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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搴摇摇头,背对着光亮,五官都隐藏着阴影中:“只能药石与毒水蛭同下,暂时控制着他体内的食髓蛊,虽然那食髓蛊还不至于致命,但,只怕每日的肌体剧痛是免不了的。要想解了那蛊毒,若是没有至亲的血,我也只能束手无策了,如今,除非施蛊的人拿解药出来。”顿了顿,接着又道:“不过,说来倒也惊奇,我与弑血盟的众人联手劫走了他,也先竟然至今不慌不乱,装聋作哑,好像是事先就知道大明无人可解他身上的蛊毒一般。”

“也先向来诡计多端,身边又有叛阉喜宁出谋划策,朕若是向他示了弱,透露了皇——”他本习惯性地要称朱祁镇为皇兄,可却又一下子打住,改了口:“透露他身上蛊毒无法解,难保也先不会借着解药在手,又趁机讹诈。为今之计,也就只能这么捱下去,将他暂时安置在这清秋山庄,弑血盟的人会护得他周全的。事到如今,谁先示弱,谁便是输家!”

是呵,这一输,输掉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还可能是大明近百年的基业,和无数百姓的命!

他不敢冒这个险,也不能冒这个险!

“你倒真的是越来越有帝君的模样了。”唐子搴嘿的一声笑,其间多多少少带着点风凉的意味,令人无法忽视:“日后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除了苦笑,他不知自己还能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一切,面对他曾经自信满满,如今却因一个意料之外的细节而功亏一篑的计划。“是自己的责任,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

唐子搴眯起眼,无声的敛了笑,语调突然地就变得认真了起来:“倒是很少见你这么认命。”

他怔怔的看着远处掩映在黄昏之中的重重宫阙,看得久了,仿佛就痴了,只觉得那层层宫墙就犹如永远无法摆脱的牢笼,多得触目惊心。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声:“遇到了她,倘若是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是呵,谁教他偏生要出身帝王之家呢?!

谁教他偏生就遇到他的素衣呢?!

谁叫他偏生逃不开责任的枷锁呢?!

如此一来,他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他的曾祖父太宗皇帝,四年靖难,殚精竭虑,流血无数,才终于成了这江山社稷的主人,得以父子传承。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是天下无数男人的梦想,可是——

有谁知道,帝王之家的光环之下所掩盖的杀戮与血腥?

那些宫闱之中有着多少被埋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九尺高的宫墙,葬送了多少希望,折却了多少向往自在无为的羽翼?

此生,何苦生在帝王家?!

一年岁终。

除夕之夜,按照宫里素来的规矩,内府衙门将于奉天殿中为天子备下“合家宴”,尔后,宫内所有人皆是达旦不寐,守岁迎新。

冬日里,暮色降临得早,才刚过酉时,内廷便已是一片烛火辉煌,处处窗明几净,张灯结彩,一条巨大的红毛毡毯从午门直铺到奉天殿的汉白玉台基之上。

奉天殿内,册封大典的那些排场还未尽数撤掉,如今便就又派上了用场。无数盏精致宫灯,明如白昼,殿内四角各安置着半人多高的的鎏金狻猊铜鼎暖熏炉,通红的炭火将整个大殿熏烧得暖暖的,甫一进殿,热气便扑面而来。

往年的此时,宫廷之内人人都华衣映彩,兴奋雀跃,整个大内更是一派普天同庆,喜气洋洋的氛围。

可今年的氛围却是大相径庭。

迁居仁寿宫的太上皇后钱氏称病不赴宴,其余的妃嫔媵嫱也就无人胆敢前来,只有太上皇的周淑妃带着皇太子朱见濬过来向朱祁钰和孙太后拜了年,也没有留下飨宴,便匆匆又回寝殿去了。

这倒也是免不了的人之常情,毕竟,太上皇朱祁镇如今尚在“北狩”,新登基的景泰皇帝朱祁钰新册封了皇后与贵妃,而贵妃又喜获龙脉,有孕在身,宴席之上一打照面,见着人家其乐融融,孤儿寡母的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的。朱祁钰也不勉强她们,只是令内侍准备宴席之时将未到之人的觞碟碗筷一并步上,讨个大团圆的吉利。

身为“杭贵妃”,素衣自然是避不过这形式上的宴席的,也就不得不盛装出席这所谓的“合家宴”。

殊颜也破天荒地穿上了紫色的团领窄袖短袄,袄上绣满了折枝小葵花,配上那珠络缝金带红裙,很是讨喜。可她一听说“合家宴”是天子家宴,她如今的身份是属于那种“别人吃着,她只能看,别人坐着,她只能站”的类型上,顿时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嘴死活不搭理朱祁钰,好半晌,直到朱祁钰哭笑不得地承诺会按照她的要求好好补偿她的损失,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承了下来,随着素衣一起去奉天殿。

辇车甫一到了奉天殿,正遇上乘凤辇而至的皇后汪云慧。以素衣的贵妃身份,见了皇后自然是免不了要恭敬行礼的,殊颜就更不例外了。出乎意料的是,汪云慧一见着素衣,便先一步走过来,满脸微笑地主动打招呼,不见丝毫架子与尴尬。

“没想到妹妹也到了,咱们倒真是有默契。”汪云慧一开口就是极亲热的称谓,殊颜一听便垂下头,暗地里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再抬头时,却见素衣微蹙着眉头瞪她,才骤然记起自己该要问安,忙不迭地屈膝行礼。

汪云慧没有注意到殊颜的神色,只是一径笑着停在素衣面前,显出的体贴和热络很是自然,一点可以讨好的意味也没有:“妹妹如今有孕在身,那些跪拜的礼节就都免了吧。”

待得殊颜行完了礼,素衣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汪云慧,复又垂下眼睛,唇角含着礼貌的笑意,恭恭敬敬地敛衽微微一礼,才开口:“臣妾谢皇后娘娘抬爱。”她从不打算介入这后宫的战争,汪云慧示好的态度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不清楚,可是,她却只是淡然而客气地疏离婉拒,不想与这宫廷中戴着面具过活的女人们有太多的交集与牵扯。

眼看着那张绝艳清丽的面容,双目璀璨如宝石,即便是笑,也淡得几似没有,一副客气恭谨却也淡漠疏离的样子,那一瞬间,汪云慧气息有些凝滞,眉角轻轻一蹙,但很快地又笑了起来:“妹妹真是客气了,我等一同侍奉皇上,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生分。”

素衣一双黑亮却也没有情绪的眼眸微微一动,低头只是微微地一笑,并不置可否。汪云慧看出她是不想多说什么,便也不再继续言语,转身款款入了奉天殿。

这除夕夜的盛宴,说来是“合家宴”,可整个席间,只有上圣皇太后孙氏,吴太后,汪云慧等寥寥几人,空缺了大半的位子,显得极为冷清,站着随侍的奴婢倒是站了齐齐的一列。朱祁钰倒也不甚在意,径自示意司礼太监金英念过贺表,便起身斟酒开宴。一道道的珍馐美食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尽管色香味俱全,可素衣却无甚食欲,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菜肴,挑最清淡的几碟意思意思地夹上几筷,味同嚼蜡地咀嚼着。

“妹妹吃得这么少,可是在害喜?!”汪云慧似乎一直在注意着素衣的举动,眼见素衣对着一桌子的珍馐佳肴面无表情,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原委,忙不迭地轻笑着表示关切。“这么清瘦的身子骨可不行,为了腹中的胎儿,不论如何,该要多吃些才是。”

素衣抬起头,礼貌性地淡淡地一笑,也不回答。那神情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眼见素衣不搭腔,汪云慧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多少带着点自怨自艾的意味:“都怪臣妾无用,与皇上结发数年,竟然一无所出,还是妹妹有福,这么快便有了身孕,真乃是我大明的吉兆呵。”末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茶香袅袅,盖住了她眼神里的哀怨与落寞。

朱祁钰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复又展开,脸上浮起宠溺地笑:“皇后说的对,爱妃,你的确也该多吃些,瞧你瘦得这副模样。”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自己身侧的空位,示意她过来。

素衣微微皱起眉,迟疑地缓缓站起来,看看他的笑容,再看看他的身边的空位,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遂他的意。

今晚毕竟是帝王家宴,就算她是贵妃,按规矩也是没有资格坐到他身边去的,可瞧瞧他的眼神,分明就写着“你不过来,我便过去”的张狂,也只得无奈而无声的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身侧。

果不其然,以走到他跟前,他又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旁若无人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下头,下颚蹭着她的颈项,靠近她的耳边,神情似乎很愉悦,轻笑着逗问她:“怎么?又吃不下?要不要朕亲自喂你?”说着便夹了一块八宝桂花煨鹿筋,执意喂到她的嘴里。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可也足够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他好似没将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一如两人独处之时,氛围如水一般脉脉温情,旖旎缱绻。

孙太后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素衣。

这个杭氏女给她的感觉很是熟悉,那种熟悉感里夹杂着诡异,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毕竟,她第一次见到这杭卿若时,却并没有这种熟悉感。一边细细琢磨着,她一边在回忆里寻找,寻找一切与这种诡异感有关的记忆。

不仅如此,就朱祁钰对素衣亲昵的言行,她也似乎是很不待见,眼神只是冷冷地转向汪云慧的身上,见汪云慧一直满面微笑着没话找话说,直到实在找不出可说的了,便低垂着头,失神似的盯着面前的碗碟,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意味。她顿时只觉得气短胸闷,还不等长春鹿鞭膳汤上席,便推说身子不适,辞了在场的几人,上了凤辇而去。

眼见着孙太后走了,汪云慧看着朱祁钰对素衣无微不至的体贴与柔情,越发觉着自己在场似乎是多余的,越是多捱一会儿,心里的孤寂便越发深重,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也行了辞礼离开了。

眼见着汪云慧所乘的辇车离开了,朱祁钰才放开素衣,却也不准她再回原位上,素衣只好勉为其难的地坐在他的身边。只见他朝金英使了个眼色,金英立刻招了奉天殿里所有随侍的宫娥内侍,齐齐地退到乐了大殿之外。整个大殿之上,便只余下了朱祁钰,素衣,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吴太后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并不见得绝色倾城,可却与孙太后大相径庭,一见就让人心生亲切。细细看来,朱祁钰的面容的温文与她有三分像,可五官轮廓却更近于宣宗的俊逸与硬朗。

“钰儿,细细算来,我们母子倒是有好些年不曾一起参加过合家宴了。”见那些该走的人都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吴太后这才开口,深沉的话语绝非脱口而出,可其间却也有着别样的心酸。

自从张太皇太后薨了之后,吴太后虽然也是宣宗皇帝的妃嫔,但在宫里却处处受孙太后钳制排挤,向来是没什么地位的。好在她本就出身卑微,看惯了他人脸色,倒也不去在意,索性寡言少语,什么也不过问,只一心一意地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在郕王府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痛,不受他人刁难,倒也就满足了。

朱祁钰端起桌上的酒杯,拉着素衣亲自走到吴太后的面前,神色中有着沉重,有着愧疚,还有一丝淡淡的凄凉。

“儿臣有整整七年不曾与母后一起在除夕夜用膳了。”

犹记得年幼之时,他还住在宫墙之外,每到除夕之夜,家家都忙着团聚相守,只有他与母妃守着冷清清的屋子一起用膳,即便膳食再美味,没有父皇在,她们也是吃得味同嚼蜡。他曾经那么希望父皇可以陪他与母妃一同守岁迎新,可是,他的父皇要飨宴群臣,要与自己的皇后和嫡子一起“合家宴”,无暇顾及他与他那出身卑微的母妃,而他的母妃,也总是这般温顺地逆来顺受,即便是被人欺负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不曾在父皇面前埋怨。等到父皇有空来瞧他之时,往往都已是岁首的午后了。后来,父皇驾崩,他的皇祖母张太皇太后对他们母子甚为照顾,封他为郕王,赐了藩王的宅邸,却也把他与母妃从此分开了。再后来,皇祖母薨了,孙太后掌控了后宫,他每年可与母妃相见的机会实在是寥寥可数,哪怕是除夕夜的“合家宴”,他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母妃。

如今他大权在握,终于才能在除夕夜与自己的母亲团聚,一同飨宴,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实在是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可对于他而言却是如此困难。

如此困难。

非要不着痕迹地将闲杂人等赶走他才敢畅所欲言。是啊,说来是帝王家宴,可究竟谁是他的家人?除了母妃和他的素衣,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这一夜,本就不容外人来叨扰!

“儿臣敬母后,愿母后万寿金安!”举杯献上了长寿酒,朱祁钰不仅自己撩袍跪下,甚至也拉着素衣,执意要素衣也同他一并下跪。

素衣虽然有些纳闷,却也知道他的举动出自孝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配合的,便是顺了他的意,与他一同跪倒在吴太后的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吴太后大吃一惊,并不去接酒杯,倒是先伸手去扶素衣,眼中有着担心:“杭贵妃有孕在身,地上寒凉,小心别伤了她的身子!”

“母后,叫她素衣罢。”朱祁钰坚持着让吴太后喝了那杯酒,才扶着素衣站起身,这下跪的举动他竟是如此自然,好似一个庄严的仪式。满目柔情地看着素衣,他扬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辉:“素衣她——”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宠溺和信任:“素衣她不是外人。”

“素衣,是小字么?”吴太后握住素衣的手,眉眼里带着慈祥的笑:“素衣如今有了你的骨肉,你父皇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说着说着,她似是动了情,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了起来,看着素衣的眼神也分外认真:“素衣呵,我钰儿是个命苦的孩子。帝王的生涯非一般人可以想象,总得要有个温柔的怀抱同甘共苦。”

对于自己的儿子与汪云慧之间的客气疏离,相敬如冰,她自然是知道的,朱祁钰十八岁时,孙太后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执意亲自为朱祁钰挑选了郕王妃,最终选中了汪云慧。而朱祁钰与汪云慧之间的相处,或许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她。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喜欢谁或是厌恶谁,敷衍谁,她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而今日,他对这个叫素衣的女子态度便是截然不同,那种从眼眸深处折射出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那样的眼神令她不由忆起了已经归天的宣宗皇帝,犹记得当年,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她,温柔如水。

如今,同样的眼神来自儿子,她便已经可以笃定,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女子是极认真的!

素衣扭头看了看朱祁钰,被吴太后握着的那只手感觉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就是娘亲么?她从不曾见过自己的娘亲,更不知道被娘亲握着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压低了声音,她敛了眉眼,满面盈着浅笑,淡淡的,宛若流云:“臣媳会谨记于心的。”

吴太后似乎对素衣很是满意,拉着她手,细细地将她打量了又打量,见着她颈间微微露出“蟠龙珏”的一角,眉眼间的笑意更是灿烂。“钰儿,如今你得以荣登帝位,千万不能倦怠,别让你父皇失望!记得好生照顾素衣,初孕的女子身子娇贵,更要事事小心,你切不可冷落了她!”

那一刻,朱祁钰突然明白了,他的母妃并非是天生便这么逆来顺受,而他的父皇,也正是因为他的母妃无欲无求,从不曾与谁争宠,才独独对她不同。真正的相濡以沫,不会因为地位、权势的悬殊而发生改变。他的父皇,并不是对母妃所受的委屈视而不见,正是因为她善解人意,从不向政务繁忙的他埋怨那些琐碎的不满,才使得父皇对她越发的怜爱,难以自拔。

“母后放心!”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却斩钉截铁,一如年少之时安慰受委屈的母妃,神色间皆是一诺千金的魄力:“儿臣绝不会的!”

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颊边的一抹笑仿如冰雪开融,轻风拂面一般光彩照人。

快到子时了,吴太后惦记着要回寝殿上香念佛,也离开了,诺大的奉天殿里,便只剩下了她与他。

“我们一起守岁吧!”朱祁钰顺手取了一旁的银鼠紫貂氅,裹在素衣的翟衣外头,拉着她出了奉天殿。

有些发白的光芒悄悄地拾掇起冬的潮和湿,从浅浅的月华里渗出,偷偷地在西天露出一弯,怯怯的,带着一丝清纯,冷冷的,一如他的眉,弯弯的,一如她的眼,彼此缠绵,不知是不是因为除夕,月光也显得愈加冷漠而孤寂,冬天的夜更是充满肃杀和无情。于是,月光再明亮,也被这九重宫阙中冰冷的汉白玉石基和重銮叠嶂所排挤着,只能幽幽地徘徊在孤寂的夜空。绞着月光,一束青丝如风一般,随着温情漫过冬的荒漠,留下彼此牵挂的藤蔓,在彼此的生命中变成一种依依不舍。

夜,变得更加漫长和冷酷。

不知不觉地,朱祁钰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属于男性的修长手指忽然毫无预警的缠绕上她的腰肢,把她向前一带,素衣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他揽在胸前,只能勉力地双手一抵,撑在他的胸口。

视线相对的瞬间,惊心动魄的浪潮在彼此的眼中浮现。

素衣心颤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却没有勇气在他充满威胁的神色下移开视线。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身在帝王之家,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驭下之术,往往只需要一眼,便可看透他人的心思,不仅拥有翻云覆雨的本事,更是个谈笑用兵的顶尖高手,帝王该有的手腕,一样也不缺。

若是宣宗皇帝一开始便将帝位传承于他,或许,世事就完全不同了吧。

“其实你有何必这样决绝地做戏伤她?”素衣与他对视了良久,叹了口气,终于逃避似的垂下眼,说起了煞风景的问题。是的,不止是今日,还有在文渊阁的那一日,他也是这么刻意地在旁人面前与她过分亲昵,目的或许都是一样罢。“汪云慧即便是孙太后的人,可始终是你的结发妻子,看得出,她对你一往情深。”

“我就是这么个决绝的人,心里没有她,便只能对她冷淡,若是出于怜悯而接受了她的一往情深,反倒是一种卑劣的欺骗。而且,我也从没有碰过她。”这个紧紧拥抱着她的男子,随着她的喟叹,清隽的眉眼突然就黯了,言辞仿似有回到了以前,执意地自称“我”。寒风拂起她的发丝,暧昧地扫过他的颊,掠过深邃的眼,那神采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无情的颜色,摄人心魄。“你呢,素衣,你也是这么决绝的人么?我对你一直一往情深,你也一直冷淡地拒绝,平心而论,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么?还是早已经有我,你却一直自欺欺人,不敢承认?!”他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透过层层衣料,掌下,他的心在胸膛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像是可以透过她的手心,震撼她的血脉,也撼动她的心扉。

素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一直倾慕的都是七哥,能入驻她心底的也一直都是七哥,今生今世,绝不会有别人。可是她却不知怎么开口回答他!是呵,他有那么多让她动心的言行和理由,甚至于,画地为牢,放弃了自由和梦想,进驻这杀机重重的九重宫阙,讨她的欢颜。

他说的都是是真的吗?

自己难道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情,可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

或者说,是不敢去发现?

怕发现一些与一直以来的坚持相悖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凄凄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抿。“不过,总该会有知道的一天罢。”转过身,背靠着他的胸膛,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那半轮清寒的月。

朱祁钰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每一分温暖和爱意都借由体温传达着。

其实,即便是守来了新岁又如何,未来是怎样一番情景,没有人可以预知。

或者,即便是预知了,也或许只是无能为力。

这辈子,只求能有与她相对的回忆,他也就餍足了。

情丝万缕

抬起头,素衣眺望天际,寥寥的数点星光映衬下,那两颗各据东西天宇的星宿令她不由忧心忡忡,紫薇帝王星依旧熠熠生辉,七煞星则是隐隐闪亮。她黛眉紧皱,眉心似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郁结。

他的七煞之劫呵,究竟会在何时于不知不觉间来临?

她身后的朱祁钰似乎也正在遥望天际。月色静好,积雪未消,两相辉映之下,清澄亮眼得恍如白昼,却也渗出一缕透骨的凛凛寒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她微凉的双手也包裹在他的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着,薄唇靠近她的耳际,缓缓低喃,声音低哑浑厚,字里行间似是带着无可奈何的感伤:“自我母妃入宫之后,数年的除夕之夜,从没有人陪我一起守岁。”

或许,任凭谁,人生一世都是注定要受宿命捉弄的吧,可是,为何宿命的绳结偏偏就和他过不去,一次一次地在他的际遇中打上结,即便是活结,也非要绕成个死结?!瞧瞧他,渴望平凡,却偏偏生在帝王之家;想要自由,却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想对一切袖手旁观,却偏偏被推上风口浪尖;想求一个红颜知己,却是屡屡碰壁,不能得偿所愿。得到的不是梦寐所求,心仪的又非甘心情愿!岂止是闲情逸致,他所失去的远比她所能想到的多得多,可是,他却不打算告诉她。

有的秘密,或许永远都只应该是秘密,这样——

于她,于他,都好.

素衣没有作声,只觉着他的一缕发丝顺着他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下来,吻在了她的右颊上,扫着那被寒蛩绡遮掩的伤痕,极细碎地轻痒。

守岁么?

不由自主地,她便忆起了以往住在长白山的日子。每逢除夕之夜,大家往往各自有各自的事可忙,绝少一起守岁的。姑姑是照例抄写经书,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管不顾的;师父也和平素一样,打坐念经,不出;学医理的殷心酷爱研习她的那些药草,此时也不例外,向来贪玩的殊颜会偷偷溜下山去看女真人的焰火盛会,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天池畔,望着弦月,守岁迎新。

长白山的冬夜,清冷的月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可怕的冷,可她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冷。弦月凝空,月光如练,她总会想起紫云山上的那个夜晚,清冷的月光映照在雾气弥漫的林间,月色如洗,明媚到有些莫名的忧伤,七哥的箫声仿似就是宿命的情丝,牢牢地缠住了她的魂魄,一丝一缕都牵动着她的心。

那个时候,她会常常思量着,七哥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正在某一处地方望月守岁?他会不会想起紫云山上那个执意询问他名讳,甚至执意要抚摸他脸的少女?她与他何时才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事到如今,她也是这般像年少时那样望月守岁,可心境却已经是大相径庭。

曾经所有的甜蜜的回味,在此刻都成了苦涩的余味,一摞一摞,层层叠叠,在心底不安分地攒动着。

她的七哥,日后再想起她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或许,他已经在心底认定她是个负心的狠毒女子,所以,才会毫不留情地将凤钗剑刺入他的胸口,才会见异思迁地接受贵妃的封衔,站在权倾一世的帝王身侧,抛弃了一切的誓言与承诺。

她无法想象,他那深邃如潭的眼眸中会积蓄着怎样的鄙夷、轻蔑和仇视。

如果,他们再见之时,便是不得不举剑相向的那一刻,那么,她惟愿,今生再也不要与他见面。

“从今往后,我陪你守岁吧。”她伸出手,将他的手执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面颊上,覆盖着那潜藏的伤痕。她不自觉地紧紧倚着他,很柔软地浅浅笑了一笑,眼中一片潋滟,带着温柔的安抚,尽力不让他看出她心里的忧伤。

是的,她陪着他,陪着他活过而立之年,陪着他避过七煞灾劫,甚至于,可以就这么陪他这一辈子。她既然能改得了他的命,就一定也能挡得了他的劫。欠了他的,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那些情债孽债姻缘债,总是要尽力还得干干净净,不要再有任何的拖欠才是。

朱祁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手指极轻的抚摸着她的脸,胸膛中跳动的是一颗如此不安分的心,那种欣喜若狂的亢奋,如同生来便缺失的一半突然寻回,将那已经空虚太久的地方瞬间填满。

那一声叹息来得实在太过绵长而哀戚,不由颤人心魄,叹息的尽头,素衣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紧紧裹住。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素衣,还记得你还我蟠龙珏的时候,我斥风湛雨为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夹枪带棒地对我句句嘲讽,对他字字偏袒,可而今,你却也能毅然地舍得下他。我倒真是不明白了。”顿了顿,他的神色恍惚地痛楚了一下,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汇聚,蓄积成了一种细密的脆弱:“你与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情分?”他说得很轻,很慢,眼中的滟光与月色交织暗涌,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明明灭灭。

素衣的脸色微微一白,许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风湛雨,颇有些意外,眸光转动间,不由便细微地颤动着,血脉中急速奔流着酸楚的滋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抑制着不断抖颤的气息,压低了声音:“我与七哥年少初识,这条命也是赖他所救。”

是的,当日,要不是七哥救了坠崖的她,她或许不死也会半残吧。

“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的命么?”朱祁钰压抑着呼吸,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嗅她身上浅淡的竹香。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仔细想来,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是,她与风湛雨之间,真的仅仅是救命之恩么?

“不,不只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应该说是——”素衣苦苦地笑,此刻,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颈间,那么轻缓的,竟然让她油生一种期望,期望身后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深深恋慕的风湛雨。可是,她也是清醒的,知道那种期望近似于梦幻她的颊上不自觉就浮起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倘若没有七哥,也不会有今日的素衣。”

或者,还可以换个说法——

没有七哥,就不会有今日的素衣,更不会有君临天下,却也诸多无奈的朱祁钰。

这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循环。

朱祁钰仿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呼吸在她颈间突兀地一窒。

“此话怎讲?”

彼此的手指亲密地纠缠着,就这么,那寒蛩绡便被撕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在花容月貌上停驻,流连在那些蜿蜒而狰狞的伤疤上。她的脸一如既往地镇静,平滑而柔嫩的肌肤上交错着数道不规则的伤疤,虽然应该是早年的伤痕,但却仍是令抚触者觉得胆战心惊。

“这些伤——”素衣的眼神渐渐缓了过来,那些一直刻骨铭心的往事,在模糊的记忆中慢慢地清晰起来,鲜明的映入眼前,不真实得仿佛只是一段午夜梦回的幻象,稀薄脆弱得一触就会消逝。“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脸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么?”

朱祁钰眯起眼,心尖一窒,嗓音登时变得暗哑。“我曾问过你这些伤的来历,你当时言辞闪烁,语意含糊,不肯对我说实话。”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缕缕青丝,那种不愿放开她的欲望来得如此强烈,强烈到他自己也觉得震惊。他想要这个素净的女子,连人带心,哪怕是伤,通通都据为己有,容不下半点遗漏!

“这些伤莫非也与他有关?!”

或许,她的答案可以应证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素衣敛下眉目,好半晌才开了口,一五一十,毫无保留,那些一直沉淀在回忆里,不曾与人分享过的秘密,她全都告诉他,若蓄积的水奔涌而出,一字不剩。

听完了她的倾诉,朱祁钰震惊得不能自已。

“你竟然因为他的一时之言——”他扳过她的脸,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容颜,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抖得渐渐失去了力道,面颊一片骇人的死白。“你——”他咬着牙,却不知该要说什么,那些想要喷涌而出的怒火在胸口叫嚣着,却不知该要如何发泄。该要说她傻么?别人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她便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她难道没有考虑过后果么?怎么就如此轻易的舍弃了女子最应爱惜的羽翼!?

倘若不是——

他的眼瞬间就黯淡了,那颤抖的手极想狠狠地握住她的肩,然而,终是将一切隐忍了下来。“你甚至连他的面目都不曾见过,却因他的几句无心之语而自毁容颜,以此为代价研习术数!?”他闭上眼,除了紧紧抱住她,不知自己还能为她做什么,就连怒意也在这拥抱中化成了长叹,一如风浪骤起海面,吞咽了一切,只余微微起伏的波浪,无声得惊心动魄。

“人生在世,相交百年也未必相知。”素衣的眼睛是低垂的,并不看他,睫毛细密地覆盖出了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面容的深处。她的容颜,一半映着月光,另一半却映着雪光,两重光亮汇合到了一处,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释然,却也和着哀戚。“要想安邦定国,除非有可为百姓安身立命的明君,任用贤臣,内立法度。七哥他念念不忘的也是国泰民安,我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即便是付出些代价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付出代价,只是,她不知这代价是层层而来的,一环紧接着一环,没有极限,没有尽头,一旦涉足便无法摆脱。

“你这样做,他未必就能全然明了你的心思。”他紧紧抓住她,把脸埋进那密密的青丝间,藏起了脸上所有的神色和表情,还有那些已经被笃定的,永远只能是秘密的秘密。

素衣任由他紧抱着,并不伸手回抱,只是轻轻闭上眼,似是有着难掩的疲惫:“我想,他即使现在不明了,以后,总有一天也是会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