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组长也是狼狈的可以,不过他的表情却不像平常那样不耐烦,而是盯着长安瞅了一阵儿,忽然说:“这次可是你没戴安全帽。”

浑身灌满泥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长安闻声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她说:“嗯,我认罚,您说了算。”

听她这么说,高组长的表情更舒坦了。

“你这丫头,叫我咋说你好呢。以前,你不给我面子,让我一个堂堂的班组长在工人面前抬不起头,说实话,我是挺恨你的。听说易工收你当徒弟,我还劝他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不是个善茬,小心以后给他穿小鞋。易工说我是,是什么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度君子什么,嗳,反正就是说我不好。我气得不行,连他也不愿意搭理了。可是后来,我看你真心实意跟着易工学技术,而且不怕吃苦,不怕脏,跟着工人们一起下坑道,睡帐篷,虽说你脾气臭了点,平常除了教训人就没给过我们一个笑脸,可相处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工友们心里都清楚。今天的事,是我高祖光心甘情愿救你,过去的恩恩怨怨,咱们一笔勾销。”

长安仔细听完高组长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抹了一把脸上的黄泥汤,慢慢坐了起来。

“您救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可是高师傅,我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就对你有所优待,您在工作中出了岔子,之前我怎么做,以后还会怎么做。这样的我,您能接受吗?”长安语气认真地说。

高组长听后先是讶然,而后才晃着脑袋,手指着长安,神色复杂地说道:“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是头喂不熟的狼。你说,你说你这心,是铁打的麽!咋这么生冷呢!罢了,罢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再想逮住我的错处,没那么容易!”

高组长嗤了一声,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长安看着高组长蹒跚的背影,嘴角勾起,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自那以后,长安对施工的要求就变得更加苛刻。

严要求换来的是验收百分百合格,工程施工完成向监理单位报验的时候,根本不用突击整改,不用费尽心思讨好监理方,这次的工程项目验收轻松通过,底下的施工作业队伍对这位高冷寡言的技术员是心服口服。

2009年5月7日。

朔阳山区道路改造工程顺利竣工并交付使用。

东华公路。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过宽阔平坦的路面,车内,易键璋转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长安,说:“你要是觉得疲累,我们可以明天再回上海。”

长安摇头,“我不累。”

易键璋瞥了她一眼,“怎么,工程交工了你不满意?”

“不是。”长安否认。

易键璋刚想细问,却看到长安扒着椅背,对正在开车的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在前面弯道处停下车。”

司机回头,诧异地看了看她,“好吧。”

“你是想…”易键璋以为长安内急。

长安摇摇头,拿起脚下的一个黑色塑料袋,轻声解释说:“我有点事要耽搁几分钟,麻烦您和司机师傅等我一下。”

易键璋的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袋子,心中虽有疑问,却还是点头说:“好。”

正文 第十二章 不为人知的过去

宽阔平坦的公路散发着沥青独有的气味,开凿山体打通的弯道一眼就能够看到远方黑带子似的公路,路边新加装的防撞护栏像铜墙铁盾一样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长安静静地打量着这处熟悉而又陌生的路段。

半晌,她掏出塑料袋里的东西摆放在护栏上面。

“易工,小长干嘛呢?怎么随身还带着香炉。”车内,司机一脸不解地问易键璋。

“可能,可能有特别的事。”易键璋也在探头朝路边张望,当他看到长安从袋子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时,他的眉毛猛地一蹙,忍不住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身着素衣的长安抽出三只冥香,点燃后神情端凝地向香炉的方向拜了三拜。

“爸,妈。八年前,你们在这段公路罹难,永远离开了我和宁宁,今天,女儿长安来看你们了。”

“你们一定很想我和宁宁吧,我们也想你们,很想,一直很想…”

长安低下头,几滴热烫的泪水滚落下来,融入黑色的沥青公路,迅速消失不见。

“宁宁他现在可厉害了。他是政法大学几年不遇的高才生,被保研不说,还被推荐去上海最著名的律所实习,不出意外的话,年底,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执业律师了。爸,您早有先见,竟一语成谶,宁宁真的要靠嘴吃饭了。”

长安泪光盈盈地微笑,“爸,妈。当年我没有报考清华,让你们失望了。可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继承了你们的衣钵,成了一名光荣的建筑工人。喏,你们看,这条东华公路就是我和工友们修的,它是不是大变样!爸,妈,你们一定很为女儿骄傲,对吗?因为我懂,当初你们为了工作废寝忘食,加班流汗的动力源泉就是亲身参与并亲眼见证每一项工程竣工时的满足和自豪感,这种感觉,以前的我无法体会到,但是现在,这一刻,我懂了。今天,东华公路通车了,作为建设者,作为子女,我终于可以打开心结,坦然地面对你们了。爸,妈,我修好了这条路,今后,你们就可以安心的回家了…”

长安含泪拜了三拜,将手中的冥香插入香炉。

背后传来窸窣声响,回头,却看到神情复杂的易键璋站在那里。

她匆忙擦去眼角的泪滴,说:“师父,您怎么下来了。”

“我不下来,怎么晓得你还有如此坎坷的经历。”易键璋走上前,从长安用剩下的香里取了三根,用火柴点燃,插进香炉,然后神情肃穆的鞠了三个躬。

“长安是个好孩子,也是块干土建的好料,你们放心吧,她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易键璋说。

长安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声说:“谢谢…谢谢您。”

易键璋看着真情流露的长安,叹了口气,问:“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正是你高考前夕?”

长安点头,“还有两个月。”

那一天,真是天塌地陷,犹如末日。她一辈子不能忘,也不敢忘。

易键璋的眼睛里流露出痛惜之色。

以前,他总觉得长安性子冷清,倔强,可能是性格使然。可是今天接触到长安的另一面,他才发现,这个经历坎坷的女孩子并非外表看来那样的高傲冷漠。她只是小小年纪就背上了沉重的压力,不敢对自己有丝毫的懈怠,所以才习惯以冰冷的面目示人。抛却那些偏见,揭开那层伪装,她其实是个重情重义,内心细腻的人。

“所以,你才会舍清华选安吉,选了一个女孩子都避之不及的土建专业。为的就是像今天一样,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站在父母面前,告诉他们,你做到了,你修好了当年毁掉你家庭幸福的‘死亡之路’。你这个孩子啊,真是…真是让人怎么说你好呢。”易键璋还是唏嘘不已,为这样不容易的长安。

长安抬起头,看着寂静的山谷,说:“还要谢谢您,若不是您带我来朔阳,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打开心结。”

更没想到会这么巧,她上手的第一个工程就是东华公路,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父母还在护佑着她。

易键璋拍了拍长安的肩膀,随她的视线一起望向西北的大山…

长安回到上海后,紧接着就被派驻到贵州的一处道路工程部负责那里的技术工作。

按理说她刚从外派工地回来,技术部应该按照惯例放她一个大假,让她好好休息放松一下,不应该再给她安排工作。

可就是因为她在朔阳工地立了功,获得了集团表彰,同时又受到易键璋的器重,所以惹来了部门其他同事的嫉妒。

于是各种冷嘲热讽,各种设计陷害便无法避免。

不想让易键璋为了她得罪全部门的人,她主动揽下了贵州工地的差事。

在荒芜人烟的山区一待三个多月,直到建造师考试,她才急急忙忙地赶回上海,考完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贵州,直到次年四月,工程竣工后,她才终于返回上海。

这次,她整整休息了一周。

刚上班,就接到易键璋的电话,“长安,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长安放下手里的图纸,去找易键璋。

敲门进屋。

“师父,您找我。”长安扬起眉毛,露出久违的笑容。

“坐吧。”易键璋推了推掉到鼻梁骨的眼镜,侧过身,从右首抽屉里取出一个蓝色的小册子,递给长安。

长安欠身接过去,低头一看,不禁惊喜地叫道,“我考过了!”

中华人共和国一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证书。

巴掌大的小册子,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瞧把你高兴的。”易键璋笑了。

“嗯,特别高兴。”因为一直在贵州工地,她竟把查成绩办证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幸亏还有师父在。

“谢谢您,一直替我操心。”长安由衷感谢易键璋。

易键璋摆摆手,“不说这个。如今你拿到建造师证,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别人竞争项目经理的岗位了。长安,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你的确是想朝着项目经理的职业目标努力,对吗?”

长安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相较于技术岗,我更喜欢具有挑战性的项目经理岗位。”

“好!”易键璋赞许地看向长安。

他没有看错人。

面前这个五官英气,沉静端庄的女子,未来的成就绝不仅仅局限于此。

易键璋打开文件夹,将一张图纸和一沓资料递给长安。

长安接过来,视线落在图纸上方的题头上。

“76***部队营区道路改建…”她抬起头,眨了眨黑浓的睫毛,“是要派我去这儿工作吗?”

易键璋笑了笑,“是。这次的工程你不仅是技术员,而且还是…”他顿了一下,才语速缓慢地说:“项目经理。”

正文 第十三章 律师长宁

上海。

徐家汇淮海中路新东方大厦。

正值下班高峰,穿着时尚的都市男女从大厦里涌出,像一波波黑色的海浪,迅速占领了空旷的人行道。

“借过,抱歉,借过。”长宁一边看表,一边迅速从人缝中穿过。

“长律师——”背后有人叫他。

长宁的一只脚跨下道牙,一只脚轻轻一旋,转过身来。

一抹娇小的身影动作笨拙地挤了过来,快到他跟前的时候,却和旁边横插过来的人撞了一下,她低声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朝他扑了过去。

长宁双臂一伸,稳稳地将她接住。

怀里的短发女子长着一副圆圆的脸盘,此刻正红得像番石榴似的,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她挣了挣,想自己站着,却没能如愿。

她垂下睫毛,用很小的声音提醒面前这个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你放开我。”

见他不动,她的睫毛扑扇两下,皱着翘翘的鼻尖,语气无比担忧地低声说:“你干嘛呀,小心被律所的人看…”

听到这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干嘛呀,长宁的心猛地一热,他低下头,眼神热烈地看着那个黑黑的发顶,手指一紧,攥住她的小手。

女孩微张着嘴,眼皮猛眨了几下,表情诧然而又慌张地看着他。

长宁的眼眶有些发烫,他抬起空出的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哑了声说:“凌薇,以后我们不躲了。”

“啊?”凌薇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长宁牵着手向马路对面走去。

街口等红灯,附近都是在大厦工作的人。他们大多认识上海维正律师事务所的长宁律师,那个英俊沉稳的男人,此刻正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昭告全世界,他恋爱了。

凌薇的头一直没抬起来过,耳朵里嗡嗡全是回声,心脏也噗通噗通乱跳,她的眼里全是握着她的长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偶尔听见声音,也全都是对他们的祝福,以及对她这个小女友的羡慕声浪。

混混沌沌跟着长宁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背街小巷,还未及开口就被他压在墙上热烈地吻住。

这是一个多么热烫的亲吻啊,比他们私下相处时还要热烈。凌薇的脑子一片空白,舌尖上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她幸福地颤抖,抓着他的衬衣,不停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长宁呼吸粗重地抵着她的额头,眼神热烈地凝视着他的‘地下女友’,“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凌薇鼻子发酸,噙着眼泪拼命摇头,“是我太笨,总也转不了正。长宁,你才刚刚在律所站稳脚跟,你和我的事情…要是让律所知道了,肯定要找你的麻烦,不如,不如我主动辞职…”

“不许!”长宁擦掉凌薇脸上的泪滴,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说:“维正不许律师和实习生恋爱本身就是侵权,如果他们借此为难我们,我们有正当理由告他。而且你转正的事,我已经研究过律所的制度了,他们没有理由不为任用期超过20个月的实习员工转正。接下来,我就要为你争取正当权益。”

“可律所一直…”凌薇抱住长宁,低声说:“我怕影响你,长宁,这些年你和姐姐有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你若是因为我失去这份工作,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长宁伸手把凌薇抱紧。

“傻瓜,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留在维正还有何意义。”

凌薇身子一震,把头更紧地埋进长宁的怀里,半晌,小巷子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井舍’

一家经营西北菜的饭店,因为院子里的一口古井得名。‘井舍’距离新东方大厦四站地,从地铁西口出来就能看到饭店的红黑门面。

长宁带着凌薇走进饭店,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长安。

她今天穿了一条蓝白相间条的衬衫裙,袖子挽到肘弯,半长的头发松松的绾在脑后,夕阳余晖映红了她的眉眼,看起来竟出奇的美丽。

长安正埋头看着图纸,没发现长宁已经走到桌前。

“铛铛——”

长安猛地抬头,看到长宁,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宁宁。”

“姐。”长宁上前,俯下身,给了长安一个大大的拥抱,“好想你。”

长安拍着他的脊背,满足地微笑,“姐也好想你。”

长宁起身,把站在不远处的凌薇拉了过来,“姐,她就是凌薇,我女朋友。”

凌薇只是在手机照片上看到过长安,如今见到真人,她不禁紧张到结巴,“姐…姐姐好。”

长安的眼睛里逸出一道光芒,她瞥了瞥同样紧张的长宁,然后打量了一下凌薇。

“你好,我听长宁提起过你。坐吧,凌薇,你是叫凌薇,对吗?我没叫错吧。”长宁起身,指着空位,招呼两人坐下。

“没,没叫错。我叫凌薇,会当凌绝顶的凌,蔷薇花的薇。”凌薇的脸涨得通红,她坐下时长宁鼓励地扶了把她的腰,她却像惊到了一样,颤了颤,才缓缓坐下。

长宁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亦是慌张闪躲,把长宁身子扶正。

长安轻轻咳了两声,把菜单推过去,“凌薇,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这家菜馆是西北风味,我和宁宁经常来。”

“啊,不,姐姐,我不会点菜。要不,长宁,还是你来。”凌薇把菜单塞进长宁手里。

长宁看她实在紧张,就拿过菜单唰唰唰勾了几道菜,之后对服务员说:“所有的菜都不放辣椒,我女朋友吃不了辣。”

服务员眨眨眼,觉得不可思议,“都不放吗?凉拌米皮也不放?”

“不放!”长宁回答的干脆利落。

“咳!”长安重重地咳了一声,桌下,她伸出白色的鞋尖,踹向那个重色轻姐的弟弟。

“嘶!”长宁掀起眉毛表情狰狞地瞪着长安。

长安却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地喝水呢。

“你怎么了?”凌薇紧张地扶着他的手臂。

长宁背过脸,咬牙切齿地说:“蚊子咬了一口。”

凌薇赶紧抬头,四下里看看,纳闷地说:“这么早就有蚊子了。姐姐,你也要小心啊,小心蚊子咬。”

长安看着没心眼的凌薇,拼命忍着的那股子笑意再也憋不住,冲口而出。

“哈哈…哈哈哈…你…你们…哈哈哈…”

凌薇微张着嘴,愣了愣,也跟着长安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长宁原本不想笑,可看到他这辈子最最亲爱的两个女人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他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姐…你真是…真是…哈哈…哈哈哈…”

正文 第十四章 团聚时刻

这一笑反而把那一丝别扭的陌生感给笑没了。

上菜之前,长安已经把凌薇的情况了解个大概。

凌薇,25岁,江苏盐城人,家境普通,是弟弟长宁的大学学姐,两人在校时互有好感,凌薇研究生毕业后去维正律师事务所实习,长宁晚一年去维正,两人在律所工作期间确定恋爱关系,碍于规定一直在谈‘地下恋爱’。

“你们公开了?”长安听了长宁的讲述,不禁惊讶地问。

长宁和凌薇对视一眼,“对,公开了。我不能再让凌薇受委屈,如果维正,维正容不下我们,我们就一起辞职。”

凌薇咬着嘴唇,眼眶里溢满泪水,她歉疚地对长安说:“姐姐,是我拖累了长宁。”

“不许你这么说。凌薇,如果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那他也不配拥有爱情。”长宁把瞬间泪雨倾盆的凌薇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长安静静地看着她英俊出色的弟弟和他善良纯真的小女友凌薇。

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起,她的长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以保护她,保护爱人。

看着长宁宠溺痛惜的目光胶着在凌薇的身上,说实话,她竟意外地生出一丝嫉妒。但那只是昙花一现,对于长宁和凌薇的爱情,她更多的是欣慰和祝福。

她的弟弟,配得起这世上最珍贵的幸福。

所以,她轻轻咳嗽打断在她面前秀恩爱的两人,她看得出两个人眼神里的紧张,尤其是凌薇,几乎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她有那么可怕吗?

长安端起水杯啜了口茶水。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说:“我看,你们分…”

‘咣’的一声,凌薇竟把勺子给掉了,长宁紧张地瞪着她,那眼神哀怨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