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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出自上古巧匠之手,以天山冰蚕丝为弦, 一弦若断,就必须七弦齐换,否则便会失了音准。那修好了琴的人,除了朱祁钰,自然不必再做第二人想。当素衣装作不经意询问起这件事时,他也就难得地爽快了起来。

“若没有这‘长相思’,岂不是辜负了你那‘一曲破玄机’的名号?”听那语气似乎很随意,可笑意渐浓的眉眼却能看出他的细心与在意,那英挺的容颜在耀眼的日光下也似乎熠熠生辉了,仿佛随时会迎着艳阳羽化飞升一般。“素衣,你该知道,你需要这琴,就如同朕需要你。”

或许,这着实算不上是什么甜言蜜语,却窝心得让素衣心驰神漾了好些日子,每每思及,便会有无名的暖流静静划过心底,荡起阵阵涟漪。

弹着《庄生梦蝶》,她不由想起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再也没了昔日以诵经文平复心境的举动。

记得他曾说过,若非长相离,何来长相思?

可如今,她却更愿意将这一切看做是——夜夜长相思,日日不相离。

“你不是召了于少保和王大人商议提携阁臣之事么?”

琴声未有丝毫慌乱,曲调也仍旧悠悠扬扬,可素衣却突然开了口,似是觉察了身后有人在悄悄靠近。即便低敛着眉,声音温润如水,可她那隐隐上扬的唇角却含着柔情,似有若无地浮起一缕笑意:“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知道朕忙,料定了朕没时间盯着你午睡,所以就敢随便胡来!?”

那悄悄靠近的人正是身为一朝天子的朱祁钰。此刻,他一身轻绡的过肩通袖龙襕袍,腰间系着金玉琥珀透犀,因天气炎热而微微发红的脸佯装出愠怒之色,伸手便取下她发间凤钗,让那原本规规矩矩的发髻瞬间便若流泉一般倾斜而下,纷纷扬扬,随风轻摇。

素衣并不回答,只是继续抚着琴,眉目照样是低垂的,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迎着水榭之外的阳光,显得安详而静谧。

见她听若未闻一般只管抚琴,朱祁钰不由眯起了眼。“外头这么热,你不仅不肯乖乖午睡,还把打扇的宫娥也给斥退了?”伸手耍无赖一般从身后抱住她,手掌压住她正在抚琴的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发出突兀的声音,阻断了那流畅的乐曲。“要是热病了怎么办?”贴着她的耳根,他徐徐开口,刻意拖长了尾音,原本多少带点责备的言辞,可对着她,却在无形间全都软化成了缠绵的爱语。

“哪里这么容易就病了?!”素衣感觉到他那透着热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就依偎了过去,怀抱的契合使得那辩解的言语在此时此刻,倒更像是软软的娇嗔:“我又不是泥捏的。”

她那冰冷的手令朱祁钰的眉头似是不经意地微微一蹙,随即,他将脸颊贴上她的颈侧,果然察觉出了同样的凉意。那种凉意很是奇怪,一点也不似夏日里出了汗之后的腻腻的凉,倒像是血肉深处透出来的冰冷,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你的确不是泥捏的,朕看你倒像是冰铸的。外头越来越热,可你的身子反倒是越来越冷。”

对于素衣身上的这种凉意,朱祁钰隐隐有着怪异的感觉,却一直没有说出口。前一些日子,他便觉察她夜间比以往更喜欢紧贴着他,那捂不暖的手脚令他只能心疼地搂紧她,那时只道是天气太冷,加之她体寒,身子比常人冷倒也说得过去,可现在,外头分明艳阳高照,酷热难耐,普通人早就满身是汗了,可她却如冰玉雕琢而成一般,不仅无汗,身子也冷得可疑。

素衣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略微一愣,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觉察到她体温的异样,无端地说起,本能地想要将依偎着他的身子给挪开,可却因他双手搂得太紧而乌发挣脱,一时之间,显出了几分不自然。她体内如今有寒蛊作祟,即便是三伏之日,她也只觉得通体发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体内有冰蝉子作祟,体温自然低于常人。”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痛意,素衣扬起唇角,扭过脸去看他,想用这种不避讳的神情和笑意解除他的怀疑,为那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充分的解释增强可信度。

“那倒也对。”朱祁钰将她那一瞬即逝的不自然看在眼里,神色平静地附和着她的解释。不动声色的思忖了一下,他突然又转了口,不经意的言行中暗暗藏着试探:“可朕老觉得你的身子凉得有些不对劲,去年也似乎没有凉得这么厉害。莫不是染了风寒?要不,朕派人请殷心姑娘过来…”

不止是凉,她的脸色如今也越发显得苍白,那种苍白像是体内的都血液消失了一般,带着一些诡异的透明感,就连她偶尔撕下易容的“寒蛩绡”,颊上那血莲一般的伤痕也似乎褪去了些微的殷红。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素衣给打断了。

“这么热的天,哪里会染什么风寒?”素衣的神情看上去极自然,一只手轻轻揪住他的袖子,那薄绢的素白色泽与轻绡的赤红纠缠在一起,像是血与雪的对比,带着突兀的刺目与矛盾感。“别老是这么小题大做,一惊一乍的,先把药喝了。”她眨眨眼,指了指琴案上放置的那碗药汁,像是知道他会突然回来,早就已经备办妥当了。

此刻,她的神色与举动都太过于自然,无形中倒是显得她方才的错愕更加怪异了。朱祁钰向来是个颇会察言观色之人,如今心有疑惑,又怎么可能忽略掉这细枝末节?

但他并没有急着将疑惑问出口,只是一手紧紧揽住她那冰冷的身子,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另一只手端过那碗药,漫不经心地凑到唇边。药汁里的苦涩之味极为浓重,还不曾入口,便已铺面而来,沉沉地驱走了萦绕在他鼻端的莲花的甜香和她身上清新的竹香。缓缓喝下。

仔细想想,这药汁,他也喝了有半年了,可是素衣却从不曾提过这都是些什么药熬制出来的,每次他有意无意地问起,她都含含糊糊地顾左右而言它,像是有心要回避什么似的一语带过。而且,这药汁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血腥味,虽然被药汁的苦涩压制着,不易觉察,可喝得多了,味觉总能觉出点什么端倪来。

治蛊少不了人血,这他自然明白,可他长久所喝的药汁中的人血究竟是来源于谁?

倘若这药汁里的血来自于素衣,那是否说明,有一些什么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喝完了药,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握住她冰凉的手,却愕然发现她的手也惨白不堪,连指甲上也没有一丝红润的光泽。

“哎,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行不行?!”

正当此时,水榭的回廊上突然热闹了起来。胖嘟嘟的朱见济正跌跌撞撞地沿着回廊往前走,只要有谁想要去扶他,他便使出哭闹的杀手锏,以显示自力更生的坚定决心。就快满周岁的他如今已经基本能自己走路了,他每往前迈一步,那蹒跚的动作就会引来疏颜和一干宫娥的大呼小叫,让人不由担心,在那惊叫中,他随时可能跌个嘴啃泥。

素衣一见到儿子,注意力似乎全都被转移了,连忙自朱祁钰的怀中挣脱起身,快步过去抱起他。到底是母子连心,在她的怀中,朱见济不哭也不闹,只是眨巴着忽闪的大眼,伸出小手去抓她颈间的“蟠龙珏”,似乎对那祖传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等到素衣抱着他走到朱祁钰跟前,他便又眼前一亮,咕咕哝哝地闹着,要朱祁钰抱他。到了朱祁钰怀中,他随即又地伸手去抓朱祁钰翼善冠上垂下的金玉宝石带钩,满脸的兴致盎然。

朱祁钰索性取下头上的翼善冠,让朱见济抱在怀里恣意玩耍。看着儿子与自己越来越相近的轮廓,朱祁钰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道出了一个颇为怪异的事实:“素衣,你有没有觉得,儿子长得很像朕,却似乎一点也不像你?”

素衣有些动容,却并不回答,只是言笑晏晏地感慨:“日子倒是过得真快,下个月,见济就要满周岁了。”

是呵,时光如此飞速前行,她也因那潜在的敌对,未现身的七煞,以及朱祁钰身上的蛊毒而越发心焦难耐。蔺寒川动身入桂也有四个月了,不知寻觅药方的事有多少进展,她始终是不太放心的。

倘若以往她还有对天下的顾及,那么,今时今日,她所牵挂的便仅仅是自己的丈夫与儿子而已。

垂下头,看着腕上那渗着鲜红血丝的碧绿玉镯,她仍旧维持着脸上的浅笑,可一股阴寒却徐徐地在体内辗转,浸透了每寸骨肉,像无声的告诫与惩罚。

私爱虽然犹如海市蜃楼,昙花一现,无法给人以精神上的超脱,可在她看来,大爱即便厚重慈悲,终究也不如私爱来得这般牵人心绪,磨骨噬肠。

看来,她如今是越发的没个修行之人的模样了,不仅言行多有偏颇,就连念头也越来越怪异诡谲了。

术士“澄心客”也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女儿身呵!

“没错,再过些日子,便是见济周岁之时了,朕寻思着,不如让他抓抓阄以示庆祝。”朱祁钰没有注意到素衣笑容之下掩藏着一闪而逝的愁郁,只是径自抿唇淡笑,英挺的眉宇猛然一扬,眼神里多出了几分认真的神采来。“再过两年,他也该要俱习诗书礼仪了,不如早些将太傅人选给定下来,你看如何?”

“给见济甄选太傅?!”

对于他的这个提议,素衣多少是有些惊异的,毕竟,朱见济不足周岁,即便天资聪颖,要比常人更早地读书习字,也恐怕还要要等候一些时日才合适,现在便甄选太傅,似乎是有些所言过早。不过,朱祁钰对于儿子的在意,她是明白的。

沉默片刻之后,素衣扬眉一笑,缓缓颔首,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未施脂粉,却隐隐涌起一些血色,如同抹了一层胭脂一般,衬着轻笑时,便有了令人难以招架的妩媚诱人:“你倒是先说说看,你打算让什么样的太傅来教导儿子?”

朱祁钰唇际的笑意渐渐加深,湛黑的眸中潋滟四射:“少保于廷益为人刚正不阿,正直过人,且有勇有谋,自然是太傅的不二人选。文渊阁大学士陈循仗义执言,学富五车,也可以胜任太傅之职。吏部尚书王直,虽然时有迂酸之言,但嫉恶如仇,称得上是廉洁的直臣,也可列入太傅的人选。礼部尚书胡濙向来深知进退,又是三朝元老,自然也不可错过…”

“见济还不满周岁,姐夫就打算要给他甄选太傅了?”朱祁钰正在历数着自己心中可胜任太傅的朝臣,闲在一旁的疏颜突然便插了一句嘴,仍旧是一惯的有口无心,没什么长进:“也好,有太傅管教,自然知书识礼,规规矩矩,也不至于像那朱见濬一般,镇日里随着几个内侍四处抓蝈蝈斗蟋蟀,野孩子似的到处窜。”

疏颜并不知晓朱祁钰与朱祁镇之间关于血缘的秘密,说出这样的话也仅仅是因为厌烦了朱见濬时不时胡搅蛮缠的孩子气,可这话入了朱祁钰的耳际,一下子便像是提醒了他什么,让他原本和悦的脸色倏地就暗暗沉了下来。

直到疏颜带着朱见济离开了,素衣才转过头,靠近朱祁钰的身侧,在极近处细细地看着朱祁钰笑意下的黯沉之色。方才,疏颜的话一出口,她便已经注意到了朱祁钰那突变的脸色。

“说到朱见濬,我倒一直有些不解。”她顿了顿,像是不经意一般,声音极轻,唇边浅淡的三分笑意经由唇而渲开,像是正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日后,你打算要置他于何地?”

朱祁钰顺手揽住她,若有所思地挑眉,指掌握住她的肩膀,以最徐缓的动作,将她的身子拉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当时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孙太后立他为太子,不过是属意告诫朕,这天下说到底仍旧是朱祁镇的,朕不过是在非常时期代他人执政而已。”望着那满池盛放的“斜阳浮翠”,他渐渐敛去了笑纹,那些用于掩藏的假象缓缓褪去,显露出嘴严苛的理智:“可事实上,朱祁镇根本就不是先皇的血脉。朕不想赶尽杀绝,虽然没有相通的血脉,可毕竟于他有兄弟的情分在,但,若是让他的儿子再继续盘踞太子之位,这恐怕就是对先皇的大不敬了。”

他眯起眼睛,话语很轻,伏在她的耳边,像是要诉说暧昧的爱语一般,不想被任何人听见,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如刀光剑影一般凌厉犀利,温文尔雅的面具也随之四分五裂。

“易储,是迟早的事。”

山锁暮雨

易储,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朱祁钰明白,素衣明白,只怕,这禁宫内廷之中有无数相干或不相干的人都心知肚明,胸中有数。

只是,谁也不曾冒着这大不韪将这众人皆知的事说出口。

姑且先撇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眼下看来,太上皇朱祁镇已经被软禁在崇质宫内,就连上圣孙太后也只能忍气吞声,对如今的一切情况无能为力。想来,朱祁镇几乎是不可能再有重涉朝政的机会了。再反观朱祁钰,自登基之后,他护卫大明王朝的一系列举措,不仅在民间呼声极高,且一手提携了一干手握兵权的武将以及文渊阁的阁老重臣,纵使有少数的“上皇党”还在意欲图谋不轨,也终究会成为死灰槁木。满朝文武都已经接受了朱祁钰大权在握的事实,如今,他的皇长子快满周岁了。据“父有天下,必传于子”的传统,朱祁钰定然会想办法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又怎肯平白便宜了朱祁镇的儿子呢?

即便朱祁钰的登基是大明家国危难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违背了大明王朝皇位的嫡长子传承制度,可是,这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自大明开国以来,太祖皇帝朱元璋便确立了皇位的嫡长子传承制度,太祖皇帝本来是属意要传位于懿文太子朱标的,然而朱标在太祖皇帝生前就去世了,太祖皇帝便只得传位于朱标的次子朱允炆。至于而后叔夺侄位的太宗皇帝朱棣,也只是太祖皇帝的第四子罢了。仁宗朱高炽与宣宗皇帝朱瞻基虽俱是长子,但出生之时,生母也都尚未被册封为皇后,在“嫡”字上也并非名正言顺。至于正统皇帝朱祁镇,表面上看来虽是宣宗皇帝的长子,名义上的生母孙氏当时也仅只是贵妃衔而已,所以,也算不得是所谓的“嫡长子承位”。这样,细细算来,大明王朝曾在位的帝王都算不得是嫡长子登基。

那么,朱见濬这个没有任何倚靠的稚龄太子,究竟还能占据东宫之位多久呢?!

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素衣缩在朱祁钰的怀中,明明是炎热的天气,可她却无法抑制地全身发冷。她的眼有些模糊,静静看着在不远处的垂柳阴凉之下,那里,脚步蹒跚的朱见济正与疏颜在玩闹游戏着。火辣辣的艳阳,葱翠欲滴的柳色,还有那嬉笑玩闹的快乐身影,这本是极好的一副画面,可她却压抑不住心神恍惚,一阵阴寒莫名地涌上来。甚至于,她的手指也不知何时深陷入自己的掌心,泛白的指尖深深嵌进皮肉之中,麻木地疼痛着。

儿子还不满周岁,如今天真烂漫,完全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若真的成为东宫太子,小小年纪便将要面对怎样寂寞孤苦的皇权之路,也料不到这一路上会有多少阴谋、血腥、背叛、杀戮。如今笑容澄澈的纯洁稚子,以后经历了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变故,会不会成为朝堂上漠然冷眼的帝王?而这易储的举动又可能给儿子带来怎样的潜在危险?一如正紧紧拥抱着自己的丈夫,这个一直以来都渴望仗剑天涯,逍遥红尘的伟岸男子,背负着那么多的秘密与重责,在这九重宫阙中辗转反侧,即便是从未将权势地位看在眼里,可也仍旧挣不脱宿命的枷锁。

素衣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向来心思缜密的朱祁钰总是能在第一时间便觉察到蛛丝马迹。尤其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她那冷得像冰签子一般的手指蜷起,紧握成拳,更显出她的异样。

“怎么了?!”他隐隐能猜出素衣此刻在想些什么,一边明知故问,一边执起她的手,用下颌亲昵地轻轻摩梭着,安抚着:“素衣,你是在担心么?!”

缓缓垂下眼眸,半晌之后,素衣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朱见濬乃是孙氏所立的东宫太子,年纪尚幼,并无任何过错,你想要废掉他另立皇储,只怕并不容易。”紧握的手在他的安抚之下慢慢松开,掌心里已经留下了半个新月般的印子,衬着蜿蜒的掌纹,像是早前彼此曾艰险跋涉过的路程,留下的都是难以磨灭的印记。“若是稍有不慎,只怕又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这个你不必担心,朕心里是有数的。”朱祁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素衣,似是要把她深深篆刻入自己的眼底。他做事向来未雨绸缪,鲸吞蚕食,步步为营,素来鲜少失算,再说,他早已打定了注意,即便是会掀起轩然大波,也绝不会就此罢手。稍稍顿了顿,他黑亮的眸子,极慢地现出一缕寒光,幽邃而凛冽,就连唇缝里挤出的字句,也带着不可辩驳的坚决:“朕不仅要易储,还要废后。”

“废后?!”素衣怔了怔,凄紧的心弦,好似一时不察拨错了的琴弦,带着戛然而止的轻颤,有片刻的无措。她咬唇扭头看向他的眼眸,在那其中,她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模样,就连那原本苍白却硬被咬得绯红的唇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我其实从来都不曾介意这些繁文缛节,只求能与你并肩携手,共度今生,便已是上苍所恩赐的福分了。”她说得很轻很慢,挨着他下颌的手覆上他的脸,从眉到眼,从鼻到唇,感觉那坚毅而英挺的轮廓在岁月的洗礼中似乎从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他仿佛仍旧是紫云山上初遇的那个尔雅少年,而她,也只是那个对他满心倾慕的稚龄少女。“真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不在乎。”朱祁钰动情地轻吻她,炽热的薄唇贴上她冰冷的唇,像是火与水不经意的交融,冷极,热极,却再也难以分开。一直以来习惯了身为帝王的尊贵自称,如今,他突然以“我”自称,到像是真的回到了那戴着面具,藏掖着秘密的岁月。

那些岁月里,他最珍视的,只有她!

“没有媒聘花轿,没有红烛嫁裳,初次的欢好甚至连杯合卺酒也没有备下,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让你成了我的人。素衣,我真的是满心愧疚。”并非矫情,对于这件事,他一直是很介怀的。曾经,他以为可以在南京以风湛雨的名义给她一场名正言顺的盛大婚礼,可是,那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暴风骤雨,使得备下的媒聘花轿与红烛嫁裳终是没能派上用场。“我要给你名正言顺,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与我而言,你不仅仅是御前专宠的贵妃,你,尹素衣,才是我朱祁钰真正的妻子。”

话音未落,他抓住她的右手,在她柔嫩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夫妻”二字,继而又抓住她的手指,篆刻一般在自己的左掌心里慎重地写下“帝后”二字。“你我是夫妻,那么,只要我朱祁钰是这大明天子,你便是唯一有资格与我并肩比翼,睥睨天下的女子!”用那书写着“夫妻”的掌心紧紧贴合着那无形篆刻着“帝后”的掌心,他看着她难得傻傻愣住的模样,撩起她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眼神中满是温柔和坚定:“我可以委屈任何人,甚至是自己,但,我绝不委屈你和儿子。”

紧紧闭上眼,素衣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屏住呼吸,忍住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这一世,即便是刀山火海,暴风骤雨,她也定要随他一起。不管即将站在怎样艰险的峰巅,面对怎样风击浪博的考验,她也会依旧淡然。

尹素衣会不会成为大明的皇后,这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他是风湛雨还是朱祁钰,她都是他的妻子。

这便足够。

临波水榭另一头的回廊上植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互相攀爬缠绕,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形状,一片葱绿,像是天然的屏障,遮住了与回廊相接的林荫小道。而皇后汪云慧正带着随侍的宫娥内侍打那里经过,老远便见到了在水榭之上卿卿我我的朱祁钰与素衣。

“这么大热的天,那下作的狐媚子竟然还强装柔弱,死死地黏在皇上的怀里!”流鸳自从被掌嘴六十之后,便将自己所手的惩罚全都归结在素衣的身上。毕竟年轻气盛,此刻一见到素衣,几乎咬碎了一嘴的银牙,恨恨地咒骂着不干不净的措辞:“真是寡廉鲜耻!”

这一番话虽然极小声,可仍旧被一旁的赵嬷嬷给听见了。赵嬷嬷立即变了脸色,气得不客气地啐了一口,拧着流鸳的耳朵便细声告诫:“你这作死的丫头,快些住嘴!”要说恨,她当然也是不例外的,心里对那次的惩罚自然满是怨言,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如今见流鸳这般口没遮拦,她只担心被哪个隔墙有耳的给听了传出去,让皇上知道,只怕这事情就没办法简单收场了。“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想再要你的舌头倒是其次,可莫要再给娘娘惹麻烦了!”

赵嬷嬷说得一点没错,自从因为嚼舌根的事闹得极不愉快,朱祁钰就没再踏入过坤宁宫半步,平日里,即便是汪云慧到独倚殿去请安,他也总是寒着一张脸,比以往更加冷淡。如今,在这内廷之中,谁不知道汪皇后是不受皇上待见的主儿?

远远看着那一对相依偎的般配璧人,汪云慧心中猛然一滞,心尖好像被人狠狠掐过似的疼痛着,可面上却仍是维持着一张波澜不兴的端庄面孔。稍稍驻足之后,她理了理胸背皆是云龙纹的赤红鞠衣,像是刻意逃避般继续往前走,看样子并没有要去水榭之上谒见圣驾的意思。 “娘娘,您不过去见见皇上么?”赵嬷嬷跟在汪云慧的后头,知道她心里也是一直记挂着朱祁钰的,提醒她要把握这难得的好机会,显示出自己的端庄与大度,重树在朱祁钰心中的形象。

“此时此刻,皇上不会希望有任何人前去打扰,本宫即便是过去也不过是徒惹眼嫌,又何必自讨没趣?!”汪云慧头也不回,双眼漠然地平视着前方,借以掩饰其间的落寞。那一身拖曳着大衫霞帔的严整宫装在如火的骄阳下显出极耀眼的光芒,裙裾随着稳稳的步子轻轻荡漾着,像是她心底那新伤累旧患的口子里流出的血,徐徐地蔓延了一地。

“走吧,莫要误了正事。”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能听见自己心底有一个不断呐喊的声音,虽然遥远,却并不陌生,呐喊出她所有的渴望。她多么希望可以站在他的面前,细细地看一看那令她无法释怀的眉眼,即便是他对她相敬如冰,即便是他对她刻意漠视,那也都没关系。可是,她却也那么怕见到他,因为,他的怀中永远搂着另一个女子,他的温柔,他的宠溺,她只能远远旁观,那种强烈的嫉恨一再地发酵,令她对这个男人越发无法释怀。

他分明该是她的丈夫呵,可为何,他却从不当她是妻子?

即便是帝后之尊,不也该与民间的贫贱夫妻一样么?

有的事,她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或许,也没有人希望她问出口。

上圣皇太后孙氏这几日似乎是身子有些不适,频频传太医以汤水药剂侍奉着,一连好几天病情也不见消停些。汪云慧经通传之后入了仁寿宫安庆殿,见孙氏正斜卧在铺着“水波凌”绸缎的贵妃榻上,掩不住满脸憔悴的病态。可巧的是,太子朱见濬竟然也蜷缩在那软塌之上,看样子睡得正熟。软榻边的香炉里徐徐燃着安南进贡的金丝檀,袅袅白烟将幽幽地香味弥漫着整间大殿,两个乖巧的宫娥正在为她捶着腰腿。

“皇上听说上圣皇太后身子不适,特意命妾身带着千年人参与何首乌过来探望上圣皇太后。”汪云慧低垂着头,屏住呼吸,即便已经身为大明王朝的皇后,可在孙氏的面前仍旧是一副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模样。

孙氏咳嗽一声,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两个宫娥退下,这才转眼看着汪云慧,老态毕露地开口:“云慧,来探望哀家真的是皇上的意思么?”见汪云慧有瞬间的迟疑,她缓缓挪动着身子,轻手轻脚,像是怕吵醒了朱见濬。那常年被脂粉所掩盖着的细纹如今都显现了出来,密密地堆砌在眼角,可瞳仁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哀家虽老,可却并不糊涂,莫说是身子不适,只怕就算哀家如今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治,皇上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的。”她轻轻哼了一声,眉峰一挑,眉尾处无声地掠过一抹阴鸠,言辞之间一点也不客气,看样子是积累了满腹的怨言。

“怎么会?”汪云慧听出了她言语中毫不掩饰的不满,脸上的微笑在那瞬间不免变得有些僵硬。她的心怦地一跳,不免瑟缩了一下,垂下头,话语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上圣皇太后您多心了,皇上近日忙于朝政,并非有意。”

虽然她这个皇后有些名不副实,朱祁钰对她也颇为冷淡,可在表面上,她仍旧不得不敷衍着孙氏与朱祁钰之间日渐紧张的关系。在朱祁钰的眼中,她是孙氏的人,处处对她多有提防,可在孙氏的眼中,她却是朱祁钰的皇后,不管是什么消息都不该有所隐瞒。长久以来,身处夹缝之中,她越发觉得如履针毡。

对于汪云慧那底气不足的解释,孙氏寒凉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听说皇上与那杭贵妃日日到吴太后的寝宫请安,几时来过哀家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颇有感慨,她随即又舒缓了脸色。“哀家如今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说到底,别人的儿子,哪能靠得住呵!?”

是呵,若要怪,只怪她当日一时糊涂,着了那妖女尹素衣的道,仓猝地应允了群臣的上奏,立了那贱婢之子为帝。

可谓一子错,全盘皆输呵!

不过,只要她手里还有一颗棋子在,那么,也还不算输得彻底。

“云慧呵,今时不同往日,哀家如今人微言轻,说什么做什么也没个分量了。”垂下头,孙氏看了看在榻上熟睡的朱见濬,心里细细历数着自己还揽在手中的棋子,将置位与用处暗暗琢磨了一遍,这才不由将语气放得极缓极慢:“最近老有些烦心事沉甸甸地搁着,让哀家吃不好睡不着,却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才好,实在是头疼至极!”

如此明显的暗示,汪云慧又岂会听不懂?她低着头,发间那瑑凤玉坠钗上垂落的珠子在额间轻轻摇晃。“上圣皇太后对云慧恩重如山,云慧铭记于心,从不敢忘,上圣皇太后的烦心之事也就是云慧的烦心事,云慧自当竭力。”

“有你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孙氏满意地笑了笑,挑高的颧骨上少了脂粉的掩饰,多出了意思寡情刻薄的色泽:“如今的东宫太子乃是太上皇的长子,是哀家亲自所立,不过,自皇上的长子临世之后,哀家听说,皇上似乎萌生了易储之意…”

这间所谓的烦心事果然极有分量,孙氏的话还为说完,汪云慧便已经吃惊的抬起头,满眼解释茫然迷惘之色。

“易储?!”

“没错。”孙氏点点头。如今身侧没有闲杂人等,她也索性挑明了意思,不想再拐弯抹角:“皇上想要废掉如今的太子,改立自己的长子为皇储。”

“上圣皇太后不知是从何处听说这捕风捉影的传闻?”汪云慧的瞳仁瞬间紧缩,额上冒出了细汗。尽管努力地压抑着惊异,但仍旧遮掩不住她嗫嗫嚅嚅的语气:“妾身窃以为实不可信…”

“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还是真有其事,你自然清楚,哀家心里也不含糊。”孙氏冷冷地瞥了汪云慧一眼,硬邦邦地便搁下一句话类似告诫的话语。“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几个月前因受刑科上书弹劾而遭禁锢,在这之前,他告诉了哀家一件事。”

在汪云慧的凝神静听中,孙氏将实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二月里头,朱祁钰决意亲自释奠先师孔子,撰写祭文之时,一直是金英在旁边伺候着。其间,他突然出言询问金英,七月初二日是否是东宫的生辰。金英当时愣了一下,疑心是朱祁钰忙过了头,一时不察记错了,有些犯糊涂地马上对答:“皇上想是记错了,东宫生日乃是十一月初二日。”当时,朱祁钰只是轻轻一哼,并没有再说什么,可事后,金英稍加思索,随即便幡然醒悟了过来。七月初二日不正是朱祁钰的长子朱见济的生辰么?!朱祁钰之所以这样询问,恐怕是萌生了易储之心,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便想借此从侧面试探内廷之人对于易储的态度。而当时,金英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在内廷之中颇有分量,自是试探的极好人选。

虽然朱祁钰一直以来似乎都还没有公然提过要易储之事,可他必然是心中有数,早晚也会有所行动的。正是因为这,孙氏才吃不下,睡不好,短短的时日,便像是老了十岁。于孙氏而言,朱祁镇如今被囚崇质殿,她失了靠山,已是极为难堪,若是连朱见濬的太子之位也被废了,那么,在这内廷之中,她这上圣皇太后将会被置于何地?!

自张太皇太后薨后,朱祁镇在位这十几年里,她一直过着极舒心的日子,没有半点后顾之忧,可而今,这舒心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如今,于她而言,朱祁钰与那尹素衣简直就像是扎在肉里的两根芒刺,她恨不得立刻就将之斩草除根,拆筋卸骨,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眼见汪云慧一言不发,孙氏知道,眼前这颗棋子已经明白自己该要如何去做了。她眸中滑过一抹怨毒,眼角的浅纹中埋藏着老谋深算,慢条斯理地继续着她的感慨:“当日,皇上由监国登基为帝君,已实属幸遇之至。如今太上皇回銮,他们兄弟之间的帝位禅让,哀家也就不便过问了,可这天下,说到底是先皇传给太上皇的,即便是要承继,也理应是由太上皇的子嗣承继才对。更何况,如今储位已定,早已昭告了天下,怎可随随便便易换,乱了祖宗定下的规矩?!”她略微顿了顿,望向“云慧,你向来聪慧,世人皆因你的善举而尊你为贤后,那么,身为贤后,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汪云慧怔怔地愣在那里,整个脑子乱得犹如纠缠的麻线。

孙氏的意思,她是明白,一旦她这个皇后也出言反对易储,那么,朝廷当中势必会有更多的反对之声,届时,皇上必然会多有顾忌。但,就她与皇上现在的关系而言,她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处在与他对立的尴尬局面里,若她反对易储,那么,也就意味着她与皇上本就冷淡的关系势必完全破裂。

这对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究竟有没有必要将自己平白推进一个难以回头的桎梏中?

是该按照上圣皇太后的意思力阻皇上的易储之举,还是装聋作哑地对一切不闻不问,甚至是识时务地顺水推舟?

汪云慧一时倒真的拿不定主意了。

一旦易储,那么,被立为太子的便定然是皇上的长子朱见济,而那朱见济,是杭贵妃的儿子!思及至此,不知不觉中,汪云慧的眼前浮现起了那倚靠在朱祁钰怀中的女子模样。

就是她!

是她抢走了皇上眷恋的目光,是她独占了皇上温暖的怀抱,是她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栓死了皇上的心,使得皇上不曾再留意过别的女人!

如今,就连她的儿子也要被立为皇储,入主东宫!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聚三千宠爱在一身?她凭什么受尽天下女子艳羡的专宠与幸遇?她凭什么抢走那原本应该属于她汪云慧的丈夫,只留下日日孤寂,夜夜空房的悲戚?!

身子一震,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业火烧毁了理智,冲昏了头脑,汪云慧的脸色渐渐由白转红,耷下的眼被额前的流苏遮掩着,看不清其间的汹涌暗流,却掠过一闪而逝的痛意,像是将那苦涩不堪的滋味弥漫在了唇舌间、呼吸里。

须臾之后,只见她抬起眼,极平静地回了一句话。

“云慧明白了。”

阴晴未定

离皇长子朱见济的生辰还有几日光景,内廷的一干人等在景泰皇帝朱祁钰的谕令之下,全都人仰马翻地忙着筹备生辰的庆祝事宜。戊辰这日一大早,天气大好,可出人意料的是,晌午刚过,竟然突然便出了日食。

日食不过一刻钟,可素衣的心却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日食,被蒙上了一层黑压压的阴霾。

日正中天之时出了日食,这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兆头,素衣心里隐隐一痛,不知怎的便有些忐忑不安了起来。以一个术士的经验来看,中天之日正是帝王年富力强的征兆,这时突地出了日食,只怕预示的是与帝王有关的什么祸兆,难以预料。而朱祁钰身上的血蛊未解,她心里自然是极为紧张的,更何况,此时又临近朱见济的生辰,她便更有些坐立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整个下午都神思恍惚地。

夏日里,天黑得迟,她强抑下满心的惴惴不安,神色如常地去文渊阁与朱祁钰一同用晚膳。这几日里,朱祁钰正忙于诏令贵州各卫修举屯田之事,似乎是想在朱见济生辰之前将这些琐事一并忙完,一连几日□乏术。

也不知是朱祁钰体内的血蛊作祟,还是他近日里对朝政事宜太过操劳,又或者是自己那因日食而起的阴霾在作怪,素衣越看他便越觉得他似乎是瘦了一圈,更显得五官的轮廓英挺而深邃。失而复得的滋味纵使让人甚为庆幸,可一想到有可能会再一次失去,即便只是一种尚未成为现实的预想,素衣便已是止不住满心的惶恐与隐痛,面对着丰盛的晚膳味同嚼蜡,只要一盯着他,目光便像是胶着了一般,再难转移。

“素衣,你今日为何老是盯着朕发呆?”也不知她是第几次盯着朱祁钰看呆了,朱祁钰便再也忍不住要捉弄她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拿了放置在一旁的帕子拭了拭唇,接着将她素来喜欢的莲子汤给舀了一碗,搁到她面前,这才出声揶揄:“倘若朕真有如此的秀色可餐,那么,朕倒是不介意你将朕给一口吃掉,补补身子也好。”

他那刻意强调的“吃”字别有用意,一个不慎就激起了平日里太多亲密缠绵的记忆,素衣这才骤然惊觉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失态,一时之间,那甚薄的面皮被他的言语给噎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不过,对于他这样的逗弄,她也早已有了经验,自知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反倒是更好,便一言不发地埋头喝着那清甜消暑的莲子汤。

这样的沉默透着一点暧昧不清的尴尬,素衣不敢再看他,生怕他又用什么口没遮拦的言语来揶揄她。“我去殷心姐那里看看儿子。”喝完了那一碗莲子汤,她擦拭了嘴唇,急急地站起来,近乎敷衍地找了个借口便想要就此离开。

她记得,他曾放肆到在这文渊阁的软榻上便与她缠绵欢好了一整夜,且是以那种极度羞人的姿势,丝毫不介意这文渊阁是历代帝君与朝臣商议社稷大事之地,还强词夺理地说什么“朕传宗接代也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似乎是有心要让她的脸红个没完没了。然而,于她而言,不只是如此,今日,她对晌午的日食心有余悸,寻思着或许该回独倚殿找出久未使用的玳瑁龟甲,仔仔细细地卜上一卦,未雨绸缪一番。

“慢着!”还不等她迈开步子,朱祁钰已经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稍事用力便给霸道地揽到怀里锁住。“素衣,你盯了我这么一顿饭的功夫,将我给撩拨得心痒难耐,如今就想这么便一走了之了?!”天气被就有些闷热,他凑到她的耳边,薄唇几乎是贴在她的耳廓上描摹着,一个字一个字从唇缝里挤出暗示来,那灼热的气息也沿着耳根一路蔓延,直到颈侧。

虽然彼此已经有过了无数次的旖旎缱绻,虽然也知道他向来便是嘴坏,最喜欢说些让她脸红的话捉弄他,可现下里,却还是不争气地屏住呼吸,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顿时又羞得通红。“那你想要怎样?”好一会儿,她讷讷地开口,心弦有一下没一下地颤抖着,实在拿不准他又在寻思着要做什么荒唐事。

执起她的手贴在颊旁,感觉到她那凉得可疑的掌心,却不知究竟是他的体温慰暖了她,还是她冰凉的掌心降低了他身体的灼热。“镇日里,你开口是儿子,闭口是儿子,却不知,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略略眯起眼,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隐隐间竟然像是有了一丝莫名的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