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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恙,雁难双,骤雨断肠,无计怨潇湘。

家国之难为大,岂容得下儿女私情?

夜一直很静,他们也都不再说话,彼此的拥抱那么近,紧得似乎都可以听见彼此胸膛中跳动的声音,忽而,耳边突兀地有异样的风声掠过,朱祁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将素衣揽到身后,出口喝道:“谁?!”

只见夜幕中,月色仍旧明亮,四周一片无声的沉寂,并无什么异样,令人怀疑适才那一闪即逝的跫音只是自己的幻觉。素衣不动声色,低垂眼帘,屏住呼吸,只听见浅浅的跫音在风声中模糊不分明,似乎正往南面而去。

“隐身幻术!”她轻轻扯了扯朱祁钰的衣角,附到他耳边极轻地开口。可以确定的是,周围一定是有不速之客,而且,来人精通幻术中的隐身之术,从那先前未被发觉前那颇有些肆无忌惮的脚步声看来,不速之客应该是对自己的幻术颇为自信。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素衣突然拔出头上的紫金凤钗,直直地往跫音所在的方向飞射而出。只见那凤钗犹如浴火涅一般槃,在风中发出一声极尖细的轻鸣,急速而去,似乎是在空气中擦过了什么东西,转瞬又回到了素衣的手中,钗篾子上还残留着一抹黑色血迹。

就在凤钗擦过那人的身体之时,朱祁钰冷笑一声,纵身上前,一只鹰掌径直探了过去,果然,一抓,便就揪出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那人的手肘上有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想是方才被凤钗所伤。那人反手格开他毫不留情袭去的手掌,似乎是想夺路便走。

“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只身闯宫!活腻了么?!”朱祁钰眯起眼,闪身截住来人的去路,左手臂自身后突然击出,拿住那人肩膀。而那人身手相当敏捷,略一转身便脱离他的钳制,左冲右突,无心恋战,看样子只是想立刻脱身而去,并不是存心要与他交手。

不急不缓地使出擒拿手,他不时地拿住那人的胳臂和腰颈,却都在下一刻中被其轻巧翻脱,他心念一动,招招往那人面门上招呼,意欲一下子将其蒙面的黑纱扯下来。可那人却一声都不肯出,并不攻击,只是一味闪躲,连连向后翻脱,一招一式,游刃有余。

周围的大内侍卫之前都被朱祁钰给调走了,只怕一时难以聚集,前来救驾,素衣心生疑惑的同时,见他们一直在缠斗,担心夜长梦多惹来麻烦,正准备出手助朱祁钰一臂之力,却被朱祁钰分神看出了意图,立马拉长了脸,拳脚较量之间大声喝道:“素衣!你不准过来!”

她身怀六甲,时不时地在害喜,如今,竟然还想逞强地动武!?

他真该缚住她的手脚,在孩子出世之前,都将她给牢牢绑在床榻上!

素衣被他这么一吼,似是明白了他所担心的是什么,一张脸登时就红了个通透,思量了一瞬,只好悻悻地站在原地。

正当此时,殿外的几个随侍的小内侍走了过来,发现事情不对劲,立即扯着嗓子大喊。

“有刺客!”

眨眼之间,朱祁钰和那人缠斗了近二十招,此时,被惊动的沈莫言也带着大内侍卫赶到了。这厢,朱祁钰见帮手到了,出手也比方才更快更狠了,那蒙面人明显地有些慌乱了起来,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场面会被闹得如此大,想逃脱已经是难上加难。

突然,那蒙面人出乎意料的反守为攻,一掌击向朱祁钰的肩胛,逼得他倒退一步,便瞅准时机,随即斜斜地蹿出,足点雕栏,直扑素衣而去。素衣站在原地,不惊不躲,握紧手里的凤钗,眼见着那人袭至面前,身子后仰,手中的凤钗一划,竟是将那人的面巾给拉扯了下来!

那是一张极为妖艳魅惑的脸,一时之间,竟然难辨雌雄,那极凌厉的眼和额上那殷红的印子互衬之下,显出一种不属于人类的诡谲。那双眼像是一支利箭,幽幽地一层一层旋转着侵袭而来,那足以切肤的寒意浸得她额角开始抽搐。

看着那神秘人的眼和额上殷红诡异的印子,素衣的头蓦然开始绞痛起来,没由来地大汗迭出,莫名竟有深深的恐慌陷入眼眸。

那神秘人似乎也是没有料到会被素衣揭下面巾,大惊之下,快速掠下楼台,嘴里念着咒语,凭空消失一般隐没在了月光之下。

“皇上,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沈莫言救驾来迟,正在忐忑不安,刚领着大内侍卫跪下,朱祁钰却已是毫不在意,急得快步奔到素衣的面前,正好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素衣!”他急急地扶住她,看她异常苍白的脸和满头虚弱的大汗,言辞之中的急切丝毫不加掩饰:“那人伤着你了么?!”此刻,他只觉无比自责,方才,要是他狠下杀招将那人给擒住,或许,就不会累素衣有事了。

素衣摇摇头,紧紧抓住着他的衣襟,张嘴想要说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眨眨眼,汗水已是顺着发丝开始往下滴落,脑子里还深深彷徨着那双可怕的眼和殷红的印子。

那双眼,她只觉得无比熟悉,细细想来,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时之间,朱祁钰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得几乎失了魂。

“以为会幻术就能来去自如了么!?”虽然他并不曾见到那神秘人的模样,但却是只是冷着眼冷着脸,缓慢地转过头,用不带任何感情的温度一径地将命令给吩咐下去,“沈莫言,马上调集所有大内侍卫,连同锦衣卫,哪怕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这个大胆闯宫的人给朕找出来!”那神秘人受了伤,一路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循着线索而去,必然会有所收获!

胆敢伤了他的女人,他绝不会就此干休!

尔后,他一把抱起轻盈若羽的她,快步往独倚殿而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大声呵斥着惶惶不知所措的宫娥与内侍。

“马上传太医!”

落絮无声

朱祁钰抱着素衣,一路往独倚殿奔去。

一路上,他的脚步一刻也不敢稍停,而素衣莫名的大汗淋漓,身子在他怀里蜷缩着。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陷入了昏迷,只觉得原本的头疼已经逐渐延伸到了全身,尤其是腹部,狠狠地抽痛翻搅着,好似魂魄企图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又被什么东西牵扯着,那种拉锯般的疼痛一直肆虐着,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知觉相连不断。

回到独倚殿,朱祁钰放她躺在床榻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身子蜷曲成一团,一张没了血色的脸衬着赤红的贵妃翟衣,显出骇人的青白色,唇上染上了一层灰,就连揪住他衣袖的五指也紧得泛着青。

“素衣,你撑住!”

似乎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朱祁钰急得快没辙了,却仍旧死死咬着牙,掰开她揪着他衣襟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掌中,力持着镇定,可心疼的感觉却难以抑制,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为何他的眼,总是看见她最痛苦的时刻?先是为他挡箭之后,昏迷了数日,一直在鬼门关徘徊,尔后,她又因开天眼而险些送了命,这次,竟然又是这样!

盛怒之下,他的脸色也随之由煞白转为铁青,双眼冷得仿似是要吃人:“太医怎么还不来!?难道,要朕亲自去请他才肯来么?!”

见皇上怒意难遏,一旁随侍的宫娥内侍们几乎被吓得魂不附体,抖抖擞擞,手忙脚乱,明显已经背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乱作一团了,唯有兴安还算有几分冷静,一挺朱祁钰发了怒,立马连滚带爬地奔出大殿,催人去请太医来。

片刻之后,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一见素衣这模样,立即吓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分说地便切脉断症。

素衣死死抓紧朱祁钰的手不放,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水中的浮木,豆大的汗还在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时不时疼得蜷起身子,拱起的身子抵着他的胸膛。

太医神色凝重,切脉之后,立即就跪在了床榻前。此刻,他不知该怎么启齿实情,皇上对杭贵妃的宠爱,对杭贵妃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如何充满期待,众人是有目共睹的,假如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也指不准皇上会如何震怒,说不定还会要他们一起陪葬。踌躇了一下,他终是很为难地开了口:“启禀皇上,微臣为贵妃娘娘切脉,那脉象看来,似乎是有滑胎的迹象。”

朱祁钰倒抽一口冷气,悚然一惊,冰凉的心一直往下坠落,不断往下,直至跌落一片无边的火海深渊中,灼灼地焚烧着,五腑六脏狠狠地疼痛。“你可有办法医治!?”他急切地询问,字字无不透着难以抑制的焦灼。

“微臣——”太医嗫嚅着,不敢抬起头看他,生怕自己的束手无策会就这么引来迁怒与杀身之祸:“微臣恐怕——”他留下个话尾巴不说,只是径自地不停磕着头。

抱住素衣因疼痛而蜷缩颤栗的身子,朱祁钰听出了他推托之词的实质涵义,额上青筋毕露,心头不由涌上一阵怒意,气得发抖,一向浑厚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全然变了调。“都是一群废物!滚!”他怒意难消,恨不得一脚将那吃白食的废物给踢出独倚殿,衮冕的长袖无意中一拂,不经意便扫到了床榻旁矮几上的鎏金掐丝并蒂烛台。

烛台落地,洒下一地红雨,犹如潸然而下的血泪,带着恍憾与凄楚。

“七哥。”

那厢,素衣紧闭着眼,上半身蜷在他怀里,大汗如雨下,似乎已是被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嘴里喃喃地呓语着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男子。“七哥!” 双眼狠狠地闭紧,她一声一声地唤着,每唤一次,呼吸就紧一分,他的心也随之狠狠地颤抖一下。

“素衣,我在,我在的!”朱祁钰看她痛苦的模样,犹如是痛在自己的身上,咬紧牙关,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揽住她,感觉她被汗浸湿的发,腻腻地纠缠在颈间,一片绝望的冰冷。

他以为,在这重重宫墙中,他只要时时谨慎,就可以将她护得周全,可是,危险与阴谋无处不在,他纵使再小心翼翼,也防范不了那些居心叵测者的有心谋算。

他终是不该让她进宫来的呵!

若非他太过自负,她又怎么会受今日的苦?

倘若她没有入宫,谁又能害得了她呢?!

此刻,她当他是风湛雨也好,当他是朱祁钰也罢,都没有任何的分别。她在他的身边,他便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而她,则是他唯一在心底认定的妻子,即使她从未真正当他是她的良人。

素衣忍着疼,微微睁开眼,虚弱地苦笑着。此刻,在她逆着光亮的眼中,风湛雨的影子已经和朱祁钰重合了,就连耳畔传来的声音,也和记忆中的重叠混合在了一起,高高低低,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七哥,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她喘息着,呼吸深深浅浅,间隔的时间越来越久,竟然有越来越无法拼凑的趋势。

“不!不会的!”

月光与灯火相织,映在朱祁钰的脸上,映出了错愕、震惊、迷惑,还有那么深切的痛苦、彷惶与无奈,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睑间也不觉氤氲了起来。

这一刻,红尘俗世,天下社稷,忽然间就变得悠远了,他只觉得在这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他。明明已是哽咽,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以一种异常温柔的方式,那么坚决,那么坚定。

“我们一定保得住他,一定保得住!”

此刻,他恨不得痛的人是他,以身易身,代替她承受这一切的苦难!即便愤懑,可他也无法埋怨任何人,只是深深地不甘心!为何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只能孤军奋战,连心爱的女人受此折磨,也无能为力!?

什么狗屁紫微帝王星!?

他宁愿自己只是个贩夫走卒!

“七哥,你不要骗我了…”又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绞痛,她咬牙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五官似乎都扭到了一起。摇摇头,她呼吸一窒,随即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地抖颤着:“我好像…好像感觉不到他了…我真的保不住…保不住他了么…”

“谁说你保不住他的?!”

独倚殿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并不见得多么浑厚而有魄力,可就是那么个轻轻柔柔的女子的嗓音,却是蓦地就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朱祁钰倏地抬起头,潸然而下的泪水中,模模糊糊地,只见到一袭水蓝的衣裙。

那是“妙手医”尹殷心!

殷心跟在一脸焦急的殊颜身后,步履盈然,神色肃穆,修长的身子宛若谪仙,烛火的光亮犹如冰棱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盖在她的眉目之间,微微地蹙出一抹阴云似的嘲讽,冷冷地,满是对生死的不屑。

“只要我尹殷心在,任谁也抢不走他,即便是阎王爷出马,也得先要问我同是不同意!”

“妙手医”果然不愧是“妙手医”,一点也不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之名!

太医束手无策的滑胎症结,殷心却似乎并不太当一回事,切了脉,施了针,喂了素衣一粒药丸,眼见得她的脸色渐渐缓和,在朱祁钰的怀中平静了下来,陷入昏睡,才亲自写了保胎的药方子,即使煎药也不假他人之手。在亲自尝了药,确保药汁无误之后,她才将盛满药汁的碗交由朱祁钰。

素衣昏睡着,一直紧紧攥着朱祁钰的手不放,可身体却很诚实地抗拒着那苦涩的药汁。朱祁钰接连喂了好几次,还没灌下喉,就都被她给吐了出来,赤红的衮冕之上全是药汁的乌黑渍迹。见此情景,殷心倒似乎是习惯了,也不急恼,再次重复着煎药尝药的过程。

眼见数次熬好的药汁只有极少一部分被她吞咽下去,朱祁钰有些急了。待得药汁再次端上来,他顾不得在场的众人,端起药碗兀自喝了一大口,在众人的惊诧之中,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温柔地与她唇齿相接,似乎是怕惊吓到她,他一口口地哺喂着,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情与意都哺进她的身体,哺进她的魂魄。

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随侍的兴安见此情景,朝着屋内的宫娥内侍们使使眼色,众人也就都识相地退出了大殿。殊颜不被这一幕惊得脸色微赧,对于这样的亲密画面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好奇地想多看几眼,被殷心瞪了一眼之后,才有些不甘不愿地随着众人一起出去了。

眼见着朱祁钰对素衣无微不至,殷心颇有些感慨。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会对素衣如此情深,照理,反正那腹中的也不是自己的骨肉,朱祁钰若是任由他滑胎流掉,眼不见为净,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看朱祁钰方才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伪装出来,倒也令她越发对这个情深不寿的男子敬佩了几分。

这么想着,不由便思及了叮嘱她今夜一定要入宫的凤羽绯。

姑姑呵姑姑,你莫非也是神机妙算么,竟然似乎是早知道素衣与腹中的孩子会有这么一劫,适时让她入宫来,还特意给了她“菩萝乾坤丹”。这“菩萝乾坤丹”乃是百越族的奇药,由各种百越山地所生长的珍惜药物炼制而成,别说是活死人、肉白骨,就算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药丸吞下去,也照样能够起死回生。

据她诊脉来看,素衣应是误食了某种堕胎的毒药,那药的药效应是极强的,别说腹中的胎儿会流产,恐怕母体也可能因此导致流血不止而回天乏术,不过,幸好素衣曾服食过沉香冰蝉子,冰蝉子的药性一直在身子里蛰伏着,才能抗拒那几可致命的毒,拖到她带着“菩萝乾坤丹”赶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

如今,她也说不出是忧心还是欣喜,只能长长地吁一口气。

若是风湛雨知道素衣所经历的一切,会有怎样的反应?若是他眼见着朱祁钰是如何对素衣无微不至的,他又会作何感想?

看着朱祁钰,殷心实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帝王之爱纵使不该是女子心之所向,但她仍旧为素衣能博得如此的眷宠而甚感欣慰。

朱祁钰终于将药汁给尽数喂完了,扶着素衣的头小心地枕在自己的怀里,又在她身上覆上暖软的锦被。素衣双目紧闭,似是平静了,可却睡得并不安稳,那被汗水浸湿的发,那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甚至是时而急促时而徐缓的呼吸,也让他觉出了满怀的心痛难当。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何会莫名有滑胎流产的迹象?”

他没有抬头,声音略微有些沙哑,眼睛仍旧爱怜地凝视着怀中女子静谧的睡颜,可面色却是难言的深沉。他知道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可细细想来,却一时觉察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殷心缓慢的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映了烛火,格外的闪亮。“据她的症状,想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一句“不该吃的”,映证了朱祁钰的全部猜测。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一瞬间,他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素衣近日以来吃的所有食物都是他吩咐郕王府带进宫来的亲信所备办,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含糊,照理,不应该出问题才对,除非是方才的“合家宴”——

“兴安!”他立马招来等在大殿外的兴安,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马上去尚膳监,将今晚合家宴撤下的菜肴给朕端过来!”他回忆了一下,特意点出了素衣曾动过筷子的几道菜肴:“龙井竹荪、草菇刺龙牙、山珍冬笋、蜜饯银杏!”

他知道,四处都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暗地里窥伺着,谋算着,策划着,不只是政敌,还有瓦剌的细作,甚至,还有来历与目的皆不明的陌生人,例如那个精于幻术的神秘人,便是其中之一!不管这些人是针对他的权势帝位也好,是窥伺大明的江山社稷也好,或者是有心要制造什么混乱也好,如今,伤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绝不会姑息!

兴安得了谕令,忙不迭地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带着人从尚膳监将刚撤下不久的菜肴给送了过来。

殷心接过菜肴,一一凑到鼻端嗅了嗅,脸上的笑容极淡,却也极冷:“这下毒的人倒是颇花费了些心思!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瞿麦、通草、桂心、牛膝、榆白皮,都是些可引发滑胎的药材!”她一味一味历数这菜肴里掺有的药材,尔后,将那些盘盏放下,神色肃然:“每道菜肴里都有那么几味,分量虽然极少,不易被人察觉,但若是任意一两味,再加上产自朵甘思宣慰司的白玉玄参,混在一起,便是毒性极狠辣的堕胎药!所幸的是,素衣吃得不多,再加上冰蝉子的佑护,所以还未至于铸成祸事!”

果然,下药的人是趁着“合家宴”下了药,那些菜肴里的药材有什么功效,只要是稍微有些医理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幸好素衣近日以来胃口不好,东西吃得也极少,否则——

看来,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大费周折地在菜肴下了这些药,目的实在是非常明确——宴席之上,只有素衣怀有身孕,他这么做,无非就是希望素衣腹中的孩子尚未成型便因小产而失去!

而这个孩子,是他朱祁钰的“骨肉”!

朱祁钰闭上眼,急促而破碎地喘息着。再睁开眼时,那一向内敛地眼眸中,突地就渗出一缕毫不掩饰的戾气。“晁天阙!”他轻描淡写地唤来了门外那沉默寡言的可靠亲信,语调轻而徐缓,可其间的无情竟然使这在他身边颇有些年月的汉子也不由惊骇万分:“今晚尚膳监备菜传膳的人,通通给朕下到锦衣卫诏狱!”

一旦被下到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自是不消说,只怕,便是活着出来的机会也极为渺茫!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不留情地敞开锦衣卫诏狱的大门!

末了,他又极缓地补上一句。

“一个也不落!”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稍大了些,还是怎么的,昏睡的素衣不安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冷,一径往他的身子靠过来取暖。朱祁钰伸手入被,探了探她的身子,却发现她仍是在不断出汗,可身子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她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孩子也没什么事,今晚你守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吧!”殷心从他的眼神便看出了他的焦虑何在,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他们二人的相处,起身出了独倚殿。

朱祁钰和衣上床,将那手脚冰凉的软馥身子揽进怀里。她的身子一向就偏凉,手脚也常常捂不热,可是,那一刻,他只觉得她冷得像是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自己的体温仿似都被她给汲走了!他心里忐忑着,惴惴地,深怕她会在他的怀里永远地香消玉殒!

他用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凉凉的背,支起的手臂圈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悄悄贴上那微凉的肌肤,轻轻抚摸着,把暖意慢慢输入她的身体,直到她的身子慢慢变得温暖,直到她的呼吸不再那么微弱,直到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还活着,他的理智才慢慢回到躯体里。

是的,江山,皇位,甚至是自己的命,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但,他绝对不接受失去她的任何可能性!

思君郁纡

身子忽冷忽热,有时像在极冷的冰水里,有时又像是在灼烧的烈火中,然而,无论是冷还是热,她的神志都不曾清醒过。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里,眼前朦朦胧胧地飞舞过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隐隐显得五彩斑斓,旋转着四下飞舞,很快地便在呼啸的风中飘逝得不见一丝踪迹,尔后,刺骨的寒意从黑暗总衍生出来,在四肢百骸里流泻奔涌着,那种凉彻心扉的感觉将她的整个意识紧紧包围着,没有一点可以挣脱的缝隙。

朦胧之中,似乎是有一丝温暖缓缓地蔓延了过来,不知来自何处,那种温暖一寸寸地熨帖着,从外部一直延续到内部,令她不由地扭动着身子,越发紧紧地贴着。迷迷糊糊地,有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一直在幽幽地唤着她,忽远忽近。

“素衣,我在,我在的!”

柔柔的字节,颤颤的音符,又是那样温柔而颤抖的呼唤,带着她所无法承受的深情。好像之前的什么时候,这个声音也曾这样温柔地唤过她,让她从恐惧的深眠中苏醒过来。就是这个声音,让她感觉如此的安全,不自觉地就被牵引出了某种情绪,忽然间,阖上的眼中就莫名有了翻涌的泪意。

那是谁在唤她?

是她的七哥么?

可是,七哥分明已经走了,不是么?

如今,究竟是谁还留在她的身边?

那个她唯一信任的,唯一可以当作依靠的人已经走了,她现在还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她那么固执,那么倔强,众叛亲离似乎已经是必然的一途,是谁还在坚守,是谁还没有彻底地遗弃她?

就这么神思恍惚,半梦半醒的,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插足其间,恭敬中带着歉然与畏惧,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

“皇上!”

“查出来了么?”

不过仅仅瞬间,那原本温柔的声音便不同了,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乎带着压抑的怒意与阴鸷,声音并不大,可那森冷的语调足以令听者的耳膜也为之结冰。

“有个内侍在诏狱之中,耐不住严刑拷打,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握住她的温暖手掌略微紧了一紧,折射出那近乎窒息的心思与情绪。

“想是早有准备,事先藏在牙缝里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他以为自尽了,朕就对这一切奈何不得了么?”嘶哑的嗓音包藏着最阴沉的咬牙切齿,阴鸷中蓦然又多了噬血的残酷,带着冷冽的寒意,透彻骨血地冷:“彻查此事,所有相干的人,一个也不放过!朕就不信这个邪!越是有人想刻意隐瞒,朕就越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一刻,那握着她的手松了一松,指间的接触在寸寸流失,察觉他似要离开,情急之下,素衣一把攥紧了那只一直给她温暖的手。

“不要走…不要…”她轻轻呓语着,嘴唇止不住地颤动,只是依靠本能不断地摇着头,额上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紧握的手心里也满是腻腻的汗,滑滑的,好像抓什么都抓不牢靠。此时此刻,她有种错觉,只要手稍稍一松,那温暖的支柱就会从此自她手中消失,深渊般的黑暗中,再也没有任何人陪她摸索前进,孤寂如同潮水,缓缓地将她淹没,直至灭顶。

“素衣!?”那凌厉残酷的声音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轻微举动,带着惊愕与欣喜,立刻恢复了之前的温柔。那熟悉的气息迅速地靠近,温暖的怀抱如同一个张开的厚茧,再一次将她紧紧地包裹其中。

但,她还是觉得他靠得不够近,明明不过是一线之隔,却好似远在天涯之外,似乎一闪神就会失去。她死死地拉着他,无力地挣扎着,像即将溺死的人拉住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寻觅最后的一线生机。直到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面颊上,近得几乎是要把彼此都融入骨血中,她才蜷成一团缩在他的怀里,稍稍安静了些。

“不要走…别走…”揪心的苦痛如血似的无形喷洒在空气中,她闭着眼,低低地吟哦,像是要发洩她所有的不安,像个孩子似的浅浅啜泣起来,字字皆是真情流露的哀求:“朱祁钰,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

那一刻,对朱祁钰来说,这样的哀求无疑是残忍的猛兽,一口一口无情地撕咬着他的心肺。他不曾见过素衣有这么脆弱的时刻,他也不知道,她的心底有着怎样的恐惧。他知道她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都藏起来,可是,却不知道她究竟藏了些什么样的情感,为何要藏得这么深!

以往,她冷漠寡言地抚琴之时,他总是有心逗弄她,希望她也能和其他的女子一样,有正常人的情绪,可现在,面对她最真实流露的情绪,他只觉着凄然心痛与无可奈何。

太多太多次,听见她在睡梦中唤着“七哥”,唤着她朝思暮想的“风湛雨”,可而今,这却是第一次,她在昏迷之中竟然会唤着他的名讳!

这全然不设防的脆弱只是更加拧痛了他的心。

他想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拥紧她,却又唯恐自己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和她腹中的幼小生命,只能这么珍宠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紧抿的唇,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慎重许诺:“不走!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其实,他更想告诉她的是——

这一世,除非是她不再需要他,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