嘴角轻轻一扯,纵然面临变故也是冷静如常,斯文俊雅的脸上是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总不可能就这么任由他昏睡一辈子吧?”

他以平静的声音隐藏心中翻涌的怒火心脏像要迸裂的诡异感受:“你可还有其他法子能救得了他?”这一刻,他的心其实是矛盾的,对于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却篡夺了大明江山,还搞出了一个烂摊子的男子,他脑子里真的曾划过任其自生自灭的念头。可细细想来,这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却又怎么也割舍不下。

毕竟,他曾经称其为皇兄,这一叫,便是叫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