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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有料到却不代表想不到,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多少都能猜到些了。

“你说吧。”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三个极简单的字却犹如飞雪漫天,即清且薄,瞬间便融化,不留一丝痕迹。

素衣黑亮的眸子,现出一点寒光,幽邃而凛冽。她推开大殿的门,刺骨的寒风凛冽而入,一时之间,大殿中就有了一种冰水浸没的错觉,仿若置身于严寒结冰的河流中,连思绪也麻痹了。

“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就像当初他什么也不曾告诉我一般。”伴着寒风,她的话就像是最神秘的咒语,滚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侵袭过来,冰火两重天的刺激,震得唐子搴只觉眼睛也微微刺痛着。尔后,大殿的门关上了,分不清是火被风吹熄了,还是火烧成了灰烬,风便停了,不知怎么的,一时就这样有了片刻的游离,他只记得,那淡然却也坚定的声音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倘若他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也从没有想过要独活。”

满地积雪,悄然无声,只有,一片皑皑素白。

素衣刚走不过半个时辰,朱祁钰便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许是没了那交握的手,他总觉得自己整个思绪都是飘飘忽忽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就像是失了线轴的纸鸢,一阵极轻微的风都能把他给刮到渺远的彼方去。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令他一阵又一阵的心悸。睁开朦胧的眼,他只看到床榻前似乎是站着一个人,可眼前却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是谁。

“素衣,素衣…”

他顾不上那么许多,尽管脑子昏昏沉沉的,却急急地唤着她的名,伸手想要去拉住面前的那牧户的人影,可手臂却出乎意料的软,似乎是连一点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不支地歪向一边。

那细微的呻吟一传入耳中,唐子搴便立刻掏了两根银针出来,照着朱祁钰头顶的百会穴和风池穴施针,朱祁钰这才觉得眼前朦胧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出宫找你师父去了,我受她所托,在这里看护你,寸步也不能离开。”见朱祁钰那绯红的脸色稍稍缓和了,神色也变得清明些了,唐子搴这才抹了抹额上浸出的冷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床榻旁边坐下。“你的两个师父神通广大,若是得知了这情形,应该可以想到办法救你的。”

朱祁钰看清了眼前人是挚友唐子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是力不从心。身子明明很烫,可却一点汗也流不出来。纵使苦笑绽在唇边,他的表情仍旧是贯见的沉稳,仿佛一尊雕塑,只眉间那极深的褶痕泄露了一丝掩藏不住的情绪。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罢。”

对于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除了苦苦一笑,的确是没辙了。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在他费尽心思让风湛雨这个身份在众人眼中“死”去,让素衣慢慢从伤心的桎梏中走出来,并转而接受他的时候,竟然会有这样的意外打破了一切的假象!

在儿子命悬一线之时,对素衣脾气甚为了解的他,不可能为了自己这说不出口的秘密便对妻儿的生死不管不顾,可是,一旦管了,顾了,也就意味着,他定然会暴露自己与朱见济是亲生父子的事实。

这样,他一直以来的隐于暗处的另一个身份便再也无法掩饰了。

他心中一直是有顾虑的,甚至于连想都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素衣知道了这一切,他该要如何面对才好。在她为了“风湛雨”的死而伤心欲绝之时,他却只能选择对她隐瞒和欺骗。他怎么能够告诉她,正因为她那悲天悯人的心肠,让他登基为帝,也注定让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是的,一旦登基为帝,便活不过而立之年,大师父一早便告诫过他。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愿,权利或者富贵,转眼便都可以烟消云散,他只求能与心爱的女子仗剑江湖,游山访水便就满足了。可是,对于素衣的选择,他能说什么呢?毕竟,就连他的命也都是她给救回来的,不是么?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多方安排,定然可以掩人耳目,做到两全其美,最后全身而退,可是,那接踵而来的意外——朱祁镇的身世,居心叵测者的阴谋,甚而至于素衣的猜忌,寒霜渐的从中作梗,这一切致使他不得不抛弃风湛雨这个身份,也抛弃了所有的希望。

不过是“成全”二字罢了。

用他朱祁钰一条命换天下苍生,也似乎是划算了呵,既然如此,那么,他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的,为心仪的女子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他不是个浅薄狭隘的人,他也绝不自私。

能够用这些从她哪里借来的寿命,与她度过如此美好的日子,他这一世也算是无憾了。

所以,在大师父的协助之下,他当众演了那一场自尽的戏。他知道,倘若那场戏不能逼真到完完全全骗过素衣,那么,也就不可能骗过那些躲在暗处的居心叵测之人。

最终,那场戏成功了,所有人都以为风湛雨已死,可是,却只有他,明明守在自己心爱的女子,却只能眼睁睁看她哭得肝肠寸断,自己束手无策,不知该要如何劝慰。

看她那么伤心,他其实比她更难受千倍万倍,可是——

他没得选择。

“你也知道,有的事,本就不可能瞒得了一辈子。”

唐子搴自然明了他眼底的那些情绪都是苦涩与挣扎,身体轻轻一颤,含着一点感慨的声音便化作了涟漪,一层层散开,荡到了朱祁钰的脸上。

朱祁钰仿若未闻,唇边的苦笑越发显得幽幽地,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笑声低微得近乎支离破碎,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她定是恼我了。”喃喃自语着,他像是累了倦了,把头扭向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掩饰脸上那极少见的落寞。

是呵,换作是谁,都不可能不恼吧!?

她一向都坦言,与“七哥”的情意是外人所不能明了的,可偏偏,“七哥”却也是骗她最久最深的人,绕是谁,都不可能会当作无事发生吧?!

他隐隐记得昨夜似乎有片刻的清醒,见到她满脸漠然的模样,之后的一切就不记得了,或许,那时,她正是在生气吧。

唐子搴睨了朱祁钰一眼,隐忍不住的笑意自唇际、眼角、眉梢一路蔓延开,却有像是故意捉弄,语气里一点波动也没有,平板得很。“有没有恼你,待她回来之后,你亲自问问她,不就知道了么?!”

其实,唐子搴知道,朱祁钰现在定然会担心尹素衣会不会因为真相的曝露而生气。

他只是觉得好奇,倘若有一天,朱祁钰也如尹素衣一般,知道自己心爱的人瞒着自己做了怎样一个没有退路的决定,那么,朱祁钰会不会也如尹素衣这般云淡风轻?!

没错,尹素衣如今至少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她若是执意以身养蛊,别说她负担不起这个孩子,即便能咬牙熬到分娩,生出的也定然是个死胎。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一个字也不打算说。

毕竟,他答应过尹素衣的,不是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从头到尾,都只打算做一个旁观者,可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如今已经再也难以抽身?

素衣出了城,直奔乱葬岗竹林中所隐匿的小屋——琅竹轩。

琅竹轩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地上零零碎碎都是些干枯的竹叶,桌椅上俱是一层薄薄的灰尘,就连她放置在那里的阴阳琴也不例外。

素衣静静抚摸着琴弦,看着指尖的灰尘,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愫,全在此刻涌现,在脑海中肆虐着。

曾记得,师父在这里教过她抚琴弄弦,教过她奇门遁甲,甚至于,竹林里的上古五行阴阳阵“阳遁三局”也是她与师父合力布下的。可而今,这个充满了温馨回忆的地方似乎也已随着师徒之情的断绝而被生生地遗弃了。

这世事,总是这么难料呵。即便是再醇厚的情感,也如此经受不起考验,如同易碎的陶瓷,只要稍稍用力,便就灰飞烟灭,只余满地狼藉。

入了夜,风轻轻吹拂着沾着雪的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而竹林中也时不时的传来积雪压断竹枝的清脆声响。素衣在琅竹轩里点起了琉璃盏,借着微弱的烛光缓缓地抚着琴,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会来到的人。

她知道,以师父的性子,与她恩断义绝之后,是断然不会再回这里了,而反倒是另一个时时可以避开师父的人,有可能就在这附近的某处,悄悄的静观其变。而且,即便是再完美的伪装也会露出马脚,因为她能闻到这屋子里有极淡的墨香。

这样的墨香,只有常年誊写抄撰佛经的人身上才会留下。

这样的墨香,只属于那个她熟识的人。

不过片刻,那人果然循着琴声来了。

仍旧是一身妍丽的红裳,血一般拖曳在满是积雪的地上,似乎蜿蜒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肌肤衬着夜色与雪色,更显得病态的白皙。狭长的凤目眉尾处带着一抹妖异的鲜红,说不出的诡谲。她步履极轻,即便是行走在雪地上,也听不见脚步声,如同悄然无声的鬼魅。

她静静地听着素衣抚琴,许久许久之后,才开了口,虚无缥缈的呻吟像是夜间转瞬即逝的风。

“素衣,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要找姑姑帮忙?”

素衣停下抚琴的手,起身转头这才发现一身红衣的凤羽绯。明明是自小就亲近的人,可而今看在眼里,却是如此的陌生。扪心自问,她并不知道自己了解她们多少,甚至于,她可能连自己也不了解。

“姑姑,我想要找一个人。”素衣垂着头,低眉敛目,满头乌亮的长发恍如洒了浓墨,声音低软的犹如涟漪的山泉,绵绵潺潺。

凤羽绯扬起眉,听起来到似乎是不甚在意。“你要找谁?”

素衣抬起头,夜半的寒风将她的眼染得有几分迷离,却又盈满着笃定,目不转睛凤羽绯:“我想找风湛雨的二师父凤莫归。”

这样的话语无疑于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石子,打破了静默的表象。

凤羽绯突然笑了起来。那种笑像是冬日里突然盛开的牡丹,斑斓的璀璨,却也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剑,带着一种刀刀见血的凛然。“素衣,你缘何会觉得姑姑认识凤莫归呢?”她扬起眉,也不打算否认,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

她自认,并不曾露出过什么破绽呵。

“难道不是么?”素衣定定看着凤羽绯,四周的景物俱都一分一分的模糊,越来越沉,竟似重重地压在她胸口一般,令她完全无法呼吸,连耳边飘过历历风声,也混成了一团,几不可辨。“除了姑姑,还有谁有能耐与她一起,教导出江湖上人人敬称为侠士的七公子风湛雨?!”眉眼淡淡地,她话锋略转,一针见血:“又或者说,是教导出了大明王朝昔日的郕王,今日的皇帝陛下?!”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凤羽绯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殊无笑意。看样子,她似乎是一点也不畏惧于承认一切,甚至连一丝的掩饰也没有。

素衣轻轻点头:“没错。我知道了一些原本不该知道的事,也想通了一些原本早该想通的疑惑。不过,我不知道你与师父究竟是和居心,又或者是因为何事,要这般针锋相对,甚至不惜把我和钰都牵扯进去,我也不想知道这一切的背后还有多少阴谋,多少算计。”她直接略过一切的来龙去脉,直奔主题,半点也不想浪费时间:“钰中了人蛊,我希望你们能够救他。”

“你要我们怎么救他?中了人蛊,能不能解,该要怎么解,寒霜渐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凤羽绯望住她,像是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模糊的影子,淡淡的心酸席上心头,令她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身体都随着颤动。“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素衣并不开口,只是缄默。

“既然如此——”凤羽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声,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很随意的开口:“莫归,你出来吧,素衣想要找你呢。”

话音未落,一身月白素袄浅绿罗裙的凤莫归自竹林中走出来。她如云的青丝松松地盘了个发髻,用梨花玉簪挽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底却盘桓着无可奈何的悲戚,似乎有什么说不出的难言之隐。

“钰中的是热邪之蛊,我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养出寒蛊,才能与抑制住他身上的蛊。”素衣见到了凤莫归,这才继续低低开口,那冰凉的悲伤无边无际的扑了过来,挡也挡不住的几乎要溺毙了她。“我希望二师父能够给我沉香冰蝉子。”

凤羽绯步态娉婷的走到素衣身前,伸出瘦骨嶙峋且苍白的手,有意无意地抚过素衣腕上的玉镯,不甚在意地嫣然一笑,向凤莫归使了个眼色。“素衣要沉香冰蝉子,姑姑当然会给的,还要别的什么吗,或者,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吗?”

凤莫归这才极慢地从衣襟里掏出盛放这沉香冰蝉子的小玉瓶,放在素衣手中时,她似乎微微迟疑了一瞬,莫名其妙地,手竟然轻轻颤抖着。

素衣顺势接过那小玉瓶,蓦然,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双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希望,倘若钰问起,两位师父不要告诉他实情,只说是正好有药方子可抑制那蛊就是了。”那一瓶沉香冰蝉子攥在手心里,凉凉的,带着雪意,微微的冰寒、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地融化于骨血肌肤上,隐约间一缕一缕地冷透心脾。她抬起头,看着天色似乎渐渐地开始亮了,一切都模糊得如在烟里雾里,不可捉摸。

那一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般平静,可平静之下却掩藏着非比寻常的怒气,如同一种严厉的,置辈分于罔顾的告诫,显示出她一直以来的隐忍。

“他已经背负得太多太多了,请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了!”

刹那芳华

朱祁钰极不安稳地躺在床上,不仅昏昏沉沉,连眼皮也似乎沉若千钧,怎么也睁不开,如同缓缓地沉入一片乌黑深寂的水底,摸索不到可以攀爬的境地,独自忍受煎熬,就此再也不可能浮上清醒的堤岸。

思绪一直漂浮着,床榻旁来来去去,似乎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即便是没有睁眼,可他却也知道——

素衣,还没有回来。

是的,他认得她的跫音,也分辨得出她身上的竹香,而且,他的手一直不曾再握到那似乎无论如何也捂不热的纤纤素手。

身子和心仿佛处于火与冰的两重天,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诡异的高热,那种热就如同体内燃了一篝熊熊的火,把一切都摧枯拉朽的焚烧起来,烤的他五内俱焚,就连血液也似乎在渐渐沸腾,但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像是被浸泡在冬日里极冷的湖水中,一针一针无形地刺骨疼痛。

她会不会恼他?

她会不会原谅他?

其实,他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他只是害怕她一去不复返,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每一次,见到她夜夜梦魇,神魂俱惊的模样,他便揪心不已。她明明是他的女人,理应由他御守与呵护,可为何,每当有意料之外的危险,她总是要先一步挡在他的身前?一直以来,他都忍受着旁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当她知道了一切真相,自己该要如何面对,如何自处?

他其实从不想隐瞒她,可是——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的,像是冥冥之中魂魄移位一般,他竟然又回到了年少时所幽居的宅院。那宅院依旧紧挨着那朱漆碧瓦的宫墙,依旧是满园子那么幽幽森森的垂杨绿柳,清冷的亭台楼阁,就连春日里的牡丹,也是寂寞地盛放,孤独地凋残。他一个人置身其中,像是陷入了一个无人无声的世界,就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喊。

远远的回廊拐角处,一闪而逝的不正是她的影子么?

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唤着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甚至没有足够的理智分辨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她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呼唤,也或许是听见了,却刻意回避,就一直这么躲躲闪闪地,每一次,他分明都已经碰触到她那飞扬的衣角了,可她却总能轻轻闪避而过。

慢慢的,他没了力气,只能抚着阑干喘息,腿也像是灌了铅,完全不受意识的控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眼前,自己却像是扑入火中即将成为灰烬的蝶,连羽翼也无法扇动,束手无策,满头大汗。

“素衣!”

他惊慌失措地唤着她的名,一时间,无数流光碎影在脑中转瞬逝过,到了最后,却渐渐弱化成了迷醉的低喃,用温柔而悲哀的声调,缠绵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可以舍弃一切,只因,他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下她。

如今这样的情形倘若是真的,那么,算不算他被舍弃了?!

一双微凉的手恰在此时握住他的手,他抬起头,却愕然发现眼前一片黑暗,那些亭台绿柳偕同那白衣的身影一起消失,心下兀地一惊,抓住本能地抓紧掌中的手狠狠一扯,冷不防将那站床榻边的人给扯得跌进了他怀里。

幽幽竹香萦绕在鼻端,他又惊又喜,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几乎是本能性地睁开眼,果然如愿见到她沉静的面容。

“素衣,我以为——”

他喘着气,不顾全身的乏力,咬紧牙根将她狠狠地抱住,死都不愿意放手,生怕抱得不够用力,转瞬就会永远地失去她。急急地想要倾诉那些一直以来堆积在心里的歉然和内疚,不料,她却伸出手,轻轻地点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

朱祁钰顿时一愣,呼吸几乎窒住了,不由自主地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

她的身上一直以来都留着淡淡的竹香,而大殿里炭火烧得正旺,他的身上也热得厉害,她那与生俱来般的清香味也显得更加浓郁,清甜,仿佛一袭微凉的绸缎,一缕缕滑过他灼热的身子,缠住腰身,腿手,乃至颈项,抚慰着他。

“你不吃不喝的,都睡了快三天了,不饿么?”许是天黑了,大殿里灯火通明的,她与他对视着,点在他唇上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唇角隐隐含着笑意,勾出一个极淡的阴影,却遮不住眼中的耀耀光华。“先把药给喝了吧,喝完药,我陪你用膳。”

既然他一直都不曾说,那么,现在,就更加不必说了。他之所以保密,必然有他的理由和苦衷,倘若现在冒冒失失地承认,谁知道他们的身边究竟有多少人是居心叵测的眼线?

点点头,他这才有些怯怯的松开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全身都是疲软的,就连握紧拳头的力气也没有,更遑论是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了。可她却仍旧神情温婉,微微笑着,不急不躁,耐心地端起药碗,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药汁。

那药汁初入口时极苦,可苦得十分怪异,像是将所有极苦的药材没头没脑地混合在一起,刻意借那极重的苦涩味道掩饰什么。果不其然,药汁甫一滑过喉头,朱祁钰便尝到了那掩藏在浓重药味之下的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

“这药汁里有人血?!”他深深蹙起眉头,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素衣,几乎是一种笃定,而并非疑问。他知道,要医治蛊,必然离不开人血。唐子搴说,素衣之前出宫去寻他的两个师父,想要寻觅可医治这蛊的药方。师父不是凡人,那么,今日即便是有药方医治他所中这无药可救的人蛊,他也不该觉得奇怪,可为何,这碗药喝得他突然有了不寒而栗的莫名感觉?!

她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他?!

素衣将药碗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扭头看着他,依旧轻笑着,眼底一片心无芥蒂的清澈。彼此瞳眸相映,她清晰的看见他的眼中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样貌。“是的。”她应了一声,出奇的干脆,一点也没打算掩饰。

“谁的血?!”他的心因她的回答而颤抖了一下。

那药的确是有效的,几乎是一入腹中,他便感觉到热烫的身子开始凉了下来,不适的感觉缓解了不少,就连无力的双臂也似乎重又开始渐渐凝聚力气了。

“我的。”素衣垂下头,将内侍送来的粥一勺一勺的盛在碗里。摇曳的烛火在青瓷的碗沿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鎏金的珐琅掐死三足鼎里不知加了什么香料,香味浓得像是一点一滴的挤压过来,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贴药需要人血做药引,别人的血,我不放心。”她保持着最平静的表情,决议将这场戏演到底。

是的,她别无选择。

她知道,依照他那矜傲性子,若是知道她以自己的身子养蛊救他,只怕是死也不肯答应的,自然也是断然不肯乖乖喝药。只有用这种法子,她才能尝试着救他的性命。虽说他命定活不过而立之年,可是,离他而立之岁不是还有好几年么?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七煞之劫?

那么,七煞究竟是谁?

历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她如今已是不敢再轻易怀疑七煞的所在了,只怕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不管这以蛊养蛊的法子有没有用,她都会去尝试的,倘若依旧治不好他,那么,同赴黄泉也不见得就是一件什么坏事。

虽然她说得在情在理,前因后果一点破绽也不漏,可朱祁钰仍旧有些疑惑,盯着她盛粥的动作,想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来。“韩赵燕齐不是说这蛊没药方可医么?怎么会那么快便就找到了医治的药方?”

素衣盛粥的动作微微僵了僵,搁下勺子,藏在宽大袖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劲力渗透了肌肤一点点渗进骨子里,衣袖却不见丁点抖动。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像是无限的感慨,有意无意地影射着一些已经沦为过往的什么经历,那神情,似乎是物是人非,不堪回首。

“就连已死的人也能再度医活,又有什么蛊是无药方可医的?”

这话题转移得相当好。

朱祁钰一听她的喟叹,只当她是想起了以往的伤心雨彷徨,脸色愀然一变,神情顿时便黯然了下来,像是有满腹的话语,不知该要怎么说,也不知该要从何说起,只能这么闷闷的,在心底忐忑不安着。

好一会儿,见她没有了别的感慨,只是专心地盛着那热气腾腾的粥,他这才陪着小心,带着些试探地轻声询问:“素衣,你不恼我么?”

他之前很喜欢逗她,每次见她恼了怒了,便止不住高兴,总觉得她这样才更像是个有情绪的妙龄女子,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犹如观世音的“澄心客”。可现在,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怕她恼。他原以为,即便她性子再沉静,也是断然无法容忍欺骗和隐瞒的,更何况,他还演了那么一场自尽的戏,令她伤心欲绝?可现下里,她这么平静的态度倒越发让他不安了。

她会不会是在寻思要秋后算账?!

只要她没有要离开他的心思,不管是什么样的惩罚,他都认了!

“我为何要恼你?”直到粥盛好了,素衣才端着碗坐回床榻边沿,盛了一勺温热的粥喂到他的嘴边,温婉的笑容,平静的语音,却悄无声息地带着些微的脆弱:“你好几日不曾进食了,喝点荷叶鸡丝粥,可好?”

朱祁钰看着素衣脸上的微笑,看着那霜花一般晶莹的泪缓缓地汇聚,无声的凝结在她的眼眶里,可却怎么也无法滴落下来,忍不住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勺子放回碗中。

“素衣,你知道么?”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攥紧她的手,将她那越显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像是蝶茧,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华丽而斑斓的蝶翼,显露出守护者的天性。

“能够遇到你,是我朱祁钰这一世无论身为一个男人,还是一朝天子,最大的福分。”

“你体内的寒蛊已经基本养成型了。”韩赵燕齐看着正襟危坐的素衣,只见她浓密的长睫安静无波,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不由涌过一丝诧异,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鸠,却不愿在言语上示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无波。“养蛊的这一百日里头,你要服食至阴至寒的一百种蛊虫,那蛊便会渐渐长大,只要朱祁钰每日都能喝到你的血,那么,这一百日里,你便暂时不用担心他体内的血蛊会复发。”

自她带着寒蛩绡和沉香冰蝉子来找他,这已经是她连续第十日来他这里服食蛊虫了。每一次的表情都是那么镇定,即便是看到那些张牙舞爪的可怕蛊虫,她的表情也不曾有半分稍变,镇定得完全不像是他意料中一个女子该有的模样。

素衣抬眼看他,殷红的唇中慢慢吐出这句意料之中的疑问,旋即,饱蘸了浓墨似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隐隐闪烁。“那么,一百日之后呢?”她不急不缓,抓着自己腕上的玉镯,慢慢地旋转着看那玉镯里红色的一条血丝,绵延不断。

“一百日之后,寒蛊养成,他体内的血蛊热邪便会开始抵御寒蛊的控制。”韩赵燕齐定定的望住她,片刻之后,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像是有些底气不足,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掩饰。“所以,除非你所养的这只蛊异常厉害,足以压制他体内的蛊,否则,他身上的蛊一旦反噬,即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闻言,素衣也笑了,和韩赵燕齐掩饰般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意虽然渐渐加深,可眸中光色潋滟,眉目间嫣然如画,看不出在思量些什么。

韩赵燕齐的视线在素衣的笑脸上划过好几圈,眼眸中暗流汹涌,只觉得她的那种镇定的表情很是扎眼,胜似窗外连天飞雪的寒冷,直直刺进人心肺:“不过,你拿自己的身子养蛊,这只蛊养得越厉害,你所要受的痛苦也就越大。”顿了顿,他继续开口,笑容已经全数收敛殆尽,可话语中却微微带上了一针讽刺:“我倒一直觉得惊异,你这女子倒真是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竟然能忍受痛苦,用这种法子救他,倒也与神仙相去不远了。”

是的,他的确觉得这个女子很是奇特,他以为她只是硬撑着,可这么十日过去了,她不仅没有被那日渐加剧的蛊虫折磨给吓倒,却反倒显得神色更泰然了。

这个女子,和他所见过的女子如此不同。即便是对唐翥儿一往情深,他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比唐翥儿更加坚韧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