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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羽绯斟茶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这事根本无需我们操心。”她只管自斟自饮,虽然面无表情,但狭长的眼眸里却透着一丝胸有成竹:“一切的一切,素衣心里都有数。”

素衣计划背后的用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多少是能猜到一些的,所以,她对此事的分寸了若指掌,素衣定然是不会允许这个计划失败的。

她话音还未落,一身素白衣裙的婀娜身影便已清晰地映在了窗户上,直到独倚殿方向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她才向凤莫归递了一个眼色,显露不出所料的会意微笑。

朱祁钰独自坐在朱见济的“尸身”旁边,数日以来,他不吃不喝,也不曾休息,满脸尽是疲惫之色。尽管仍旧身着象征权倾天下的龙袍,可他却已是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意气风发,像是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打击,所有的狂傲不羁全都变成了颓然与沮丧,失去儿子的痛苦无法压抑,不断冲击着五脏六腑,在双眼中汇聚出久久徘徊不去的泪意。

深夜里,殿门开启的声音异常清晰,而身后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可是,他却不曾回头,也不曾开口询问,像是对一切声响都无动于衷。他知道,儿子的死,最痛苦的人必然是素衣,毕竟,没有人能明白母亲怀胎十月与孩子建立起的感情,那种感情无声无息,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在孩子危险的时刻,为其遮风挡雨,或者抵御刀光剑影。

他想要收敛起所有的悲伤与软弱,或者装出冷漠平静的样子,一如以前那不被任何人识破的伪装,面无表情地站在妻子的身后,支撑住她孱弱的身子,以此告诉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他朱祁钰不会就此罢休,也不会被就此打倒。

可是,他实在无法伪装出这种故作无所谓的模样。眼前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是为数不多的与他血脉相通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希望承载者,可如今,他抱着朱见济的身体,如此真实地感觉到朱见济那小小的身体从原本的温暖逐渐逐渐变得冰冷。

自从上次中蛊之后,他对朱见济与素衣的安全一直是如履薄冰,时刻留心,生怕再被暗处的敌对钻了空子,这么久以来都相安无事,他便也就以为一切真如他的意愿,却不料危险随时潜伏着,在他麻痹大意的空当,无声无息地入侵,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

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如同这痛苦会就此纠缠他一生一世,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摆脱,可时间却也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让他急速地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跨越,真正尝试到失去的滋味是如何揪心。

以后,这小小的人儿再也不会用那稚嫩无邪的童音唤他了,再也不会腻在他的怀里撒娇了,再也不会于他的视线里天真烂漫地蹦蹦跳跳了。

他,已经失去这个小人儿了…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气血不断往上翻涌,连呼吸也随之紊乱起来,当那轻巧却也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时,他只能选择静静闭上眼,将满脸狼狈不堪的表情藏在双掌之中,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

尤其是她。

自从被册封为皇后,素衣已经很久没有褪下那一身正红的宫装了,今夜,她穿上了以前的素白衣裙,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是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些为了天命术数而运筹帷幄的日子。没错,今夜,她也在运筹帷幄,不同的是,在她的眼中,即使整个天下也不如朱祁钰一个人重要,为了他的命数,她必要竭尽全力。

“钰…”许久许久,站在他的身后,她终于开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哭过,在黑暗中显出一丝凄苦的味道。“我听说你将所有当值的侍卫,内侍宫娥以及御医都下了狱,不仅严刑拷问,还下令于明日全部处斩,这是真的么?”

朱祁钰并不回答,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就连呼吸声也没有任何变化起伏。

“就算是杀了他们,济儿也不会再活过来,又何必徒造杀孽?”她轻轻伏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伸手掰开他遮住脸颊的双掌,手指碰触到的却是一片濡湿。

他竟然流泪了…

记忆中,坚强的他是从没有流过泪的。此时此刻。看着床榻上“死去”的儿子与落寞伤痛的丈夫,她只能在心里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如今,她已经能体会以前朱祁钰被迫隐瞒真想时的感觉了。

骗人,绝不是什么快意的事,尤其是,无可奈何地欺骗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你该知道,身为一朝君主,受万民敬仰爱戴,倘若因此事对臣民肆意用刑杀戮,天下人又该要如何看待你呢?”说着这话,她只觉得难言的心酸,似乎只有这样近乎无情的言语,才符合“尹素衣”那为了天下黎民不顾一切的性格,才像是那个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澄心客。

“一朝君主?!”朱祁钰低低的自言自语,像是用所剩无几的力气低喃,被素衣拉开的双掌却已因紧握而隐隐泛青。瞬息之后,他却突兀地大笑起来,用力挣脱她的手,站起来与她对视。“一朝君主,权倾天下,呼风唤雨,可那又如何?!天下人爱怎么看待我朱祁钰都不重要,明主也好,昏君也罢,由得他们去!朱祁钰呀朱祁钰,枉你自视甚高,可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只能借他人的性命来逞逞威风…还有哪一个男人像你这般无用!?”

不过咫尺的距离,素衣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在笑声中变得扭曲,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攀爬出一道伤口般的痕迹。

她的钰呵,并不是在笑,他,分明是在哭!

“是么?”看着他失控的情绪,她并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定定地直视他的眼泪,焦距却是涣散的,带着近乎麻木的呆滞:“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又该算个什么东西?所有的孽因都是我种下的,是我执迷不悟,害人无数,如果真的要报应,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素衣,我不许你胡说,更不许再这么胡思乱想!”朱祁钰被她这一席语无伦次的言语给惊醒了,随即便觉察出她此番言语背后隐现的意图,惊骇地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是啊,他怎么能就这样失控了?此时此刻,最难过的人不只是他。“素衣,素衣…”他反反复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一次一次,像是要借此将彼此所有的疼痛全都轻轻揉碎:“济儿走了,我已经是心痛如绞,只恨不能以身代替,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该要如何支撑下去?”

“那你答应我,将那些下狱处斩的人全都赦免了吧。儿子既然已经走了,也无谓再徒伤他人性命。”她伸手缓缓抹去他颊上的泪痕,苍白的唇笑得淒然哀婉:“丧子之痛,固然是难以忍受,即便是处死所有人,儿子也不会再回来了,死因定然是要彻查的,可是却没有必要让别人的父母也失去儿女,变得与你我相同。”

怀中的身子轻盈而羸弱,如同深秋的残蝶般颤抖着,似乎随时可能随风就此消逝。看着心爱的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心爱的儿子永不会再睁开的眼,此时此刻,他除了咬牙点头,还能怎样呢?

将脸伏在朱祁钰的怀中,素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幽幽地开口,那嗓音有些虚无缥缈,似乎就连自己也不太听得清说的是什么:“失去的疼痛我已经反复尝试过数次了…我以为下一次疼痛就会相对减轻…可是…却一次比一次更痛彻心扉…在这世间…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个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她喃喃低语:“钰,无论如何,你答应我,一定要与我走到最后一步,就算是死,你也决不能比我先死。”

朱祁钰没有说话,那紧拥着她的双臂便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或许,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咀嚼出她话语中的真正含义,不过,没关系,他以后总会有机会明白的。如今,她已经明了如何才能让他对一切没有任何疑心,她若能成功瞒过他,并不是她的演技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从没有预料到,她竟然也会骗他。

这算不算善意的欺骗?

那一霎,她突然想起朱祁钰将朱见济所中的蛊转嫁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夜,烛影摇红,血脉交融,真相如同匕首,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那种感觉,是痛,却也不是痛。

这样想着,一滴眼泪静静地滑过她的眼睑。

良久之后,她才不慌不忙地抱住朱见济的“尸身”,神色平静得不可思议,眼神带着难以割舍的眷恋:“父母与子女之间是前世修得的缘分,只是,济儿与你我的缘分过于浅短。就快天亮了,就让我这个做娘的,静静地陪他最后一程吧。”

对于这合理的要求,朱祁钰没有一丝异议,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她。推开独倚殿的门,随着那刺耳的“吱呀”声,他无意识地抬头,看着西移的月牙儿缓缓藏身于重叠的云层后,胸膛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像是被利刃给剜去了什么,一种锥心刺骨的空洞疼痛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咬紧牙关,双拳握紧,在心里重复着说不出口的歉意。

可怜的济儿,父皇绝不会轻饶了那害你之人,定然要将其碎尸万段以祭奠你在天之灵…这一世苦了你,下一世,找个好人家,平淡幸福地过一生吧…再也不要投身于这帝王之家了…

惊梦悲歌

朱见济被立为大明皇太子仅一年有余,便猝然薨逝,这件事不仅在整个皇宫内苑掀起轩然大波,就连朝臣也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朱祁钰强忍悲伤为爱子办了丧事,表面虽然赦免了所有人,可是背地里却派出锦衣卫在宫内宫外探听消息,收集相关情报,誓要查出与朱见济之死有关的人等。一些迂腐朝臣不明就里,却因为之前朱祁钰废立太子之事有些微词,但又不敢明言,这一次,便借机四处危言耸听,使得整个朝堂之上流言蜚语数月也不曾消散。

圣济殿文渊阁内,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太师椅上,高大的身躯藏在条案宽桌之后,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可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精光,映得他的脸色,令人深感阴沉可怕。

跟随朱祁钰这么多年以来,沈莫言似乎早该看惯了朱祁钰的深藏不露,平素那温和无害的模样,其实全是假象,文雅的面具之后,其实隐藏着一股暴虐的霸气,这情绪一旦奔泻而出时,是任何人都无法抵御的。而这一次,他是如此史无前例地明显感觉朱祁钰平静背后掩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焚烧,变作熊熊火海,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

“最近朝臣之间似乎有些传言与朕有关——”朱祁钰并没看向沈莫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桌案上的狼毫,那黑玉的寸翰笔管在烛火之下闪耀着熠熠光辉,映着他犀利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加深不可测。“你可都探听清楚了?”

沈莫言半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如同戴了面具一般冷硬:“回禀陛下,朝臣之间确是有些与陛下有关的无稽传言。”

“很好。”朱祁钰笑得高深莫测,指间的黑玉寸翰管漫不经心地划出优雅的弧度,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说来听听,那都是些什么传言?”

沈莫言抿抿唇,像是有些微踌躇,片刻之后,才低声回应:“臣不敢说。”

“你不敢说?由此看来。这些传言绝不会是什么顺耳动听的言论!”出乎意料的是,朱祁钰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毫无笑意地一哂了。“既然逆耳,那也就是所谓的忠言了,朕倒要仔细听听,这些大明的忠心臣子,背着朕都有些什么样的忠言。”

沈莫言无奈之下,只好将锦衣卫们探听来的传言照实相告。

原来,一些在心理上倾向于朱祁镇当政的迂腐之臣认为,朱祁镇被俘之时,孙太后命朱祁钰监国,立朱见濬为太子,其用意不过是让朱祁钰代理执政,收拾烂摊子而已,尔后朱祁钰固然保国有功,登基为帝,朱祁镇归国之后,朱祁钰未把皇位大权交还已是有些不合礼法,后来竟然还把朱见濬位废为了沂王,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更是不该。可之前因为有于廷益、王直等几大阁臣的首肯,没有人胆敢异议,而今,朱见济早夭,流言蜚语满天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便翻炒冷饭,在背地里指责朱祁钰之前的举措私心过重,有失人心。

“恐怕,传言远不止这些吧?!”朱祁钰细不可微的蹙起眉,斜斜瞥了沈莫言一眼,突然起身,将置于桌案上的奏折大力地掷到地上,那丝毫没有笑意的微凉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只见那奏折之上,用殷红的朱砂划着一些刺眼的字句,血迹一般触目惊心。“御用监少监阮浪与内侍王瑶,醉酒之后对皇太子之死妄加揣测,胡言乱语,礼部郎中章纶、贵州道监察御史钟同二人更是上疏,不仅要求朕复立沂王为皇太子,还大逆不道,妖言惑众,说什么‘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天命?什么狗屁天命?难道说,朕的儿子身亡就是天命?!他们这些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眼儿?!”

沈莫言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耷拉着头,沉默不语。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整个文渊阁内一片诡异的死寂,沈莫言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犯到了朱祁钰的禁忌。

良久之后,朱祁钰终于又开了口,烛火的光亮映在眼眸内,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眼底,便完全做看不透的漆黑。他虽已不复方才的言辞犀利与怒意难遏,但是却莫名其妙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莫言,扪心自问,朕自登基以来,可曾在何时有过什么心狠手辣的戾行?”

沈莫言尽管一头雾水,可直觉却令他瞬时有了不详的预感,心没由来地一直往下沉。他依旧低垂着头,言辞间斟酌着字眼与辞藻:“陛下一向宽厚仁慈,爱民如子…”

“行了,不用再堆砌辞藻,刻意恭维了。”朱祁钰像是知道他接下来那些客套话,不耐烦地一挥手将他打断。“既然,这么久以来,朕还不曾有过什么心狠手辣的戾行,那今日,朕也就不妨杀一儆百,为这些不知君臣分寸,胆大妄为的人破例。”他说得极慢极慢,并没有刻意凝重,一字一字到了最后,竟然像是云淡风轻一般,不见任何起伏的波澜。

还不等沈莫言反应过来,只听一声突兀的响,朱祁钰手中的黑玉寸翰狼毫生生断成了两截,从未有过的阴暗之色瞬间染上他的眉眼,像是一把长久以来尘封的利剑,终于出了剑鞘,透出妖异无情的色泽。“立刻将阮浪、王瑶、章纶、钟同等四人下锦衣卫狱,先杖刑一百,再行收监,听候发落,决不许手下留情!”

一听这话,沈莫言不禁打了个寒噤,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朱祁钰,以为自己一时失神,听错或是漏听了什么,但朱祁钰那平静的神色却昭示着一切决定的不可更改,甚至以阴沉的脸色告诫他不要为任何人求情,否则便是自讨苦吃。

看来,这么几个月以来,皇太子的薨逝在陛下的心上留下了一条无法愈合的伤口,即便是历经了时间的冲刷,表面趋于平静与克制,也仍旧无法掩盖那毕生难忘的疼痛。毕竟,有哪一个做爹的能忍受自己的儿子死于非命,还要被众人用作政论的谈资?!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唯有领命起身。

看来,朱祁钰这一次是真的怒意澎湃了,倘若这即将下狱的四人真的身经那决不许手下留情的一百杖刑,那么,他们恐怕是很难活着离开锦衣卫诏狱了。

“或许,朕平素对这些朝臣们太过纵容了,如今也该是时候让他们得点教训,长长记性了!”身后,传来朱祁钰如寒冰一般冷漠无情的言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今日伊始,倘若再有谁借皇太子薨逝之事妖言惑众,搬弄是非,一经核实,通通廷杖伺候!既然他们说朕的太子没了是天意如此,那么,朕就要普天之下所有人知道,朕要谁死,谁就得死,这也是天意!”

时值华灯初上之际,按照皇宫里的规矩,四道宫门皆已经关闭了,要待第二日早朝之时方才开启,倘若要在这段时间出宫,需有朱祁钰的谕令才行。而沈莫言虽然奉朱祁钰之命,要将阮浪等四人逮捕下狱,但因其身为大内侍卫统领,不方便在此时随便离宫,便将朱祁钰亲手书写的谕令由宫门缝隙里递出,交由锦衣卫千户执行。

两个尚膳监的小太监正好打那里经过,无意中看到这一情景,不知是何事,只觉甚为新鲜,便兀自私下议论,不想又被清歌听见,几经辗转,这事便就此传到了素衣的耳朵里。素衣觉得事有蹊跷,差人将沈莫言传来问话。沈莫言正愁无法为阮浪等人说情,如今素衣问起这事,正中他下怀,他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告知了素衣。

原本,在素衣的计划中,便已经有所预计,朱祁钰因朱见济的中毒身亡,必然会彻查一切细节,就算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也会于无形中逼迫阴谋的背后操纵者有进一步的举动,毕竟,阴谋操纵之人的目标不可能仅仅是谋害朱见济,这样,便有机会揪住那居心叵测之徒。可是,素衣没有预料到,朝廷之中,竟然有官员也拿朱见济的死做文章,更没有预料到,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终于将朱祁钰压抑心中的怒火给全部激发了出来。

待得朱祁钰回到独倚殿,素衣便不失时机地立刻询问起了此事。与平素不同的是,朱祁钰还未听完便脸色沉郁,一言不发,双眸定定地看着素衣,如同一尊被凝定的冰冷石像。而此时此刻,他心里正在思量什么,素衣竟然无从知晓。

见他完全不做任何回应,素衣有些心虚地执起白玉荷叶杯,斟了一杯清爽宜神的“潼关雪芽”,递到他的手里,带点规劝的语气,想劝他对阮浪等人从轻发落:“古语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还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祁钰便重重将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极清脆的声响突如其来,惊得素衣一下子就噤声不语了。

“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如今已堪比那昏庸无能的周厉王?!”唇边绽出一抹哀戚莫名的微笑,他直直对视着她的双眼,挑起的眉眼间,有一抹难言的疲惫之色,可双眼仍旧犀利,像是想从她瞳仁的倒影分辨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有所不同。

素衣心口没由来地一竦,眼睑一跳,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自背脊底部升腾上来,热热地涌到眼底。

此时此刻,她担心自己不留神失态,惹他怀疑,连忙转身低下头,避开那犀利的视线。

半年多了,她眼见着他日日佯装无事,操劳着国事,如同不知疲惫一般借忙碌麻痹自己,即便他从没有于她面前显露出半点情绪,可她却很清楚,他迟迟放不下“死去”的儿子,他还在对自己的疏忽大意耿耿于怀。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只能也装做视而不见。

“素衣,如果你是想替他人求情,那么,大可不必。”朱祁钰静静地坐着,深邃如海的眼波在经历了最初那一瞬间的翻涌之后,顷刻间便恢复得比以往更加幽沉,将所有的情绪都深埋于心底,神色也恢复了波澜不兴的平静。“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让儿子姓朱,倘若他不是姓朱,而是姓风,那么,他也不会平白遭遇如此横祸,甚至连死后也还要沦为兴风作浪者的话柄,不得清净…”他的声音到了后来,愈见微弱,低沉得近乎是在自言自语。

像是终于无法在压抑,素衣眸中汇聚的泪水终是藏不住,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浸透赤捻金线的绣蹙金龙百子戏夹衣,如同一团骤然化开的墨迹。

尽管是背对着,但,素衣那无声的呜咽并没有逃过朱祁钰的双眼。原本是因欺骗而愧疚的泪水,在全不知情的他眼中,却被扭曲成了暗自垂泪的悲伤。

伸出手,他想要安慰她,可是,却只觉得手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他想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可是张开嘴,他却发现自己近乎辞穷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无言以对她的满心悲哀。

是呵,事到如今,他连自己也无法安慰,又该如何再去安慰她呢?

“素衣,或许你未必真的了解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他黯然收回那伸出的手,只是缓缓起身,启唇所说的是近乎不着边际的言语。“事到如今,我已经越来越不像我了。”

素衣并不回答,也没有任何询问,或许是听明白了,也或许是根本就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去。

死一般的静默,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

良久,朱祁钰终于复又开口,以难言的苦涩打破这令人心酸的静默对恃:“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今夜在文渊阁批折子,不用等我了。”那急切离去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击败,只能溃不成军,就此落荒而逃一般。

是的,他一直怕,怕见到她的眼泪。

可是,他更怕,怕自己最终能够留给她的,仍旧只是眼泪。

这是第一次,他一整夜都呆在文渊阁,呆呆地面对着烛火,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再回到独倚殿。

倏忽经年

站在独倚殿前的台阶上,看着托盘里的青瓷彩玺汤盅,有那么一瞬,清歌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就连神智也似乎恍惚了起来,脚如同有千斤重,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才不至于泥足深陷,再难摆脱。

汤盅里所盛的补汤是皇上每日必进的汤药,由他送到独倚殿,经由素衣姐姐特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渊阁。至于这汤药里头用了些什么药材,有何种功效,他虽不是非常清楚,却也隐约知道,即使是再珍稀奇异的药材,也不可能将皇上的宿疾医治断根。

迷惘不过瞬息,一阵风簌地灌入他的领口,并不见得有寒意,可他却被刺激得跟着没由来打了个寒噤,连鸡皮疙瘩也隐隐地浮起来了。缩了缩脖子,他一咬牙,像是狠狠下了某种决心,端着那托盘入了独倚殿。

素衣静静地斜依在椅子上,殿内光线昏暗,檐上投下细碎的阳光点点,扑簌簌地落在她白衣与罗裙之上,如同就此溶化在那里了一般,衬得她蜷缩的身形越发瘦削,此时,她似乎正入神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不知是在发呆还是若有所思。

自从那夜以后,朱祁钰便频频用国事做借口,搪塞敷衍,日日在文渊阁留宿,已经十数日不曾与她相见了。既便他是刻意地想要躲避她,可她却知道,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待得她入睡之后,他便会悄悄地回来,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暗自神伤,有时,他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早朝之时,方才静静地离去。

他心中在担忧着什么,素衣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装作对一切浑然不察,一无所知,这样,才能于他人眼中制造出两人皆因儿子的猝死而哀莫大于心死的假象,这样,才能确保这场诱蛇出洞的戏达到预期的效果。

既然设下了圈套,那么,就一定要耐着性子,等侯猎物全无防备进入陷阱的最佳时刻,再行收网,决不可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清歌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睑,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

将那汤盅放在素衣面前,清歌等待着她如往常那样刺破手指,将血滴进汤药里,可是,今日,静默了许久,素衣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仍旧望着窗外。

清歌只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后脑勺处似是涌起一种莫名的凉意,说不出的森冷逼人。他有些怯怯地窥视素衣的表情,想借此探知她的用意。过了好一会儿,在确定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姐姐,天凉,这汤冷得快…”

“冷一冷也无妨,反正,这汤也无需再送去文渊阁了。”素衣平静地看着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汤盅,伸手揭开盖子,一阵热气升腾而出,将药材的奇异香味儿混合在了空气之中。“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了。”

原本是极其莫名其妙的话语,可听在清歌耳中,却如同是意有所指,令他的心不由一沉,就连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为什么?”他不敢再看向素衣,只是低垂着头,连笑也不自觉地僵硬了起来,心怀侥幸地询问缘由:“这汤药不是都要送去给皇上进补么?难道皇上的宿疾已经痊愈了?”

素衣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盖子,澄澈似水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转而提出了一个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清歌,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疑问,却令清歌突兀地红了眼眶。

他低着头,手指很明抠着袖子上青灰色的花纹,嗫嗫喏喏地咕哝了好半天,终是开口说了一句:“姐姐,是个好人。”

“你由何而知我是个好人?”素衣幽幽一笑:“说不定我心狠手辣,十恶不赦,只是你不曾见过而已。”

“不会的。”眼圈一红,心一悸,他差点掉下泪。哆嗦着嘴唇,他回忆起幼时性命攸关的那一刻,却愕然发现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险入鬼门关的痛楚也不再清晰了,篆刻在脑海中的不过是一个轮廓罢了。他克制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至于太过勉强:“姐姐心肠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是我的大恩人。”

听着他口是心非的话语,素衣只觉得心霎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既然你认定我是你的恩人,你却为何要暗地里害我的家人?”

“姐姐…我…”听到如此质问,清歌顿时脸色一白,冷汗如雨而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太子奶娘的食物中下蛊毒的人是你,在太子书房的墨砚中混入飞燕草汁液的人是你,而这盅汤——”素衣轻轻地笑,不是质问,而是极为冷静的陈述事实,在看向那盅汤时,目光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哀戚:“你方才在汤里下了见血封喉的奇毒,对么?”

清歌瑟瑟发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是随时有可能就这样失去支柱,瘫软下去。

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素衣眉间隐隐一抽,深深的失望和自责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其实,自从在朱见济书房里发现有人想以飞燕草对之加以毒害,她对清歌的所做所为就有所察觉了,可是,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一直拒绝承认,唯恐是自己错怪了他人,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她不愿承认,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就是那隐匿的杀手。可而今,当一切终于被证实了,她却只能以苦不堪言嘲笑自己,在这深宫大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倘若一时不察,留下的就是终身的悔恨,她早就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可还是逃不过宿命的谋算。

“小山,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又惊又怕的少年,想起当年紫云山上他父母淳朴的眼神,她的知觉里闪过一丝隐痛。

罢了,罢了,在这世上,自私自利之徒毕竟是多数。

“我,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终于忍不住,清歌缓缓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抽抽泣泣地诉说着原委:“她说已经有我二叔的消息了…只要我帮她做事,事成之后,她可以送我出宫,去见我二叔…要不然,我二叔一家就会没命…她说,不会有人发觉的…只要皇上死了,太上皇便会重新掌权,届时,不会有人追究皇上的死因…姐姐,她曾经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我肯定被那些小太监欺负死了…我…我…”他其实是不想这样做的,虽然皇上和素衣姐姐待他挺好,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离开这个像噩梦一般的皇宫,而且,他也不希望因他的拒绝而连累二叔一家。

从他模糊不清的言语中,素衣终于听出了最有用的信息,拧起眉,她只问了一句。

“告诉我,这个‘她’是谁?”

清歌用袖子拭了拭泪水模糊的双眼,声音因哭泣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是长安宫的哑婆婆…”

素衣失踪了。

在独倚殿里留下一封极其简短的书信和一盅血,她便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想起她留下的那封信,朱祁钰便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她说大师父和二师父会照顾他,她要去为他寻觅解蛊毒的药,但细节却不便相告,还说什么半年为期,半年之后定然要带着可解蛊毒的奇药回来医治他,要他安心等待,切不要派人寻她,至于那盅血,每日一滴,足够抑制他体内的蛊毒云云。

这是些什么话?

她是他的妻,如今却居然不辞而别,还不许他派人寻她,即便是真的急于出宫去寻找解蛊毒的药,此行定然是危险重重,她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么?再说,犯得着如此神神秘秘吗?而且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蛊毒根本就无药可解。又何必浪费这本可执手相对的日子?

他纵然心有不安,却也无可奈何。素衣留下的那一盅血,每日一滴,足够半年之用,若是半年之后,那盅血用尽了,她还不回来,他定然会蛊毒发作,一命呜呼。他心里料准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对他不管不顾,只好一方面对外宣称杭皇后身染急病,需要静养,另一方面则耐着性子,度日如年地等待那半年之期如约而来。他寻思着,等她回来,再向她兴师问罪也不迟。

日子在平淡中缓缓流逝,约定的半年之期到了,可气的是,她却仍旧行踪成谜,不仅没有回来,甚至于连个交代行踪的口信也没有,根本就当他这个为人夫者是可有可无的空气。

他本以为,一旦那盅血用尽,她便该回来了吧?可血用尽之后,凤莫归每日为他熬煮的汤药却是如此清晰地揭露了事实真相——素衣如今根本就身在京城之中,她宁肯费事地把血交托给凤莫归带回来,也不肯再次面对他!

她为何不肯回来呢?

难道是因为解蛊毒的药没有觅到,所以不敢回来见他么?

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劳什子的药!

难不成,她受了伤,所以才没有立即回来?

以想到这种种可能性,朱祁钰便免不了焦急起来,所有的耐性都被消磨殆尽了。他急切地向凤羽绯询问素衣的去向,不想,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凤羽绯却对他语出讥讽,抢白了一顿——

“谁让你无缘无故地冷落她?一连十几日不回寝殿去睡,放任她夜夜独守空房,这算什么?你这做皇帝的,变相地要把她打入冷宫了么?既然如此,不赶紧离开,难道还留在这里,做那顾影自怜,等着你闲暇时偶尔垂怜的金丝雀不成?”

朱祁钰的脸被讥讽得一阵红又一阵白,对此不知该作如何回应,只好转而无言地向二师父凤莫归求助。可凤羽绯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当着他的面告诫风莫归,别说是不知道,即便是知道素衣在何处,也绝不能透露予他知晓,以此小惩大诫。

朱祁钰只觉得沮丧异常,在大师父的刻意捉弄之下,素衣的消息不仅没能知道,反而还将事情弄得愈发复杂,毫不逊色于天塌地陷!

无奈之下,他只好派沈莫言安出了大批锦衣卫,在整个京师中四处寻找,希望可以有所斩获。但奇怪的是,沈莫言竟然意外发现凤莫归出现于某一个可疑的地方,他觉得事有蹊跷,立即将此事呈报给朱祁钰。

朱祁钰也觉得甚为意外,他二师父虽每隔半个月便会出宫一次,但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也不知道去处,再说以其修为而言,怎么会让沈莫言追踪到了行迹?而且,大师父不是下了令,不许她透露半个字的消息么?除非,是她见自己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眼看就憔悴消瘦了一大圈,于心不忍,便故意放水,以留下些蛛丝马迹。

而沈莫言所谓的可疑之地,便是教坊司下属的妓院——晴眉馆!

不管凤莫归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朱祁钰一刻也不耽搁,立马出宫,直奔“晴眉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