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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灵动的眼儿衬着红艳艳的嘴唇,显出天真无邪的光晕,尤其是眉间那不知是用什么画出的殷红莲花,似乎能发出微微的红光,艳丽夺目,却也透着一分诡异。那小人儿一身白色的衣裙,如同壁画里观音座前的小仙女,近乎剔透的玲珑。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睁开眼,微微抿着唇,也不惊慌,反倒是挤出一个甜甜的笑,露出颊边的两个梨涡,煞是可爱。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小仙子一般的可人儿,闹不清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鬼,好半晌,才用尽所有力气,忍住那翻搅一般的剧痛,哑着嗓子挤出断断续续的四个字:“我…不…想…死…”

是的,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他的母妃,舍不得他的父皇,他宁愿痛,哪怕就这么一直痛下去也没关系!

他想要活,想要活呵!

“姑姑,这小哥哥说他不想死!”那可人儿退后一步,拉住“姑姑”的裙摆摇晃着,软软呢哝中带着哀求,“姑姑,你救救他罢,让他不用痛,也不用死,好么?”

那被称作“姑姑”的女子一身血红的衣裙,很瘦,却也很美,可是,那种美与那可人儿纤尘不染的纯净截然不同。她全身上下带着一种诡异的妖魅之气,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眼,仿似能摄人心魂一般。

“求你…救…我…”此时此刻,虽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有甚来历和本事,可似乎是被那可人儿的哀求所感染,他也本能地向她求救。

“救你?!”那红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细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这次径自蹲下身子,换了一副淡笑的面孔询问那个一脸担忧的可人儿:“丫头,你想救他?”

那可人儿垫起脚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他那满头汗的模样,童稚的小脸上显出了很认真的表情,就连那点头的动作也格外慎重,使得他那火烧火燎一般的心底突然没由来的一阵感动。

“可惜,但凭我一个人,没办法救他呢!”红衣女子挑起眉,兀自摇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他那明显失望的脸,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诡异,让人嗅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不过,丫头,你如果愿意帮我,我倒是可以试着救他。”她轻轻拍了拍那可人儿的脸颊

“真的么?!”那可人儿眼睛一亮,原本的沮丧一下子就消失了,登时有些急切地扯住她的裙裾:“姑姑,我要怎样才能帮你救这个小哥哥?”

红衣女子并不急得答话,反倒是站起身子,步履款款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以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光扫过他满是冷汗的脸,就像是得道飞升的仙人,在云端冷眼看着世人,看他们在爱恨嗔痴中翻滚,脸上的表情从容至极。片刻之后,她才开口,“你不想死,对么?!”

那烈火烧灼的疼痛感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汗如雨下,干涩的嗓子连话也挤不出了,只能咬住干裂的嘴唇,用最后的力气极轻缓地点头。

“若是丫头救了你,你的命便是她的了。”红衣女子微微俯下身子,靠近他那稚嫩的脸庞,声音倏地压得有些低,将这原本是出于仁慈与善意的解救,硬生生扭曲成了一场诡谲的交易。“以后,她要你怎样,你就必须怎样,你能做得到么?”

年少的他并不能分辨这所谓的“她要你怎样,你就必须怎样”背后所蕴含的谋算,并且,在这样的时刻,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事都来得强烈,来得重要,他再次点头,因那侵袭的疼痛而饱受折磨,已经濒临昏死了。

“你该要记住,倘若你日后做不到,想要反悔,我能让你活,也能再让你死!”红衣女子目光犀利如剑,透着杀意,说完了该说的,这才拉过那白衣的可人儿,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吐出一颗亮晶晶的珠子,而后,红衣女子步履盈盈走到桌案前,执起桌上那上好的黑胎哥窑茶杯,面无表情地将那早已经冷掉的茶水给泼到窗外,接着,她又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以尖细的簪头刺破他的手指,挤出几滴血,又在可人儿那白皙的皓腕上轻轻一划,那细致柔嫩的肌肤上立刻出现一道伤口,殷红的血如挣扎盛开的玫瑰般立即泉涌而出,沿着手腕缓缓滴入茶杯之中,溅起绚烂夺目的血花,那颜色红得妖媚且诡异。

片刻功夫,大半杯血在茶杯中摇摇荡荡,些微的血液甜香在空气中弥漫,那暗红的色泽似乎将杯上那金黄色的百圾碎也染红了。红衣女子的手指抚过可人儿腕上那流血的伤口,血便立即在肌肤上干涸凝结,仅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将那颗珠子放进茶杯里,她口中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小哥哥,你很快就会好的。”可人儿不顾自己手上那狰狞的伤口,抓住他那杯簪子刺破的手指,轻轻地吹气:“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就不痛了。”

她那稚气的言语和举动令他喉咙一紧,心坎蓦地一震,呼吸吐纳间,那血腥的味道似乎已经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躯体。怪异的是,他之前分明看到她的眉间有一朵殷红的莲花,可现在,那莲花却在逐渐变淡,最终,消失得全无痕迹。

红衣女子冷眼看着可人儿的举动,面无表情地将那杯血凑到他唇边,将那腥甜的液体喂他一口一口喝下。此刻,他全身正灼烧燎烤得厉害,那大半杯血如同是甘霖,丝缎一样缓缓滑过他的喉,琼浆玉液般甘美,缓缓地在他的体内蔓延,驱走了所有的疼痛和不适,将她与他的血脉纠缠混合,绾成一个永生难解的结。

尔后,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便又昏睡了过去,只知道自己醒了以后,复又看见母妃喜极而泣的泪水和父皇那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果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是,那个有着窝心言语和举动的小可人儿以及那个红衣女子却不知所踪,仿似是无声地来自风中,尔后又无声的消失,只与他有过接触,旁人竟然丝毫不知情。

或许,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怪异的梦吧…

病愈之后,他依旧在那院落中过着极简单的日子,读书,习字,学棋,画画,只是在发愣的时候,时时会想起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中,那个小仙子一般的可人儿和她的笑颜。

如果她的血真的能救活濒死之人,她或许真的是个谪仙吧…

日子过得快,转眼,除夕便到了。尽管他按照之前的承诺背完了《尚书》,可父皇还是没能留下陪他和母妃守岁。父皇要大宴群臣,要天子家宴,更重要的事,他这才第一次知道,父皇还有另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而他,因为母妃出身卑微,不仅入不了宫墙,更加上不了台面。倘若仅仅如此也就算了,可他还平白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上次的中毒,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警告,警告他不能痴心妄想夺得父皇的宠爱,警告他不能妄想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可天知道,他从没有想要去追逐那些浮华虚名。

生在帝王之家,从来便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悲哀。他被逼得不得不面对那些勾心斗角,面对那些明争暗斗,倘若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是个贩夫走卒家的孩子,这样,至少不会被囚禁一般藏在这宅院里,面对墙外广袤的天地,可望却不可及。

除夕之夜,那个生下不过数月便被册封为太子的兄长正在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父皇的宠溺与疼爱,可他却只能裹紧貂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清冷的寒月独自守岁迎新。夜间的寒风呼呼地吹,虽然雪已经停了,可他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母妃和侍奉的宫娥来劝了他好多次,他都执拗地坐着,死也不肯起身。

月亮照在积雪上,把周围衬得如同白昼,他的影子也被西斜的月光拉得老长,仿似在一夜之间,他便飞速地长大,生命中多了少年的忧愁和烦恼的痕迹。

他想,他绝不要像他的父皇那般,这一生一世,他只娶一个女子为妻,不论身份,地位,他只要她生下他的子嗣,无论是除夕守岁,还是中秋团圆,他都会陪在自己的妻儿身边,直到他死!

正思忖着,却不知几时,身边突然多了两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其中一个穿着那眼熟的一身红衣,还有那冷漠而妖异的脸庞,正是那救他性命的恩人之一。而另一个人,却并不是那救他性命的可人儿,而是一个眉眼温婉的女子,唇角始终含着笑。

原来,那晚的一切并不是梦!

“还记得那一晚,你和我的约定么?”红衣女子挑眉看着他,眼眸沉敛,视线锐利得如同要透过眼眸看穿他的心,唇角微微上扬,看不出她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丫头救了你,你的命便属于她。”像是为了提醒他,她复又将那交换条件给慢慢说出了口,言辞间,一丝的感情也没有。

他站起身,点点头,寒风虽然令他颤抖,可那小小的胸膛却不曾退缩。“我记得,也做得到!”

“很好!”红衣女子这才有了微笑,孑立的身姿在夜色中化作修长的剪影,在月光下尤显清瘦。“凤凰若是要涅槃,就必须先在地狱的业火中化为灰烬,尔后,才可浴火重生。”她示意一旁那眉眼温婉的女子将手中的碧□箫递给他。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住箫的一头,却发现那里似乎是可以扭开的。扭开那箫管,“噌”地一声,他竟然从箫管的剑鞘中拔出一把锋利的长剑来!

“你本该已经死了,可是却因为尊主的解救而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有违天体运行的。”眉眼温婉的女子掐指一算,尔后频频摇头:“再者,朱祁钰这个名字不好,你生辰命格属火,五行缺水,姓氏为朱,而朱为赤,赤为火。数火同燃,彼此相冲,凶煞难避,得另取个名才好避灾挡劫,受尊主的福荫佑护。”她扭头看了看红衣女子,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可惜尊主的姓氏也沾着火向——”

“让他姓风吧。”红衣女子接过话去,似乎是因为这个姓氏忆起了什么,脸上快速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既然五行缺水,就叫他风湛雨吧!风湛雨,这个名字倒是不错。”说着,她自怀中摸出一个面具递给他。

他接过面具,低头仔细地看,只觉得那面具色彩斑斓,却显出几分怪异,看不出是哭脸还是笑脸。

红衣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如当日她坦言能救他也能杀他,那种冰冷的眼光里盛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像是经历了太多,已经对一切厌倦,却有不得不强打精神继续:“我叫凤羽绯,从今日起,我是你的大师父!而你,戴上这面具,便是我的弟子风湛雨,取了面具,你依旧是大明的二皇子朱祁钰!今生今世,你誓死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的脸,不能让人知道你的秘密,哪怕是你的至亲也不行,明白了么?”

“明白了!”他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随即跪倒在地。当日跟着太傅学诗词文章,习四书五经,他也是这般跪着向太傅敬茶,今日,要拜师,跪倒也是没错的吧?!“弟子拜见师父!”

“这孩子倒真是乖巧!”那眉眼温婉的女子浅笑着扶起他,对他的乖巧聪慧赞不绝口:“我叫凤莫归,是你的二师父,以后,你若是想学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成。”

他重重地点点头,把玩着那对他来说还稍显沉重的玉箫和箫剑,止不住脸上兴奋的笑意。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如今,他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只要戴上面具,他便不再是朱祁钰,而是风湛雨,不需要再遵守那些皇子必须遵守的礼仪规矩。那高高的宫墙,能够束缚朱祁钰的双腿,却拦不住风湛雨的羽翼。从此之后,他要戴上面具,享受飞鸟一般的自由,做真真正正的自己!

可惜,他却不知,未来等待着他的,除了自由,还有普通人意想不到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丹焰托殊

她仍觉着痛,虽不像先前那般撕筋断骨,扯心裂肺,只是隐隐的抽痛,却也仍旧令她觉得难受,有一种冰冷感觉像是暗流,随着那抽疼感在四肢百骸里流窜。明明是酷热的七月天,房间似乎也是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也没有,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冷得发抖,好像身处寒九天气。

那种锥心刺骨的冷,冷得连身子也似乎是一下子就空洞了,心也随之变得空洞了,整个人似乎都往一个很空虚黑暗的地方跌去。她想蜷成一团,想要用手臂抱住自己,获取一点温暖,可是却全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她想要伸手努力抓住什么,可全身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只能这么任由自己往无底的深渊一直跌下去。就在此时,一双温暖的怀抱恰如其分地紧紧包裹住她颤抖的身体,一分一分熨帖着她的寒冷和空洞,把她从那暗黑的深渊中复又拉了上来,四肢百骸似乎都盈满了温热的暖流,寒冷瞬间便消逝无踪。

“她怎么会一直周身冰冷,瑟瑟发抖?!”耳边传来的是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有些哑嘎。“都昏睡了好几个时辰了,为何一点要清醒的迹象也没有?”

即使没有睁眼看到,她也可以确定,抱着她的肯定是他。只有他的身上才会有那种独特的气息,混合着墨香与麝香的味道。记得以前的什么时候,他曾戏谑地称自己身上这味道是“男人香”,可以迷惑人而不自知,现在想来,这味道倒真的如迷魂香一般,不知不觉就擒摄了她的魂魄,让她日渐沉迷于他的深情之中,越来越无力抗御。

“她体内有冰蝉子护身,体温自然会比常人低,如今身体虚弱,紫翾翎叶不能完全压制冰蝉子的毒性,觉着冷也实属正常,没甚大碍。”脉脉如流水一般的女声定然是殷心。她似乎是一边低笑一边说话,一如之前讥诮朱祁钰每每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生孩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如今定然是累坏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你也别这么犟,去休息会儿吧!”

“朕等她醒了再休息也不迟。”

他不肯妥协,平日里,不论什么事,他都能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就连朝堂上,那些臣子时时给他出难题,他也是面不改色,谈笑用兵,可为何只要是沾上与她有关的事,他就显得特别焦急浮躁,一点理智也没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只要她昏睡不醒,他就在一旁强捺着性子陪坐,死也不肯稍离半步!这个权倾天下的睿智男子,为何就独独给了她这冠绝天下的珍宠?

“等她醒了,你还会舍得休息么?!”殷心话语中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一语戳破他的借口。“罢了,我先去看看孩子,然后再去给她煎几副调养身子的药,等她醒了,你也就有事可做了。”这么不分尊卑的话语,似乎是把喂药的任务也一并早早地预先交代了,虽然是讥诮,可她的语气中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东西,似乎是赞善,也或许是羡慕。

一听殷心说要去看“孩子”,素衣仿似突然受了刺激,眼睫轻轻颤了颤,硬是强自撑起那似乎有千斤重一般的眼皮,睁开了眼。眼前是朱祁钰的脸庞。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脸色也不太好,可眉头却紧紧蹙在了一起,仿佛每一道褶皱间都绷着一根弦,稍稍舒展,那弦就会骤然断裂,显出了焦急与紧张。

“我的孩子呢?”虽然虚弱,可她一醒转之后,立即开口急急地追问孩子,眼皮却依然沉沉的,又酸又涩。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吧?

不知道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不像七哥?

孩子毕竟是她与七哥仅存的一切关联呵,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她还能让自己撑起要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念。如今,她真希望可以凭着孩子,再看见七哥,在忆起他的音容。手指上,永远残留着她触摸他面庞的感觉,那种契合,此生此世,只怕是再也不会有了罢。

朱祁钰见她突然醒了,久未休息的脑子竟然一时反应不不过来,只是怔怔地愣在那里。片刻之后,在殷心低低的笑声中,他才蓦然醒悟过来,理智重回脑中,脸上的焦急和紧张被一种喜出望外的神情所替代。“兴安,快让乳娘把孩子抱过来!”他高声唤着门外的心腹内侍,自己却俯低了身子,径自细细地亲吻着她汗湿的脸颊,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小心翼翼地轻吻,一个一个,印在她的颊间,也将他的珍视与感动满满印在那无形的痕迹中。

素衣闭上眼,努力地一点一点凝聚着力气。她的身子太过羸弱,身形太瘦,殷心怕她生产之后没有奶水,就早早地嘱咐朱祁钰找来乳娘,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如今看来,果然是堪称有先见之明的举动。以她现在的模样,别说是喂饱孩子,就连自己都是有气无力。那一刻,她突然油生了一种愧疚,只觉得自己实在没用,连养孩子这种普通女人都能做的事,自己也似乎是做不好。

作为一个女人,她实在是很失败!

不多会儿,没见到乳娘进来,倒是殊颜抱着一个赤红锦缎的蜡烛包进来了。殊颜一脸兴奋却又小心翼翼的表情,把赤红锦缎包裹着的孩子递给了朱祁钰。孩子已经被乳娘喂得饱饱的,现下睡着了,朱祁钰一抱过孩子便是止不住地笑着,侧坐在床头,知道素衣双手无力,便把孩子抱给她看。

“是男孩还是女孩?”素衣想要抱孩子,可是双手软得连抬起来都困难,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心里既是酸涩,又是甜蜜。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为皇上生了一个麟儿!”朱祁钰还没来得及回答,倒是一旁的兴安嘴快,乐呵呵地道着喜。“瞧瞧,咱们这小殿下长得多漂亮呀,眉清目秀的,和皇上长得真像!”他一边说,一边凑到朱祁钰身旁,看那个小娃儿的模样。

“像个屁!”殊颜听了兴安讨好的话语,实在忍不住了,不禁埋下头,用极小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这个粉嫩的小娃儿有着颇为古怪的头形,一颗小光头显得比例过大,一丝头发都没有,鼻子扁平,双颊有些浮肿,看起来也是怪怪的,哪里有半分漂亮的影子?而且,这小娃儿刚生出来的时候,半睁着充血的眼睛,浮肿的眼睑,只是哇啦哇啦地哭,像只小猴子似的,一点都不白胖可爱,让原本满怀期望的她不免有些失望!难道,七哥那面具下的面容就是长得这副模样么?

虽说有以貌取人之嫌,可她仍旧不免有些感慨,如果真是如此,衣姐姐真的很缺乏看男人的眼光呵!朱祁钰明明样样都强,可衣姐姐偏就不喜欢,这是什么天理?

可是,朱祁钰的反应却很是奇怪。这个小娃儿刚出生时,他就这么抱着,显得很震惊,久久不说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让人几乎要怀疑,他会不会伸手突然把这小娃儿给一把掐死!就在她寻思着随时冲上去抢过孩子时,朱祁钰竟然轻轻地用额头蹭了蹭小娃儿嫩嫩的脸颊,木然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欣喜的表情,抱着孩子,怕轻怕重却又舍不得给别人抱,简直如同对待珍宝一般爱不释手!不仅如此,这个小娃儿也很奇怪,只要朱祁钰抱着他,他便就不哭了,安安静静地睡着,若是换了别人,谁抱都不成,照样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后来,他在乳娘那里吃了奶,慢慢地睡过去了,她才有机会多抱了一会儿,也才渐渐有了做小姨的感觉,失望稍稍褪去了些。不过,兴安这家伙真是睁眼说瞎话,这么丑的娃儿,哪里像朱祁钰来着?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再说,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朱祁钰的,怎么可能长得像朱祁钰?

这兴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拍马屁偏偏拍在马腿上!

殷心离殊颜较近,听见了她这粗俗的话语,不悦地伸手偷偷拧了她一把,作为警告,痛得殊颜呲牙咧齿。“四儿,你去看看尚膳监的粥备好了没?”殷心知道殊颜是个常常帮倒忙的人物,便使了个眼色,支她出门去,不让她在这里添乱。殊颜撅着嘴,不情不愿地看了殷心一眼,这才出去了。

即便这个孩子不是朱祁钰的骨血,可只要他爱屋及乌,对素衣好,对孩子好,那便就够了,不用去追究表象之下的真实是什么。看看,他们如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谁又看得出其中有半分不妥?

“素衣,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可爱?!”那厢,朱祁钰并不知道殊颜的所思所想,只是径自抱着孩子给素衣看。虽然那小娃儿如今的模样还看不出长得像谁,可在他的心里,这个孩子就是全天下最可爱,最漂亮的孩子!

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素衣为他生的儿子!

那小娃儿正闭着眼,睡得好香甜的模样。素衣突然觉得有些湿润,感动的泪水在缓缓汇聚着。她颤抖的伸出手,轻碰那张小脸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蛋,那小娃儿皱了皱嘴,给了她些许回应,尔后,突然张开嘴,不偏不倚恰好含住素衣的手指,轻轻地吮吸,搞得兴安又是一番大呼小叫的恭维。

他那极其自然的一句“咱们的孩子”,令素衣霎时几乎忍不住翻涌的泪意。“皇上打算为孩子取个什么正名?”她侧过脸,似是在自己儿子那粉嫩的脸上重温了风湛雨的音容笑貌,不敢再看,生怕再多看一眼,便会潸然泪下,再也止不住。

“朕早就想好了!他们这一辈应是‘见’字辈,达者,兼济天下,朕的儿子,就叫朱见济!”朱祁钰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几乎合不拢嘴,没有发现素衣的异常。常人皆认为一旦取了正名,地府的生死簿上就有名字了,为了防止孩子夭折,会在周岁之后才正式为孩子起正名,所以,一般孩子出世之时,都只是取个容易上口的乳名,让孩子病痛少,易于教养。但他却似乎是没有那些迷信的忌讳。“素衣,你说这名字好么?”

达者,兼济天下。睿智通达的有才之士, 往往应肩负起普济天下利惠万民的重任,七哥虽然从没有说过这句话,可是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昭示着这句话。这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侠义之心感染了她,让她也怀着这样的心情,投身于这红尘俗世。而朱祁钰,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纠葛的感情,那么多无可奈何的抉择,以至于最后的生离死别!虽然只是为孩子取名字,可却折射出了所经历的那么多心酸悲苦,素衣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段过往,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她的心头。

久久没得到她的回应,朱祁钰以为她又晕过去了,终于将那胶着在怀中小娃儿身上的视线转回了素衣身上,却见她侧着脸颊望着床榻里侧,似乎是在有意逃避着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将孩子给殷心抱着,暗暗示意所有人都出去,这才复又坐回床榻上,很坚持地扳过她侧向床榻里侧的身子。

满脸蜿蜒的泪痕!

朱祁钰被素衣那双目紧闭,泪水却源源不绝的模样给震慑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见素衣流过泪。她就是那么倔强的女子,宁可用火煎熬内心,也绝不会在人前面前掉一滴眼泪,不管多么痛,只是自己咬牙硬撑,不肯呼一声疼,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就连“风湛雨”自尽身死之时,她抚灵伤悲直至昏死过去,也没有流过眼泪,可现在,她为何哭了?

她的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无法窥视的悲苦和酸涩?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么?

又或者,是因为风湛雨,或者,是他?

朱祁钰心疼地紧紧抱住她纤瘦羸弱的身子,薄唇小心翼翼地一一吮去她的泪。“怎么了?身子还在疼?!”明明能够隐隐猜出她哭泣的原因,可是自己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无力感使得他喉咙紧缩,只能很勉强地挤出笑,有些生硬地打趣:“是不是因为朕说过,这个怀抱只抱你一个人,如今你见朕抱了儿子,你这个做娘的便就忍不住哭了?”

她默不作声,依旧闭着眼,先是轻轻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侧过身子,可他却怎么也不让。

她不想在这种脆弱的时候面对他,这样,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裸呈在他的眼前,一丝一毫也逃不过他犀利的眼。周遭的知情的人都在劝说她,劝她接受他的情,为自己觅一个归宿,可是,她被他紧紧拥住,感觉到了他怀抱的温暖,却不知道该要怎么过自己这一关。或许,这一世,老天给她安排的本就是一段锦绣良缘,能够遇到深情的他,真的是她的福分,可是,她却是如此地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最近,她时时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七哥的面容时时与眼前的他重叠起来,像是一种蛊惑,又像是一种告诫!那些想要淡忘的,为何却一日复一日的,越来越清晰可见?那些想要忽略的,为何会凿凿刻刻一般,越来越铭心刻骨?!

她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糊涂了!

“素衣呵,我说过,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一切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唇间,灼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肌肤,那种燎燎的感觉像是一种纠葛的疼痛。这种表白,完全摒弃了身份地位,甚至责任,剩下的只是彼此之间暗暗涌动却无声的情意:“你知道么,我最怕的莫过于你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样,我会觉得你不信任我,作为一个男人,我感觉无所适从呢。”

素衣睁开眼,盈盈泪水迷糊了眼,却能无比清晰的看清他那深邃双眸中闪烁的动人深情。

她该要怎么说?

她该要说什么?

此时此刻,她忽然五味杂陈,什么也不知道,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他的眼神那么地像七哥,甚至连他的口吻,语气,也都那么像那么像!明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呵,为何会给她如此奇怪的感觉?

这一切,是因为她的幻觉,还是因为七哥的魂魄附在他的身上了?!

其实,她宁肯相信,朱祁钰给她这种熟悉感是因为七哥的魂魄附在他的身上,虽然这想法荒诞不经,但,至少不会让她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罪感和内疚感。可是,她心里却很清楚,她不过是在企图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只要是借口,永远都是用于自欺欺人的。她不想再对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七哥,这一世,生是风家人,死是风家鬼,她已经欠了七哥那么多了,还要再欠他什么?她对朱祁钰动心,本就已是大错特错,若是这样下去,连理智连同身体也对他投降了,下一世与七哥再相遇,她哪里还有脸说什么相知相守,不离不弃?

她哪里还有脸再见他?

狠狠地闭上眼,她不看那双神似七哥的眼睛,也不看他那深情的面容,更拒绝听他那令她心弦颤动的言语。她不能接受他呵!

是的,她不能!

绝对不能!

殊颜被殷心给赶出了独倚殿,一路往尚膳监走,嘴里不满地嘀嘀咕咕,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她知道,姐夫虽然不介意做个现成的父亲,可是,这孩子毕竟不是他的骨血,要是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举手投足,身材样貌越来越像七哥,衣姐姐该要如何自处?若是再让这个孩子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的生父为何会死,知道了他们三人之间纠结的感情,那么,又会是怎样混乱的局面?届时,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呃,好像想的太远太飘忽了,那些事,现在还没影呢。不过,姐夫也真是的,整日总有那批不完的奏折,进展慢得像蜗牛爬,老半天也没见什么成效!他难道不明白么,刀斩乱麻须得快,以免夜长梦多?!可是,他却那么悠哉游哉,漫不经心的!

呵!真是皇上不急,四儿急!

都说,烈女怕缠郎嘛,要是姐夫能多些时间腻着衣姐姐,多说些甜言蜜语,多做些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事,衣姐姐还能不心软么…不过,衣姐姐那种冷性子,似乎对甜言蜜语之类的往往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不然,让姐夫霸王硬上弓,逼衣姐姐就范…嗯,这个办法好像太不尊重衣姐姐了,略过…嗯,再不然,让姐夫也学学七哥那样企图自尽…还是算了,这个办法根本就是没事找抽…或者,可以从那小猴子似的小娃儿身上下手…

她奸诈地嘿嘿笑着,似乎已经看见了好苗头,兴奋之余,贸贸然地飞起一脚,将路边的碎石子踢得老高,一下子就射进了花丛中。

“哎哟!”

那碎石子似乎的打中了,只听那茂密的花丛里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害得她那提起的脚僵在空中,放不回地上。只听见花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地,一个小小的身影扒开了花丛,钻了出来,而殊颜这副脚还没放下的拙样,正好被当事人抓了个现行!

“大胆,你竟敢用石头打本宫的头!?”那小小的身影捂着额头,表明那里便是石子击中的终极目标,明明是奶声奶气的言语却非要装作一本正经,令人忍俊不禁。“看本宫让人抓你去打板子!”

“你是——”殊颜放下脚,眯起眼打量着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小男孩很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在这宫里,就连她的皇帝姐夫都不曾骂过她大胆,可眼前这个小家伙,架子竟然端得比她那姐夫还大,真是找死!小小年纪,就以玉衡、金簪束发,再看看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沾着泥土和草屑,几乎都看不出那赤红的锦缎上绣着的是团龙纹章了,在这宫里,自称“本宫”,而且有资格着龙纹服的,便只有——

“你是太子殿下?”殊颜咋咋舌,这才认出那个小男孩是谁。没错,他就是朱祁钰的侄子,太上皇朱祁镇的长子——朱见濬。只是,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故作严肃的小男孩和当日祭天大典上那个被吓傻的小呆子联系在一起。

“没错,正是本宫!”那小男孩把头昂得高高的,努力做出一副很目中无人的骄矜模样,可是却时不时地拿眼角偷偷地瞄她。

“嗯,很好,我肩膀上因为救你而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可你这堂堂太子殿下,居然就要拉我这救命恩人去打板子,真是狼心狗肺!”殊颜假笑着,上前一步,趁着四周无人,用手指狠狠地拧了一下他那嫩嫩的脸颊,直拧得他大呼“好痛”!

没错,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可他现在这模样,哪里像是对待救命恩人?喝,还扬言要抓她去打板子!?也不把罩子放亮点,她是谁?她可是长白山烟罗谷的“小阎罗”,鬼见愁似的人物,谁敢打她板子?“麻烦你现在就打我的板子!”直把那粉嫩的小脸拧得红红的,她才住手,恶趣味地笑着,一副刻意挑衅的模样。

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定律呀!她尹殊颜虽然是只常被大鱼欺负的小鱼,可眼前这个小家伙分明就是虾米,她不欺负他,欺负谁?

“你!你!”朱见濬向来都是天之骄子,几时见过像她这般放肆且蛮不讲理的人,当时便给吓得怔怔地。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捂着被拧红的脸,怯怯地问:“你的伤还疼么?”他没有忘记她当日飞扑过来为他挡的那一剑,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很痛吧?方才,他其实是想做做样子,吓吓她,可她竟然完全不怕他,竟然还伸手拧他的脸颊。皇叔宫里的宫娥都是这么恶霸么?

或许,也只有这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的宫娥,才敢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挺身保护他吧?!

“托太子殿下的福,我暂时还死不了!”殊颜没好气地瞪他,不想再和他磨叽下去,盘算着直接越过他这拦路的虾米去尚膳监。这小家伙笨头笨脑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长大以后,说不定会像他老爹朱祁镇一样傻,还说是姐夫的侄子呢,瞧瞧他,哪里有半分姐夫身上的英俊深情?!呃,真想一巴掌拍飞他!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奋不顾身地飞扑上去救他!“不过,你要真抓我去打板子,那我痛不死也肯定会被活活打死!”她埋怨着,又想伸手去拧他的脸颊,可见他脸颊上那么清晰的指印,似乎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就作罢。

朱见濬看着她圆圆的讨喜的脸,眨眨眼睛,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又不好意思说。他一直以来都在询问侍奉他的内侍,想知道她是哪个后妃宫里的宫娥,然后去讨到自己宫里来。可最终,却得知她是皇叔独倚殿里最得宠的宫娥。这几日,他都躲在独倚殿附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遇到皇叔,问皇叔讨人,可皇叔的贵妃好像是要生孩子了,皇叔忙得连人影也看不见,直到今天,他悄悄躲在独倚殿外,才有机会见到她!不可不说是好运!

“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本宫求皇叔让你到端敬殿来服侍本宫,你说好么?”终于,他鼓起勇气,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充满期待地仰头看着她,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打算。“你放心,本宫不会打你板子的!”

殊颜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么一说,登时惊诧地张大嘴,那大张的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端敬殿,那不是东宫太子所居的端本宫正殿吗?朱见濬为何要她去那里?而且,还是去服侍——最重要的是,在姐夫的地盘里,她可以顶着宫娥的身份大摇大摆,为所欲为,可是,出了姐夫的地盘,那可就难说了!

这不是打不打板子的问题,这是能不能逍遥自在的问题!

约莫半晌,殊颜脸色发青,像是大白天里见了鬼一般瞪着朱见濬,整个表情说不出的扭曲,只想要尖叫,可最后,嘴唇里硬是挤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不好!”

世事难料

殷心小心翼翼地抱着朱见济,轻轻哼着歌谣,在偏殿里来回踱着步。这小娃儿方才明明吃饱了睡着了,可是朱祁钰一将他交到她手中,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复又醒了过来,一直扁着嘴咿咿呀呀的哭闹着,既不肯吃奶,也不要乳娘抱,仿佛会认人似的,非要殷心抱着走来走去,哼歌哄着,才肯消停一会儿。好在殷心耐性足,比这小娃儿更难缠十倍的病人也见过,眼见着这小娃儿如此可爱,也就乐得抱着哄着。

“心姐姐,这小娃儿醒了?!”不一会儿,却见殊颜推门进来,见殷心正在哄着朱见济,便一脸新奇地笑,凑过来便伸出手:“来,让我抱抱他试试。”

殷心冷眼看着她,久久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要将孩子给她的动作。殷心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可是温和的人往往有着犀利透彻的眼神,那种眼神平日里并不轻易显现,可是此刻,她的眼中却如此分明地闪烁着这种光芒。

殊颜那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因她的冷眼以对,显得有几分尴尬。“心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她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殷心的表现太过于奇怪,一时之间,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扭曲了。

“师父,你的幻术纵然是炉火纯青,足可以假乱真,可是,却还骗不过我的眼。”殷心抱着朱见济,接连退后了好几步。站在两丈开外之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殊颜”,脸上毫无惧色。她跟随寒霜渐学艺的时日最久,对寒霜渐的本事也最为知根知底。医者往往心细如丝,自然能注意到平日被众人都忽略的微小细节。方才,寒霜渐扮作殊颜的模样,一进门,她便觉察出了不对劲,心里立刻有了警觉,再留意“殊颜”的言行,心里便更加笃定了。“我早知你是不会放过这个小娃儿的!”

以自己师父那性子,既然能以计谋使得素衣与风湛雨决裂,留在朱祁钰的身边,如今,又怎么可能放任风湛雨的骨肉留在这皇宫内苑中,任凭其惑乱素衣的心?她早知道师父会寻觅时机来带走这个小娃儿的,却没想到,师父消息如此灵通,杭贵妃产子的消息尚在内廷传播,他便已经不知不觉地潜进宫来,打算要将孩子带走了。

寒霜渐知道自己的幻术已经被识破,随即便褪了幻术,索性显出本尊。

他不着痕迹的往前逼近了几步,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神态看来斯文淡定,泰然温文中蕴藏着浑身的书卷气儿,带着几分欺骗世人的味道。“殷心,为师也是为了素衣好,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始终是个祸害,倒不如交给为师!”要成大事,未雨绸缪必不可少。这个孩子虽然将得到了朱祁钰的承认,但毕竟不是朱祁钰的骨血,他日长大成人,必然位高权重,成为祸害是迟早的事,倒不如早些除了去,以绝后患。

“师父,你是不是为了素衣好,殷心自然知道。我不管您与凤莫归之间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但是,切不可把上一辈的恩怨强加于下一辈身上!如今,风湛雨已死,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必要赶尽杀绝?”就在他往前进逼的同时,殷心又不动声色地旁侧退了几步,让彼此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丈左右。祸害么?在师父的眼中,只要是与他的谋算相悖之人,便全都是祸害罢!而祸害的下场便是早日除去!“这个孩子是素衣的,理当留在她身边,谁也抢他不走!”她悄悄垂头看了一眼朱见济,只见那个娃儿睁着眼,好奇地看着她,似乎完全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危险,这倒让她心里不免一叹。如今,她可要想办法为素衣保住这孩子才是,说什么也不能任他落入师父的手中!

寒霜渐眸中厉芒乍闪,薄唇有些不悦地抿成了直线,冷冷睨视着殷心,似乎是不打算再继续纠缠下去,可言语仍旧是轻描淡写:“殷心,你真的要逼为师亲自动手么!?”

殷心悄悄估量了一番,要是她与师父动起手来,以她的修为,是决计抵挡不住的,而且,她怀里抱着朱见济,还得要时时兼顾这个小娃儿的安危,当然就更处劣势。“师父要动手便就动手吧,殷心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应该很清楚。”如今,硬来显然是极不明智的,只能依靠言语尽量地拖拖延时间,希望可以想到对恃的良策。心里有一股焦灼不自觉地燎了上来,可她却能做到面色平静如水,丝毫没显露出一丝破绽来。她展眉盈盈一笑,显得不甚在意,眸光流转间,明亮得透出难以捉摸的妖异:“我向来没甚见识,又拙劣难驯,向来不懂什么天下兴亡的大道理,我只知道,素衣为这天下牺牲的已经太多,师父若真的要带走这个孩子,便是铁了心想要逼死她!”

没错,素衣倘若没了这个孩子,便是断了与风湛雨的一切联系,风湛雨的死本就已经令她伤心欲绝了,倘若再失去孩子,她不敢想象,这对于素衣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毕竟,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骨肉也无法捍卫,即便捍卫了天下,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