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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忧心该如何将蔺寒川已死的实情告诉殊颜,生怕她知道之后无法接受。但,藏着掖着瞒着也终究不是办法。最后,在殷心也甚觉为难的暗示之下,殊颜到底是知道了一切。

众人皆以为她会因着这噩耗哭得死去活来,可她却没有。

她只是要了手谕出宫,一个人去了那京师最富盛名的“蜜味斋”。

殊颜手里捧着琥珀核桃酥,看着那“蜜味斋”外头已经抽了新芽的老槐树,眼也不眨一下。

以往,每一次相约,蔺寒川都会先到这蜜味斋,买好她最喜欢吃的甜食,在老槐树下等她。见面之后,看她兴高采烈地将甜食全都吃掉,他也会很是惬意,犹如满嘴甜味的是他。有时,他还会作势要与她争抢,看她急得哇哇大叫,他会笑得特别开心。甚至有一次下大雪,他也固执地等在树下,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

就连前往广西凤凰城之前,他也还买了她喜欢的蜜炼乌梅糕和琥珀核桃酥,并且专程预付了银子,交代蜜味斋的老板每月初一十五定要做好她喜欢的甜食,方便她直接就拿走,不必在外头辛苦排队。

她还等着他回来,用一整车的甜食做聘礼,娶她过门呢;她还等着他回来,用那摇着桐骨扇的手,亲自夹起一块又一块的乌梅蜜炼糕,喂到她嘴里,用那老喜欢作弄人的声音问她是否好吃;她还等着他回来,轻轻吻她的唇,与她一同分享那甜甜的浓情蜜意。

可如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他却已经是回不来了。

殊颜捧着琥珀核桃酥,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就如同他平日里一样,把那些好吃的甜食接连不断塞进她嘴里,看她明明塞不下却还是贪多的模样。可而今,明明满嘴都是甜味,可她却只觉得像黄连一般苦,直到那包核桃酥全都塞进了嘴里,她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眼泪像是绝了堤的洪水。

在那被塞得圆鼓鼓的两腮上,有两行清晰的泪痕在爬动着。

一如那心间骤然裂开的伤口。

她最终吞下了那甜如蜜的糕饼,多希望落入的是他的腹内。

在那老槐树下站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她红着眼回到了宫里。一夜之间,她像是飞速长大,往日那个天真单纯的四儿,随着蔺寒川的死,也一并死去,成为了回忆中的一道模糊影子。她默默地收拾好了行装,执意要亲自去广西凤凰城,将蔺寒川的尸体给找回来。

没有一个人放心她就这么去广西,可是,众人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的脚步与决心。商议之后,殷心与唐子搴决定亲自陪着她走一趟,去将蔺寒川的尸骨给带回来。

是谁说,当一个人死去了,就最好当做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山高路遥,不容易再回来,这样,就会让自己没那么伤心,这样,就会让自己没那么颓废。可是,为什么她却不一样,她不管他是去了哪里,即便是天涯海角,即便是碧落黄泉,她也想要去把他给找回来。

她怕,她怕自己真的找到他,她怕,她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殊颜抱着包袱站在独倚殿的台阶上,有些傻傻地望着天。如今正值暖春,天际斜斜地掠过了几只燕子,啾啾地啄来春泥,在那朱红色的大殿屋檐下筑着巢。

“我想,他根本就没有死,他只是不高兴我那封开玩笑的书信,要让我亲自去广西向他赔礼道歉才肯回来呢。”沉默了好久,她垂下头,终于开了口,说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言语,平白让人觉得心酸。“他只是想要作弄我罢了。”

素衣并不搭腔,只是站在她的身后,将手轻轻搭在殊颜的肩膀上。

殊颜而今的心情,她是深有体会的,那一段满是噩梦的日子,她至今仍觉得像是前世的记忆,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旦进去,便是只能如困兽一般在里头辗转,再也出不来了,想要忘记,却已是烙在了骨髓之中。而幸好,幸好那一切是个谎言,只是一个为了掩饰身份而打造出的谎言,所以,她宁愿自己是被欺骗,被蒙蔽,也不希望那恶梦中一次一次重演的场景变成现实。

殊颜抓住素衣的手,再次仰起头看天,使劲地眨眨眼,像是要眨去那已渐渐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衣姐姐,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日七哥死时,你为何会说自己是在做梦。”她咬了咬唇,顿了下,像是在思索什么,好一会,才无力地继续那未说完的话:“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梦太长,怎么也醒不过来。”

素衣还是不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朱祁钰。

朱祁钰的神色因殊颜那突如其来的言语而显得有点不自然的尴尬,对于素衣的目光,他回以歉然的眼神。

眼波流转之间,便已是有了全然的默契,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姐夫,四儿可以求你一件事么?”殊颜并不明了素衣与朱祁钰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纠葛,她转过身,直直走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垂着头轻声询问。

朱祁钰低头看着她,那一向笑得鬼灵精怪而今却甚为憔悴的脸游戏和旁人读不懂的伤心,那突如其来的历练在一夜之间使她的眼神添了一抹沧桑,令人动容。“你说吧,只要姐夫做得到。”他叹了一口气,胸腔顿时涨满了酸楚的滋味。

“倘若——”殊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狠狠坚定自己的决心,没有再堕泪,只是红透了那一双向来慧黠的眼:“倘若我真的只能带着他的骨灰回来,请姐夫为我主婚,让我抱着他的牌位嫁给他。”趁着朱祁钰因她的言语而怔住那一瞬,她笑了,笑得从未有过的凄凉与哀伤:“蔺寒川,他答应过要娶我的,而我,尹殊颜,也答应过要嫁给他的。”

朱祁钰心酸地看着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只能轻轻点头应允。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殊颜,那么像是当日的素衣,倘若到了那注定的一日,他拗不过宿命的强悍,他不相信素衣真的会如当日答应他那样,好好地活下去。

太深的情根,是一种罪孽。

他开始有了不详的预感。

殊颜与殷心、唐子搴一起离开京师,前往广西以后,宫闱之中像是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只觉更加森冷,更加寂然。内廷向来是个是非之地,千百年来因争宠而明争暗斗不断,但如今却是没有争宠,只有那不知会从何处降临的灾难引发的惴惴不安。

但幸好,这寂寞深宫之中,还有朱见济那天真无邪的笑声,为历尽了艰辛的朱祁钰和素衣平添一分安慰。

自从上了书房之后,朱见济对于课业极为认真,他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被寄予了怎样的期望,平日里显得极为乖巧,就连进士出身的于廷益也不时称赞他天资聪颖。

自从殷心与殊颜离开之后,素衣是怎么也不放心朱见济一个人住在端敬殿的,便让朱见济搬来了独倚殿同住。

临波水榭那六角屋檐上搭着宝蓝色的琉璃瓦,岸边的垂柳与水上的栏杆相映成趣,再加上水池里那觅食的锦鲤 ,更显得此处清幽雅致。

素衣斜倚在临波水榭的软榻上,初夏午后的艳阳甚是红火,令人忍不住昏昏欲睡。最近以来,她也越发觉得自己体内的寒蛊肆虐得厉害,即便是站在阳光下,也冷得不住打颤,如今这天气,人人都热得汗流浃背,可她,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却是非要裹着凉被,才能稍稍觉得温暖一点。

然而,这样的情况,她是不敢让朱祁钰知道的。

朱祁钰近日以来一直忙于徐州与凤阳赈灾之事,废寝忘食,一日早朝后,竟然突然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口血。

朱祁钰体内有蛊,素衣忧心是寒蛊开始反噬,便让韩赵燕齐过来看看。韩赵燕齐看过了之后,不以为然,只说是寒蛊已经完全抑制了血蛊,吐点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至于寒蛊的反噬,仔细算算,也大约还有些日子。朱祁镇身上的食髓蛊历经两年多,终于给解了,韩赵燕齐便坦言想要就此拜别,回灵藏去。

就在临走之前,韩赵燕齐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语出关心,破天荒的嘱咐素衣,说朱祁钰体内的寒蛊一旦反噬,那么,势必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让她早日做好心里准备。

素衣只是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多谢他的好意提醒。

以后将要遭遇怎样的灾难,她早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只要能够保住他的性命,即便再苦,也不苦,即便再难,也不难。

“母后!”

就在素衣望着无云的天际若有所思之时,朱见济蹦蹦跳跳地跑过竹曲长桥,越过回廊,手上兴奋地扬着几张薄薄的宣纸。待得他跑到了跟前,素衣才看清,他那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汗水。

“跑那么急做什么?”

素衣起身轻笑,一旁的宫娥连忙给递上汗巾,素衣亲自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有撩开他额际汗湿

的发丝,拿过圆扇轻轻摇动,为他扇凉。

“于太傅前几日因病告假,儿臣本以为今日又是王太傅来授书,不想,于太傅竟然带病前来授课。”朱见济看起来颇有些兴奋,因那细细而来的凉风惬意的闭上眼。于他而言,同为太傅的王文和于廷益,态度也是有所差别的。在他眼里,阁臣王文仅仅是个学识渊博的太傅,而少保于廷益,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太傅。

素衣见他似乎没有热得那么厉害了,才端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冰镇酸梅汤,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道:“看来,见济很喜欢于太傅么…”

“那是当然,于太傅和父皇一样,也是个大英雄呢!”朱见济眼儿闪亮亮的,口气不无崇拜。在他的眼中,于廷益即便是严厉,他也心悦诚服,毕竟,他可曾经听朱祁钰说过于廷益的诸多事迹呢!接过冰镇酸梅汤,大口大口地鼓咚咚灌了下去,他这才舒服地喘口气,有点邀功似的继续说:“今日,于太傅教儿臣诵读《小雅?鹿鸣》,说君臣之间定然要守礼有序,关系融洽,决不可循礼自制,纵酒失德,儿臣诵读得极快,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全都读熟了。”末了,他将手里的几张绢宣,像是献宝一样递到素衣的手里,半撒娇地询问:“母后你瞧,儿臣的字可有进步?”

素衣接过那几张绢宣,仔细看了看,虽然字写得还有些歪歪扭扭,但就一个三岁的孩子而言,已经实属难得了。“见济这字,倒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她点点头,轻轻夸了一句,可接下来的言语却是让人笑不出来了:“以前看起来像是蚯蚓在爬,现在看起来,一笔一划都像是青蛙在跳。”

朱见济一听这话,原本又几分得意的笑脸一下子就沮丧了下去。他虽然年纪小,可是却听得出来,不关事蚯蚓爬还是青蛙跳,都不回是一种称赞的言辞。

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素衣却突然嗅到那几张绢宣上的墨香里似乎是有什么古怪。

“怎么,母后开几句玩笑都不行么?”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朱见济,将他不留痕迹地支开:“母后再好好看看你写的这些字,你去文渊阁请你父皇过来,也一起看看吧。”

眼见着朱见济兴奋地一路往文渊阁而去,素衣才将那几页泛着墨香的绢宣凑到鼻前,细细地嗅着,分辨着。

这墨香初初嗅来之时,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若是仔细些,就会发现,那香味浓得有些过分,墨粉的香味之下掩盖着的分明是飞燕草汁水的味道。

没错,这飞燕草便是可以致命的剧毒!

飞燕草毒性极强,产于海西女真部落的莽哥河畔,海西女真人往往也只是采来熬煮出汁液,涂抹在箭头之上,用以狩猎。因为毒性太强,还从没见过有人敢直接捻出汁液使用。

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 ,素衣眯起眼,将那几张绢宣捏得紧紧的。若非她生于长白山那天寒地冻的地方,曾经见过女真人使用抹了飞燕草的箭捕捉猎物,她也决计不会想到,这样的毒物会出现在内廷之中。

倘若她没有猜错,定是有人在书房的荷鱼朱砂澄泥砚里下了飞燕草的汁水,想通过朱见济平日里的不经意接触,而让剧毒慢慢侵蚀朱见济那年幼的身体。

能想到以含有飞燕草的墨汁下毒这种怪癖的方法,那么,她敢肯定,这下毒之人必定不是内廷之中的人,即便与以往那下蛊的人不是同一个,也定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才能找的到这产于海西女真部落的飞燕草。

这一次,她要好好把握机会,不仅仅是一举揪出那下毒之人,她还要将那下蛊谋害朱祁钰的人也一并给揪出来!

为谁贪嗔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虽然太子书房的内侍已经被不着痕迹地全数撤换,表面看来一切相安无事,但飞燕草汁液的气息仍旧一直似有若无地萦绕在素衣的鼻端,连带地,让她的心也似乎被压上了有一块沉沉的巨石。为了不让朱祁钰背上无谓的思想包袱,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朱祁钰。

现下里,她即便是极想要出觅出那幕后主使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各方权衡之下,也绝不能拿自己的儿子做诱饵,引对方上钩。

在这深宫之中,无论守卫多么森严,也仍旧难以抵御居心叵测者的暗算与阴谋,那么,为了确保朱见济的安全,在如此非常时期,唯一的办法就是——送他离开,远离一切可能涉及的危险。

而这离开,决不能紧紧是单纯的离开。

是的,送儿子“离开”,离开她这个做娘的,也离开他这个做爹的。唯有这样,她才可能寻出那最后一线生机,竭尽全力想出救朱祁钰的方法,也唯有这样,朱祁钰才不会过早地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如何才能让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看来,事至如此,唯有凤羽绯可以帮她了。

只不过,凤羽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殷心与殊颜已经远赴广西,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身处这深宫大内,想要瞒着朱祁钰打听凤羽绯的行踪,并不容易。

于是,素衣在如履薄冰与忐忑不安的情绪中浸泡着,直到快立冬了,总算才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凤羽绯,以及一如既往地追随其身侧的凤莫归。

趁着朱祁钰处理朝堂事务的空当,素衣命宫娥备上金瓜普洱、陈年竹沥水、红泥炉以及紫砂壶等物件,摒退了一切闲杂人等,亲自烹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回韵普洱,毕恭毕敬地奉到凤羽绯与凤莫归面前。

“细细算来,真的很久没有喝素衣亲手煮的茶了。”凤羽绯浅浅感慨一声,眉宇晕红,心情似乎很不错,将那斟满金红色茶水的白玉荷叶杯凑到唇边,小小地啜饮一口,感受那穿透牙缝、沁渗齿龈的满口芳香。品毕之后,她满足地一笑,有意无意地瞥了凤莫归一眼:“素衣的品味向来不俗,这茶委实不错,你也尝尝吧!”

凤莫归神色安详,素来绝少说话,此时也不过略略点头,依言品茶,并未多说半个字。

“姑姑,素衣从不曾求过您什么。”素衣神色平静,红泥火炉上的紫砂壶嘴冒出袅袅热气,晕染了她的睫毛,白色雾气让她感觉双眼一阵难言的湿凉,可开口的话语却是轻描淡写。

她心里有数,虽然凤羽绯古怪的性格令人难以捉摸,但一旦她真的开口相求,以凤羽绯平素对她的疼爱程度,把握应是极大的:“今日,倘若素衣开口相求,姑姑想必是不会拒绝的吧?!”

凤羽绯眉锋微挑,一抹微笑缓慢地染上嘴角,对她的言语并无意外的神色。“素衣,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了。”她极慢地搁下手里的白玉荷叶杯,目光有些闪烁,半开玩笑的语气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其间的诚意。“不管是什么事,能累得你开口求我,倒实在令我好奇呢。”

话虽如此,但素衣明了她的性子,也不再避讳,大大方方地将自己所求之事据实相告,言辞淡然镇定一如平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其中那些出人意料的细节。

凤羽绯敛起眉,静静倾听素衣的言语,脸上的笑意确实半分也不见稍减。

听完了一切,她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低垂着头的凤莫归。“莫归,你说,我是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

那一瞬,不知何处袭来一丝寒风,令幽暗的烛火随之摇曳,光线忽明忽暗,也让凤羽绯的面容看起来诡异莫名。

凤莫归紧紧握着手中的白玉荷叶杯,神色被掩藏在烛火的阴影之下,令人看不真切,但从那泛白颤抖的指尖可看出她的踌躇不安。好半晌,她才抬起头,暗哑的嗓音中压抑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尊主既然询问我的意见,那我就斗胆,请您答应了她吧。”这话虽然是对凤羽绯说的,可她的目光却紧紧盯着素衣,眼中似乎隐隐有泪在打转。

被她含泪的目光一撞,素衣忽觉心头也似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猛地一撞,有种异样的感觉已在渐渐萌芽之中。

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如斯答复,凤羽绯并不惊奇,她垂下眼,眼底的深沉无人可见。“那好吧。”再抬起眼时,她面上仍旧是那不甚在意的笑容,像是不经意地就冒出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既然你这个做娘亲的也这么说,那我就答应了。”

“娘亲?!” 素衣登时被这两个没由来的字眼给惊得呆滞当场,那股萌芽的一样感觉蓦地成了一阵风暴,瞬间席卷了她心中所有的暖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没错,素衣,她就是你的娘亲。”像是对她的反应还不够满意,凤羽绯复又捧起茶杯,无关痛痒般地强调了一句。

“姑姑,你说二师父是我娘亲?!”素衣倒抽一口气,脸色发白,声音微颤,从未有过的狼狈与错愕吞噬了她所有的表情。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辨不清真伪的路口徘徊,唇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彷徨无措:“我不是姑姑你捡来的么?怎么,怎么会…”

“我随口说着玩的话,你倒一直当真了。”凤羽绯摇摇头,语调中的怜爱在此刻也似乎是失了十几年来惯有的味道:“你不仅有娘亲,还有爹呢。”

“我爹?”素衣干涩而机械地重复着这本应该充满感情的字眼,本能地追问:“谁是我爹?他在哪里?”

“你爹,不就是你那好师父寒霜渐么。”凤羽绯唇边的笑霎时变得冷漠,淡然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毫无掩饰的绝情,似乎决意要在这个时候将素衣彻底推入绝望的深渊。“就连他这个做爹的也能狠下心,对你的身世只字不提,我这个外人即便说你是捡来的,也算不上是欺骗吧。”

“这怎么可能?”素衣喃喃自语着,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询问在场的两人。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着,像是深夜噩梦中突然惊醒,不知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之中,或者仍旧在梦境中濒临灭顶。

“这不可能。”

她拼命地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凤羽绯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深刻地篆刻在她的脑子里,心下一阵突兀的凄楚。

从小到大,她一直对自己孤儿的身世深信不疑,甚至连师父一向的讳莫如深也从未有过丝毫怀疑,可却在今时今日才被告知,她的父母都尚在人世,尤其是,她称呼了十几年“师父”,为了不知名的目的而决意牺牲她的男子,竟然就是她的亲身父亲,这一切,让她情何以堪?!

既然父母都尚在人世,甚至尽在咫尺,那么,这十几年来,他们为什么不曾与她坦诚相认?

还是,他们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情愿眼睁睁看着她前半生不疑有他地活在骗局当中?

常言道,亲生骨肉,血脉相连,为人父母的他们却为何能如此狠心地对她无视,甚至是抛弃?

这一切如此不可思议!

但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偏偏就如此真实地呈现在她的命途之中!

良久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凤莫归终于开口了。她眼中泫然欲滴的泪夺眶而出,可暗哑的声调却显得平静无波。直视着素衣愕然惊诧的目光,她一字一句,诉说着十几年来一直以来想要诉说却只能埋藏心底的秘密。

“素衣,你的的确确是我与他的亲生骨肉,你的真名,叫做凤无妆。”

虽然于偶然之中得知了自己令人震惊的身世,但对素衣而言,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于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不过,数日的照面中,素衣对凤莫归似乎是有意回避,就连目光也绝无相逢的机会,对于这一境况,凤莫归虽然仍旧保持着不言不语的旧貌,但从她的神色便可以看出她心底潜藏的落寞。

如今,素衣只是一心要让朱见济远离危险,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已经顾不上了。

在得到凤羽绯愿意协助的答复之后,她便背着朱祁钰开始在暗地里着手策划自己思索了多日的计划。

首先,她要让朱见济从这九重宫阙中理所当然地消失,就如同当年风湛雨消失于众人眼帘一样。

而这一切,首先要瞒过的一个人便是朱祁钰。

只有让朱祁钰相信自己的儿子夭折了,他才会放弃自己之前种种消极的想法,也只有让他相信了,才会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也跟着相信,慢慢钻入她设下的圈套之中。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一招,她是向他学来的,就连他当时实施在她身上的一切,她也会学个十成十,甚至是最后的退路。

尹素衣毕竟还是尹素衣,最大的优点便是可以为了别人而对自己残忍。

更何况,这“别人”是自己执手一生的丈夫?

而当年,“风湛雨”的“自尽”是由凤羽绯一手导演的,而今,自然也该由她来亲自安排一切,才能确保不会在朱祁钰面前露出马脚。

凤羽绯身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药。不过数天,她便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翠绿的瓶子,里头装着少许芳香醉人的深蓝色药汁,可是奇怪的是,那些药汁一旦滴到水中,却又变得无色无味,甚是奇怪。

“这是孔雀胆与凤凰血。”凤羽绯将瓶子交给素衣:“服下这些药汁的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慢慢呈现出中剧毒的迹象,进而进入假死状态,七十二个时辰之后,只要服食些无根水,便会苏醒过来。”

这么说来,这的确是掩人耳目的最佳道具,但在接过瓶子的那一瞬间,素衣略略迟疑的眼神却暴露出了她心底的一些担忧。

“放心吧,这个方法,堪称完美,一丝破绽也没有。”她的神色异常自然躲不过凤羽绯犀利的目光。凤羽绯知道,素衣担忧的是是什么。虽然朱祁钰也曾经历过假死之法,但两者区别甚大。上一次,朱祁钰以留影剑穿胸,循着死穴而过,她以九根金针封住他全身的大穴,使左胸的死穴移位半寸,就此瞒过了素衣,瞒过了众人,也瞒过了隐于暗处的寒霜渐及其他不轨之徒。

而这一次,可以说,她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但方法却是天壤之别。

素衣轻轻点头,简单道谢之后离去。

眼见着素衣离去的身影远了,凤莫归这才从帷幕之后走出来。

“为了小公子的安全,这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凤莫归脸色有些僵,平素从容的神色如今已被心事重重所替代。她口中的“小公子”指的正是皇太子朱见济,按辈分算,他应是她的外孙,可凤莫归这特别的称呼背后隐含更深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敬畏。“只是,尊主打算将小公子如何安置?”

疑问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担忧。

“我向来是个自私的人对素衣施以援手,未尝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私欲。他能再世为人是上天的恩赐,我只求他能够渡过天劫,回归他的道行。”凤羽绯唇畔眼里的轻松乍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苦涩笑容。抬起头,眺望着苍茫的天幕,她的目光飘渺得好似已经透过夜色,遥望着数千年前所发生过的,悲欢离合的一幕又一幕。

半晌,她才回头看向风莫归,眼底的骄傲被深沉所替代,好似是瞬息之间换了一个人。“怎么安置都好,说到底,我才是他今生最大的劫数,只要避开我,他就能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是呵,苦海之中偏偏翻起爱浪,尘世的彼岸却往往需要放眼才可参透,在世间,又有谁能逃避命运的枷锁?前世生死纠缠的情人,今生却偏偏要咫尺天涯,前世结下的缘,今生所偿的无论是善还是孽,都不是她所能选择的。

谁又能保证,千年的等待,等来的不会是一个错?

景泰四年十一月十九,皇太子朱见济在上书房时突然昏厥,脸色潮红,额凉如冰,呼吸似有若无,脉搏实中带虚,经御医诊治,竟然身重无名剧毒,苦苦熬了不过半日,终于夭折!

百丈风波,就此无端再起!

琼枝寸断

静夜无声,万籁俱寂,深冬的寒意在朦胧的月色中笼罩着这九重宫阙。

这种非常时期的肃静与以往那祥和的静谧大相径庭,黑黝黝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气息,如猛兽的利爪,无形地撕扯吞噬着一切光亮,似是想借此孕育出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一般。

前日,皇太子朱见济突然中毒,没捱几个时辰便猝然身亡,此事非同小可,已经将数百人的性命牵连其中。对于爱子的夭折,朱祁钰怒意难遏,已经下令将当值的大内侍卫,宫娥太监以及御医全部下了锦衣卫狱,严刑拷打,倘若这事查不出个究竟,只怕,锦衣卫的诏狱里又会多出不少无辜屈死的冤魂了。

事发之后,素衣自然是如计划般当场晕厥,不省人事,扮演一个悲伤欲绝的母亲,而身为父亲的朱祁钰则是一言不发,命人将冰块放置在独倚殿之中,自己则不吃不喝,独自守着朱见济的尸首,整整数日,一步也不肯离开。大内禁宫之中,宫娥内侍人人自危,不仅没有人胆敢靠近独倚殿,甚至,就连喘气的声音也不敢过大。

“天一亮就满七十二个时辰了。”独倚殿的偏殿之中,凤莫归似乎坐不住,她从窗缝里看了看西移的月色,又看了看依旧紧闭大门的独倚殿,面色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焦灼,随即附到凤羽绯的耳边,窃窃私语:“要是再不找机会将小公子的肉身给换成假的,给小公子喝下无根水,只怕小公子会反被孔雀胆和凤凰血的药效所噬。”孔雀胆与凤凰血虽然是假死之药,但若不能在七十二个时辰内以无根水解除药性,那么,便会遭药性反噬中毒。

而且,她更担心的是,朱祁钰毕竟是她与凤羽绯的嫡传弟子,对这假死之术多少也是稍有涉猎的,倘若一个不慎,被他识破这一切假象,且不说素衣的计划不仅会前功尽弃,只怕还会打草惊蛇,惹来麻烦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