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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这颇有些吃味的言语入了素衣的耳朵,倒真真的被她当作了一个正经的询问。

“你们都重要。”她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言辞很是认真,完全不似他那没正经的调笑。

朱祁钰略微怔了怔,被她这话震了一震,一时之间竟然没了应对。待得反应过来,他双眼灼亮,紧紧将她搂住,伏在她颈间,极眷恋地细细亲吻着她毫无汗意的肌肤,像是一条缓缓游走的鱼儿,牵动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主宰了她的心绪和感官。“我可不允你的心思成日里都被儿子给占得满当当的。你是我的,若是心里让别人占了那本该属于我的一席之地,我便是有上千种法子可以帮你,让你好好地长长记性。”仍旧是半真半假的调笑,可其间却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那种味道,极像是她近日里喝下的药汁那苦味。

直到素衣回到独倚殿,她也仍旧在怀疑,他话语中那微不可察的苦涩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

照理,他应该是不知道她所做的事的,唐子搴与他虽是年少的挚友,可毕竟也与她有约定在先,大抵不会泄了她的底才是。

莫非,他是在担心?

担心他度不过命盘中而立之年那七煞的生关死劫?

再过两个多月,便是他二十四岁生辰了,离而立之年便是又近了一步,对于那死劫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开始有了牵肠挂肚的忧心了?彼时,他在她的眼前扮演着风湛雨与朱祁钰这两个理应毫无交集的角色,她自是不明白他心中那诸多不能对人言的苦楚,只当是儿女之情的醋意难消,可此时,当她得知了真相,却突然有种极内疚的懊恼。倘若不是她执意篡改了命盘,他便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说到底,于他而言,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即便没有倾城倾国,却也是几乎令他倾了性命。

找出了久未使用的玳瑁龟甲,那月华之下隐隐透出的琥珀色光泽润泽着她的眼,令她不由便思忖起前一次在阴森冷僻的西苑冷宫里开天眼。那一次开天眼,害她损耗了太多的元神,险些失了性命不说,推衍出的契机也是半点不准,还使得她倔强地一门心思要与他断了一切情分,连累他也跟着受了一遭苦。

素衣自梳妆镜前的小匣子内掏出珍藏已久的“邀君令”,一寸一寸抚摸着那沉香木的深浅纹路,嗅着那极淡的香味,不觉地便就想起了他当日情伤甚重的容颜,即便知道他如今已是不在意,可心底最柔软的那处仍是轻轻的抽痛着。

倘若在那契机中,“邀君令”所指的七煞不是七哥,那么,其间究竟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暗示的又是一些什么细节?

难道,一切皆是因她不曾全然参透,所以才阴错阳差酿成了这要命的误会!?

这样想来,此时此刻,她倒反是犹豫了,若是她今日引难以心安而再卜上一卦,卜出的契机又是她无法参透的,那她又该要如何应对才是?

怕就怕那契机不能成为未雨绸缪的凭据,反倒是制造出莫名其妙的乱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正当她踌躇地对着桌上的玳瑁龟甲拿不定主意之时,却见小山捧着盛满药汁的碗进来了。

自从到独倚殿来当差,朱祁钰便将小山赐名“清歌”,一来是希望借赐名让小山忘记之前那些痛苦的经历,二来,也是不希望有人借小山的存在而察觉出他另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而“清歌”一名出自曹子建的《洛神赋》,向来,倒也满符合小山那机灵谨慎的性子。

“娘娘,您要的药汁熬好了。”清歌小心翼翼地将那盛满药汁的白玉盅子给搁在桌上,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奴婢见皇上不在,便给您送过来了。”

“先放下吧。”素衣静静地将那“邀君令”复又收入小匣子内,低敛着眉,起身将那梨木嵌螺钿花匣子放在梳妆的铜镜旁,温润如水的声音无波无澜:“清歌,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奴婢’,也不用称我做‘娘娘’,叫‘姐姐’就成了。”

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出乎人的意料,当日,她与七哥合力救下这中毒濒死的男孩之时,几时又曾经想过,他的人生竟会遭遇如此悲惨的经历?!

又或者说,当日,她与七哥借由这个男孩而相识,几时又曾料想到彼此之间竟会有如此深重的纠葛,最终影响了各自的人生?!

清歌略略惊了一惊,惶恐地垂下了头,下巴低得几乎挨上了胸口,连话语也变得有些嗫嚅了起来:“这恐怕不太合宜…”

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早前与贵妃娘娘是旧识,恐怕也不能这般罔顾尊卑吧?他在宫里也算是呆过好几年了,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比人命更有分量,他挨过不少教训,决计是万万不敢随便胡来的,可是,他却又似乎是无法拒绝,心理交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选择从善如流,结结巴巴地唤了素衣一声“姐姐”。

素衣背对着他,自然没有注意到他那可疑的动作,对于他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也只道是他有些不自在。

“姐姐,您莫嫌清歌多嘴。”他一边结结巴巴地继续开口,一边本能地偷偷用眼角撇了撇藏身在门外的人,情急之下,一张脸不由涨得通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妥了心神,这才盯着那盛着药汁的白玉盅子,挤出自己的疑问。

“姐姐喝药为何不能让皇上和殷心姐姐他们知道?每每都让清歌悄悄将药汁熬好,放入那些味道奇怪的药丸子,却不知,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用途的?”

其实,这不仅仅是藏身门外之人的心中疑问,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不解之处,究竟是喝什么药,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定要趁着四下无人之时瞒过所有人?!

更何况,那药汁里有股极为怪异的腥臭味,每次熬药之时,他都会发现,那药汁古怪得紧,即便是刚刚熬得沸腾了,可一盛放在盅子里,依旧是冷冰冰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几次之后,他便觉出了诡谲之处却又一直不敢过问。

“这药——”素衣的身子微微一僵,许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有此疑问,唇边那本就极淡的笑容迅速地敛了个干净。静静地转身,她走到桌前,看着那盖着盖子的白玉盅子反射着莹莹的烛火光亮,不由对着那光眯起了眼,一瞬间气息凝滞,神色里便有了一抹难以压抑的阴暗。片刻之后,她终是缓缓开口,定定地看着那白玉盅子,仿佛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无形之间便将血肉一点一点的切割开来,火辣辣地疼痛。“倘若还有得选择,我也不愿喝这药,可是,有的事却是无可奈何。”

清歌被她那古怪而无奈的言语惊得全身微微颤抖,想要偷偷望向门外,却又不敢,只得哭丧着脸,耷拉着头:“照姐姐这么说来,这药,这药莫非…”他噎在了那里,不知该怎样继续说下去。如此看来,那一盅子药里的确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竟是于无意中闯下大祸了!

“有的事,知道得越少,于己而言,便是越好。”素衣并不解释,只是将那盛满药汁的白玉盅子移到跟前来,如同那盖子盖上的是足以令人灭顶的疼痛,只能存在于那不为人知的隐秘空间里。

轻轻掀开盖子,铺面而来的却不是预料中那令人作呕的蛊虫腥臭味,而是一股莲子的清香味!

素衣不由一震,这才看清盅子里盛放的并不是乌黑的药汁,而是清澈的莲子汤。“清歌,这药——”她一时之间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只隐隐意识到事情似乎是糟了。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转身看着满头大汗的清歌,脸色开始泛白:“你是不是端错了盅子!?这不是我的药!”

“好一个知道得越少便是越好,原来,这就是你对于我的信任!”

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没了平日里的温柔和宠溺,显得不怒自威,甚至带着一丝隐痛。素衣只觉头晕目眩,明明是炎炎夏日,可却像是被三九寒天的风给刮了一遭,整个人被冰冻结一般僵硬、无措!

那缓缓踱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祁钰!

此时此刻,他满脸令人惊骇的漠然,单手稳稳惦着一只白玉盅子,竟然和她跟前的这只一模一样,而里头盛放的东西,只怕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素衣,你的药在我这里。”纵使已经隐隐有了震怒,可他仍旧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尚未将怒火喷泄而出。直到清歌识相地离去之后,他才一步一步走到素衣跟前,将眼眯作了一道缝,以掩藏那暗涌的怒意,镇定地询问:“对我说实话,这盅子里头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近日以来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时时借口一个人,神色也不复淡然无谓,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今日,要不是她说要去看儿子,他也不会加紧将那未批完的折子给赶着批完,谁知,去了殷心那里却没见着她的人影。回到独倚殿的路上,他正好遇见了端着白玉盅子的清歌。

素衣一言不发,也不敢看向他,只是怔怔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似乎三魂七魄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得凑不齐全了。

朱祁钰就这么一直紧紧盯着她,两个人就像是回到了以前的岁月,重温那在寒风凌厉中对恃的光景,他咄咄逼人,她却避无可避。好半晌,她仍是怔怔地不肯开口,朱祁钰神色一案,揭开手中那白玉盅子,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看来,你是不打算对我说实话,是么?!很好!那今日,我便就尝尝,你究竟瞒着我喝的是些什么药!”

语毕,他便将白玉盅子凑到唇边,打算将那腥臭无比的药汁给强灌入自己的腹中。

“不!不要喝!”素衣被他这举动给骇得脸色发青,不由分说地骤然回头,劈手便要去夺那盅药,却不料他早有防备,身形虚晃一下,仅用了一只手便将她的身子紧紧揽在怀中,那盅药却稳稳掂在另一只手中。

他的手劲并不见得多么大,可那揽住素衣腰身的手却让她觉得,那手揽住的不仅仅是她的身子,更是她的魂魄。

“这盅药里是些什么古怪的东西?为何你喝得,我却喝不得?”微微埋下头,他盯着怀中满脸凄厉之色的素衣,眼里有着慑魂的凌厉,那种如箭似戟的锋利随着目光直直射出,摄人心魄的寒意铺头盖脸而来。

“素衣,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欲上云端

素衣,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听在耳中,竟觉如此刺耳,似乎以前,他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可那时的她却是兀自嘴硬心硬,打死不肯透露一个字,害得他不知所措之余,硬是咬牙绕了一个大圈子,扮演着那有苦说不出的局外人,默默地遭罪吃苦却还不能言。时至今日,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可她,又该不该再嘴硬一次呢?

看着他手中那泛着幽光的白玉盅子,她不知该怎样掩饰。那盅药里溶的是至阴至寒的蛊虫尸粉,他若是真的喝了,那至寒的蛊与他体内原本的血蛊相斥,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两相权衡,该把真相告知他么?

她真真无法决断了。

“我以为,你我只要知根知底,你对我便该是可以全然信任与依靠了,所以,我对你再无一丝隐瞒。”朱祁钰低头望着咬唇踌躇的素衣,脸上只剩木然的表情,眼中隐隐含着凄然。 或许,一切都是他在自以为是,而她,存的并不是与他相同的心思。“可是,我错了。原来,对你而言,我始终是一个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他一字一顿,带着疲惫,像是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却依旧将脊梁挺得那么僵,那么直。

素衣摇摇头,想要开口辩驳,可溢出唇的却是轻轻的哽咽之声。她想努力压抑着所有的脆弱,这样,至少还能更具一些说服力,让他少背负一些重责,可是,那夺眶而出,不知不觉就滑下脸颊的眼泪,却是彻底背叛了她的意图。

她想说,不是你不值得信任,而是对你太过了解,知道你那自傲的性子,所以才选择什么也不说。

可她真的说不出口。

她知道,朱祁钰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此。他那自傲的性子,那即便是再委屈自己也要为她而妥协的心意,那待她如珠如宝的珍视,都容不得她瞒着他有这样的举动。他要的是彼此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想要分享全部的她,可她的心里却总藏着那么多不可分享的秘密。

见她臻首不言不语,朱祁钰只觉得心更寒了。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疼得连眼也模糊了起来。朦胧视线里,她的身影似乎笼上了一层薄雾,那么遥远,那么飘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永不可触及。

他深吸一口气,哀莫大于心死般地闭上眼,唇缝里挤出的全是心灰意冷:“你对我承诺什么不离不弃,莫失莫忘,可连信任也没有,如何能真的做到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既然如此,那么,我这身上的血蛊也不用再解了,即便是解了,也不过是要在这世间尝受孤独飘零的滋味罢了。”语毕,他松开揽住她的手臂,像是要推开她,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死死的不愿松手。

“你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这一世,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像是一张网,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的心,直到将心也箍得生疼。末了,她狠狠咬牙,一字一顿为那誓言做诠释。“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看着她那潸然而下的眼泪与惨白的脸颊,他心疼了,不舍了,可却仍旧不肯松口,执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既然要同衾同穴,那你还有什么好瞒我的?”

“我的确是不该瞒你的。”素衣惨惨一笑,脸上泪痕未干,显出一种恍惚的神情。她无意识地松了抱住他的手,埋下头,盯着月光下她与他的影子。那影子,明明白白是两个人,淡淡的,似是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合二为一了,缠绵得再也分不开。

是呵,倘若真的走上了绝路,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此不离不弃,莫失莫忘,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即便明知是错,如今,也不悔。

好半晌,直到那残留的泪痕被风干,她才敢抬起头,极力用一种淡然的神色去面对他,不允许自己再露出那么脆弱的表情。她知道,脆弱是在为他加重负担与内疚,一旦坦言将真相相告,他必然狂怒难抑,却不知,狂怒之后,他又会有怎样的疯狂举动。

他的不计后果,她是见识过的。

可此时此刻,她完全不敢猜测,只能喃喃开口,极力镇定的叙述。

“你身上的血蛊根本就无药可解,除非有人肯在自己的身子里养上寒蛊,以蛊养蛊,以蛊抑蛊,以此延续性命…”

她虽然说得虽然有些含糊其辞,可每一字入了朱祁钰的耳际,都无疑是晴天里的霹雳,轰得他目眦尽裂,目瞪口呆!

“你不是说我师父有药方可以抑制这蛊么?原来,这药方就是你!?”待得反应过来,他狠狠捏住她单薄的肩头,许久以来一直蛰伏的狂怒在血脉中叫嚣着,顾不得那收紧的指掌可能将她弄痛。

难怪她最近时时偷偷摸摸地喝药,他一开始还只道她是在暗地里喝一些补身子的药,并未太过在意,可当他无意中旁敲侧击地询问殷心,却发现殷心对这所谓的“补药”也一无所知时,这才渐渐起了疑心。

难怪她的身子越来越凉,即便是三伏暑日也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块;难怪他所喝的药里,总有掩藏不住的血腥味;难怪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神色总有些些不对劲,可面对他时却又强颜欢笑,看似若无其事。甚而至于,她那意外的流产,到如今看来,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早该将一切都想明白的,可却为何被眼前幸福的假象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出她笑颜背后的苦涩?

原来,她独自背负着如此痛苦!

原来,她的血才是延续他性命的解药!

原来,她竟然瞒着所有人,将自己活活给养成了人蛊!

他该要怎么表现自己的震怒才好?他以为自己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便是千难万险,也会竭力保护好她,给她不曾有过的宠溺和珍视,可事到如今,他才迟钝地发现,一直以来,都是她用那单薄的身子和脊背,默默地撑起所有重担,甚至于,撑起他的性命。

他觉得自己如此不算个男人!

“你要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你命丧黄泉?”见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饱蘸狂怒的话之后便不再开口,素衣只是笑,可那原本已经干涸饿泪却不知不觉又涌了出来,灼灼地炽着这双颊,笑中带泪,泪中含笑。“老天给予我最后的垂怜,让我失而复得,我已无憾,只是,失去的痛苦,我要如何才能承受第二次?倘若你真的有什么不测,你以为,我真的还能再撑得过去么?”她知道自己是足够坚强的,可以承受更多更重的苦难,可她也知道,她的坚强有唯一无法承受的脆弱致命点,那便是——他!

素衣这示弱的语言在此时此刻,无疑是在朱祁钰那备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浇油。他狠狠地瞪着她,全身裂骨般的剧痛,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比那血蛊发作时更难受千万倍。他不知自己那发麻的指掌究竟是该将她揽入怀里抱紧,紧得再无一丝间隙,还是该如同登基那夜一般,狠心掐上她的颈间。僵硬十指鹰爪似的紧扣着他的肩头,那样的力道骨节都在发白,似要生生撕碎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那么,什么是你能撑得过去的?蛊毒带来的疼痛折磨,你便就能撑得过去?”发麻的感觉从指掌一直侵蚀到了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已经含着泪,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自责是心酸是痛不欲生,他像是突然灵魂出了窍,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你这——”

他想大声斥责,即便他从没有舍得斥责她;他想要狠狠怒骂,即便他对着她什么也骂不出口。

“初次欢好的那一夜,你曾对我说,我有多疼,便也让你有多疼。你还记得么?”她看着他,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回忆,回忆那些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回忆那些她至死不忘的丝丝缕缕。

朱祁钰不说话,全无反应,只是那么僵直地站立着,觉得胸口内浸透了刀刃翻剐,随着她轻轻翕动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尖锐疼痛着。然后,他看见她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抚上他的面庞,却因为他扣住的肩头而不得不将手顿在咫尺之间,仍旧不肯放下。

她依旧笑中带泪,不过眨眼的瞬间,他似乎就有了莫名其妙的错觉,彼此似乎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在紫云山上相遇的时刻。像是在极其温柔的梦境中,她一如年少那般馥郁澄澈,清澈的眼眸沾染着未经世事的清浅天真,轻轻开口,明明是那般轻柔的言语,却是狠狠揉痛了他的心。

“那些疼,你能撑得住,我便也能撑得住!”

下一刻,他闭上眼,狠狠地拥住她,死死抱紧,像是抱紧了此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拿命去拼也要抢回!

还能说什么?能做的仅仅是这样罢,他只是心伤,只是心疼,只是心酸,因为他知道,他的素衣呵,她是他的妻,即便是负尽天下人,她也绝不会负他,她只会为了他而不顾一切的——

负自己!

可是,他怎能让她如此?

他又该怎样让她永不再如此?

出了抱紧她,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一夜之后,一切似乎是有了什么不同,可细细看来,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朱祁钰没有再就此事提过半个字,如同这一切根本不曾发生,又或者,是他从不曾探究知晓过真相,他还是和平素一般上朝批红,操劳国事,笑对妻儿。

而素衣那原本藏藏掖掖的喝药举动,如今却是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往往总是她与他一同喝药,喝下的是解药,也是毒药。每次喝完之后,他都只是紧紧抱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七月里,朱见济满周岁了。为了以示庆祝,朱祁钰专程祭祀天地,以谢祖宗福荫,而后又在奉天殿摆下家宴,并且备下了各种各样的物件,为朱见济进行抓阄仪式。

虽然说是家宴,可是他却还宴请了文渊阁内阁大学士陈循、高谷、江渊,商辂等人,以及一向军务繁忙的少保于廷益。

文渊阁、司礼监、六部,这是朝廷之内除皇上以外最有决策权的三个集团,朱祁钰想要易储,即便是于礼法不合,但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便就万无一失了

素衣曾听朱祁钰提过,如今甚有权威的几位内阁阁臣都是在他登基之后才拔擢起来的,司礼监又在兴安的掌控之下,对他的决议自是不敢擅权的。而于廷益如今既为少保,又兼兵部尚书,且还总督军务,就连朝中用人也多取决于他,可谓是当朝最得宠的权臣,各部尚书也都为其马首是瞻。

简单说来,易储之事,只要能得于廷益的支持,那么,相信六部官员也就绝不敢私下多言了。

而今日,朱祁钰宴请群臣为朱见济进行抓阄仪式恐怕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此机会让在场的阁臣都明了他易储的打算,也趁机试探于廷益的反应。

于是,素衣微微臻首,不动声色地坐在朱祁钰的旁侧,任由那些阁臣在席间说着谨慎恭维的言辞,却是悄悄注意着于廷益的每一个表情。

而于廷益也不声不响地打量着素衣和朱见济,睿智的眼中微微有一丝疑惑,或许还在思量所谓“杭贵妃”是否有着另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却也面色如常,将一切掩藏得滴水不漏。

不言不语,各怀心思。

宴席之后,朱见济一点也不老实,当着各位阁臣的面,哭闹着在素衣的怀里挣扎,非要御座之上的朱祁钰亲自抱着他去抓阄不可。朱祁钰也不推辞,抱着朱见济走向那放满了各种物品的案几。

众人都恭敬的站在一旁,扮演着皇家天伦温情戏的称职道具。可就在朱祁钰抱着儿子走向那案几的时候,素衣眼尖地发现,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那摆放着抓阄物品的案几上之后,脸色都无法避免地微微泛着青白色,像是多少有些惊骇。

素衣随着他们的目光瞥了瞥案几上的物件,顿时也愣住了!

那案几之上放置的除了抓阄所必需的官星印、食神盒、酒令筹筒、仓颉简、鲁班斗、伊尹鼎、将军盔等常备物品,竟然还放置着两样匪夷所思的东西。其中一件,便是朱祁钰御前所使用的“亲贤保国”寿山石玺印,而另一件,竟然是那藏着剑的碧□箫!

素衣惊骇的自然是那有可能暴露朱祁钰身份的玉箫,而阁臣们惊惶的却是那御玺的所在。

皇上公然将御玺至于皇长子抓阄的案几上,分明是明示众人,皇上有意要废掉当今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传承天下。

而抱着儿子的朱祁钰却是一派镇定,对阁臣们那明显惊惶的脸色视若无睹,只逗哄着儿子去拿案几上喜欢的物件。

朱见济在朱祁钰的怀中,滴溜溜的眼儿转动着,注意力已经被那些抓阄的物件锁吸引,对那些新鲜东西似乎都颇为感兴趣。

虽然感兴趣,他却并不动手去拿其中的一件,而是偏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像是在认真思考要将其中的哪一件据为己有。好一会儿之后,他往前勾了勾身子,左手伸向那寿山石的御玺,嘴里“咿咿呀呀”了好几声,右手又伸向了那三尺长的碧□箫。大约是碧玉所制的洞箫有些沉,他没办法单手很轻松地拿起来,却又不肯放开已经握牢了御玺的左手,便皱起小脸,憋足了劲做出极为努力的模样。

朱祁钰只是淡笑,也不帮忙,只是任由他自己忙活。直到朱见济凭着自己的力气,将那御玺和玉箫都拿起来抱在怀里,他才抱着儿子转身。

此刻,那寿山石的御玺正被朱见济牢牢抓在手中,而那碧玉的洞箫似乎是被他当成了什么吃食,张开嘴津津有味的啃着。

朱祁钰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素衣,又扫了一眼朝臣们的神情,如愿地看到他们的脸色比之方才更显苍白了。

须臾之后,他才缓声开口:“有劳诸位爱卿贺朕皇儿的生辰,朕的心思和意愿,各位想是应该有数了罢。”

众人三呼万岁,看来是无人异议,朱祁钰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目光落到了于廷益的身上:“于爱卿,朕有要事要与你商议,今日便就留在宫中与朕一同晚膳罢。”

一时登览

自朱祁钰言明要与于廷益一同晚膳,商议所谓的“要事”之后,于廷益便一直有些惴惴的,却并未稍露出任何忐忑难安的神色。

据他看来,皇上在皇子朱见济的抓阄仪式上刻意将御玺与抓阄的物件放在一起,定然是有了易储之心,借此机会向几个得宠的阁臣透露消息,而更多的意味,恐怕还是要试探他的反应。

如今,太上皇幽居崇质殿,手中已无半分实权,当朝太子又年幼无知,只能倚靠上圣孙太后,他也曾担心过会因太子之位而引发朝堂上的争端,却每每自我安慰之后把担忧给强压了下来。而当今皇上对他信任有加,保卫京师之时,不仅将军权全数交予,且对他“矫诏”的举动视而不见。而后,皇上勤政爱民,拔擢贤才,堪称贤明国主,即便有心“父子传承”,要废掉太子,另立自己的儿子,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值得意外之处。

只是,他难免有些失望。

当日京师危急,还身为郕王的皇上淡看名利权势,一心效仿出仕的陶公,不肯登基承继大统,可而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皇上却已是对皇权的滋味上瘾了么?

所以才这般费尽心思,谋划着要易储?

而说到易储,那太子朱见濬年纪尚幼,并无过错,想要这么无缘无故的废掉,只怕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直到晚膳时刻,他在内廷总管太监兴安的引路之下前往皇上的寝殿,也还在暗暗思索着,倘若皇上要与他商议的真的是易储之事,他该要怎样应对,才能做到既不触怒龙颜,又避免朝堂再起争端。

古来便无双全法,他却把不稳这御赐的晚膳是不是料想中的鸿门之宴。

入了独倚殿,朱祁钰正在批阅奏折,他也自是行了君臣大礼。净手之后,朱祁钰神色泰然地赦令他抛开所谓的君臣之别,共坐一桌用膳,他心里暗暗叫苦,却也只得应承了下来。待得他坐定之后,一旁随侍的小太监便在朱祁钰的示意之下开始传膳。他细细扫一眼,竟发现晚膳的菜色都属清淡之类,就连蔬果也都细细挑选过,像是有意要避开他那初秋季节时时发作的宿疾。

于廷益只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几年之前。当日在素瓷居,朱祁钰邀他一同下棋品茗,他当时的心情也是如现在这般迷惘,不知笑容可掬的朱祁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而如今,朱祁钰身为皇上,却仍旧入当日一样,让人摸不清那如常的神色之下,掩盖的究竟是何种心思。

朱祁钰一言不发,只是轻笑,亲自端起那东陵玉的酒壶给于廷益斟酒,于廷益自是不敢不一饮而尽。而那酒入喉也并非烧辣的烈酒,那醇厚甘甜的味道细细品来,竟颇似五芳斋的“百花甜酿”。

“爱卿,你可知朕今日要与商量什么要事么?”连斟连饮了数杯之后,朱祁钰才放下酒壶,手指悄悄从壶壁上描着的龙爪兰上抚过,唇边笑意温和,眼神不过是轻轻一动,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以金线绣着缠枝宝相升龙入海的薄纱帷幕后面,随即便弹开,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

于廷益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僵,突然起身,撩袍缓缓地再次行了个君臣大礼,犹如倾倒难再扶的泰山:“臣惶恐,臣不知。”

话虽如此,可他的表情却并不见丝毫的惊悸与惶恐。

朱祁钰见于廷益突然起身下跪,故意做出一副极为迷惑的表情。“朕与爱卿素来君臣无隙,爱卿为何突然行此大礼?”他伸手扶起于廷益,执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半真半假地长吁短叹,似是有些沮丧,连语调也突然有些暗哑了起来。“朕只不过是寻思着,这些年来执掌社稷,多有倦怠,时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知有没有辱没先皇的的仁德之名,颇有些惴惴,却不知,在爱卿的眼中,朕究竟算不算得一个称职的国主?”

于廷益摸约着朱祁钰会提起易储之事,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有这样的询问,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皇上兢兢业业,勤政仁厚,乃是我大明当之无愧的贤君,何来辱没先皇仁德之说?”他正色地开口,即便心中有着疑惑,却仍是答得极认真,一点也没有溜须恭维的成分。

朱祁钰径自又斟了一杯酒,却是将那满满的酒杯攥在手里,微微低垂着头,眼神却是犀利如剑,明亮逼人:“既然如此,那爱卿认为,朕的中宫皇后汪云慧又如何?”他极慢地扔出第二个问题,抬起头,却见于廷益明显一怔。

“汪皇后贞静仁慈,爱民如子,实乃难得的贤后。”强作镇定的答完,于廷益才隐隐觉出了其间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