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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不能,决不能!

他要牢牢守护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的素衣,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素衣,不要再睡了。”薄唇反复摩挲着她的手,他伸出手,那么珍惜,那么轻柔地抚过她平静的睡颜,一寸一寸皆是眷恋。眼眸之中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比熊熊的烈火灼烧得还要热,似乎只一眼,就燃烬了一切。“即便是罔顾自己的身子,你也该要想想孩子,你要他也和你一起这么睡下去么?”

俯仰这短短的二十多年,他不曾如此眷恋过什么,权利、地位、荣华、富贵,他早已看淡了,也厌倦了,唯有这个娇小的女子,她有那么多举动,让他无数次地想要拂袖离去,可是却迈不开脚步。朝堂之上,是她张开双臂,死死挡住那些疯狂的朝臣;西直门的箭楼上,是她毅然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甚至于,当她掩住他唇,那么缠绵地说“我不要你死”时,即便自己明明脱口而出的将是刻薄的讽刺,可却语塞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不明白,这具娇小瘦弱的身躯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坚毅与力量,可以让她如此义无反顾?

“素衣,你若是真的累了,那么,我便就陪着你一起睡罢。”

脱了外袍,他屈身上了床榻,牢牢地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脸想平素那般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强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不知会不会撼动她沉沉的睡意,驱使她从无垠的睡梦中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他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在谁也看不见的阴影之中,只是极轻极轻地重复着那别具深意的言语。

“素衣,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在的。”

是的,他与她之间,有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一辈子也计算不出的纠葛,而他与她,究竟是谁成就了谁,又是谁,一直在守护着谁…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久得睡了一个对时,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素衣依旧契合在他的怀里,呼吸均匀地沉沉睡着。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那管碧玉的洞箫,自那日在弑血盟,凤莫归将这玉箫给了她,她便没有松过手。借着月光,那管玉箫绿得近乎透明,尾端系着朱缨银穗,状若凤尾,衬在她的手指间,显出一种莫名诡异。执起她握紧的右手,他想要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可她向来纤细的手指竟似痉挛一般,将玉箫攥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松开分毫,唯有近乎诱哄地将那纤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着,用温柔一寸一寸地席卷她,才似乎让她渐渐地失去防备,最终松开了手指。

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箫,晶莹翠绿,华光流溢,剔透的犹如是宿命,明明那么清晰,却只是无能为力。朱祁钰将玉箫凑到唇边,微微一抿,温柔的箫声淌泻而出,与拂面清风带来了睡莲恬淡的幽香交缠,沁人肺腑却不露声色,行云无定,直入魂梦中。那悠扬的箫声,在这静谧的夜之中,在他的唇边温柔极致地绽放出一朵无形的莲,影自娉婷水自清,在微波潋滟中,犹带着一种未谙世事的不染,如锦如衾,幽幽滑过心脾,像是寄予了一个遥远的期盼,也或许是一次涅磐的等待。

他吹的是《千叶莲》,五十年前,不语禅师坐化前留在黄山断龙石壁上的曲子,也是素衣心烦气躁之时,最常弹奏的那支曲子。

箫声如水,凝噎难平,悄怆幽邃的情致不断萦绕在心头,流连辗转,此刻,他的心也如箫声与夜色,尺水不波,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一颦一笑占据,再觅不到一丝的缝隙。红尘万丈,弱水三千,有哪一个女子比得过她的清姿袅娜,比得过她的纤尘不染,比得过她妩媚嫣然的拈花一笑?她手中的那只花,不是小儿女的郎情妾意,不是女儿态的清泪,薄酒,而是江山社稷,是百姓安危,是那些即便男子宽厚的肩膀,也不一定有勇气能够担负的重任。

他于她,该说是心疼吧,那么深深的心疼,所以,舍不得她寂寞,舍不得她伤神,可以这样全无顾忌,舍命陪卿,无怨无悔。

一曲罢了,箫声留下近乎呜咽的余韵,他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却不经意地发现,素衣正倚在床头,明亮的眼中,一片深幽的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恁地震惊,不知道她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她这样倚着床头已经多久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素衣看着手执玉箫站在窗前的朱祁钰,皎洁的月色流泻在他的身上,与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层淡漠的银霜,彼此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看起来却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她几乎就要以为站在眼前的他就是七哥了,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流入耳际的是七哥的箫声了,即便身死,魂却不灭,用箫声代替手指,将她从这无边的黑暗中唤醒,她满怀着最后的一点期望醒过来,寄望着可以再看见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可是,她终究要面对失望或者绝望,终究不得不面对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

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七哥了。

七哥在她眼前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的骨灰会四散在风中,洋洋洒洒,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看着她,亲吻她,拥抱她。他说过,他会留下来陪她,即使人不能留下,魂魄也一定会留下。

真的吗?

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寄望,他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只是看不到他而已?

默默地下了床,她并不穿鞋,光脚踩在那软软的簇花细毯上,一身素白的衣裙,像个落魄的游魂,脚步虚软,每一个轻微的踉跄,都似乎会摔倒。

朱祁钰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羸弱的身子。不过短短的几步,她的身上已全是冷汗,湿了后背,凉得令人心寒。“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遂你心愿。”抱着她,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也是现在,他唯一能对她说的话。他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惧担忧,把心也侵蚀得空洞了,如今,他的素衣呵,他知道她此刻的黯然心伤,他宁愿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哀天抢地悲恸,也强过现在,像一缕茫然无措的游魂。

素衣并不说话,就这样任由他紧抱,感觉他颤抖的身躯,热烫的呼吸,还有那颗惶然的心,无神的眼直直望向琴案。

琴案上,放着那架情人所赠的琴——长相思!

朱祁钰抱了她过去,看她的手指极缓地搁置在弦上,纤指拂动着“长相思”那冰蚕弦,极凄婉的琴声响起,颤人心魄。

她弹的是《凤求凰》,就是出宫见姑姑的那一夜,七哥在晴眉馆中不肯应和高三姑娘琴声的那支箫曲。本该是凤与凰共效于飞的和鸣,可而今,凤已逝,只留下孤凰哀鸣的凄怆,似乎要将悲凉的心境全都宣泄出来。

那一刻,七哥一定是希望她能应了他箫声,也应了他天涯浪迹拂袖归尘的夙愿,可是她却辜负了他,她任性地不肯和他的箫,不肯答应他的要求。

而现在,她应了琴声,一切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花红叶堕,无穷碧落。冷箫横卧为谁歌,只影难依如许错,绝尘过。

垣残壁破,夜色连波。戚戚孤凰独落魄,白首未至泪婆娑,空蹉跎。

这“长相思”是七哥送给她的,长相思呀长相思,这名字为何就取得这么贴切?莫非真的要永相离,才能成就这长久相思之名?

指下突兀地一紧,那极韧的冰蚕弦竟然一一断裂!戛然而止的怪异声响中,断掉的弦弹起来,割伤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淌在桐木板面上,像是一滴泪,无声无息揉进了心坎。她就这么缄默地看着,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也不觉得疼,没了那意象中的归宿,她的心就这样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琴弦断了么,那也正好呵。

弦断知音绝,此生,她再也不必弹琴了。

朱祁钰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断裂的弦,看着她淌血的手指,看着她无神的呆滞,除了紧紧抱住她,还能怎样。疼惜地执过她的手,他轻轻吸吮着那微微淌血的细碎伤口,血腥味在唇内蔓延,丝缎一样缓缓滑过他的喉,与他的血脉纠缠混合,绾成一个永生难解的结。

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回手,她低垂着头,淡然启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饿了。”

是的,她饿了,这么几日以来,不吃不喝,孩子一定会受不了吧?

她不能这么逃避一切,也不能让七哥白白死去,她的腹中,还有七哥的骨肉,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七哥,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延续他的血脉,期望孩子以后能有他的眉眼,他的神采,他的温柔的眼神,即便那是一道睹人思人的伤口,即便,那是对她永生的凌迟。

朱祁钰惊喜地点头,立马招来内侍,让尚膳监备下膳食,即刻送过来。

静静看了她一眼,他侧过身子,无声地摊开手心。方才,她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指,那中无声的拒绝感还那般的明显。

甚至,他能猜得到,她此刻有着怎样的心思。

是不是那分明生无可恋,却不得不继续的无奈?

他知道,她那好不容易敞开的心又尘封上了,那个喁喁的角落,或许从此会将“风湛雨”这个名字养成一道致命的伤口,眼中的一片死寂是任由自己被无声的绝望所掩埋的遗迹。

风湛雨还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曾真正正眼看过他朱祁钰,而今,风湛雨死了,她人还在,魂魄却已经悄悄随着逝者去了,那么,他能够等多久,才等到她真正正眼看他?

等她发现那些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至多还有七年呵,至多只有七年呵,他等得到么?

莫非,真的要到临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再伤她一次么?

掌心紧紧一握,强自压抑的,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有不甘心。

如此如此的不甘心!

他要的是长长的一辈子,晨昏相守,甚至延续生生世世,不是这么短短的,或许注定咫尺天涯的七年…

迤逦乾坤

素衣倚着床头,浑身乏力,啜了一口清甜的冰糖白菊枸杞汤,空荡荡疼痛着的胃才渐渐地缓和了些,喉咙的干哑苦涩也被清雅的花香冲淡了,连胀痛的太阳穴似乎也舒缓了许多。

尚膳监很快便传了膳食过来,那些热气腾腾的清粥和菜肴似乎是早早地便预备得妥妥当当,单等她醒过来而已。那些菜肴全部都摆放在了桌上,他便抱了她过去坐。依旧是很清淡的红豆膳粥,佐以蜜汁明珠豆腐、山鸡丝煨燕窝、清拌玉笋蕨菜、佛手莲蓬金卷,花菇鸭掌,百花菜心,山珍大叶芹,以及糯米翡翠糕,皆是盛在精致的白瓷小碟子和小盅子里,却并不显得零碎,彷彿是专生为了配合她的胃口一般。

朱祁钰舀了一碗稠稠的红豆膳粥,吹了吹气,似乎是和平素一般,打算要亲自喂她喝,却被她兀自伸手接了过去,不着痕迹地驳回了那向来自然而然的亲密代劳。

“我自己来。”

她眉目平静,接过碗,眼底没有一丝的波澜,极轻的声音里蓄着极淡然的拒绝,颊上始终是一片缺乏血色的苍白。

那一刻,朱祁钰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手指,沁骨的冰凉,不觉有些错愕了。他没有料到,她的冷淡会来得那么快,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可以醒过来,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其他,也没必要计较。轻轻收回手,他看着她那漠然而无神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闷闷的感觉无形的蓄积在胸口,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似乎是留意到了他那转瞬即逝的稍愣和失落,素衣垂敛着眼,听不出情绪地开了口,举箸夹了一块糯米翡翠糕搁在他碗里,“你也吃些东西罢。”她知道,以他的性子,必然是她睡了多久,他便就在一旁陪了多久,定然也是好几日不曾进食了。

“嗯。”他应了一声,压下眼底汹涌却无处宣泄的暗潮,无力地阖上眼眸,悄悄地溢出一声无声的叹息。等到再睁眼时,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朱祁钰,即便难掩疲态,却也仍旧温和优雅,举箸静静地将那块糯米翡翠糕送入嘴里,舌尖辗转的明明是甜味,可却无端衍生出一丝令人几乎不察的苦涩。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相对无言地用膳,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得到,她已经用疏远和冷漠将自己封闭在没有人碰触得到的蛹中,并在四周筑起厚厚的墙。

如今,她不仅是不再正眼看他,似乎已经是不打算再看他了罢。

素衣一直垂着头,吃得很慢很慢,看得出,尽管她的确是在很努力地吃着,可是却味同嚼蜡一般,重复着缓缓咀嚼吞咽的动作。朱祁钰也吃得很慢,似乎这几日的粒米未进对他而言不曾造成任何的影响,偶尔举箸夹菜的同时,眼却一直凝在她的身上。她一直垂着头,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她,视线不曾有过瞬息的交汇,就这么,他们一直吃到了卯时,一直吃到那一桌的菜肴糕点都已经凉透了,纷繁芜杂的问题在冲击着脑海深处,掀起千层浪,与其他的思绪杂陈着,在心扉之上回旋,却谁也没有开口。

一种透着些微尴尬的沉闷气氛凝结成了型。

卯时的更漏响了,清脆的声音,敲击着宁静的夜,也分别扣在了两人的心头,震荡了那近乎凝固的死水,泛起的一片涟漪将各自的思绪与心意绾作了一个结,。

“皇上,您该去上朝了。”她低垂着头,语气生硬也略显冷漠地出声提醒着,脸颊藏在幽幽的光影中,那显得生疏的一个“您”字,瞬间便将彼此原本咫尺的距离拉得远如隔绝到了千里之外。

他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没有做声,尔后,只是默默地起身,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背着身子更换了常服。

以往,他也会有这种近乎刻意捉弄的举动,非常乐意于看她即便是侧过头,还仍旧会赧然地羞红了脸的模样,可今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玩这种游戏了,而她的脸上也没有了赧色,默默的,似乎是视而不见,眼就这么无神地愣愣定在了一处,像个已经没有感觉的躯壳,整个神色显出一种极可怕的空茫。

更罢了朝服,他看着她漠然的背影,即使强抑仍旧让心不免倏地揪紧了,想要说点什么,可却没有合适的话语,末了,只好没话找话地开口:“朕已经交代了内侍,为你备了热水沐浴,你好好休息罢,莫要亏待了自己的身子…”

絮絮叨叨地,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声音越见小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去吻她,抚弄她了,如今,就连抱一抱她,或许也都成了一种罪过。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悄悄看着她,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心重新禁锢起来,上了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枷锁。他不知道自己需要花多少时间去除掉那些枷锁,扣开那道门扉,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便是要承担后果,所以,他只能逼着自己从她身侧擦过,不能回头看她,只平静地留下一句话,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朕上朝去了。”

殿门轻轻地打开,复又关上,素衣放下手中的象牙箸,手腕上那冰冷的玉镯滑了下来,扣在紫檀木的桌面上,闷闷的一声响。她漠然地看着那玉镯,看着它在手腕白皙的肌肤上掠过一道淡青的影子,浅浅地,竟显出几分妖异之感。那血丝嵌在石纹中,翠绿映着殷红,那么清晰地绕成一条宿命的脉络。手指轻轻抚过那只玉镯,只觉得那么那么凉,冰水一般没有温度,流过她的手指,血脉,浸透了心扉,蹂躏出难以抑制的疼痛。

这是他的命镯,一旦镯子里那血丝转为白色,便是他死去之时,七哥在她的眼前饮剑自刎,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知道与生命中极重要的人一世别离的滋味。七哥死了,可七煞星并未陨落,也就是说,七哥并不是七煞!她开天眼所看见的一切有误!那么,究竟谁是七煞?谁会危及朱祁钰的性命?谁是乱世之贼,会倾颓这三千里大明疆域?

她不知该要如何去追溯曾经的执着,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线,凌乱地交错着。她曾经误解七哥就是七煞,或许,七哥正是因此才动了自刎的念头罢。然而,一直以来,她都牢牢记得自己的选择,不管七哥是不是七煞,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她都不能随他走,只能选择负了他。然而,在朱祁钰的身边,从原本的一心为天下,到了如今,她已说不清自己究竟对他怀揣着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他亲吻她,爱抚她的时候,无数次,她总会想起七哥,便硬起心肠拒绝,看他失望落寞的样子,心里一阵又一阵惴惴的感觉。

这是一段老天安排的姻缘呵。孽缘的必逝,莫非是为了成全这段姻缘么?用一个男人的死,成全另一个男人,这分明就是挖肉补疮呵!可是现在,她该要如何面对这段姻缘?她该要如何面对这个深情如许的男人?

死,对自己而言,并不见得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可是,最痛的莫过于亲眼见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逝者如斯,生者却只能无奈。

这样的痛,她不愿再尝,永远不愿!

所以,即便是自己穷途末路,众叛亲离,她也绝不会让朱祁钰死去!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她那么真切地知道——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人!

自大明与瓦剌数个月来频频交战,蒙古各部族皆深受其害,也失去了通贡和互市的好处。原本,入侵大明就是在也先的授意之下所进行的,就在也先率兵进攻大明京师之时,可汗脱脱不花所率的军队并未入关。如今,眼见战火纷飞,边境再无宁日,不仅没了好处,还反倒引来大明的敌对,脱脱不花对也先的不满也日益加深,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受战火波及的各个部族怨声载道,脱脱不花也越发焦躁不安,左思右想了好几日,他终于决定与大明重修旧好。

也先得知了此事,心里也渐渐不安起来,隐隐也有了议和的念头,可又觉得自己如此求和,实在有些耻辱,便私下授意阿剌知院遣来了使者,献上贡马,试探大明对其的态度,想要与大明议和。

早前,瓦剌的所谓使者中总是不乏来瞷虚实的细作,闰正月其间,叛阉喜宁惨遭凌迟而死,锦衣卫又在阳和城外擒杀了小田儿等人,也先所派出的细作已是被逐个翦除。这一次来访的瓦剌使者入京拜谒景泰皇帝朱祁钰,将阿剌知院的意图说明之后,朱祁钰的心中就有了谱。

也先在盘算着一些什么,朱祁钰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两国交战,士卒战的是性命,将帅争的是谋略,而君王,比的就是谁更有城府心机。朱祁镇被救回来了那么久,也先竟然还能厚着脸皮时时声称朱祁镇身在瓦剌,有机会再“奉上皇归”,不曾走漏了半点风声,可见,必然是有所阴谋,才会有这般举动的。大明如今并没有非议和不可的理由,倒不如先拒绝,两相对恃之下,试试也先的诚意,也探听一下瓦剌究竟有何谋算。

打定了主意,朱祁钰命人厚赏了阿剌知院,但回话的态度十分强硬,声称也先挟诈,义不可从,若是想要议和,待瓦剌各部撤兵北归之后再行商议也不迟,倘若瓦剌不从,大明便是不惜血战!

午间宴席之后,命人安顿好使者,朱祁钰寻思着隔日便召于廷益和王直等人商议此事,兀自抄御花园的小路回了独倚殿。

初夏的晌午,已有几分酷暑难耐,热浪滚了又滚,就连池塘里的红鲤也似乎是乏了,卧在水底下,连尾巴都似乎懒得摆一下。殿门前的檐上,殊颜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倚着柱子,低着头看那树荫间洒下的点点细碎阳光。她眼睛半睁半闭着,看起来有些困顿倦乏,似乎快要睡着了。直到侍卫们跪拜的声音隐隐传入耳中,她才发现朱祁钰回来了。

“姐夫!”

殊颜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迎上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眉眼间全是讨喜的笑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坐姿有什么问题。毕竟自小生活在长白山,京师的初夏虽然并不算十分炎热,但,对她而言,仍旧是有些不适应的。

“她呢?”朱祁钰淡淡一笑,看着殊颜热得发红的脸,知道她不适应这样的天气。这么说来,那么“她”必然也是受不了这天气的,却一直隐忍着,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满,更不曾向他抱怨过一个字。

虽然朱祁钰只问了极简洁的两个字,但殊颜知道,他言辞中的“她”除了素衣,不会是别人。“衣姐姐用过午膳,已经睡下了。”她俏皮地吐吐舌头,仿似自己做了件多么不得了的事,狡黠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向他邀功:“我见你还没回来,有些不放心,便在这里等着。”没错,是等着,等着他检验成果,兑现承诺。

朱祁钰挑起眉,想是的确被她这模样逗得乐了,可仍旧是刻意凝着脸,唇角微微有了几不可见的笑纹。“天气热,你也回房去休息休息吧。”他应了一声,举步往前,似乎对殊颜垮下的脸视而不见,直到推开殿门之前,才回过头,极低地开口,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过,这时刻,去蜜味斋喝点冰镇梅子汤什么的,消消暑,也没什么不好。”

朱祁钰这话对殊颜来说,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素衣的胃口一向不太好,平素吃得不多吃得不多,他不在身旁时,她就更是有些草草敷衍。近日以来,她虽然没有害喜,但最近胎动频频,腹中的孩子时不时地踢她,晚上休息得也不算好,只能趁着午后多休息一下。

早前召见瓦剌来使,他便对殊颜许下承诺,只要殊颜能让素衣用过午膳之后好好休息,他便让晁天阙安排她出宫去,玩到晚上才回来。

殊颜一听这话,可乐得不行了,原本撅起的小嘴笑得咧开,急忙回了句“谢谢姐夫”,立马就提起裙摆往外跑。

朱祁钰轻手轻脚地推开大殿的门,一进大殿,只见床榻边有个宫娥正在为素衣摇着扇子,见他进来了,那宫娥正要跪下行礼,却被他制止了。毕竟是郕王府中带进宫的下人,他使了个眼色,示意那宫娥噤声离开,宫娥立马就会意了,极轻地搁下手里的扇子,出了大殿。

朱祁钰顺手拿过那把扇子,坐在床榻边,细细地为素衣摇着扇。虽然有些热,可她睡前仍是不忘用那绣有五彩云纹的被衾覆着自己的腹部,细细地护住腹中的幼小生命。他轻轻摇着扇子,看凉风轻轻抚过她静谧的睡颜,吻动着额前细碎的发丝,瘦削苍白的脸许是因为闷热,透着点点红晕,晚霞似的。她的一只手臂搁在被褥之外,长长的裙摆掩不住她那褪了罗袜的脚。那双脚并没有缠过足的痕迹,大明自太祖以来,便一直有禁令,不允那些贱民女子缠足,素衣生在关外,虽然不曾缠足,但仪态涵养却是不输那些书香世家的女子,即便没有缠足,那脚看起来也仍旧秀气细致得恍如白玉雕琢而成,格外诱人。

朱祁钰心念一动,几乎想要伸手细细抚摸她的脚了,可又怕动作太大惊醒了她,只得作罢。有些热烫的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感觉她的手指还是那么冰凉地,即使在这酷热的季节,也仍旧不例外。

她来自长白山,听说那里是长年冰雪覆盖之处,然而,对他而言,那地方实在太过遥远了,从没有机会涉足,只能在梦萦中遐想那冰雪的圣洁天地。可是,也大约只有那样清澈洁净之地,才能孕育出如此冰雪剔透的灵秀女子吧。

看着她这静谧的睡颜,他颇有些矛盾,一方面,担忧她又像上次那般,一睡便是睡了四日,急得他几乎乱了方寸,可一方面,他又希望她睡着,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她好好休息,更是因为自从风湛雨死后,她便不再与他过分亲近了,就连用膳之时,也不再像之前,任由他抱着,而同榻而眠的时刻,就更是再也未曾有过。他不敢轻举妄动,怕伤了她腹中的孩子,更怕伤了旧伤未愈的她。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能靠她这么近,就这样静静地痴痴地看她,看这个执着倔强,却又令他不得不疼入心坎的女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确定,她是属于他的!有时,他睡在榻上,夜里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坐在床榻前看她的睡颜,一看便是个把时辰,像是欣赏一件珍宝,越看越觉得淡雅宜人,半分也不觉得累。

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稳,轻轻动了动身子,并没有醒过来,可那原本盖着她腹部的被衾却轻轻地滑了下来。

朱祁钰掀起被衾,打算再给她好好盖上。虽然天气闷热,可是她天生体凉,容易受寒,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孩子就该要出世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受寒伤了身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就在他掀起被衾覆上她肚子的那一刻,她的肚子突然动了动,似乎是肚子里那个顽皮的小东西,兴奋地伸了伸脚,不偏不倚,刚好就踢中了他的手。

忍耐不住,他伸手轻轻覆住她的肚子,胎动就这么时有时无的,他也舍不得缩回手,一边感受,一边在心里思忖着,猜测她肚子里头的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若是女孩,想必一定如素衣这般粉妆玉琢,飘逸脱俗,可若是个男孩,那——

他正想着,不觉又是一阵胎动,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许是蜷得太久了,急着想要活动筋骨,一个不留神踢得狠了,弄得素衣不由轻轻地嘤咛一声,即使睡梦中,秀眉也微微蹙起,眉心也挤出了几缕褶皱。

朱祁钰心里突然浮起奇异的感觉,放下扇子,俯下身子,脸轻轻地贴在她的腹间,感觉到她腹中有另一个小生命真真切切的存在,还有那极轻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撼动着他的每一分知觉。

“你这小家伙,不准再折腾你娘了,白天也踢,晚上也踢,都没让她好好休息过!”他无法想象肚子里有个会动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可直觉却认为那绝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他虽然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充满了期待,可是却更加心疼孕育着这个小生命的瘦削女子。两相对比,高低立见,他颇有些不满地眯起眼,盯着她的肚子,眼神犀利地一点也不似在开玩笑,极轻地警告着里头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你若是再踢她,等你出世了,朕一定狠狠揍你的屁股!”

这样的言辞,换作是普通人,定然会说完便笑得前仰后合,慨叹自己竟然会威胁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可他却是极认真的,表情也分外严肃,一点也不在意这样稚气的言辞竟然出自袖卷江山的大明帝君之口,大有说得出便做得到的意味!

那小家伙想来也是聪明且识时务的,一遭威胁,立刻地便不动了,也不再踢她了,安安分分地,似乎知道他是个一言九鼎说揍就揍的惹不起人物!

“这才乖!”他满意地点点头,隔着衣衫,轻轻吻了吻她肚子,这才将软衾给覆上。

他抬起头,准备摸过扇子继续给她扇凉,不像却正好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顿时楞住了。他不确定素衣是不是听见了他方才所说的话,有些尴尬,脸自己那一惯的笑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了,黑眸深处却明亮得有些异常。

“回来了?!”她明知故问,没话找话,不想让他觉得尴尬,只假装对方才的一切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挣扎着想要立即起身,可硕大的腹部却妨碍了动作,

“嗯。”他应了一声,见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赶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暗忖了稍许,忆及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自己也忍不住好笑,只好干咳一声,掩饰着自己那想笑却有不好意思笑的表情

“瓦剌形势如何了?”坐起身子,素衣只觉得小腿似乎有些痉挛般的疼痛,伸手像揉揉,可又弯不下腰。若是他知道她小腿疼痛,却又揉不到,他必然会不分尊卑地代劳,而这样亲密的动作只会让彼此的相处更尴尬,素衣便轻轻咬牙,宁可忍着。“阿剌知院派来的这使者,是议和的么?”早先听说有瓦剌使者觐见,她便寻思着是这么回事,而他接见之后更是设下宴席款待那使者,想必也就是意料中的情形了吧。瓦剌境土毕竟荒凉,各部族四分五裂,可汗脱脱不花权力有限,自然比不得大明山南水北,富庶强盛,明君在朝,若是打起持久战,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议和。

“再狂妄的野兽猛禽,碰多了钉子,自然也就跋扈不起来了。”朱祁钰不经意的一侧头,望了望素衣,微微牵了牵唇角,表情有些似笑非笑,眼眸中的睥睨与不屑显而易见。“他要议和,大明便偏偏暂不议和。”

正说着,不觉殿门之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只听门外传来那打扇宫娥的声音:“启禀皇上和贵妃娘娘,皇后娘娘那边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请贵妃娘娘午睡之后,到坤宁宫去坐坐,叙叙家常。”

“皇后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请你过去?她与你有什么家常可叙?”朱祁钰并不急着回话,那双似是被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深不见底,那么明显的揣测,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瞥了瞥素衣,见她也是不明就里地蹙着眉,心里便是有了谱。不等她回答,他兀自笑了笑,抓过一旁的素色云纹织锦襦衫,替她披上,应了殿外那宫娥的询问:“下去吧,回她话,就说杭贵妃过一会子便去。”

“也好,午睡之后,走一走倒也无妨。”穿好了襦衫,近日一直神色肃然的朱祁钰,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几分戏谑,唇角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笑意,眉眼辗转间,是猎豹蓄势待发的气势:“朕今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陪你一起去叙叙那所谓的家常!”

螭蟠龙卧

“杭贵妃会来么?”

坤宁宫虽是皇后寝宫,可整个大殿的陈设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鉴于朱祁钰力尚节俭,所以,这寝殿之内除了钱皇后居住时留下的陈设什物,汪云慧几乎也就不曾再添置过什么东西了。此刻,她端坐在珠屏锦幛卷晶帘后的软榻上,穿着红素罗金龙百子卉方领女夹衣,马面裙上饰有裙襕,戴金丝的发间贯了一支翠羽妍花攒珠钗,两鬓插着云型掩鬓,显得她极为端庄贞静。尽管手里揽着《女诫》,可却显得心不在焉的,一见派去的宫娥回来了,她立刻忙不迭地询问相关细节。

被派去传话的是一直侍奉汪云慧的陪嫁丫鬟,名唤流鸳。这丫鬟是当日嫁到郕王府时,孙太后予她的,虽然相貌平平,年纪不大,却是个十足的乖角儿,极擅于察言观色,自有一番说不出的狡黠机灵。

“娘娘放心。”

对于“杭贵妃”,流鸳的心底是颇有些鄙夷的,虽然以往在汪云慧的面前,她并未有什么不妥不敬的神色,可言辞之间,提到“杭贵妃”时,便是连个下人该有的敬称也没有,不屑一顾可见一斑。“独倚殿里侍奉的姐姐回了话,说那女人正在午睡,收拾稳妥了,过一会子便来。”

“那就好。”汪云慧有些茫然若失地喃喃应了一句,只说好,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好,随手搁下《女诫》,眼前不由浮起了朱祁钰的眉眼,浮起他对杭贵妃的嘘寒问暖,极致柔情,心里一阵近乎麻木的刺痛。

倘若可以,她宁肯不与那杭贵妃打照面的,眼不见为净,互不打交道。虽然杭贵妃并不曾在她眼前有过什么恃宠的言行,可是,她心里还是会那般的不舒服。汪云慧呵汪云慧,再贤德再贞静,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女子,丈夫宠爱的是其他女子,她纵使再大度再宽容,也是无法坦然面对的,要不是上圣皇太后——

“娘娘,老身实在不明白,您是正宫皇后,妃嫔来坤宁宫谒见不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么?凭何要专程去请她,失了自个儿的身份?”一旁正在斟茶的是汪云慧的奶娘赵嬷嬷,似乎也对这事气不过,但,她毕竟见多识广,倒不敢像流鸳那般肆无忌惮,轻描淡写之间,便已将那共同的敌对给贬了个十成十:“若是在普通人家,那女人也不过就是个妾室罢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架子倒恁地的大!”

谒见么?

汪云慧苦苦一笑,手指顺势沿着榻上的丝垫子边沿轻轻抚触,手指凉凉的,心,也是凉的。那杭贵妃每日与皇上同进同出,同吃同睡,这样的恩宠,只怕是几朝几代都不曾有过了,哪有多余时间来谒见她这个空有名分却丝毫不得宠的皇后?再说了,杭贵妃受宠不久便有了身孕,言行举止又那般知书识礼,在皇上眼里,大约是如珍如宝地看待那个女子的罢,就连她身怀六甲,皇上也不曾召幸过其他的宫人,有这样的专宠便是宫里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

而这样的资本,她是没有的。

所以,谁也不知道,她这正宫皇后,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的。

流鸳听见了赵嬷嬷的埋怨,登时也来了劲,喋喋不休地开始数落起杭贵妃的不是来。“那杭贵妃,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出身,合家宴时见到娘娘,仗着自己大肚子,不行妻妾之礼叩拜也就罢了,竟然还一副冷脸,爱搭理不搭理的!都那么大的肚子了,还每日宿在皇上寝殿里,宠擅专房,不让皇上临幸其他人,什么余杭才女?分明就是个下作的狐媚子!”说着说着,越发的大声尖锐,越发的口无遮拦,连那些坊间粗俗的话语也不禁脱口而出了。

“谁是下作的狐媚子?!”

极冷的声音,突兀地就插了进来,汪云慧、流鸳以及赵嬷嬷等三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看向门外,却见一身宝蓝色金绣常服的朱祁钰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微微眯起的眼里翻涌着极少见的怒气,胸前的金丝团龙绣纹耀着日光,熠熠生辉,鲜活得宛如可以吞云吐雾一般。素衣一身素色云纹织锦襦衫裙,站在他的身旁,照例是低眉敛目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并未绾髻,只斜斜地簪着她的紫金凤钗,一身的装束看起来极致的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