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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灰蒙蒙的天空无星无月。

用过了晚膳,在晁天阙的妥善安排之下,朱祁钰与素衣一同乘着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大内,往锦衣卫衙门而去。

锦衣卫诏狱在锦衣卫衙门最隐秘之处,机关重重、高手环伺,四面都是石壁砌成,只要进去了,就绝没有机会逃出。

厚重的铁门打开后,一股阴风扑面而来,阴风中夹杂着恶臭、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仿佛来自地狱,即使白天也是暗无天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即使地上铺撒着呛鼻的石灰粉,任然掩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一条森幽昏暗的窄巷,在墙上火把的照明之下,显得似明似暗,影影绰绰,两边是一间间黑漆漆的囚室,寂静无声,如同行走在地下墓穴之中,衬得这里更加阴森骇人。耳边时不时能幻听见厉鬼索命般的惨叫声,让每个刚刚走进这里来的人立刻产生一种血液倒流、寒毛乍立、心胆俱裂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人间地狱。

之所以要夜晚悄悄来,自然是因为朱祁钰想要从喜宁的口中探知一些特殊的消息。

一入了刑讯的石室,墙上环绕的火烛将那并不大的斗室照得亮如白昼,刺眼的强光令人眼睛不适。素衣以手掩着眼,好半晌才适应那骤亮的强光,这才看清石室的四周放着各式各样铮亮的刑具,红彤彤的火炉上炙烤着烧红的烙铁,一旁甚至还架着一口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油锅。

许是早知朱祁钰和素衣要来,石室的南面专程准备了较为舒适的椅子。而正对着的北面石墙上,一片又一片斑驳干涸的血迹,显示着已经有不少人曾在这里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刑讯。

朱祁钰神色泰然地坐到椅子上,素衣也缄默地坐在旁边,看着那些刑具,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一颗心登时沉入了冰窟中。寂静的空间里,只有炉火灼烧烙铁和油锅冒着泡的细微声响,无形之间,使得这斗室中的气氛显得更凝重,更具压迫感。

她听说过这诏狱是何等的人间地狱,却还不曾领教过地狱之中的有着怎样残忍无情的酷刑,而今,在这里,她已经觉出几分森寒了。

铁门“吱呀”一声响,两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驾着一个人进来了。

素衣只是瞥了一眼,随即便被那人的模样给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

不,那根本就不能再称之为是一个人!他应该就是叛阉喜宁,想是受了极重的刑,整个身体几乎已经没了人样!

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所经过之处,皆拖曳着蜿蜒的血丝,看那模样,想必脚筋已被挑断,小腿上许是被铁刷子刷过,皮肉被刷得零零落落,有好几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就连骨头上都留有深深的刷痕。手无力地耷着,从双臂扭曲的奇特角度看来,骨骼大概已经断成好几截了,十根手指都被一一剥了皮,鲜血淋漓的,指尖还露出钢针的针头,琵琶骨上穿着沉重的铁链,殷红的血顺着铁链往下一滴一滴淌着,滴落在石板上,连声音也似乎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他的眼窝只剩下两个黑洞,眼珠已经被剜掉了,血顺着脸往下淌,淤青肿胀的脸上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表情,看上去极为可怖!

一股血腥味直冲鼻孔,在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刺激之下,素衣只觉得腹胃部一阵翻搅,忍不住伸手掩住唇,只是干呕。她最近几日因为害喜严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如今什么也呕不出来,一阵近乎灭顶的窒息,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朱祁钰知道她定然是被喜宁受刑后的模样骇到了,急忙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坐定,温暖的手掌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借以挡住她的视线。

“闭上眼。”深幽的黑眸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浮现出一抹心疼,薄唇开启,用最温柔、最低沉的嗓音提醒她。“你不会喜欢看的。”

他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麝香味,混着翰墨的清香,几乎掩盖了空气中的血腥味,素衣紧紧闭上眼,双手将他的衣襟抓得死紧,在他的怀中深深呼吸,汲取他的气息,缓解着胃部翻江倒海的不适。

直到那两个锦衣卫将喜宁捆绑在刑讯架上,他才缓缓地开口,语调虽轻,可那森寒的表情,已有着狂肆的猛烈气势,听在人的耳中,犹如阎罗王的催命符。

“喜宁。”

整整受了一日的重刑,此刻,喜宁几近昏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而这轻缓的声音像是一根针,倏地没入他身体的最痛的地方,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如今,他没了眼,自然看不见眼前唤他的是谁,可凭着平素的狡黠与谄媚,他很快便猜出了眼前之人:“皇上!?”

四周静寂无声,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于是,他强忍住身上各处的剧痛,不失时机地大声求饶:“皇上饶命呀!皇上饶命呀!”

“饶命?!”

平静无波的黑眸陡然一眯,光芒转为冷冽,脸上绽出一抹可怕的笑容,让人看得拼命颤抖。他用最低沉的声音徐缓的开口,薄唇吐出的冰冷言辞让一旁的沈莫言也不由得战悚:“要朕饶你,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且要先问问大明枉死的士卒,看他们肯不肯饶你!”

是的,从来都没有人知道,皇上这样温文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戾气的一面。

话语一出,喜宁如遭雷击,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地哀声嚎叫着“皇上饶命”!

朱祁钰并不理会他的求饶,只是径自继续询问:“太上皇如今可好!?”

“很好,很好!”喜宁如今是什么情况也分不清了,一个劲地胡乱点头,专拣好听的话说:“也先对太上皇一直还算礼遇,没什么怠慢之处,皇上大可放心。”

“此话当真?!”朱祁钰撇撇唇,笑容更冷漠更残酷。

这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

如今朱祁镇已经被救回来了,怎么还可能如喜宁所说的“很好”?

看来,不用点刑,这阉狗是不会说实话的!

他淡漠的瞄了一眼喜宁,薄唇上甚至扯出一丝笑意,看得人不寒而栗。“据朕所知,似乎有人怕太上皇潜逃,特意请来了巫蛊师,在太上皇身上下了巫蛊之毒…”

喜宁似乎没料到朱祁钰会掌握到这么多的真相,立刻改口,急忙将所有的责任往其他人的身上推:“那是也先与伯颜帖木儿的主意,和奴婢无关,皇上明鉴呀!”如今,他只求能苟延残喘,多活一天算一天。

“既然如此,你还满口胡说,声称也先对太上皇还算礼遇?!”朱祁钰一针见血地戳破他的狡辩,黑眸紧眯,一字一句徐缓的开口,严酷的眼睛似乎在暗示着,凡是胆敢欺骗他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喜宁,此时此刻,在朕面前,你还敢如此妄言狡辩,想来是还嫌受刑太轻,想要尝遍这诏狱中一百八十道酷刑!?”

素衣不由抬起头,正看到他示意沈莫言对喜宁用刑。

此时此刻,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分属于常人的情绪温度,一双冰寒的眼睛充满杀气,残忍地将猎物玩弄于手掌之中。那一刻,他似乎是知道素衣正望着他,俊朗的五官有些僵硬,垂下眼,黑眸紧盯着她,闪过复杂的神色,手掌近乎强迫地按着她的后脑,用胸膛和怀抱将她困住,示意着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她不喜欢的,也是他不愿意让她看见的。只听见一阵滋滋声,似乎是滚油烫伤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喜宁厉鬼索命一般的凄惨嚎叫,空气中随即传来一阵闷闷的焦臭味,素衣虽然看不见那血腥残忍的场面,可却能够想象那又多么触目惊心,只得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让他身上的气息满满充盈自己的整个鼻腔。

“皇上,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呀!”被滚油淋了双手的喜宁杀猪般地嚎叫了好一阵,声音才慢慢地低了下来,一边嘶嘶地吸气忍住剧痛,一边忙不迭地求饶:“奴婢绝不敢欺瞒皇上!是奴婢向也先献策,也先便请来了灵善的巫蛊师,向太上皇下了食髓蛊,需要天天服食解药,这样,以杜绝太上皇想要潜逃的想法,安心地做人质。”

“巫蛊师?!”

终于提到重点了!

朱祁钰脸色阴沉,黑眸里有跳跃的火焰,仍旧沉声询问,不曾泄露半分情绪:“你可知道那巫蛊师的名讳,有何来历?”

喜宁摇摇头,被剧痛折磨得几近扭曲的脸上满是惶恐,立刻撇清关系:“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男人,平日从不见客,就连伯颜帖木儿也尊称他为先师,似乎颇有些来历。”

“那么,太上皇如今究竟怎样了?”眉一凛,他将之前曾经问过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企图从喜宁的回答中觅出点蛛丝马迹。

“奴婢不知。”喜宁仍是摇头,踌躇了一会儿,突然又补充着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前几日,隐约听说有人想要劫走太上皇,最终却不得。那巫蛊师受也先委托,全权看管着太上皇,谁也不见,就连奴婢也没有机会…”

想劫走而不得?

这是借口还是阴谋?又或者,有人刻意隐瞒真相?

也先究竟知不知道朱祁镇已经被人救走了?

又或者,他们知道朱祁镇已经被劫走,料定他没有办法解了那食髓蛊,所以才敢这么猖狂地声称朱祁镇还在他们手里!?

更或者,是刻意故弄玄虚?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查查那个巫蛊师的来历!

“就连你也没机会再出言羞辱太上皇了么!?”朱祁钰挑起浓眉,紧眯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微愠,为他将后半句话给补充完整。他可没忘记,除了土木堡的那笔血债,当日也先兵临城下,一只毒箭险些使他心爱的女子香消玉殒,这些国仇家恨,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

薄唇上挑,他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这并没有软化他此刻的冷酷残忍,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吓人。“你以为朕远在京师,不知道你曾经对太上皇做过什么?!”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轻,言语中有着如此明显的暗示。

好了,如今,这叛阉想必已经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磨蹭下去了。

“沈莫言!”他骤然起身,双臂紧紧横抱着素衣,低下头来,以唇摩挲她的额头,安抚爱恋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严酷的表情,在看向她的时候有了一丝软化。但,那仅仅不过瞬息,他抬起头,继而神情冷漠地唤着一旁满脸木然的男子。

“臣在!”

“割了他的舌头。”转身走向铁门,他懒得再多看那卑鄙奸佞的阉狗一眼,轻描淡写地开口,言辞简洁,不过八个字,给了喜宁应得的惩罚。

“明日午时,凌迟处死!”

参商永离

暮春三月,春夏相交,又是草长莺飞之时。

素衣怀孕已经五个月有余了,隆起的小腹也越发明显,衬得她原本就瘦削的身子更形瘦弱。自怀孕以来,她的胃口就一直不好,即便是强撑着在朱祁钰的劝慰之下多吃点什么补品,尔后也会因为害喜而吐得一干二净。别人怀孕四个月基本就不再害喜了,可她的害喜症状却似乎是越来越严重,请了太医过来瞧,太医望闻问切了好半晌,唯唯诺诺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借口说是正常现象,生怕朱祁钰怪罪。倒是殷心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坦言素衣一直有难愈的心病,使得她时时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恐日后会因身子太弱而引发早产。

纵使不愿意承认,但朱祁钰仍旧是心知肚明,素衣那难愈的心病不是别的人或事,全都源自于风湛雨。

自从祭天大典之上惊现了两个“风湛雨”之后,素衣许是觉得自己所担忧的事迟早会应验,就时不时有些神思恍惚了,看似是因害喜而恹恹无力的,可实际上,却是在踌躇着心底那解不开的结,似乎是绞尽脑汁想要思索出解决的办法,却一直无能为力。

就连他,也能感觉出她心底强烈的忐忑。

有时唤她,她也愣愣地,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似乎是沉浸在思绪之中,想什么想出了神;有时弹着琴,明明是平素最为熟悉擅长的曲子,竟然也会拨错弦,直至最后曲不成调。不仅如此,她夜间睡得也极不安稳,噩梦常常整夜整夜地缠身,嘴里喃喃唤着的,全是风湛雨的昵称,使得朱祁钰心里颇有些酸涩。

此刻,正对着粼粼湖水的亭台之上,她正在弹琴,明明手指抚在弦上,可眼却无神地定定看着湖中已然绽出翠色的青嫩莲叶,眸中似有水波盈彻,只似未觉。微风骤起,簌簌地吹过已渐渐浓密的树叶,细细碎碎地缠绵吻着她那墨瀑般的青丝,额间细碎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睫,却也不曾打断她的心不在焉,仍是那淡然如水的模样,只有睫毛轻轻抖动了些许,落下浅浅的阴影。

朱祁钰站在不远处的临波水榭上,看那素白的身影在潋滟闪耀的春日艳阳下近乎剔透玲珑,就如玉雕一般无暇,也若玉雕可一般无心。铮铮的琴音中夹杂着怅然若失的情愫,其间的愁思若丝丝细细的钢针扎入他耳内,带着不期然的惊痛交加,转过身,他睨了一眼正一脸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唐子搴,瞳仁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

“那日以幻术假扮风湛雨,潜入清秋山庄的女人真的是个人蛊?”斜剔扬锐的剑眉微微蹙起,轻轻踱了几步,沉稳的步伐触地无声,他在心里将近日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全都归结在一起,隐隐能感觉到其间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可却总是缺乏能将这些片段串连起来的几个关键细节。

说到人蛊,他便不自觉的想起了杭卿若。当日,杭卿若那肖似素衣的容貌便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当她被内侍们抬着送入独倚殿后,他便就闻出了她身上有很浓烈的腥味,似乎是某些毒蛇毒虫所残留的味道,直觉她有不对劲之处,不想,预感竟然应验,她竟然真的是个人蛊!

人蛊一而再地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那造人蛊的人是谁,竟然如此罔顾伦常人命?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那簌簌吐着信子的小蛇,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唐子搴点点头,双目有着慑魂的凌厉。“没错,若是常人,即便中了剧毒,身上也不可能有那么浓重的腥味。”那些用于制人蛊的毒蛇毒虫都是深山中稀有罕见的品种,气味自然也就更为特殊,与一般毒虫的腥味迥然不同,对他这个用毒高手来说,实在难以辨错。

“如此说来,她与祭天大典上的那两个刺客应该都不是同一人。”朱祁钰口吻仍旧是那么温宁淡定,垂敛着眉目,将掌中的鱼食一点一点投入湖中,那清波荡漾中摇尾游弋的红鲤不断争抢着,言辞中嗅不出半点火药味,与那日在诏狱中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虽然不曾与祭天大典上的两名刺客交手,但他却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刺客都是男人,身上也都没有人蛊的腥味。但,这些假扮风湛雨的究竟是不是同一路人,如今若是武断地下定论,恐怕还言之尚早。但可以确定,他们必然都是想借风湛雨的名义作乱,挑拨弑血盟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这天下呵,总是有那么多人为其趋之若鹜,热血沸腾,不惜使尽阴谋诡计,妄想从中分得一杯羹!

“我若是没记错,似乎越王朱瞻墉曾向你进献过一个非凡的大礼。”忆起那夜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似乎可以和记忆中的另一双眼重叠,唐子搴眸底闪烁着一抹阴鹜的神色,厉芒乍闪。就是那双眼,关联着唐家满门六十五口人的血海深仇,他是绝不会记错的!“如今,我倒想恶意揣测一番,不知那份大礼和夜闯清秋山庄的人蛊是不是也出自同一人的妙手?”

倘若是,那么,那个心狠手辣灭了唐家的人不仅和这造人蛊的幕后操纵者是同一路人,更是处处意欲置朱祁钰于死地者!

“那倒是无处可知。”朱祁钰摇摇头,将掌中剩下的鱼食全都倾倒入湖中,举止稳妥得不见一丝波澜:“朕已经派人查过,那杭昱本无女,家中只有一个独子,杭卿若乃是不久之前才从同姓的远房亲戚处过继收养的孤女,据称,杭卿若的生父本是徽州府的一名参军,早年丧妻,后于土木堡一役不幸战死,至此,便没人知道她究竟有何来历。”这也是一直以来人蛊之事查不出明细的缘由。他有些挫败地叹气:“不仅如此,那除夕夜探宫闱的神秘人,那唆使尚膳监的内侍在合家宴的菜肴中下堕胎药的人,也都查不出个所以然。”

“干净利落,全无线索,想是预谋已久。”唐子搴背倚着水榭边绘着和玺鸾彩的柱子,看向朱祁钰,平静的言语中带着告诫:“不论那人蛊暗算是否成功,都可以将责任推到你王叔身上,借以在国难之时挑起天子与藩王之间的矛盾。至于那堕胎药——”他有意无意地啧啧惊叹:“这些计策可真够狠的。”

朱祁钰似乎并不在意,深邃的眼不知不觉又转到了那素白的妙曼身影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凭的便是一个狠字,朕这二十多年来什么样的没见过?既然早已经有所觉悟,也就没什么值得意外的了。”自他有记忆伊始,他遇到的狠毒之人难道还少么?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企图置他于死地?既然能强撑着活到此时,遇到自己想要倾心爱恋呵护的女子,他就更不会任由自己的性命被折辱了去,更不能容忍任何人伤他至爱的女子。

毕竟是年少的挚友,唐子搴见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素衣的身上,当即便明了他的心思,忍不住语出调侃:“早前,狸猫变了太子,入主金銮十几年,即便是年少轻狂,心无朝政,宠出个祸国殃民的阉狗,怎也不见人家如此多灾多舛?倒是你,登基之后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反倒是时时有人找碴挑刺,见不得你安宁,这皇帝也未免做得窝囊了点儿!依我看呀,你倒不如遂了那些个人的意愿,将这烫手山芋给扔出来,与你的美人儿逍遥自在去,岂不是人生一大美事?!”

本是调侃的话,可传入朱祁钰的耳中,也不知激起了他的什么情绪,满脸漾起无奈的苦笑。

他何尝不想与心爱的人逍遥自在?可事实往往与意愿背道而驰。“有个事,朕倒几乎要忘记了,今日你在,正好问问。”似乎是想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他徐徐地长吁一口气,有些刻意地将话题转移到别处:“你可曾与灵善的巫蛊师打过交道么?”

“这个你该要问翥儿。”他那有些生硬的话题转移,令唐子搴嘴角微笑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近年来,我所需要的那些个药方子一向都是她去寻的,她去年才去过灵藏。应该与那些巫蛊师有过接触。”数年来,因为自己要研习用毒,□乏术,他才要求妹子四处寻觅有用的药方,而唐翥儿也不负所托,总能想法设法将药方子给带回来,当然,唐翥儿说到底只是个弱女子,若不是朱祁钰派人一路护着,只怕某些药方也不会取得得如此轻易。

“翥儿?!”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倒是让朱祁钰微微闪了神。

唐子搴不改其促狭揶揄的性子,语调悠然地继续调侃着:“说到巫蛊,我倒想问问,你这一朝天子是不是也精通下蛊,也不知这些年给我那妹子吃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摄了她的魂魄,让她就这么打定主意死心塌地地想要一辈子跟着你。”

“朕近日忙碌,许久没有她的消息,还道她已经想通了…”

朱祁钰无声地叹息,深邃的黑眸里,流露出某种令人动容的情绪。之前汪云慧曾对他说过翥儿的情况,可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小女孩家在任性地耍脾气,再加上政务繁忙,素衣又怀孕,他的整个注意力都被这些事给瓜分了个干净,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其他的杂事?如今想来,难免有些内疚。

“想通?!”唐子搴对这两个字似乎很是不屑,轻轻一嗤:“仔细算算,都已经好几个月了,前日我见她,她还是口硬心硬地坚持着要去削发为尼,真让我头疼!”有意无意地瞥了瞥素衣,他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浅浅勾着唇角,笑痕清晰分明,却无半分笑意,目光锋利如剑。“刀伤剑伤自是要疼痛见血,可哪里又抵得过一个情字,伤人无血,痛彻心扉?!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想通,你的美人儿便也不会时不时地拨错弦了!”

朱祁钰默不作声,眼底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只是直直地盯着素衣,看她依旧拨着弦,双眼无神,视线全无焦距似的悬着,浑然未觉指下的曲调已是走了音,

“听听,这会子又拨错了。”唐子搴别有深意地笑着,似乎是故意地,指出她曲调中的错误,连连摇头,凌厉的眼一眨也不眨的望着朱祁钰,极慢地从唇缝里挤出骇人心魄的一句话。

“这么看来,那风湛雨倒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莫名令朱祁钰心底一直以来近乎麻木的隐隐作痛,突然转为剧烈,仿似在一瞬之间,地狱的业火炙烤着身体,轰鸣的雷声炸响在耳边,万箭穿心,气息凝滞,疼得他无声抽一口气,心底掠过一丝哀凉。

双拳,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了起来!

暮春之末,天渐渐地闷热了起来,葱郁的叶间隐隐已有蝉鸣,碧波千顷的湖面上,清风不时微拂而过,波涛在层层密密的莲叶下缓缓涌动,偶尔露出一丝粼光潋滟,新栽的“斜阳浮翠”已有零星的几朵悄然绽放,素白的花瓣微微绽吐着斜阳的微红,蕊芯的嫩黄无不透着清净雅洁,随着清风微波摇曳生姿。

接近晌午时分,政务缠身的朱祁钰才下了早朝,见素衣在临波水榭之上弹琴,一时来了兴致,命人在水榭间的亭台上设上桌椅,待得尚膳监传了午膳过来,便携了素衣的手坐下,在湖光水色,花香蝉鸣之间尽享这一刻的惬意与静谧。

“文渊阁内闷热拘束,倒不如在这里来得凉爽自在,不如,朕下午就在这里批折子罢。即便不曾试过前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趣,也算是有了个附庸风雅的契机了。”他漫不经心地调笑着,亲自动手为她舀了一碗清淡的白果芙蓉鸡汤,挑眉噙着笑看她,眸间辗转的全是温柔:“这里景致这么好,不知能不能让你的胃口也变得好些?!”

“还好。”素衣垂下眼,轻轻地答了两个字,逃避似的,并不看他那满脸温柔的笑意,直到见着内侍们不仅抬来了围屏檀木的软榻和条案,还拿笔墨纸砚,甚至于绣着游龙戏凤的蜀锦凉被过来,这才知道他方才说下午要在这里批折子的话不是玩笑,而且,这些东西显然还有着别的用途。

“用过膳,朕批折子,你就闭目养神,小睡一番。”朱祁钰唇边含着笑,见她微微一愣,便已猜到她心底的疑惑。在她还未出声询问之前,他便已体贴早一步开口为她释疑,末了,似乎是怕她拒绝,又极轻柔地补上了一句话,“就当陪朕好了。”

他既然已经开口,她也就应允了,明知越来越拗不过他的坚持,倒不如顺水推舟的好,再说,独倚殿大晌午时的确有些闷热,她虽然天生体质偏凉,不怕热,可却接连好几日午睡醒来之后,见他聚精会神地批折子,额前鼻尖满是薄汗,问他为何不唤个宫娥进来打扇,他却只是轻笑,好半晌才说坦承,说是怕扰了她的睡意。

午膳之后,朱祁钰开始批折子,素衣便倚在榻上休息。他一只手执笔批阅,另一却不失时机地攥住她的手,带点刻意,轻轻捏玩着她的手指。午后的日光正艳,晒得叶子也似乎打了卷,可水榭之上却微风习习,甚是凉爽,带着安详的静谧。

不知不觉地,眼皮越来越沉,素衣只道自己是倦了,阖上眼,小睡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朱祁钰似乎放开了她的手,似乎是担忧她怀孕的身子受凉,揭过一旁的蜀锦凉被覆在她身上,连手也给塞进了被子。她蹙蹙眉,含含糊糊地呢哝着,翻了个身,被睡意捕获,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素衣隐隐听见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并不分明,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人正在用手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额角,在唇上一再地轻轻摩挲着。她自然以为那是朱祁钰,只是抿抿唇,并没有睁开眼,抵不过睡意的侵袭,只是任由他胡闹。可渐渐地,那抚摸她的手滑到了她的凸起的腹部,既温柔地在上头抚摸停驻,那只手所传来的心跳震动在她的小腹上,与她的心跳、与她腹中孩子的心跳似乎是合在了一起,震得她一阵一阵的心惊肉跳。莫名地,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个激灵,随即睁开眼。

眼前,赫然是那张夜夜梦回之时都会出现,可却怎么也呼喊不应的狰狞鬼面具,而今如此清晰的惊现在榻边,真真的恍如隔世!

“七哥?!”

素衣低低地惊叫一声,眸底有惊疑,有喜悦,还有浅浅的不可置信,因为太过震惊,她颤抖着唇,眼底涌上一阵热流,映着他那张带着面具的容颜,所有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为着那胸口满溢的疼痛。可当她看清眼前的形势,那仅存的喜悦之情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点滴不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凝固成冰,就连躯体也随之僵硬了。

此刻,朱祁钰正端坐在榻前,俊脸之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漠然地望着风湛雨。而风湛雨手中那玉柄的“留影剑”不偏不倚,正架在朱祁钰的脖子上,紧紧贴着喉间,只需要稍稍用一点力,便能立刻吻出血丝来。

两相对恃之下,即便风湛雨手中有剑,朱祁钰惨被挟持,却也全无所谓的优势劣势对比,两个男人势均力敌,所有的交战都在神色眸光间擦出暗战的火花,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亭台周围,沈莫言与晁天阙已经召集了大批的侍卫,神色凝重,严阵以待,就连殷心,殊颜也在不远处,满脸惊愕与担忧的表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合在这一处,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风声与蝉鸣也似乎是识趣地停了下来,空中隐隐响起闷闷的雷声,整个气氛犹如陷入冰天雪地,冷凝得教人几乎窒息。

死一般的鸦雀无声。

风湛雨抽回手,眼中一片阴冷的寒凉,明明是对着她说话,可眼却不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朱祁钰,面具之下薄唇轻掀,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回应,听不出究竟是冷嘲热讽,还是自怨自艾。

“如今,我是否该感到庆幸,你,竟然还记得我是谁!?”

朱祁钰保持着缄默,一句话也不说,深邃清朗的眼中显出一种极稳极劲秀的力道,像温柔的静谧泛着冷光的剑那般,充满螫伏的力量,默然之中,毫不掩饰他那浑然天成的尊贵傲气。

“七哥,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他,好么?”

素衣心底一片燎原的焦灼,强自镇定的声音显出涩然与低哑,看着那寒气四溢的剑锋,心在微微颤抖着,言语不敢太过大声,生怕自己一时鲁莽,激起他情绪上的反弹。即便之前她尚处惊疑之中,不敢立刻确定他的身份,可现下,他低沉的声音,他手中玉柄的“留影剑”,还有他的反应、举止,无一不能证明——

他绝对是如假包换的风湛雨!

“好好说?”他极缓慢地重复着那三个字,轻蔑地嗤笑一声,如同那是个多么匪夷所思的笑话,低沉的嗓音里觅不着半分温度:“如今,要怎么说才叫好好说?天下人都在议论纷纷,说弑血盟与风湛雨公然和大明仁君做对,不仅意欲刺杀皇上与贵妃,就连三岁的皇太子也不放过,所作所为,令人不齿!既然大家皆认为我风湛雨如今已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匪徒恶贼,我也就没必要再掩饰什么了!”握剑的手稍稍一动,犀利的眼在看向朱祁钰时,蓄满了无限的杀意,狰狞可怖。

“没错!我的确是恨他,恨之入骨,巴不得现在就立刻取了他的性命!”

他的话语甫一出口,本就极为紧张的众人不由纷纷倒抽一口冷气,生怕他语音一落,手中剑光一闪,朱祁钰便就已经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风湛雨又停下了动作,一丝最难察觉的笑意浮现面具下的嘴角处,只是那丝笑意没有到达眼眸,目光仍旧是冷若冰霜,没有半点情绪,似乎是刻意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我风湛雨虽然受承诺所累,一世也不能取下这面具,可自认还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十数年来杀了不少贪官污吏,还不曾错杀过一个好人。而今,即便要恨谁,或是要杀谁,也还犯不着藏头露尾!”

言下之意,也就是澄清,那祭天大典上所出现的两个人,皆不是他本人,都是有居心叵测之徒故意假扮,借他和弑血盟的名义,以图滋生事端。

“七哥,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素衣紧张得手心里全是腻腻的冷汗,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只觉得那五彩斑斓的色泽在眼中越发鲜艳刺眼,幻化成一块又一块的殷红,缭绕在眼底,像是挣脱不开的血渍!“就当素衣求你,你先放了他罢。”极度的惊恐中,她所有的知觉都似细弦,瞬间蹦到了极限,不知何时会轰然断裂,只能强撑着头昏眼花,语带哀求。

冷厉的眼微微一怔,她哀求的话语像是使他陷入了某种旁人难以触摸的深思,心底不觉浮现出某种激烈的情绪,有那么一瞬的时间,他几乎无法呼吸。“素衣,我记得以前曾问过你,倘若我与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说,究竟谁能活下来?”他逼视着她的眼眸,黑瞳中闪过一丝光芒,让他的神情添了几分若有所思,逼迫她和他一起回忆之前的每一分浓情蜜意,悱恻缠绵,甚至是携手生死的瞬间。末了,他挑起那一冽刀眉,以最清朗的声音再一次重复那个难以抉择的疑问,逼她此时此刻一定要做出一个抉择。

“今日,我便是再问你一次,你希望死的是他,还是我?!”

希望谁死?

不,她不希望任何人死!

素衣狠狠咬唇,咬住那凶猛的痛楚,娇靥雪一般惨白,感到极度的紧张与惊恐,咬得唇也不觉渗出血来。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自身意愿,突兀地,她张开双臂,在所有人的眼前,也在风湛雨的眼前,毫不畏惧地倾身挡在朱祁钰身前,让那泛着寒光的剑锋也吻在自己的脖子上,假使风湛雨再稍稍用力,首先血溅当场的不会是朱祁钰,只会是她!

“好!好!好!你竟然为了他,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一尸两命,如此残酷无情的惩罚!”风湛雨突兀地张狂大笑,笑声中掩饰不住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与心灰意冷的苍凉,哀痛的瞳孔凄然收缩:“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宁可欠我,不愿欠他,所以,你可以为了他而舍弃我!”

素衣不说话,只是别开眼,不敢看他此刻痛彻心扉的眼神,心尖裂了一道口子,汩汩地淌着血,痛得她连气息也渐渐微弱了起来,却不得不死死撑住。

是呵,她与他之间,从一开始那年少的邂逅,再衍生到这要命的孽缘,注定她要伤透他的心,注定她要欠下他一辈子了。

还吧,还吧,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的轮回,她不介意就这样纠缠着,把欠他的通通都还给他,只因,她今生今世承了他的情,对他许了诺,交了心,可最终,却只能选择负了他!

“素衣,你该是了解我的,自然也该知道,我舍不得伤你,又怎会伤你担忧挂心之人,而让你左右为难?”风湛雨哀戚地笑,手也因这笑而微微颤抖着,那笑声隐隐透着死的灰败,如同一朵华丽硕大的花朵开到极致艳丽的时刻,即将面临殒没。“一生一世,相知相守,不离不弃,莫失莫忘。”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她当日曾许下的誓言,直觉那十六个字似乎就已经囊括了她与他这一世的情愫,沉重得令人无法背负。“我曾说过,我会带你远离这纷繁的朝堂宫阙,远离所有的危险和纷争,如今,你无法回头,天大地大,我孤身一人,却该要何去何从?这一世,没有了你,于我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她。记得,师父早年曾对他说,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于在不舍处当舍。当时的他似懂非懂,因为少年义气,傲视穹苍,未曾尝过动心的滋味,心中自然也没有任何舍不去的东西。时值今日,他才终于领悟到了“舍”这个字的痛楚,原来,这个简简单单的字,竟然涵盖着如此多的酸楚,会令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素衣不由打了个冷颤,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身体的本能却无法迅速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伸出手,抚过她额间一缕微乱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那曾经爱恋地抚过她身子每一处的指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在那覆着寒蛩绡的地方流连着,依依难舍,轻缓的一如当日在紫云山初见之时,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黯沉的眼,澄亮若秋夜飞星,温润而晶莹,深邃而悠远。

不舍地收回了手,他幽幽地开口,似乎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版之上。“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得干干净净,不至于让你担忧为难,不至于让你心碎神伤。”唇角扬起最后的一抹笑,他眉眼间蓄着云淡风清的笑意:“既然你要留下,我便也舍命陪你,即使人不能留下陪你,魂魄也定然要留下!”

接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做出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举动——收回架在素衣和朱祁钰脖子上的那柄“留影剑”, 狠狠刺入自己的左胸,力道大得使那柄剑没入胸膛,穿胸而过,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还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