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光医院到龙建小区,也就两个街口,严臻背着她,步履沉稳地走在人迹稀少的人行道上。

和几小时前濒死的状态比起来,她现在已经算是个正常人了。但一番折腾下来,她仍旧是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眩。

想到远在苏州的宋志娟,同她一样受着病痛的折磨,她不禁有些担心。

她朝前趴了趴,搁在他胸前的手,挠了挠他靑虚虚的下巴,“阿姨好点了吗?”

严臻脚步一顿,抓着她的手咬了一下,“能不能先顾着你自己。”

她轻笑起来,双手环在他的颈项,脸颊贴在他的后颈上面,“病倒了才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铁人,最难受的那一刻,也是需要亲人陪伴的。”

严臻哼了一声,语气酸酸地说:“所以,你就叫温子墨,却不给我打电话。”

长安愣了愣。

从严臻的话里,她听出一些话外音。

虽然他们从来没说过温子墨,可依照严臻的智商,只怕早就看出了。尽管她和温子墨之间比朋友还要纯洁,可对于恋爱中人来说,一丝一毫的意外,都会被放大成无数倍。就像她明知道严臻对廖婉枫并无情意一样,看到夹在书本里的告白信,看到他们单独相处的画面,她仍然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次,严臻明显是在吃醋。

她不禁莞尔,捏着他的耳朵,强调说:“喂!你别冤枉人好不好。我是给宁宁打电话,谁知道温子墨会过来。还有,我怎么给你打电话,你有电话吗?”

严臻愣住。

是啊,想联系他,只有固定时段才可以。

想到她病痛发作,孤苦无依的模样,他只觉得口中苦涩,愧惭难言。

步子渐渐慢下来。

没等他说话,她却再次拧了拧他的耳朵,笑着宽慰说:“你是军人,肩上扛着职责,头上悬着军规军纪,岂能任性妄为。严臻,我不糊涂,我理解你,所以,我一点也不会怪你,也从来不后悔与你相恋。”

半天等不来回声,她诧异地抻着脖子去打量他的面色,“严臻?”

严臻重重地吸了下鼻子,忽然转头,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嘬了一口。

她低声惊叫,他哈哈大笑,用力把她的身子朝上颠了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春夜的上海街头,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已到了长安楼下。

“是不是已经超时了?宋连长会不会罚你,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唔唔…”巨大的桐树下面,她被严臻抱起,重重的吻住。

有树叶从树枝上掉下来,打着旋,落在长安的头发上。

她浑然不觉,双臂勾着他的颈项,神情迷醉地闭上眼睛。

良久,两人喘息着分开。

她捶了下他的胸口,娇嗔道:“讨厌你。”

严臻轻笑,“真讨厌?”

她抿着嘴唇,撩起眼皮睃他,而后,趁他张开嘴笑的时候,忽然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他眼神一暗,手掌扣着她的后脑,威胁说:“你要是再耍流氓我就跟你上楼去。”

她咯咯笑,猛摆手,推他,“不要,你还是快走吧。”

他低头看看腕表,的确是该走了。

不舍地摸摸她的头发,把那片落叶捻下,握在手心,“照顾好自己,我还等着你嫁给我呢。”

她点点头,笑容明媚地说:“好。”

他又摸摸她的面颊,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她扯住衣袖,“严臻。”

“嗯?”

“我们租房结婚吧,你知道,宁宁…”她还没说完,就被严臻按住嘴唇,“我都听你的,我妈,我妈那边交给我,你别再操心了。”

她愧疚地嘟哝说:“是我不好…”

娶一个像她这样一穷二白的儿媳妇,又有哪个婆家会欢喜呢。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要是那般肤浅鄙薄之人,又怎能配得上你的好!”严臻反身把她抱在怀里,蹙眉说道。

她眼眶一热,感动地抱着他的腰,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

送走严臻,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新消息的短信页面,不由得黯然低下头去…

一转眼,到了周一。

长安去一公司项目经理部报到。

正值上班时间,进门的大堂里尽是一公司的员工,大家三五成群,排队上楼。

长安走在后面,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这不是小长吗!”

她顿步,扭头一看,不由得轻轻皱了下眉头。

曹同知。

一公司的副经理曹同知。

自从部队道路改造项目完工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撞见曹同知。

她朝一旁让了让,“曹经理。”

曹同知捋了捋锃光发亮的头发,别有深意地打量着眼前的长安。

如初见时一样,这个在一公司鼎鼎有名的年轻女项目经理,眼神还是那么犀利,神情间倨傲自大,仿佛整个公司就她一个能人,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小长,听说你在松林干得不错,刘贺几次三番为你请功,王总正考虑着怎么奖励你呢。哎呀,你说说你们项目经理部,谁能有你这本事呢。年纪轻轻,还是个女人,就能在工作上承担重任,为我们一公司增光添彩,可真是不简单啊。我觉得,公司只给你发点奖金,口头表扬一下对你太不公平了,像你这种人才,应该重奖,应该破格提拔才对,大家说是不是啊,哈哈…”曹同知故意拔高音量,让附近项目经理部的人听到。

接收到周围人打量揣测的目光,长安不禁在心里冷笑。曹同知作为一公司的领导,竟不顾身份、不分场合在职工面前公然议论下属的事情,而且挑拨离间,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遭受同事们的排挤,其挟私报复之心,昭然若揭。

对他这样的小人,根本不用客气。

她神色鄙夷地笑了笑,语气铿锵说:“曹经理谬赞了。我年纪轻,资历浅,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实在称不上曹经理口中的人才。至于奖励的事情,据我了解,南三环项目的刘贺经理的确是为员工请功,但请功的对象是所有奋战在一线的员工们,并非只是我一个人。还请曹经理向大家解释清楚,莫要让大家误会了,以为我长安是个只会邀功请赏之人。”

话落之后,四周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曹同知嘴角抽了抽,眼里露出一丝阴沉。

他讪讪笑了两声,摸着后脑勺头发,皮笑肉不笑地低声说:“哦,意思差不多嘛,差不多。”

长安皱起眉头。

曹同知抬腿上楼梯。

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指着长安说:“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长安警惕地抬起头,看着面露得色的曹同知。

“前阵子,湖北高速项目出了点事。赵铁头他们偷窃物料被当地派出所抓起来了…”

曹同知撇唇冷笑,“现在,应该已经被公司除名了吧。”

长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她目光极深地睃了睃曹同知,推开前面的同事,噔噔噔跑上楼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任

“进来!”

虚掩房门的办公室里传出一道浑厚果断的男声。

长安面色凝重地轻轻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总。”

王向春也是刚到办公室,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回头看着门口。见到长安,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小长。”

“不是让你休息一周吗?”王向春指着会客区的沙发,示意她坐。

长安走过去坐下,“我这人忙惯了,在家歇着,浑身不得劲儿。”

王向春笑了,“不愧是易工的徒弟,脾气性情都是一个样儿。”

长安眨了眨眼睛,抿了下嘴唇,看着王向春说:“王总,我刚才听到一个消息,说湖北工地那边赵铁头他们因为偷窃物料被抓起来了,是真的吗?”

王向春的笑容渐渐隐去,他看着对面的长安,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曹经理。”

曹同知?

王向春原本就面相威严,此刻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令人发憷的锋锐。

“的确有这个事。”王向春沉吟了一下,回答说。

“他们不可能偷东西,他们已经学好了!王总,这肯定是误会,您…”长安挺直腰板,面色绯红地向王向春解释。

“你先别急。”王向春并不年轻的脸上透着一种过来人的沉稳和老练,他摆摆手,示意长安不要过于激动。

“事发当日,的确有人在深夜看到赵铁头、王焕奇,还有邓先水三人在偷搬物料,仓库围墙外面还停着一辆运赃物的三轮电动车。警察到场,人赃并获,就把他们带回派出所调查。”王向春神情严肃地看着长安,“可他们三人不承认偷东西,而是辩解说有人陷害他们,半夜叫他们起来加班,至于围墙外的电动车,他们说毫不知情。”

“那个叫他们半夜加班的人是谁?”长安抓住重点,问王向春。

“据赵铁头说,是项目部的库管员张林东。”

张林东?

长安在记忆库里搜寻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她凝眉思索片刻,问王向春,“那他们库房的负责人是谁?”

一个库管员半夜叫工人加班,没有上面领导的指令,谁也不会去讨人嫌。

王向春挑眉,“等等,让我问一下。”

王向春起身到办公桌前打了个电话,很快,他返回,坐下说:“是孙宏昌。”

长安陷入沉思,忽然,她眼睛一亮,语气急急地说:“我知道他!孙宏昌,以前一直在胡胜利负责的项目上担任库管领导,易工当年被人诬陷贪污公款那件事,孙宏昌就曾参与其中,这是赵铁头亲口告诉我的。”

当年,易键璋被人诬陷贪污受贿一事闹得是沸沸扬扬。集团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去工地待了两个月彻查此事,后来发现子虚乌有,完全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陷害。可不知什么原因,处理结果到了半年后才以通告形式发到各下属公司,据说,只是处理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喽啰就不了了之,但是对于已被集团列为提拔名单的易键璋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得来不易的升迁机会,还有他素来最为看重的清誉。

长安不知道那件事对易键璋的打击到底有多大,但是在易工面前,那就像是块永远不能愈合的疮疤,身边的朋友、徒弟谁也不会去主动去提及。

而当年的事,在身经百战的王向春心里,也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之前曹同知向他汇报湖北工地的突发事件时,他曾有过一丝怀疑,怀疑张林东受人指使,诬陷几个工人,可曹同知却一口咬定说张林东是冤枉的,当晚,他根本没有去过仓库,也根本没有去叫几个工人来搬物料。之后,又啰嗦了一堆诸如张林东是公司的先进,而赵铁头他们却是有前科的不良工人等等,故意扰乱他的判断力。

可经历丰富的他敏感地察觉到整个事件疑点重重,怕武断处理会毁掉一个人的前途,于是让派出所把人带走审问,而不是像曹同知建议的那样,直接开除了事。

当时他曾对曹同知说,派出所没有查明事情真相之前,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曹,竟当着上班员工的面公开宣扬此事。

他沉默片刻,浓眉紧锁地问:“你确定?”

“我确定。”长安面色严肃地说。

王向春点点头,“你放心,公司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果他们是清白的,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谢谢您。”

王向春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那么相信赵铁头他们,之前他们曾处心积虑地害过你,你都忘了?”

长安摇摇头,神情坚毅地说:“没忘。可我更忘不了改过自新,努力工作的他们。一个人想学坏容易得很,可一个人学坏之后想变好却要舍弃更多的利益和诱惑。不是每个坏人都可以变成好人,所以,我相信他们,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让我失望。”

王向春的眼里闪过一丝讶然,一丝欣赏,而后,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这是不是就是你不断创造奇迹的法宝!信任就是最好的鼓励。”

“信任同时意味着不放弃。王总,我希望您也不要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员工。”长安恳求说。

王向春点头,郑重说:“我会的,你放心。”

看到长安情绪平静下来,王向春思忖片刻,说:“刘贺为你和技术人员请功,你想要什么奖励?”

长安笑着眨眨眼,“能给我一套房子吗?”

王向春一愣,房子?

长安笑着摆手:“王总,我跟您开玩笑呢。”

集团早就取消福利分房了,现在员工都是自购房屋,公司顶多会给一些象征性的补贴。

王向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把话题转到易键璋身上。

“有件事,易工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让你知道为好。”

长安看着王向春,神色平静地说:“是易工要去非洲援建吗?”

王向春大惊,看着反应正常的长安,“他告诉你了?”

长安苦笑着摇头,“我自己发现的,他原本打算走的时候再告诉我。”

“那你怎么看?让他去吗?”王向春也正为此事苦恼。

长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眼神亮亮地看着王向春,“我尊重易工的决定。毕竟,我们谁也不能代替易工活着。”

选择如果生活,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力。即使未来的道路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可只要是自己选的,那他就会无怨无悔。

“易工还怕你想不开,没想到,你却是最豁达开明的那个人。”王向春由衷称赞道。

长安笑了笑。

心想,心境最豁达开阔的人不是她啊,而是那个一身磊落气质,睿智旷达的严臻。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项目经理部

长安到了项目经理部,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说这里是全公司最没人气的部门。

不,确切地说,是最没人烟的部门。

负责人刘贺和几位资历老的员工都在外工点负责项目,偌大的部门,只有零星几个员工在坚守阵地。见到长安,一个个稀罕得不得了,他们虽从业多年,长安却是第一个以项目经理的身份到部门报到的女性。

女项目经理,向来是施工企业的稀缺人才,因为工作性质关系,大多学土建的都是男性,女性很少。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成为同事。

只是这个女同事和公司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员工有着太多的不同。她很安静,也很少笑,对异性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她很少主动找他们攀谈,有限的几次,还是为了工作上的难题向他们请教。

他们发现长安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不仅说话直接,头脑明晰,而且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气势。她跟人沟通的时候,不会畏畏缩缩的不好意思,她心里有什么困惑,或是不同意对方观点的时候就会痛快讲出来,让人感觉她是个很坦诚,很有想法的人。

她刚从松林工地调回来,按照惯例她可以在家休息一到两月,不用着急到公司上班。可她却每天按时到岗,她喜欢一个人窝在座位里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连水都不喝一口。大家都很好奇,不知道她整天在忙些什么。

后来,部门的小李趁她不在的时候,偷看了她的电脑页面,发现她居然在自修财务会计课程。

一个项目经理学会计做什么?

项目经理还想身兼财务,明摆着违规啊。

又或者…她想转行!

对啊,肯定是想转行啊。

在他们土建行业,有句行话叫:建筑,让女人走开!

这句行话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外工点大多环境恶劣,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去了就会后悔。

午饭时,几个人在办公室吃外卖。

小李把盒饭放在长安桌上,敲了敲桌面,“先吃饭吧,一会儿饭就凉了。”

长安抬起头说了声谢谢,又埋头把财务表格里填上数字,才丢开键盘。

小李朝她的电脑屏幕和桌上散放的财会书籍扫了一眼,忍不住问:“你…学财务?”

长安点头,打开盒饭包装,“嗯,我觉得挺有用的,尤其是咱们做项目的,无非就是怎么向业主要钱和怎么花钱。可很多时候,拿着报表却不知道怎么看,虽然关起门来在自家工地上没啥丢脸的,可出去了,却往往让人看笑话。我就想,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把财务表格这一块弄明白了。”

小李和旁边的同事互相望望,诧然问道:“你不是调去财务部啊?”

长安听到小李的话,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谁说她要去财务部了。

“没有啊。我就是想多学点东西,等以后到了项目上,或许能有些用处。”长安笑了。

看着那抹难得一见的明媚笑容,小李觉得自己呼吸一窒,心忽然跳得有些急促,他不大自然地低下头,猛扒了一口饭,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累,我们都不学这个,不也过来了,是不是,老王。”

小李撞了撞身边的同事王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