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点头,看他离开,才慢悠悠地走出餐厅。

外面天光阴暗,通道两边的花池子里鲜花盛开,夜风吹拂,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快点,集合了,集合了。”几个看着眼熟的战士们从餐厅里跑出来。

长安向旁边退了两步,让战士们顺利通过。

她知道,部队官兵吃饭也有纪律规定,饭前集合喊口号,有秩序地进餐厅,每个排还有小值日负责给本班成员分菜,吃饭时不许交谈,不许大声咀嚼,更不许浪费粮食。总之,一个军人,是一个连睡觉都要遵守规矩的职业。

不过,现在部队也讲究人性化管理。像严臻的部队,就是所有人一起排队按顺序打饭,这样可以很好的杜绝浪费。

几个小战士就立在通道边,等着其他战友出来。

“哎,你听说了吗,‘阎王’因为在这次跨区演习中表现突出,要被上级授予二等功了!”

“我也听说了,‘阎王’可真牛掰!害得我现在做梦都想调到他的魔鬼一排去。”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能立功受奖,我爸估计会敲锣打鼓,在村子里摆上三天的流水席,让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吃个够。”

“啧啧,你咋想得那么美哩。你以为立功受奖就那么容易?告诉你们吧,‘阎王’差一点就没命了!”一个小战士神情严肃地说道。

“呀,怎么回事?”

“刚才我见到‘阎王’了,他脸上有伤,而且还是新伤。”

小战士勾勾手指,示意其他几个人聚过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排里的战士说,‘阎王’带病坚持演习,谁知结束时高烧导致头昏不慎坠下悬崖,要不是有棵树拦住,他啊,只怕就成了烈士了。”

……

严臻一路小跑从餐厅里出来,看到台阶下熟悉的身影,他轻轻吁了口气。

幸好,她还在。

刚才遇见营房处的首长董伟林,被他拉住说起长安送锦旗的事,他惊讶极了,没想到长安竟真的说到做到。

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她送他锦旗他很意外,也很感谢,可又因她急于撇清关系,不欠人情的初衷,而感到沮丧。

她还是把他当做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看待。

他大步走下台阶,走到她的身边,柔声说:“等着急了吧。”

长安抬起头,目光毫无掩饰地落在严臻的脸上。

她看了他好一阵子,看得严臻心里直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她:“我脸上黏什么脏东西了?”

长安漆黑的瞳仁儿里映出灯火的光亮,细看,还有他被拉长的身影。

“你着急回去吗?”她转开视线,轻声问他。

“不着急,不着急。”严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长安抬起手,指着远处的操场,说:“我们去那边走走。”

严臻愣了愣,赶紧说:“好…好。”

这不是意外,而是惊喜了,他原以为最多送长安回去,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来去操场散步。

记忆里,她鲜少这样主动接近他,以至于猛地听到,还以为自己中了大奖,欣喜若狂得很,身子轻飘飘的,直想往上飞。

两人沿着小路,朝操场的方向走。

路边,隔七八米便亮着一盏路灯,照得地面白花花的,如同铺了一层霜似的,并不会使人觉得沉黯孤僻。

严臻个高,步子迈得大,没走几步就把长安落在后面,他尴尬的不动声色的减慢步速,合上她的步速。

长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路上微微低头,看着斜前方一高一低的影子,一直默默地走到月朗星稀的操场。

夏风轻柔,夹杂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拂去白日里的燥热。

严臻偷偷地打量着一言不发的长安,却不防她围着跑道走了半圈,突然停下脚步,迎上他的目光。

夜色里,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

他不由得一阵心神摇曳,没等他回神,就听她说:“严臻,你说,你在等我的回答,现在可还作数?”

严臻的心咕咚一跳,呼吸紧了又紧,哑着嗓子,说:“当然。你…可是想好了?”

长安看着他,缓缓点头,“想好了。”

“你…”严臻捏住裤子边缘,一颗心几乎要飞出胸腔。

“在我做出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三个问题,可以吗?”长安语声不大,却字字敲进严臻的心房。

“好,你只管问。”他屏息凝神,只待她开口。

长安轻轻抿了抿嘴唇,说:“第一个问题,我曾在父母墓前发下重誓,会照顾弟弟一辈子,这世上的任何事,包括我自己的前途以及人生幸福,都不会比维护他更重要,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将来在一起的话,你能和我共同承担照顾弟弟的重任吗?”

“我…”严臻刚想回答,却见长安摆摆手,抢在他前面说:“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说完。”

“第二个问题。我性格强势,不懂浪漫,是一个不会与恋人花前月下的古板女人,而且我有情感洁癖,任何形式的背叛,都会让我拒绝而又厌恶。所以,我未来的伴侣,一定要身心合一,忠于爱情。严臻,你确定,你未来的人生要同我这样一个无趣又霸道的女人一起度过吗?”

她歇了口气,顺势也打量了一下与她一尺之遥的严臻。

月光下,军装威武的陆军少尉,沉默中灼灼有神的目光,带给她一种强烈而又陌生的心悸感。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工作狂?起初,我以为我是为了生计,为了赚更多的钱去保护我弟弟,给他想要的生活。可是真的从事土建行业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是不会觉得辛苦的。我有野心,我不满足现状,我要用我的努力和智慧登上金字塔的顶端,做一个勇敢的俗人。所以,我不会给自己任何懈怠和懒惰和理由,即便是与人恋爱,我也是还是我,是那个为了梦想不懈努力的工作狂,长安。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不会像小鸟一样依人,也不可能在男友最需要我的时候雪中送炭,这样一个无情冷酷的女人,你确定,你还想要吗?”

长安一口气说完最后一个问题,她轻喘口气,看着严臻炯炯发亮的眼睛,“你不必现在作答,我们就以工期为限,到时,以你的答案为准,可以吗?”

严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英气十足的脸庞,片刻后,他点头,“好!”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别吓我

两人慢慢朝回走。

长安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身旁的严臻。

他刚才答得干脆利落,让她感到很是挫败,就像是酝酿了好久的一件事,真正实施后却没达到预期效果,或者说,完全没有效果?

长长的小路,他配合着她的步速,步子迈得很慢,可身板却挺得笔直,路灯下,就像山谷间的茂林修竹,自成一道风景。

有人曾说,军人不需要刻意耍帅,只要穿上军装,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以前,她对这句话不以为然,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可真正接触到部队,接触到这些自带发光体质的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她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认知和臆断有多肤浅了。

严臻是军人中的佼佼者,同时,他又是个极富个人魅力的男人,这两种特质一旦结合起来,在人际交往方面,应该就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

所以,她这么固执冷硬的人也会禁不住动心,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问题去考验他了。

她向他提出的三个问题,听似再正常不过,可对于寻常男人来说,哪一个都是值得盘桓踌躇的难题。

试想一下,哪个正常的男人选择人生伴侣的时候,会喜欢找一个肩上压着家庭重担,性格独立又不喜约束的工作狂呢?

三个问题,其实就是三道难关。

基本上,大部分的男人都会在第一道关卡就败下阵来,主动放弃。

有信心闯过去的,在第二道关卡前,也会犹豫不决,失望而归。

第三关,毋庸再提。

世上的男人应该都会喜欢温柔顺从的女人。

闲暇时分与恋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生活想必是大部分男人推崇的理想恋爱状态,而贤妻良母,持家孝顺的妻子又是男人们对婚姻的终极追求,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相信绝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让妻子放弃工作专心照顾家庭,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凡事都会有例外,譬如她,这种事业型的女人,即使喜欢上一个男人,也没有时间去浪漫,去撒娇,去费心讨好对方,让对方欢喜。

所以,这三个问题代表的也是她的真实状态。

家庭状况、性格、事业。

说是缺点也不为过,泼水似的一次性全都亮出来,让严臻自己做出抉择。

因为在严臻这个思维敏锐,智商高超的男人面前,再搞那些迂回试探的方法,简直就是侮辱他。

可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的将自己的缺点,最隐秘的一面暴露出来,她的心里也会觉得忐忑和失落。

毕竟,她是喜欢他的。

虽然她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可她肯费心思想出这三个问题,想必他也该体会的到。

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

眼看到了旧楼路口,这一路沉默走过来,他一言不发,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心情也变得很是复杂,好像走完了这段路,他们的感情也将结束一样,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转过弯,严臻的步子忽然慢下来,最后停住。

“长安,就送你到这儿吧。”

十几米开外的院子里,传出工人们的交谈声,他停在这里,是怕有人说闲话,还是已经萌生退意?

她扬起脸,手指攥住衬衫的袖口,看着夜色中面目模糊的严臻,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说完,她转身加快步子,走了。

严臻看着她的背影,原本沉黯的眼睛里逸出一道光亮,他的嘴角轻轻一撇,低声嘟哝说:“小样儿!以为这样就镇住我了!”

若他这么怂,当初就不会对她这个小辣椒动心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除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未来小舅子,这世上,恐怕只有他看得最清楚。

正暗暗思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迅速敛起脸上的表情,看着她如同夜舞的蝴蝶一般,姿态翩跹着快步跑了过来。

“这个…你回去抹在脸上。治外伤,很管用。”她递过来一个细长的小盒子。

他目光轻闪,伸手,接住。

朔阳牌外伤膏。

几个银灿灿的字迹在夜色中发出暗光。

这个药膏他家里也有,是朔阳市的名优产品,因外伤疗效显著在朔阳及其周边市县驰名。

看到熟悉的牌子,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待他,终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严臻把小盒子攥在手里,笑了笑,说:“谢谢。”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看着他,语声放得很轻,“你受伤的事我听说了。”

严臻微微一怔。

听说什么了?听谁说的?

“哦。”

“说起来还是我的错,要不是帮工地搬物料时淋了雨,你也不会发着高烧去演习,也就不会掉下悬崖,差点就…”她神情懊恼地拧了下眉头,“对不起,严臻。”

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他摸着下巴上靑虚虚的胡茬,想了想,不由得哧一下笑了。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瞅着他又不正经,脸皮一红,转身就想走,可脚趾头刚动了动,却觉得眼前一黑,再仰头,却只能看到他宽阔厚实的肩膊了。

这个人…

她的心开始砰砰狂跳,想踢他两脚,推开他,却又觉得不忍心。尤其当她瞅见他面颊上那道新添的伤痕时,心里更是酸软成一团,她揪着他的T恤,轻轻垂下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不会劝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因为我明白,假如时光倒流,你的选择还是会如当初一样,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你不会因为惧怕疾病就不去帮我,就不去参加演习,我们的个性何其相似,我懂你的心,所以,我不劝你。可是,严臻,你能不能不要再吓我呢?明明可以避免的事,你却把它演绎成了灾难大片,那个悬崖高吗?你掉下去的时候,害怕吗…”她呢喃似的轻声说道。

他身子一震,胳膊一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人看似高挑,其实身上根本没什么肉,抱在怀里骨骼嶙峋的,让人心生怜惜。

“害怕,当然害怕。我不怕死,可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他轻声回应说。

她说不出话来,手指一寸一寸向前挪,最后,抱住他的腰身。

两个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长安主动退后一步,挣开他的怀抱。

“以前你等我,现在轮到我等你。严臻,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坦然接受。所以,你不要任何心理负担,就按照你的心意,好好考虑清楚了再回答我。”她眼神清亮地说。

严臻微笑,“好。我会在工程竣工那天给你答案。”

说完,他摆摆手,转身,大步离开。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我背你

接下来几天做沥青摊铺路面基层施工的试验路段,因为前期准备充分,基础施工扎实,所以王兴权监理检查后一次通过,准许长安他们进行大面积施工。

就在沥青摊铺准备阶段,老天却不给面子,频频下起雨来。所幸雨势不大,对工地没有大的影响。

摊铺那天,长安起个大早,准备去料场亲自监督混合料的生产。

宿舍闷热,外面温度也是奇高,天才蒙蒙亮,长安踮起脚尖望了望天边,没有看到日出前的红云。

她一边暗自祈祷不要下雨,一边放轻脚步走到李四性的房外,笃笃敲了敲门。

“谁啊。”李四性昨晚和长安一起在工地熬了大半宿,这会儿眼皮酸涩,看人的时候几乎变成双影儿。

拉开门,看清是长安,他不禁惊讶地看看表,“还早呢,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想了想,还是亲自去搅拌站监督一下比较放心。你待会儿起来,去工地把今天施工车辆和器械都再检查一遍,看有没有问题。有事给我打电话。”长安说。

李四性看着眼中布满血丝的长安,心中觉得不忍,“我去吧,这天还没亮呢,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没事,我查过了,早班车是五点半,现在都六点了。”长安摆摆手,转身就走。

“那你怎么回来——”李四性追了两步。

“我坐送料车一起回来,不会耽搁正事。”长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晨光里。

李四性摇摇头,刚准备回屋,却听到隔壁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抹蹒跚的黑影。

“李经理。”

李四性一愣,回身,看着撑着拐杖的赵铁头,不禁眉头一蹙,低声训斥道:“咋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这前天才出院,你把医生的话就给忘了。”

赵铁头前天出院,长安原本安排他回家静养,可这倔板儿非要回工地,回他宿舍养伤。

长安拗不过他,只好同意,可他才在屋里躺了一天,就受不了要出来了。还有这身工作服,是什么鬼?他以为到点了要上工呢。

赵铁头嘿嘿笑了两声,解释说:“我闷得慌,想跟着你们去工地,看沥青摊铺。行吗,李经理?”

“不行!”李四性坚决摇头。

“求你了,李经理,看工友们都热火朝天地干着,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你就让我去吧,我不过是一条腿不能挨地,可我有拐杖,我现在就跳着过去,坐一边,远远看着,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赵铁头恳求地望着李四性。

李四性不由得笑了,“铺沥青有啥好看的,你在工地上干了几十年,还没看够?”

“那也是…那也是想去看看。以前我干活总是一肚子怨言,能逃则逃,能偷懒就偷懒,可这次不一样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次施工经历,我一个人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不能再错过什么了,李经理,我们不是很快就要分开了吗?”赵铁头动情地说。

赵铁头的话让李四性心中一动,可不是嘛,待摊铺完成后,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维护工作,大部队就可以收工撤离此地了。工人们又会奔赴新的工作地点,而他和长安,也会等待新的工作任务。

也就是说,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少之又少。

他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看到邓先水的大光头从屋里蹭一下冒出来,“赵铁头,你咋这么能闹腾呢?让你睡会儿觉比登天还难,是不?”

赵铁头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他尴尬地笑了笑,道歉说:“兄弟,吵到你了。”

邓先水明显睡眠不足,他瞪着赵铁头,拧眉:“你穿这身要去哪儿?回屋!”

赵铁头呵呵笑道:“兄弟,你睡你的,我出去转转…”

“转个屁啊,就你那瘸腿,能走到门口就不错了!”邓先水一脸嫌弃地说完,忽然噔噔噔走上前,一把抓着赵铁头的胳膊把他背了起来。

赵铁头不防备,拐杖一扬,差点飞出去,他在邓先水脊背上挣扎了几下,低叫道:“兄弟,你这是弄啥哩。”

“你别动,再动,我就把你扔出去!”

“我不回去,我…”赵铁头用力扒着门框,与邓先水形成对峙局面,纠缠不下。

这画面看起来很是搞笑,李四性刚想上前分开两人,却听到邓先水恼羞成怒,大声吼道:“我背你去!我背你去工地,还不行吗!”

赵铁头惊呆了,他愣了几秒,转头,和同样惊讶的李四性互相望了望。

“你…说啥?”

邓先水用力跺跺脚,回头瞪着赵铁头,“我说,我背你去!所以,老先生,你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不?”

赵铁头趴在邓先水的背上,看着那个锃明发亮的脑壳,嘴唇翕合颤抖了几下,轻轻撒开被门框勒得生疼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