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衣未成妆/涅凤磐凰千叶莲上一章:第 63 章
  • 素衣未成妆/涅凤磐凰千叶莲下一章:第 65 章

隐隐地,他开始明白朱祁钰选择专宠这个女子,让整个后宫形同虚设的缘由了。或许,有资格长伴帝王身侧的,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吧?!

“今日服食的蛊叫做‘刀竹寒’,是黑水苗寨的苗人最喜欢养的一种蛊。”见素衣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他那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起血色,倒似抹了一层胭脂,转移话题似的将一只细竹篓放在素衣面前。那竹篓里有一条通身碧绿的小蛇,懒洋洋地盘成一圈,像是很多只碧玉的镯子,大大小小圈放在一起。

“苗人在冰窖里放上竹篓,放进数十种毒蛇让它们互相撕咬,最后村活下来的那条便是‘刀竹寒’。”他打开竹篓,将那条不足一尺长的小蛇给倾倒出来,熟料地用匕首破开其腹,取出了蛇胆,将蛇血盛在一个白瓷的小杯子里。“就着蛇血吞了它,过一个时辰,你的身子就会开始时不时地发冷,冷得连血和骨髓都像是要结冰了,即便是裹着髦裘烤火,也无济于事。不过没关系,你只要能熬过两个时辰,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毕竟春日未到,那蛇血冷得极快,不过须臾,待得素衣端起被子,凑到鼻端,那蛇血已经变得粘稠,甚至能够闻到那令人几欲作呕的腥味。素衣只觉得胃里像是有什么在闹腾,翻江倒海一般。她不动声色,咬牙从韩赵燕齐手里接过那颗碧绿的椭圆形蛇胆,就着蛇血下肚!

或许,有的东西,即便再怎么不舍,也没办法再保留了。

素衣搁下手里的杯子,唇上余下一丝艳艳的殷红,衬着那白皙的肌肤和素白的衣裙,似长白山冬日雪地里盛放的花,唯有花心那一点点的艳红,却像是炭炉中蹦出的一点星火,直直落在人的心尖,灼出一个火烧火燎的痕迹。

极痛!

漫天的飞雪,洋洋洒洒,墙边亭亭玉立着一株“骨里红”,与其他的白梅不同,它的花朵皆是深红色的重瓣,朵朵簇簇的花衬着积雪,灿若朝霞。不止是蓓蕾与花瓣涂朱点脂,就连那古朴虬劲的枝干,也筋脉殷红,如出表里。

素衣出了崇质宫,并不急着上辇车,见唐子搴负手站在那梅树旁,便缓步上前。

“你能给我找一剂药么?”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她终于将这要求提出了口。其实,若是较起真来,她与唐子搴并不算熟,也没什么交情,可他与朱祁钰倒似乎交情颇深,若真有有所求,倒是更应该去找殷心,可是,她不想再节外生枝,这事情的内幕,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唐子搴什么都知道,那么,她也就不妨开口,希望他能给予一点帮助了。

唐子搴闻言,不由震了一震,脸色微微泛白,眉间骤然打了一个结,像是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药,却还是不可置信地询问,想要真正确定。

“你要找什么药?”

素衣缄默地望着他,眼眸沉敛,好半晌才苦苦地轻笑,如同风中回溯的雪片,黝黑的瞳眸平静而灼亮。“我想,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恐怕是留不住了。”手无意识地轻轻按着那尚属平坦的腹部,朦胧的眼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茫然了许久,这才折起唇角,扯出一抹并不算牵强的笑:“我曾经服食过沉香冰蝉子,恐怕得要药性强些的才成。”

是呵,既然这个孩子注定保不住,那么,长痛不如短痛吧,若是再过些时日,被他看出了端倪,便就麻烦了。

只能说,她们与这个孩子无缘吧。

“那种药性强烈的虎狼之药,一旦服食了,以后,恐怕就很难再受孕了!”唐子搴喉头一紧,心坎蓦地一震,不由压低了声音,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敏感地嗅到了她身上所残留的甚重的腥味。那,是人蛊的味道,呼吸吐纳间,血腥的味道似乎已经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躯体。“他知道你有身孕了么?”

“他不知道。”素衣垂着头,淡然启唇,雪色日影里,那本就未施脂粉的脸便恁地显出几许黯然来:“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他失望之余,又迁怒那些无辜的御医。”

唐子搴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快速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视线锐利得如同要透过眼眸看穿她的心。

须臾之后,他终于点点头,接着,又摇头。

点头,是无奈地答应她的要求,摇头,是旁观者说不清是怜是叹的感慨。

“尹素衣,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你除了神机妙算,悲天悯人,究竟有哪一点值得他独独对你如此执着,眼中心中全然容不下别的女子了。”

眯起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他声音虽平缓下来,却像冬日结冰的湖一样,底下终究是一片暗涌。尹素衣,她难道就不曾想过么,一旦以后无法受孕,甚至是无法生育,对自身而言将是多么可怕的阴霾?

爱上一个从不曾在意自己羽翼的女子,是一种幸,也或许,是一种不幸罢。

“今日,我终于明白了。”

细水长流

以蛊养蛊的确是个有效的办法,那掺着素衣血的药接连让朱祁钰喝了近二十日,他的体温便已经与常人无贰了。

虽然尚不知最后这蛊究竟能不能养成,但至少,现在已经初见成效了。

尚身处病榻之上,朱祁钰便招来了晁天阙与沈莫言,直言要他们暗地里查出下蛊毒害朱见济乳娘的凶手。很明显,这个下蛊之人必然是内廷中的一员,才可能在乳娘的饮食中投放蛊毒。

晁天阙与沈莫言私下里查了不到半个月,便理出了些头绪。

据说那乳娘恃仗着自己是皇长子身边的人,不知怎么的,无意中开罪了酒醋面局的一个小内侍,而酒醋面局里负责采买的管事太监为了巴结讨好乳娘,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给了那小内侍几个耳光,打得那小内侍连牙都崩掉了一颗。那小内侍怀恨在心,探知乳娘喜好吃黄豆酥,曾托管事太监从宫外悄悄带进来之后,便想方设法,趁着管事太监给乳娘采买黄豆酥之际,在黄豆酥里下了药。

小内侍与酒醋面局的一干人等被做为御囚,送入了锦衣卫衙门,由晁天阙和沈莫言亲自审问,受尽了酷刑。据他所说,那放入乳娘食物中的只是普通的泻药,并不是什么蛊毒。可乳娘死前已经将黄豆酥全部吃光了,一点证据也不曾留下,便是死无对证,谁也无法判定那黄豆酥里掺入的到底是泻药还是蛊毒。

将实情上报朱祁钰之后,朱祁钰沉思了片刻,下令再次彻底调查与事件相关的各个内侍,尤其是他们入酒醋面局之前在各宫当差的经历。

这么一查,才发现,果然有好几个内侍曾经多多少少与仁寿宫的人有来往。

于是,又是一番没日没夜的严刑拷打,终于有一个内侍捱不住重刑逼供,承认自己也在那黄豆酥中落了毒,并透露出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实情。

那内侍早年曾是上圣皇太后孙氏近旁的内侍,有一次,为年幼的朱祁镇奉茶,手忙脚乱之下,不慎将茶水打翻在了朱祁镇常服衣袍之上,按例本该杖责而死,可当时的孙太后却极为宽宏大量,只是将他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了仁寿宫。近日来,在酒醋面局当差的他偶遇了上圣孙太后身边的宫娥锦帛,闲谈之中透露了他对孙太后的感恩戴德,锦帛便告知他,孙太后近日因为朱见济的出生而寝食难安,担心朱祁钰会为了巩固帝位,寻觅机会废了如今的太子朱见濬,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并对被囚崇质宫的朱祁镇赶尽杀绝,倘若他真的感恩,便该想办法图报。他当时虽然一阵唏嘘,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后来偶然发现小内侍在乳娘的黄豆酥里下药,他才忆起这些,一时自作聪明,便也在那黄豆酥里落了毒,想借机毒死朱见济的乳娘。倘若事情追究起来,那小内侍与管事太监定然是首当其冲,绝不会有人怀疑与乳娘无冤无仇的他。

这的确是又一部分隐藏的实情,但那内侍坚决不承认自己所下的毒药是蛊毒,最后被重刑活活拷打至死。

蛊毒的线索便又断了。

朱祁钰得知了一切,表面上波澜不惊,可心底却满是无法熄灭的熊熊怒火。他不能去仁寿宫找孙太后对质,毕竟,这件事细细说来,只能算是孙太后身边的人怂恿那内侍投毒,孙太后完全可以将责任推个干净,而且,以孙太后的老谋深算,只怕东窗事发之后,便已经将那个叫锦帛的宫娥给“处理”了。他这样贸贸然去质问,反而会落人口实。一直以来,他知道孙太后在伺机寻觅让朱祁镇重登帝位的机会,对他多有谋算,这并不稀奇,只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竟然也成了被狩猎的目标。

难道,真要逼得他将事情给做绝么?!

他明白,这大内禁宫,本就是葬人于无形的坟冢。

如今,倘若不想被对手埋葬,那么,便只能不择手段,埋葬对手。

不仅仅如此,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除去了中蛊未解的那三日不曾上朝,推说是偶感风寒,御体违和,倒也并不曾惹人注意,尔后,眼见着离除夕越来越近,那繁芜琐碎的祭祀事宜更是免不了的。他便拖着高热的身体上朝,好几次一边听着朝臣的上奏,处理着社稷政务,一边频频冒着冷汗,几近不支,可都硬是咬牙挺了下来。

素衣一直藏身在一旁,看他那分明已快晕厥,却还满脸镇定做戏的模样,不由心疼得红了眼眶,泪花在其间热热地打着转。可她知道,她没有权利用哭的方式来表现脆弱,因为,现在还不是脆弱的时候。于是,她只能扬起头,望着冬日里泛着红色的苍穹,任由漫天的风雪,丝丝缕缕吹到了衣领中,似花非花,冰寒浸骨,似是要让她能感觉到的仅存的一点温暖也消失殆尽。

而更怕的是,她的身体正在渐渐转变,每日总有那么好几个时辰,血液像是结成了冰,似乎比腊月里的风雪更寒、更冷。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又是一年岁终来临了,将近晌午时,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那赤红的宫墙之上,耀人眼目的白,显出一种刺目的色差。与去年的冷清不复相同,今年的除夕,因着快半岁的朱见济,内廷里显出了一种特别的温馨与喜庆,朱祁钰身上的蛊毒也控制得挺好,看样子,他似乎对素衣所编造的理由深信不疑,误以为自己的两个师父真的有妙手回春的药方子,万幸地保住了他的性命。

用过了午膳,朱祁钰命人将独倚殿中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熏上香而不腻的龙凤檀,逼着素衣上床午睡。“你的身子向来不经寒,这几日,手也越来越冷了。”他将她抱起来,耍赖似的放到床上,像是怕她反对,索性连外衫也未脱便拉过被子裹住她的身子。“闭上眼,好好睡一觉,朕去尚膳监转转,很快就回来。”他坐在床边,握住她那冰冷的手。冬日里,独倚殿的烛火一直未熄,映着窗外的雪光,漾起明丽的光晕,层层叠叠,他那湛黑深邃的眼眸懒懒的眯着,被那光亮染得有几分迷离,如星灿烂,却又盈满了暖洋洋的笑意,目不转睛看着她。

有了去年合家宴被人下堕胎药,以及朱见济中蛊的前车之鉴在先,他决定今日亲自监督御厨备办晚上的“合家宴”,生怕自己的疏忽再给自己的妻儿带来意料之外的危险。

这几日,他总觉得素衣的身子似乎是越来越冷,有时,他抱着她,会感觉到她像是冰雪雕成的一般,狠狠地汲取着他的体温。

大约是天气太冷了罢。

他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定,却又寻觅不出原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或许,等过些时日,天气转暖,应该就会好些了罢。

素衣的面容阴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只能听见她无奈的言语。“我不困。”她想要起身,却被他霸道地按在床上。“我想去偏殿看看儿子。”

“儿子现在在乳娘那里,你稍事休息一下,等朕回来之后陪你一起去。”他俯下头,嘴唇轻轻刷过她的眉眼,一阵说不出的轻痒,逼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缩着脖子躲闪。“你不是说过,要给朕再多生几个儿子或者是女儿么?不把身子给好好养一养怎么成?”他轻笑着凑到她的耳边,极小声的表明自己的意愿,言辞之间,压抑不住翻涌的甜蜜与喜悦。

他这不知情的言语一入耳,素衣心里有些东西便被触动得厉害。如同一匹华丽的绸缎,硬生生落了几个火星在上头,被烧出了狰狞的眼子。她默默地,不再言语,像是也赞同他的说法,乖乖闭上了眼。

直到清晰地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迈出大殿,她才悄悄地睁开眼,木然地望着描金的帐顶,泪水盈满了眼眶。片刻之后,她侧过脸,望向天色阴沉的窗外,一侧泪水便从眼角无声滑落,渗入纠缠的发中,润湿了颈间,另一侧则蓄在眼窝里,盈盈的一泓。没有任何擦拭的动作,任由那泪水在脸上变冷,干涸。

良久,她掀开被子,默默起身。

是的,今日,她与唐子搴有约。

她得要去拿那用于堕胎的虎狼之药。

人的一生,总要面对无数的难以抉择,她只是遇到得比常人多些罢了,并没有必要怨天尤人。

她与唐子搴约好在殷心所居的偏殿里见面,如朱祁钰所说,这个时候,殷心要抱着朱见济去乳娘那里,趁着这个空当,一切足够了。

果然,到了偏殿,唐子搴早早地便等在那里了。

“这药我找了很久。”他沉默了许久,这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碧玉瓶子,递到她的手中,像是有些可以逃避地别开眼,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阴影。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勉力挤出那低弱的言语:“落胎之时不会很痛,也不会流很多血,看起来与葵水无异,相较之下,也不算太伤身。”

素衣攥住自己手中的药瓶,紧紧地攥住,却不觉按住了小腹,心里空空荡荡,空缺了什么似的感觉像火一样灼灼地焚烧,自小腹传出,烈烈地烧到了手指上,渐渐地,心悸得汗湿了掌心。

缄默而怪异的气氛笼罩在整个空气之中,唐子搴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又掏出了一只白玉的小瓶子:“这一瓶是墨兰花汁,你每日擦一些在颈后,可以抑制你身上越来越浓重的人蛊的味道。”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要置身事外,却越觉得心底酸涩难当。倘若他能想到什么有效办法,那么,他定然是不会吝惜的,可惜,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在这些小细节上尽到绵薄之力。“那些蛊虫的味道太浓,你若是不加掩饰,不仅容易在居心叵测者眼前露出破绽,他总有一日也是会察觉的。”他知道,素衣身上的蛊虫味道倘若再浓烈些,朱祁钰定然是能够闻出来的,届时,只怕就是纸包不住火,什么都掩藏不住,注定得要曝光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素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素没有任何的分别。将那碧玉瓶的药放好之后,她这才伸手去接那装着墨兰花汁的白玉小瓶子:“谢谢你费尽心力替我找药,也谢谢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看着她那努力云淡风轻的模样,唐子搴那如剑的眉峰骤然沉重紧促,显出异常冷峻的模样。“虽然我愿意帮你,但并不代表我全然赞成你的思量与言行。”

没错,他一直视朱祁钰为挚友,如今,对挚友不能肝胆相照,已是不该,他却还要——

一切,都是不成办法的办法,她没得选择,难道他就有的选择么?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任凭她一个人独自背负一切,自己明明知情却无动于衷。

不过就是扛上个不仁不义的帽子吧,他豁出去了,反正他唐子搴为了报仇什么坏事都做尽了,也不差这了。

“我想,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你的,也是他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虽然无缘得见天日,但你至少该要让他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帮忙归帮忙,但,该说的,他还是得说。

他的直言不讳让素衣微微僵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粘住的唇很有几分吃力地裂开,唇齿间不可抑制的泛着血腥味,在咽喉底部暗暗涌动,翻腾起伏。“以后若有适当的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他的。”她狠狠闭一闭眼,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睁开眼时,眸底一片清澈:“现在,我只希望百日期至,养出的寒蛊可以顺利制住他体内的热邪,其他,容后再思量吧。”

“今后若是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受孕的。”唐子搴实在不忍看她这明明凄然却要强颜欢笑的模样,可自己又向来不是个善于安慰他人的高手。如今,只怕不关事谁的劝慰,都已经是不痛不痒了吧?!“莫要这么早早地便断了自己的后路,说不定,这蛊有法子可解呢?他,想必也是希望可以子女成群的罢。”

“今后若是有机会?”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凄迷,仿若那是一个渺远而荒诞的梦想,华丽却也不切实际,眨眨眼,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似经不住寒风一般地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你不用劝慰我了,今后我有没有机会再受孕,你该是比我更加清楚的。”

站在窗前,她远远望到殷心抱着朱见济走了过来,突然展颜一笑,笑容如绚烂的流虹,惊空扑来,带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热度,仿佛瞬间便能让冰雪也为之消融,让暖阳春日提早重回着冰封的天地。

“只要我的丈夫与儿子可以好好活着,我此生便再无所求。”

当素衣抱着朱见济出现在晚间的天子家宴上,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和儿子引来了充满敌意的目光。

吴太后照例是满脸温婉的笑意,汪云慧尽管陪着笑,却又刻意别开眼,像是想要极力地掩饰什么。至于上圣孙太后,脸上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着眼,与她目光对撞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恨意。

朱祁钰素来是旁若无人惯了,今日,他便更是肆无忌惮,竟公然要她抱着儿子直接到御座上与他同坐,丝毫不给身为皇后的汪云慧半分面子,对于孙太后更是毫不理会。

面对着无论是口是心非,还是毫不掩饰恨意的人,即便是早美味的珍馐佳肴,也都食不下咽。

菜肴还没上全,孙太后与汪云慧便就惯例般地一前一后借故离席了。

素衣看着一直逗弄儿子的朱祁钰,无意识地垂着头。她反复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腹所触及的地方,感觉那里冷得像是一具已经开始腐朽的尸骨。

她曾经说过,以后的每一个除夕夜,她都要陪着他一起守岁。

那么,今夜,就让她带着腹中那个注定见不到朝阳的小生命,陪着他一起守岁吧。

“怎么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她神思恍惚地沉默了多久,蓦然回神时,却发现殷心已经将朱见济给抱走了,吴太后也回寝宫了,整个诺大的奉天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他缓缓地贴了上来,紧紧粘着她的后背,她那寒冷的身体以感觉到热源便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更是让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没有。

“你有心事?”他眯起眼,扳过她的身子,紧紧圈在怀中,深沉的眼眸细细地打量着她的深情,想从中寻出一点蛛丝马迹。

“哪里有什么心事?”素衣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一笑,踮起脚,极难得地伸手主动圈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被他那强有力的心跳震撼着知觉:“你知道我向来口拙,又不喜欢热闹,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越发将她抱得紧了:“也对,今晚,什么也不必说。”

素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明白他话中那似笑非笑的是怎样的谋算,待到迷迷糊糊中被他抱回了独倚殿,感觉到他那炽热而充满了欲望的抚触和亲吻,才惶然惊觉。

但,已经迟了。

他的呼吸好烫,灼热的滑过白嫩的肌理,又酥又痒,她伸出手攀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紧贴着。他热烫的薄唇沿着她的颈子,一路细吻轻咬,热烫的呼吸吹拂她的肌肤,留下淡淡的红痕。细腻的亲吻,舌尖轻舔勾动,素衣全身轻颤,被卷入快速旋转的□风暴中。

她感觉得到,他腿间灼热的欲望正不怀好意的抵着她。

“今夜,你不是要守岁么?”趁着喘息的空当,她难耐的挣扎,气息不稳地询问着这无异于是泼冷水的问题。

“没错。”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剥了她的衣裳,即刻随着她被挣脱的手攀上来,与她十指交叠,刻意地曲解她的意思。“你放心好了,不到子时,你休想睡!”

他带点恶意地笑着,深沉的眼睛里闪出沉醉的神色,灼热的气息在她的耳畔颈侧环绕,将那原本噬骨的寒意也驱走了。他先是以舌尖反覆挑弄,再以唇齿折磨她,一口咬在她颈侧最敏感的地方,惊人的快感一波接一波,她喘息着,想要抗议,吐出唇的,却都是柔软的低吟,只能任由身子颤抖着,无意识地拱起又放松,放松又拱起,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狂野地索求,迷乱地挑逗,绵延的亲吻。

他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把她撑到了极限,无尽的热源,灌进她的体内,她她发出困扰的小小低呜,被体内流窜的奇异感觉驱策着,在他的身下辗转翻腾。

他抱着她,缓慢地撤出,几乎就要离开她。

素衣几乎停止呼吸,立即伸手想要揽回他温暖的身子,就在那一瞬,他猛地再度撞入,像是要将她贯穿一般。

“钰!”她像是被这举动狠狠地刺激了一把,低喊一声,双手虚软,无力地落回床榻上,紧紧的抓紧身下的锦褥。他那连续的冲击,让她惊慌的呻吟,每一下进击,都带来激烈的火花。

身上健硕的男性躯体,顺势向前倾跪,托高她的后腰,咬紧牙关,腰部有力冲刺着,攻势更加狂猛。

身下的被褥上以银丝绣着锦绣繁花,磨蹭着身子,带来与欢爱相同的刺激。那些娇艳的花朵,在她的十指间绞在一起,慢慢地扭曲凋落。

“素衣!”他粗哑地唤着她的名字,抱紧她纤细的腰,额上布着汗水,都落在她的肌肤上,看来格外煽情。

每一次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配合著。从她的呼吸、到他的低语;从她的悸动、到他的爱抚;她意乱情迷地感受着,直到他全身紧绷,连连冲刺,嘶吼出声,嵌入她体内最深处,以及而后所释放出的尖锐的急流和□时的震颤与痉挛,带着她奔向灿烂的顶峰。

不仅汗水融在一起,似乎连血肉也融在了一起,格外的亲密,再也分不清彼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素衣撑起身子,轻轻掰开他那紧紧环着她的手臂,看他那熟睡的面容,即使梦中,也犹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她很随意地披了件衣裳便起身下床,少了他的温暖,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便袭了上来,仿似凝在她的身上。

雪似乎是停了,月华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玉一般的影子。室内绣着缠枝宝相花的帘幕重重,影影绰绰的,像是并不清晰的梦。素衣从白日所穿的衣裳里摸索出那碧玉的瓶子,映着月光细细看了看,竟觉得它像是透明的一般。

唇角凝起一抹苦笑,眉目里却蒙上不尽的悲哀,素衣拧开瓶塞子,一仰头,将那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

泪水,无声的模糊了双眼。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极目同云

不过弹指之间,百日之期便已如期而至。

一般来说,倘若不是至亲,以蛊养蛊一法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强自养蛊也不过是白白使得另一个人也一起中蛊,得不偿失。可是,素衣身上所养出来的寒蛊却很幸运地抑制住了朱祁钰身体内的血蛊。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韩赵燕齐是颇有些诧异的,可是,见到唐翥儿因朱祁钰的表面康复而那般喜不自胜,他便仅只阴恻恻地笑了笑,半个字也没有多说。

说到底,以蛊养蛊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至多让那中蛊之人可以多苟延残喘个几年罢了。在他自然知道,等到寒蛊的毒性将朱祁钰体内的血蛊完全抑制时,那么,寒蛊会转而侵蚀朱祁钰的身体,让他再一次承受蛊毒的折磨,几经辗转,痛不欲生,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而对于这个事实,素衣和唐子搴显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在束手无策之下,有几年的时间可做思索权宜之用,自然比而今眼巴巴地束手待毙要强得多。再加之,唐子搴听毒王说过,广西凤凰城在大明开国之时曾出现过百越族后人的踪影。而百越族人又有凤族之称,不仅在民间留下了不少亦神亦仙的传闻,还有不少特制的药方散落民间。

在这种情况之下,素衣才第一次以“弑血盟”魁首夫人的身份下令,让二当家蔺寒川带着几个机灵的兄弟入桂,寻觅是否有药方可解人蛊之毒。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素衣却不肯放弃,并义无反顾地服用了唐子搴所给的药,不过,她本身体寒,再加上体内有冰蝉子和寒蛊作祟,不仅腹中的胎儿流产了,就连自己也连续好几日高烧不退。毕竟有名动天下的“妙手医”尹殷心在身侧,流产的迹象终是没能掩饰过去,但万幸的是,流产的原因并不为人所知,就连殷心也似乎未能发现,只道是素衣身子太过虚弱所致。

只是,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不知实情的朱祁钰时有草木皆兵的无措,如今,更是被素衣这突如其来的流产症状被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幸好殷心一再强调素衣流产是因为身子太弱,他才稍稍安下心来。自从上一次朱见济中蛊后,他便时时自责不已,认为自己枉为人父,枉为人夫,不仅没办法给妻儿平静安定的生活,甚至无法护得妻儿的周全,竟然让居心叵测者有机可趁。自责之余,他行事也更为谨慎小心,一方面命锦衣卫严密注意内廷的风吹草动,另一方面,对于吃穿用度甚至于独倚殿内使唤差遣的宫娥内侍等,也要求得更为严苛。

自从在尚膳监任职的小山在疏颜的“关照”之下调到了独倚殿当差,素衣和朱祁钰自然也认出了这个数年前曾合力救治的男孩。

据小山所说,他们一家五口得到了太上璇玑观清远真人的接济,得以凑足盘缠回到家乡,本打算好好过活,不料,随后又遇上了瘟疫灾祸,十室九空,他们家也只有他与祖母得以幸免。祖母知道让他留在家乡也只有病死或者饿死一途,无奈之下,含泪将他交托给同乡,让他到外地自谋生路。

谁知,半路上,那同乡为了一点盘缠,居然狠心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就这样,他被卖了又卖,几经辗转,阴差阳错,最后竟被强行阉割净身,入了宫。

对于小山的惨痛经历,朱祁钰不胜唏嘘。历年来,因战争与灾祸,使得无数的百姓被迫背景离乡,沦为流民逃户,颠沛流离。流民俱增,不仅会使朝廷的赋税与徭役随之流失,农田荒芜,经济日渐萧条,同时,流民逃户聚集也容易被居心叵测者所利用。自正统初年始,各地频频发生的暴动便是最好的例证。朱祁钰未登基前与这些流民接触甚多,深知倘若不对流民加以妥善安置,那么,他们的便极有可能继瓦剌之后,成为朝廷的又一个“腹心之疾”。而就在不久之前,顺德的瑶族人便联合汉族流民进行了暴动,后虽被保定伯梁珤以及王来等诸将平复,但,这给朱祁钰留下的是极深的思索。

朱祁钰知道,小山一家的悲惨遭遇只不过是万千流亡百姓中的一个缩影,悲极惨极者数不胜数。早前,他身任闲职,曾无奈地感慨过百姓之苦,只能凭借“弑血盟”的微薄之力对百姓进行救济,如今,他手握社稷大权,又怎么能对这一切继续视若无睹?

而后的两个多月里,他接连召见户部的朝臣,对安置流民一事商议了数次,施行了不少新政之法,以作安抚流民之用。。

减免各地的税粮自是不必说,他不仅下诏畿内及山东巡抚官举廉能吏专司劝农,授民荒田,贷民牛种,以此安抚畿内以及山东一带的逃民,还采用了户部提议的“隐丁换户之禁”,让原本隐瞒丁口以及改换户籍的人自首改入正籍,借此减少流民逃户的巨流。

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免税的政令刚刚下达,瓦剌便派骑兵偷袭宣府的马营,似有卷土重来之势,朱祁钰随即谕令将军石彪巡戍守边,武清侯石亨选京营兵卒进行操练,由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石璞总督军务,内政外敌,一丝一毫也不放松。

就这样,日子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一转眼,到了六月。

六月里,天气正热。

夏日午后的艳阳恁地刺眼,可碧波千倾的潋滟之上却满是田田莲叶,挨挨挤挤,青翠欲滴,放眼望去,层层堆叠在一起,绿得仿似看不到边际。一朵朵重瓣红莲从层层莲叶中探出头,或含羞露脸于碧绿之中,或掩面于层叠的叶子之间。临波水榭之上,一阵袅袅的琴音,峥然攸响,若玉珠溅盘,脆响声声,带着恬然自得,像是纷繁浮华中的一段安详梵唱,可以化解一切杂念,可以沉淀浮躁的心绪。

自从将“长相思”的冰蚕弦尽数拨断之后,足有数月之久,素衣都不曾碰过琴。似乎,那琴弦便是情思,弦断了,情也断了,知音走了,心也随之走了。可当她知道一切真相之后,才知道,其实,那明了她心意的知音从不曾走远。于是,她找出了那架定情的“长相思”,想要把断裂的冰蚕弦修补好,却愕然发现那被白绢裹着“长相思”早已被人先一步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