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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该猜到,大师父凤羽绯素来与“晴眉馆”中的那票官妓交情匪浅,来往甚多,倘若素衣回到京城,要寻觅一个锦衣卫不会留意的地方落脚,“晴眉馆”无疑是她最为理想的藏身之处——

毕竟,谁能猜得到,向来端贞静淑的大明杭皇后竟然会如此罔顾身份与体统,甘心藏匿在那烟花风月之所?

敢毫无顾忌做这样的事,这样的性子才像是他的素衣呵!

迎来送往,呢哝软语,老鸨花腔一般抛高了尾音的嗔笑,“晴眉馆”数十年如一日,仍旧保持着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

便服轻装,只带了几名大内侍卫的朱祁钰,甫一踏入晴眉馆,便立刻板着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踌躇的嘴角泄露着他的情绪,那分明是难以再继续隐忍怒气。

尹素衣,这恼人的小女子,她可知道,半年以来,他是如何日日对她朝思暮想,夜夜因她辗转难眠,时时担心她的安危,而她,竟然如此狠心,躲在这三教九流的地方,对他避而不见!

看来,他是对她太过容忍了!

如今,他满脑子只生下一个疯狂的念头,一旦找到了她,哪怕是以黄金万两筑成金屋牢笼,哪怕是要他就此背负上“囚妻”的名声,他也顾不上了,总之,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逃开半步!

任由沈莫言低声叱开了老鸨的殷勤招呼,将大内侍卫留在中庭守候,他一个人径自往晴眉馆侧院的阁楼而去。

上了阁楼,熟门熟路,曾记得,在她尚未与风湛雨断情之前,他来为双目失明的她送药,不就是在这阁楼之上么?此时此刻,他只觉脚步异常轻快,就如同当时送药一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雀跃与紧张,只渴望快些见到安然无恙的她。

最终,停下脚步,看着曲檐门楣上那形容单薄的“莳花阁”三个字,朱祁钰微扯唇角,挤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深深觉得世事轮回之间实在是说不出的讽刺。

一掌利落地推开房门,似是太过突然,房内正在低声谈话的两人全无防备,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惊得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地愣在当场。

“姐夫…”黄衣少女转过身来,俨然是自从前往广西便再无消息的小四儿尹殊颜,她的眉眼较之以前,似乎已经有了少许变化,多了一抹隐隐的沧桑与沉静,不若曾经的天真烂漫。“你,你今日怎么这么有空…”悚然一惊之后,她挤出多少有些尴尬扭曲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寒暄着,想借此粉饰太平。

是了,就连小四儿也在这里,素衣,看你还能往什么地方躲!?

“素衣呢?”朱祁钰斜斜地挑起眉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嘴上虽然是问她,可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窈窕纤瘦的白衣女子,背对而立,并未即刻转过身来,可是,只需稍稍仔细打量那背影,那身段,便可看出与素衣有九分相似。

“衣姐姐?!”殊颜转着眼珠,她见朱祁钰盯着那白衣女子,便偷偷吐了吐舌头,似乎是在努力编织着措辞,顿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企图辩解:“衣姐姐,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对于殊颜这近乎是睁眼说瞎话的解释,朱祁钰投以毫无笑意地戏谑,似笑非笑地一字一字将她的话重复一遍,仿佛是嘲笑她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居然胆在他眼前班门弄斧。末了,他伸手毫不客气地指着那白衣女子,懒得和她拐弯抹角,用近乎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倘若素衣不在这里,那么,她又是谁!?”

白衣女子闻言,这才转过身来,浅笑嫣然,明明是极其熟悉的身段,可偏偏颈脖之上的脸庞连却是未曾谋面的陌生。

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拨正点缀在乌髻里的紫玉簪,她眉眼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妖娆之气,红唇潋滟,精致清艳的脸庞微微仰起,披散在单薄的白衣上的青丝,映着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如同一匹熠熠生辉的绸缎,愈发衬得她媚眼如丝般醉人,可看着朱祁钰时,她的眼神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的。

这下,轮到朱祁钰止不住措手不及的惊愕神色,心底本已放松的那根弦骤然间便再次绷紧。

只听她盈盈启唇,浅笑在唇角徐徐散开,深入眉梢眼角,竟如同妖艳的花朵缓缓绽放至绝美的极限,空灵的声音似是断线的玉珠子,极潇洒极清脆地溅落在白玉盘内。

“奴家李惜儿。”

黛色参天

“李惜儿?!”

朱祁钰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得上有几分艳俗的名字,企图在眼前这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女子身上寻到些往日的残迹。

那李惜儿也像是个来头不简单的人物,只是保持着笑意浅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双幽谧的眸子沉沉地看入他眼底,一抹流光闪动,消失得极快,瞳仁却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

“你真以为,用易容术掩人耳目,再换个不入流的花名,我就不认得你了么?”良久,他猛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带,犀利的眼神晕着柔情的淡淡的光辉,旁若无人地将脸靠在她的颈间,从那脂粉味中辨识那似有若无的幽幽竹香,低低呢喃,带点刻意作弄意味的调笑:“素衣,你瞒不过我的,我认得你身上的香味!”

“是么…”那李惜儿竟全然没有他意料中的羞涩表情,柔若无骨的腰肢顺势便依偎进了他的怀抱之中,手无声无息地爬上来,大胆地揽住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胭脂色的红唇微斜着着撒娇,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惜儿一向喜欢用青竹叶沥水沐浴,难不成,有人与惜儿一样,也有这样的怪癖么?”

她的言行举止陌生得像是烙红的铁,烫得朱祁钰心底不由一颤,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那冷漠的眼神使他的心忽地就碎在了胸腔里,一地狼藉,再也收拾不起来。此时此刻,就连那令他笃定十分的竹叶香味,也似乎在渐渐地消失。

第一次,他发觉自己全然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究竟是素衣,还是李惜儿?

他,竟有些分辨不清。

松开她那温香软馥的身子,朱祁钰往后退了一步之遥,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紧紧地逼视着她,神色间几乎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严肃。“李惜儿?!”唇边噙着一点冷笑,他的眼神开始逐渐变得阴鸷,刚劲修长的手指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陷在她白皙的肌肤里。

僵持了很久,骤然,他恨恨地一用力,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开,紧握成拳的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显出青白的颜色。“很好!”像是硬生生从唇缝里挤出,他留下两个没头没脑的字眼,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你执意要说自己李惜儿,不肯随我回宫,那,就安安分分地在呆在这里罢,倘若哪一日,你又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那么,别怪我一把火烧了这晴眉馆!”

不等她回答,他轻哼了一声,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径自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之后的日子,朱祁钰每日称病,不只罢了早朝,也不见任何阁臣,却定然要到晴眉馆去呆上好些时候,并且,他刻意带着大批锦衣卫与御前侍卫,排场大得像是刻意宣告他的行踪一般。朝臣们纷纷惊异着大明皇帝疑似狎妓的行为,也于不经意间注意到,晴眉馆中,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叫做李惜儿的女子。

在那之后,坊间便莫名地有了肆无忌惮的各种传言——

…杭皇后因太子薨逝,身染急病,如今久病不愈,怕是快不行了…

…皇上微服出宫,不过无心的惊鸿一瞥,竟然就迷上了晴眉馆中风华绝代的妖姬李惜儿,从此情愫难捺,再难割舍,宁肯捧上万里河山,只为了博得佳人一笑…

之所以称李惜儿为妖姬,是因她妖艳绝伦的容貌以及打从骨子里透出的妖娆韵味,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的痕迹,就如同,她一出娘胎,便应该是这倾国倾城的祸水模样一般。不仅如此,此女品味超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连一身缟素,也能穿出别样的风流,让人想要效仿却毫无路数。

而,最要命的是,身为大明帝王的朱祁钰,不喜南方娇艳,不爱北地胭脂,偏偏是独独看上了她!

于是,便有人说,这李惜儿美得似能摄人魂魄,这般绝代风华,堪称是艳冠京师,哪里像是人,根本就是妖孽!

也有人说,这李惜儿虽出身教坊,却有本事媚惑君王,说不定是什么狐仙精怪,前世若不是祸了商的妲己,便定然是亡了周的褒姒!

更有人说,红颜自古皆祸水,瞧瞧那玉环飞燕便知,如今有了这李惜儿,再想想大明王朝的百年基业,便更是令人忧心忡忡!

但,流言归流言,朱祁钰对一切充耳不闻,他俨然是一根被绷至极限的弦,突然就松弛了下来。每日在晴眉馆里,他甚为悠闲自得,只管品茗,听曲,下棋,甚至连午睡也毫不设防,就连衣饰也换成了他以往素来喜欢的那些,令人有种错觉,日子似乎回到了他身为郕王位居闲职的时候。

“陛下,您每日当真是好有空呢——”

一踏入莳花阁,朱祁钰便极清晰地听见李惜儿那含着点点酸味儿的声音,说不清是打趣还是发嗔,可那声音,的的确确能让人酥了骨头,与记忆中的清清冷冷截然不同。他也懒得介意,随意扫了一眼,敏感地发觉屋内的陈设有变。

熏香四溢的屋内,烛火的纱罩是充满挑逗的暖红色,凳子被换成了螺钿珠胎彩的春凳,旧屏风也已经被撤换掉了,新搬来的梨木雕花屏风上那薄薄的白绢,俨然绘着香艳的春宫图,就连李惜儿所用的团扇上,绣着的也不是什么花卉香草,而是春宫图。这一切,全都笼罩在如玉玎玲的珠帘后,那淡淡的珠晕中

这些春宫图具,怎么看都像是刻意为他准备的。李惜儿呀李惜儿,她还真是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用心宣告得路人皆知呀。

朱祁钰忍不住莞尔一笑,俊修的眉毛顿时飞扬了起来。

“您如今连早朝也不上,便马不停蹄地过来这里,朝务不是向来繁芜么,您近日难道不需要批阅奏折么?”此时此刻,李惜儿正在梳妆,似是刚起身不久,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裙,衣带在腰间有些随意地系着结,微微露出里头藕色刺绣肚兜的一角,透着慵懒的妩媚。缕缕青丝在她指尖缠绕,堆叠成错落的云鬓,再斜斜地簪上一支七宝玲珑钗,桃红色的胭脂在两腮和唇上薄薄敷了一层,就连眉心也用朱砂细细地描上了梅花妆,倒真有几分妖姬太真的韵味。“您出宫,动辄便是这么大的排场,惜儿真担心这莳花阁太过寒酸,没办法将您伺候得尽心尽兴呢。”回过头,她看着朱祁钰,懒懒地,也不起身行礼,只是斜着嘴唇撒娇,酸味愈加浓洌。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是用这种半真半假的调调儿应对朱祁钰,闹不清是刻意这般欲拒还迎,还是真的不胜其烦,但,朱祁钰虽然日日在此厮混,却的的确确并不曾真的碰过她,甚而至于,他连坐也坐得离她远远的。

倒是她,每每主动地粘过来。

“尽心尽力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何苦累死累活?”朱祁钰于这轻纱薄幔中径自坐下,深幽的黑眸,只有在这无人窥伺的一刻,才不自觉的变得柔和,满脸笑谑。那笑,有他一贯的胸有成竹,却也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兴味。“怎么,这莳花阁,难道就只有身为大明皇后的尹素衣住得,我朱祁钰就住不得?!”

“住得,住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住哪里便是那里,只怪惜儿多嘴,自讨没趣。”那李惜儿撇撇嘴,颇有几分迎来送往中所练就的借着话尾敷衍的功力,漫步而来,优雅如猫,纤细的手指执起天青色的苏罐,将里头早已沏好的“紫芽白蕊”倒进同色的栗子杯里:“不过,尹素衣是谁?惜儿可不认得。”她眨眨眼,睫毛轻轻地刷过眼睑,脸上是三分无七分无知的表情,妩媚至极。

朱祁钰端起玲珑的栗子杯,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眼里瞬间闪过一抹狡狯的光芒:“你真的不认得?”

“真的不认得。”李惜儿慵懒一笑,低低地回应着,凹凸有致的身段如同软骨的蛇一般,黏黏地贴向朱祁钰的背部,靠着他的耳后倾吐红唇轻启,于耳畔轻轻一吹,香风暖气吹得人骨魂俱酥:“却不知,她,是否也有惜儿这般销魂…”

“或许吧。”朱祁钰不动声色,心安理得地任由她施展着媚惑的勾引,抬起下巴示意,直指桌上箱子里所盛放的物品:“朕还不曾赏赐过什么于你,昨夜思来想去,觉着这件东西你定然会喜欢,便命人送来了。”

李惜儿一听这话,顿时笑得娇媚诱人,兴致勃勃地打开桌上那上好的梨花木所特制而成的箱子——

“怎么是一架旧琴?!”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带着几分刻意的夸张,似乎对眼前之物与她所想的是天壤之别,惊呼中暗含着甚为不满的情绪。

她口中的“旧琴”,正是当日风湛雨送给素衣的定情之物——七弦琴“长相思”。

撅着嘴,她微微敛了笑容,不明就里地望向朱祁钰,娇滴滴的嗓音嗔怪着耍性子:“皇上,您真是恁地小气,这架琴旧成这副模样,你却将它赏给惜儿——惜儿拿它有何用处?!难道,劈了做柴火烧掉不成?!”

“那你想要什么?”朱祁钰淡淡地问道,似是不经意地搁下手里的杯子,好整以暇地回望她,深邃无底的黑眸令人心底不免发竦。

“惜儿素来就听说,皇宫内苑的奇珍异宝数之不尽,皇上何不借此机会让惜儿也开开眼界?”她无声地再次偎了过来,花俏地咪咪笑,试图尽情展露出烟花女子爱财如命的极致本性。

“再说吧。”

可惜,朱祁钰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在某个她所见不到的角度,那犀利的黑眸骤地眯了起来,厉芒乍闪而逝。

就这么半真半假地折腾了一整日,直到天色将晚,朱祁钰终于带着那一大批锦衣卫和御前侍卫,浩浩荡荡地回宫去了。此时此刻,寻芳客们才敢陆陆续续光顾晴眉馆,当好奇之人希望以黄金千两求见李惜儿一面,老鸨却只能不无惋惜地向众人宣布:

惜儿姑娘已经歇息了,除了皇上,她没兴趣见任何人。

于是,众人只好驻足于大厅之中,寻欢作乐之余,也偶尔望向不远处阁楼上那灯光昏黄的“莳花阁”,在心里一边感慨,一边想象着李惜儿的风华绝代。

过了子时,莳花阁内昏黄的灯光也熄灭了,可晴眉馆不曾安静下来,反倒是越发热闹了。但是,热闹之余,并没有人发现一身白衣的李惜儿抱着那架曾被她所鄙弃的旧琴,身形飘忽,犹如鬼魅,从晴眉馆的后门悄悄离开了。

她步履轻盈,不仅巧妙地避开了负责守在晴眉馆外的锦衣卫密探,还顺利地出了城,没有被守城的护军发现。到了城外乱葬岗的竹林边,她似乎对一切都熟悉得可疑,甚至知晓破解竹林中所布的“阳遁三局”阵法。

可是,当她站在“琅竹轩”门前,正打算推门而入时,脚步却骤然停下了。她有些惊异地回转身去,却见本应身在大内的朱祁钰,此时竟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不到十步之处,深邃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更显得犀利如剑。

“惜儿姑娘,你果然是人小胆大,与常人迥异,这夜深人静的,不乖乖在晴眉馆中歇息,竟然悄悄跑到这种地方来闲逛。”他嘴角轻轻轻扬,纵使突然被发现也是冷静如斯,那股与生俱来、形于外的魅力全都噙在了笑里。他气定神闲地往前一步,从容的脸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询问:“就算你吃定了朕,知道朕不会在找不到你时真的一把火烧了晴眉馆,难道,你就不怕这乱葬岗有鬼么?”

李惜儿没有料到会被他一路尾随,心中一震,表面却不动声色。虽然低垂着头,她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如影随形,很是放肆,像是一把暗暗燃烧的火,在她周身肆虐。

“陛下您真坏,吓到惜儿了!殊颜姑娘说这里僻静,惜儿便到此取些青竹叶沥水沐浴,没想到陛下竟然也在这里——”等到她抬起头时,脸上的惊异表情已经尽数消失。她掩着唇,娇嗲声掩饰了一切的不自在,凄迷的双眸无辜的眨啊眨,脱口所出的已俨然是轻佻的挑逗:“难道,陛下特意到此,是想与惜儿共沐鸳鸯浴么?惜儿可是什么鬼也不怕的,只除了——色鬼。”话到最末,她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

“沐浴?”他点点头,仍旧只是笑,像是故意要用这笑让人心虚不已。笑毕,他不以为然地伸手指着她紧抱着的“长相思”, 嗓音无端变得低哑,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磁性:“既然是来沐浴的,那又为何要带上那架旧琴?!”

李惜儿反应也够快,连想也不想便回答到:“天冷水凉,这架旧琴正好可以劈了做柴火。”

一听这话,朱祁钰的笑容便缓缓收敛了。他眯起眼,高傲且冷漠地睨着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既然如此,就让朕来帮你劈了它吧!”突然,他阴郁地开了口,带着恨恨的情绪,冷不丁地伸手便要夺过李惜儿抱在怀中的“长相思”。

李惜儿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错愕之中,身子本能地往后一退,衣袖稍稍虚晃一记,身子便飘到了两丈开外,躲开了他企图夺琴的手。只是,那轻盈的步伐身形便已经全然泄露了她数日以来企图隐瞒的真实身份。

“素衣,你对这旧琴也如此有情有义,又为何忍心视我形同陌路之人?”望着她本能将长相思藏于身后的举动,剑一般锐利的视线忽然间变得温柔,他的声音轻缓,令人动容地低低喟叹:“你可以给我任何的惩罚,哪怕是取了我的性命,但,你却不能这样躲着我。”

他温柔浑厚的嗓音如同最厉害的绝世神兵,竟逼得她险些就此泪洒当场。她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抱紧“长相思”,紧得仿佛就此将自己的心也捏碎在手心里。

夜风拂过,竹林中一片细微的沙沙声,漫天竹叶如蝶一般飞舞,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瞬间便将他们俩席卷其中。

良久之后,她颤巍巍地睁开眼,却不敢与他对视,红唇轻轻蠕动,似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尹素衣么…你,就当她已经死了吧…”

这话,无异于是承认了自己便是尹素衣,而这话,也无异于是她要狠心断情的证据。

朱祁钰神色一黯,不可置信地摇头看着她,俊秀的脸上浮起死灰一般的白。他没有料到,从没有料到,他忍耐着长久的寂寞,苦苦等待,可最终等来的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一句话。

“素衣…这,当真是你的心里话么?”他苦笑着,目光湿润,声音哽咽而疲惫,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大步,步履终是不稳,喉头一甜,血腥味儿便涌到了唇边,殷红粘稠的液体地一滴一滴淌下唇角。

一见他唇边淌下的血迹,素衣惊骇非常,扔下琴便奔了过来。“你的脉象怎么会如此紊乱?”慌乱地伸手按住他手腕的脉息,她的神色是焦急的,表情是掩藏不住的在意:“蛊毒为何会突然莫名其妙发作得如此厉害?你难道没有每日按时吃药么!?”

“二师父熬的那些药…我全都倒掉了…”他咬紧牙,顺势便握住她那冰冷的手,似是因疼痛而虚弱地轻喘着,“你说过…半年之后便会回来…既然你不守诺言…那我也没必要再吃那劳什子的药…倒不如死了干净…”

“简直是胡来!”听着他这少见的孩子气一般任性的言语,她又气又急,脸上因焦急而显出绯红的色泽,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我要立即过血给你,否则,寒蛊反噬,你随时可能没命的!”她立即想要抽回手,咬破指尖,立即过血给他,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我不在乎…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脸色青白,像是已经虚弱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连说话也极其费力:“…否则,我死也不放…”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她被他的神色急得方寸大乱,不安与恐惧在心中交叠,焦躁之间只顾着点头,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促狭。

听她这么说,朱祁钰才松开紧握住她的手。可是,还不等她将手指凑到唇边咬破,他便趁此机会,冷不防将她扑倒在地。

两人在满是竹叶的地上翻滚着,最终,他紧紧抱住了她,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脸庞上,热烫的气息灌入耳中,换来她不由自主的一阵轻颤。

“素衣,其实我每一天都有乖乖喝药的,就算只是多活一天,我也会撑下去,又怎么会自暴自弃呢?”他低低地笑着,毫不掩饰方才用以骗人的邪恶演技:“你方才还不知道我要你答应什么,就这么急着答应,你难道就不怕上当么?!”

听他这么一说,素衣才骤然觉察自己上当了,可她并不着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除了色鬼,我什么都不怕。”像是已经意识到他此刻炙热的眼神有着何种意义,她的双手主动勾着他强壮的颈子,眷恋着他的体温与气息。

“真的只怕色鬼?”他邪笑着低声询问,微微扬起眉梢,目光如火,专注地看着她,指尖缓缓滑过那红润的唇,虽然她的模样变了,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始终如一。吻着她的耳珠子,他终于开口,半真半假地打趣着他臆想了许久的邪恶要求。

“我要鸳鸯浴!”

落樱送醉

“鸳鸯浴?”

听着他俯身在她耳边,几乎是用牙磨蚀啃咬出了这三个带着调笑意味的字眼,素衣的心毫无准备地猛然跳了一跳。此时此刻,他薄唇轻扬,别有一番佣懒的优雅气质,看不出这到底是戏谑的玩笑还是认真的要求,手指轻轻拂过她颊边细碎的发丝,任那盈亮乌黑似绸缎一般的发丝与他的手指亲密缠绕着。

依照他平素那惯于促狭的性子,难道,他是想拿这个来开玩笑,借以看她无所适从的羞涩表情么?

或许,他这次会失望的…

她水潋的眸子盯着他,伸出手去,纤纤柔荑在月光下温润得几近透明,手指同样娇柔,如细雨润过的花瓣儿,盈盈甚似尤物。她轻轻抚上他温柔俊美的线条,深刻的轮廓,指腹一寸一寸细细描绘着那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在那弧度完美的唇上流连不去。“你以为我是谁?”她慧黠的眨了眨眼,表情似笑非笑,可嗓音却是如蜜一般甜得沁人心脾:“我说过,你就当尹素衣已经死了…”渐渐轻软的尾音,结束在她主动献上深吻的唇间。

朱祁钰略微一愣,泛起了难以言喻的狐疑,似乎没有明白她话语中是何种含义,可又舍不得就此拒绝这突如其来的艳福。或许,他可以晚些时候再一一追问她…

她轻轻舔吻着他的唇,像是刻意用这种方式代替手指去绘着他的唇形,直到诱着他启唇张嘴,她却又毫无预警地兀地逃开,像是无心的玩耍,却更似是要命的勾引,修长的双腿趁着此刻紧紧勾住他的腰,纤细的手撐着他温暖厚实的胸膛,只不过稍稍用了一点劲,娇小的身子便翻身坐了起来,及腰的黑发在月色中洒出一道如飞洩的流泉。

此时此刻,换作朱祁钰躺在了泛着幽幽清香的竹叶之中,狂放的黑发散着,与竹叶混在一起。而她,跨骑在他的腰间,形成极暧昧的姿态。

其实,这样的姿势,他们彼此并不陌生,但今日,她却并非如以往那般受他的主导。朱祁钰半眯着如火一般炽热的眼眸,脸上很难得地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挣扎或是阻止,只是屏住呼吸,任由着身上脸色嫣红的小女人继续接下来的恣意妄为。

长发缕缕垂落下来,素衣的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低笑着缓缓伏下身子,微笑而大胆地贴近他的脸,如蛇一般灵巧的舌尖轻轻勾勒着他的耳廓,继而以软馥的双唇覆上他的后颈,而当她转而轻轻地磨噬啃咬时,她很清晰地感觉到她掌下的胸膛中,心跳正在渐渐加速着。那充满媚惑的磨噬从后颈逐渐蔓延开去,从颊畔直到喉间。突然,她在那凸起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口,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迅速支起身子,听他忍不住低低地吟哦了一声,黑眸彷佛就此燃烧起来,亮得足以将人灼伤,直直地盯着她。

见朱祁钰仍旧不说话,素衣嘴角漾出了一朵笑花,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然后举到她的颊畔轻轻厮磨,感受他温热的粗糙掌心,接着,她又将面颊贴着他长着薄茧的掌心里,轻柔而缓慢地磨蹭着,另一只手则沿着他的颈一路往下,沿着襟口挑开层层衣料,手心一半在外一半在内,熨烫着他的胸口。后来,她的手指贴上了他的胸口,在那里轻轻划着圈。她的指尖冰凉,接触到他胸膛上起伏的肌理时,他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浑身一阵酥麻。

感觉到了他的反应,她并没有就此停下来,柔若无骨的纤手解开他的白玉腰带,从外袍到里衣,一一被她撩了开来,露出如刀刻般完美且滚烫的躯体。望着他肌理分明的胸膛,她唇边牵着一抹迷离地笑,笑得有一点狂、有一点野,甚至是有一点放纵,全无顾忌地伸出手去,一寸寸贴着平滑的肌理轻轻抚过,徐徐往下,甚至是不怀好意地到了他的腰间…

“素衣!”

正当她的一举一动即将击溃他所有理智,让一切就此失控时,他眸色一黯,毫不犹豫地迅速抓住她那放肆的手,没想到瞬间被她转化成手指的纠缠。他那惯常沉稳内敛的视线变了,带着□的火焰,如刀一样锋利鸷猛,直直切上她不怀好意的脸。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企图让早已节节溃败,即将无影无踪的理智重新回来,主宰一切。声线亦如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缝里挤出询问:“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这些…”

面前的她,即便是容貌不同了,可眼眸依旧澄澈如水,举手投足间的韵味,甚至是回眸与蹙眉,分明就是素衣,藏也藏不住,可她此时放浪形骸的举动,却是从小被礼仪教化所管束的素衣绝不会有的。

“嘘…”她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倾身一口咬住他的唇,含住他的舌,吸吮轻啃,让他剩下的话语全都自动消失不见了。一吻结束, 四周极静,微风徐徐,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喘息。她支起身子,静静凝视着气息紊乱的他,吐气如兰:“春宵苦短…你有没有试过…就这么幕天席地…”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她拉开了自己腰间的束结,任布料滑落肩腹,一件件在膝间推出波纹般的花瓣,光洁如凝脂的娉婷娇躯,就这么袒露在夜风之中,纤腰更是盈盈不堪一握。仰起纤细圆滑的颈项,冰凉的月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投射下来,熨贴着她每一寸裸裎的莹润,最后投射在他的身上,映出深浅交错的斑驳阴影。

一滴夜露自竹叶尖上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胸膛上。如玉的月色之下,那滴晶莹剔透的夜露如同一颗顽皮的珠子,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缓慢地往下滑动,呈现出极致的媚惑。

她嫣然一笑,再一次俯下身子,缕缕青丝亲昵地拂过他伟岸的躯体,以舌尖轻轻舔去那冰凉的露水,尔后,她的舌尖开始效仿那顽皮的露珠,在他的身躯上缓缓滑动,轻吮舔舐,顺着他的腰腹蜿蜒,逐寸而下,直至那最敏感的禁地,一击即中!

“素衣…别…”

欲念以最原始而残酷的方式瞬间呈现,朱祁钰额前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眸中尽是狂乱之色。他困难地低语,无助的吟哦着,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恳求,都说得有如喘息,却怎么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而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充耳不闻,完全不去理会。

一股无法言喻的火热,随着她的抚触与吮吻,迅速染遍他的全身。丝丝入扣的舒爽感觉,带动起了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所有激烈情愫,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更是瞬间便全然垮塌。朱祁钰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把琴,所有的弦全随着她的唇舌,被绷得越来越趋于极限的紧,体内深处欲望在不断折磨他,驱策得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似乎有什么力量正一次又一次快速冲击着自己的灵魂深处,却被无形的墙生生挡住,找不到出路宣泄的情愫喧嚣着撞击全身每一寸神经,痛得他压抑不住地轻颤。

终于,弦——

绷、断、了!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朱祁钰反客为主,让本能接管了一切,用他的气息与体温笼罩了她所有的感官。夜色阑珊,凉风骤起,叶片纷飞,竹林中龙吟莺啭,将一场原本故意戏谑的挑逗演变成了快慰相思的彼此交缠。

她拱起身子,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仿佛正在驾驭着世间最难驯服的雄性野兽,流泉飞瀑般的发遮不住她与他皆是未着寸缕的身躯。她随着他的律动而起伏,感觉他在她身体最深处那炙热而细腻的摩擦,每一下进击,都带来激烈的火花。当欢愉逐渐累积,那瑰丽的顶端呈现眼前,她仰起头,急促地喘息着,因他所传达出的狂喜而深深湮没,甚至甘心就此明灭消亡。

生如秋叶荷露,死若春花蝶舞,怜君甘秉潇湘竹,袖卷江山万里图,怎堪回首无归路?梦断烟云深处。

这一夜,月色一如他们多年前初识之时,即便圆满得没有一丝瑕疵与残缺,涤尽了万般铅华,却仍旧抹不去宿命的萧瑟与悲哀。

月色逐渐沉寂,破晓在即,天幕由原本的漆黑开始渐渐趋于明亮,透出宝蓝的色泽。初秋的竹林与草从中有着细微的虫鸣,点缀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琅竹轩”外简陋的凉亭中,缠绵之后的朱祁钰紧紧拥着素衣,只在身上覆着彼此零落散乱的衣衫,甚至连发间,也还夹杂着一两片细碎的干枯竹叶。

“你为何不问我,有没有为你找到解药?”彼此沉默了许久之后,素衣靠在他的怀里,终于幽幽地发问,柔软的掌心四处游走,从他结实胸口,到宽阔的肩头,接着滑上他的颈子,抚摸那令她眷恋不已的眉眼。

整整大半年不见,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思念这个男人,在她眼中,他不是挥斥天下的大明帝王,他,只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侣。

“有必要问么?”慵懒地以下巴抵着她的发,汲取她身上清幽的竹叶香,朱祁钰口吻亲昵,语气却是淡然,像是对解药毫不在乎:“你若是找到了,不消我问,你也会拿它救我的命,不是么?生死皆是命数,强求不得。”他得寸进尺地将唇挪到她的耳边,呼吸倒是依旧带着热烫,徐徐吹拂着她。“只是,你这张脸,看起来总感觉有些别扭——”片刻之后,他复又开口,手指一寸一寸抚摸着她如今完美无缺的花容月貌。手指在她耳后没有摸到没有人皮面具凸起的边沿,他那犀利的眼懒散地一眯,浓眉轻轻扬起,似乎一点也不诧异,眼里有着隐藏的笑意,近乎于在明知故问:“原来这不是人皮面具?!”

“这是不是人皮面具,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她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从他这语气里她就可以断定,身为凤羽绯的嫡传弟子,对于她被寒霜渐换脸的事,他定然是知晓的,只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而已。“怎么,这张脸不漂亮么?”她抓住他的手,以他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脸颊轻轻抚摸,学着他的语气明知故问。

“这张脸倒是极漂亮,不过,漂亮与否,都是你,有何不同?”深邃的眸子盯着她,黝黑的双手顺着她的指掌,上移到纤细肩头,缓慢的抚摸着。仿似是思索了一下,他的语气和和表情倏地就变了:“哦,也的确不同了,换了这张脸的你,特别的热情如火…”

“你就不能稍微正经一点么?”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拍掉他的手,半是嗔怪地轻哼道:“堂堂大明朝的皇帝,纡尊降贵,不顾身份,镇日在那烟花柳巷里头厮混,甚至外嬖一名教坊女子——”顿了一顿,她红唇上噙着浅笑,眸光闪烁:“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是你朱祁钰不敢做的?”

他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黑眸里光亮幽幽,表情是极少见的认真:“我还有很多事都不曾做过——”在那可以拖长的尾音里,他以不怀好意的笑容取代了原本的认真,低下头,薄唇擦过她的颈侧与耳廓,一字一口的轻咬调笑,呼吸着属于她的淡淡芬芳:“或许现在可以试试。”

对于他的调笑,素衣也不去理会。其实,她又怎会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想刻意用这种不正经的调笑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希望她沉浸在没找到解药的失望中。她推拒着他的胸膛,娇慵的挪挪身子坐起来,以手随意地撩了撩满头的青丝,看似随意的开口:“这大半年里,我虽未能替你觅到解药,不过,零零碎碎的,也总算是查出了一些真相。你可猜得到朱祁镇究竟是谁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