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帐篷外面就传来嗡嗡嗡的议论声。其中,还夹杂着不大和谐的吵架声。

“你到底想干啥呀!”门帘再度被人掀起来,这次,进来的不是小何,而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技术工程师雷河南。

他像个黑铁塔似的杵在门口,挡住外面的光线,一张方正大脸布满乌云,铜铃般的大眼瞪着神情自若的长安。

长安揉了揉耳朵,不满地看着他说:“我耳朵好使着呢,你不用吼。”

雷河南看看室内,脚步咚咚地走到小何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

他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你到底…”看到长安皱眉,他顿住话,降低音量,问:“你到底想咋样啊?这都停了三天了,你是想把总公司的领导们都招来,是不是?”

长安扑哧笑了。

眼前绽放的笑容,如同美丽的鲜花忽然绽开了花瓣,那震撼的视觉冲击让雷河南的心猛地漏跳一拍。他飞速地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开。

待她笑声停了,他咽了口唾沫,第一次不用人提醒就把声音压得很低,“你笑个屁啊,马上就火烧眉毛了!”

长安笑容更盛。

她看着雷河南黢黑的脸庞,语气柔和地说:“谢谢你,雷公,谢谢你关心我。”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攻坚克难

“谁!谁关心你!”雷河南像只炸毛的公鸡一下子窜起老高,可一转眼,脸烫得变成紫茄色儿的他又抱着被撞疼的膝盖,龇牙咧嘴地强调说:“你别自作多情,我…我是怕这个月拿不到工资…我…”

他一着急,头就跟着发懵,舌头根子也不利索了,心燥气热的,脖子上的脑袋有家里的簸箕那么大。

长安倒觉得雷河南炸毛的样子很亲切,像极了长宁,长宁被她气急眼的时候也爱这样跳脚,强词夺理地同她争辩。看来,雷河南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冷漠,与世无争,他的内心,和长宁一样柔软,善良。

知道他个性别扭,就忍着笑,接着他的话回答说:“你放心,不会让你拿不到工资。”

雷河南拧着眉头瞪她,嘲讽说:“就凭你停工三天?就凭你让百十双手都闲在那里?”

拿工资?

不吃罚款就是好的了!

“嗯,怎么?你也觉得我搞不定他们?”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雷河南。

他眨眨眼,心中一震。

啥意思?

难道她已经有主意了?

可工地的情况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啊,不然的话,一向只钻研技术,不爱多管闲事的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了。

本以为她闭门不出,定是被那些无赖气得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可进屋一看,嘿,和他想象中恰好相反,不仅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颓唐愁绪,而且言语间处处透出胸有成竹,安心定志的意思。

雷河南困惑不已地看着她,心中有点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那边帘子唰一下被人掀开。

“经理,不好了,徐总他们来了!”何润喜神色焦灼地跑进来报告。

长安眸光轻闪,站起身来,对雷河南说:“一起过去吧,待会儿还得要你帮忙。”

雷河南赶紧起身,跟在她身后,“帮啥忙?”

长安摆摆手,顾不上细说,就大步走出帐篷,迎向以徐海晏为首的一群人…

半小时后,长安带着徐海晏等人来到附近空无一人的工地现场。

她用工具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弯腰捧起地上的土对徐海晏说:“徐总,你看看,这是什么基层?”

徐海晏用手指捻了一些土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端闻了闻,目光一凝,“软土路基。”

软土路基的土质由于含水量高,渗透能力差,且具有一定的流动变性,很容易造成地基大面积下降和集体沉将等施工难题。

作为内行人士,徐海晏深知软土路基的施工质量对整体高速公路的使用期限和品质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施工中必须要对土质特点进行有效分析,通过仔细判别和选择有效的方法来进行施工,从而确保施工质量能够达到标准。

“再换一处。”徐海晏说。

长安带着他们向前走了二十几米,在一处插有红旗的区域停下脚步,再次用工具刨向地面。

这次,同样的软土层,却有石灰、水泥等填充物。

“雷工,你从专业技术角度来给徐总解释一下吧。”长安朝身后若有所思的雷河南招招手。

雷河南点头,迈着大步走上前,指着地上的地基层,目光湛然地对徐海晏说:“徐总,这一大片区域是含水量高,粘性很强的土壤层,施工过程中我们通过添加水泥、石灰等材料,解决了土壤粘性以及含水性问题,使土壤结构能够快速稳定下来,有效增强了土层的使用强度以及承载能力。您看到这片插红旗的区域,是龙建公司员工的施工区,而您刚才看到的未经处理过的软土层,却是这些当地的劳务分包商,是他们用廉价雇来的工人们野蛮施工的结果。徐总,今年‘811’路基坍塌事故,也是由于不懂技术的劳务工人偷工减料,野蛮施工造成的。长经理担心事故重演,逼不得已才停工整改。她让分包商拿出整改书来,他们却一个个推三阻四,出言不逊羞辱我们经理,工地停工三天,他们一不照面,二不问工人情况,个个像是甩手掌柜,到现在也无一人拿出像样的整改措施来。徐总,这些大爷我们9标养不起啊!”

雷河南一改之前冲动暴躁的讲话方式,而是条理清晰,简明扼要的指出整个停工事件的根由所在。徐海晏等人听后均是神色凝重,就连长安,也目露惊诧之色,多看了他两眼。

长安真的没想到,雷河南的口才居然这么好。

其实,在工程施工方面,向来是事实胜于雄辩,对手再蛮横,在强大的事实面前,他也得乖乖认输。

而长安连续停工三天,看似意气用事,行事偏激,实则用的是激将法,她故意扩大事态,其实就是布下一张隐形的大网,让那些缩头乌龟们感觉到威胁和压力,一个个沉不住气,自投罗网来了。

雷河南指证的事实很快便查得一清二楚,迅速反馈到徐海晏这里。

当初公司征地拆迁时同沿线政府部门签有协议,这些劳务分包商便是协议中所列条款之一。他们大多没有施工资质,手下的工人更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且出事的不止是9标,据秦刚汇报,4标,7标,都出现过类似事故。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小事不注意,终将酿成大祸。

质量是工程的生命,守好工程质量这条生命线,是每一个工程人的底线和良心。

徐海晏面色凝重地思忖片刻,对副总秦刚说:“通知所有标段的分包商到9标开现场会!哦,还要通知政府办人员,请他们务必派人参加!”

秦刚诧然问道:“现在?”

“是的,就是现在,刻不容缓!”徐海晏目光严肃地说道。

秦刚刚走,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徐总,徐总,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张强接到工人电话,得知英罗公司的一把手到9标处理停工事件,他兴奋地冲下牌桌,一路超速赶到工地,就想在徐海晏那里,狠狠地告那小丫头一状。

可他挤进围观人群,却发现现场的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儿。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正趾高气昂地站在徐海晏身边,同他说着什么。而对面一溜儿垂头丧气站着的,不正是那些见风倒的墙头草,软脚跟吗。

张强撒腿想溜,可是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体格魁梧的黑大汉,牢牢地堵住他的去路。

“你…你们…”张强腿脚一软,噗通一声,栽在地上…

第二天,英罗公司下发文件,要求全标段严格审查劳务分包商的资质,如有不符合标准的一律交由公司法务部门起诉处理。新的劳务分包由各标段项目部自主择优选择。

9标有三家没有资质,长安仅用三天时间就搞定了新的分包商,第四天清晨,所有经过严格筛选的劳务工人着装整齐地上岗,同龙建集团的员工拧成一股绳,热火朝天地拉开了9标秋季大会战的序幕。

谁也不知道,为了这一刻,长安曾在徐海晏面前立下军令状。

半月内赶不上进度,我就辞职!

徐海晏正是看中她身上那股子宁折不弯的精神以及果敢坚韧的特质,才毫不犹豫地顶住压力,给她撑腰,以最快的速度为9标肃清毒瘤,让她甩手大干。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海晏发现他越来越欣赏这位来自于龙建集团的强人了。

为了赶上进度,她将9标的领导全部打散,重新竞聘上岗,制定了奖优罚劣,奖罚并举的激励措施,拿出资金重奖有功人员。

就这样,在全体参战员工不分昼夜的努力下,9标一路攻坚克难,半月后,项目部的进度跃升全线第二,而质量已经从倒数跃居第一。

九月末的一天深夜,正在工地加班开会的长安接到一个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她愣了愣。

“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稍等一下。”

她抱歉地笑了笑,拿着手机走出帐篷。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神色紧张地吸了口气,按下接听。

“阿姨,您好。”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最后通牒

十几分钟后,长安回到项目部,继续主持会议。

“小何,下步由你负责编写质量通病手册,把以前施工中容易出现的质量问题进行归纳整理,下发给每名技术员和每个施工队,集中讲解分析难点要点,避免工人们再犯类似的错误。”长安嘴里叫着小何,眼睛却看着雷河南。

一旁何润喜挠挠头,为难地说:“经理,我不会啊…”

长安一愣,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对不起,口误,我说的是雷工。”

这就对了嘛,他一个小跑腿的如何能写出那么专业的东西。

小何呵呵笑了。

长安又把视线转向雷河南,“雷工,辛苦你了。”

雷河南朝长安瞥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唇。

长安抬腕看表,“那今天就这样,大家散了吧。”

施工队的队长纷纷起身离开,只有雷河南还双臂交叉安坐不动。

长安走到隔壁桌,拿起桌上的暖壶倒水,可水渐渐溢出杯子,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角落里的一个蓝色纸篓呆呆的出神。

手忽然一轻,暖壶已被人劈手抢去。

“你不会还想买个新电脑吧!”雷河南粗粗的眉毛呈倒八字,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她低头一看,脸‘腾’地红了。

赶紧找来抹布擦着桌上的水,“你还没走?”

她以为帐篷里就剩她一个人。

雷河南拧眉看着她,“走?我走了,质量手册谁来写?”

哦,原来是这件事。

长安放下抹布,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递给雷河南,“这是我的施工笔记,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雷河南接过本子,翻开扉页,看到上面书写着遒劲有力的一行字。

找到你喜欢做的事,并努力成为这个领域里的顶尖人物!

字迹他很熟悉,是长安亲笔书写的。

都说字如其人,此言非虚。

性格果决的人,落笔绝不会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而胆小懦弱的人,也很难写出泼墨一样大气磅礴的字来。

落款日期是2008年秋,一个初入职场的菜鸟却已瞄准目标,准备雄心勃勃,大干一场。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她可曾想过,几年后,她已经凭着高昂的斗志以及超卓的个人能力成为本行业的翘楚,引起各方关注。

再向后翻,雷河南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眼中光芒渐盛。

这简直就是一本活的道路施工技术图谱!

它不仅详尽记载了道路施工中遇到的各种疑难杂症,而且把解决办法一一罗列在旁。有些技术难点,从业多年的他竟是第一次看到,而其中一些熟悉的,他也曾接触处理过的技术难题,她记载的解决方法却多达五六种之多。

太宝贵了。

她一个工程项目经理连技术人员的饭碗都要抢,还让不让人活了!

雷河南唰一下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长安,“你真准备把它借给我?”

长安笑着看他,“不想要?那还给我…”

她伸手想抢回来,雷河南却一转身,把本子塞衣服里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目光深邃地看着长安,“今晚我在工地守着,你回宿舍休息。”

长安摇摇头,刚想拒绝,却看到雷河南大步折回来,把她拉到脸盆架跟前,指着墙上半大的镜子,皱着眉头喝问说:“你自己照照,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还能见人吗?”

长安愣了愣,朝镜子里望去。

“聊斋里的女鬼,也比你精神多了!”雷河南从鼻孔里喷了口气,脚步山响地走了。

镜子里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儿。

这是她?

不知何时松掉的辫子像斗败的公鸡尾巴似的耷拉下来,面色苍白如雪,愈发衬得眼圈乌青骇人。

她冲着镜子里的人眨了眨眼睛。

镜子里的影子也眨了眨眼。

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慢慢走到办公桌前,瘫坐在椅子上。

四周安静得出奇,难以言喻的疲倦从肌肤浸入肉皮里,骨髓里…

“真看不出来,你外表斯斯文文,其实是个心思恶毒的女人!”

“你不顾全大局!欺骗长辈!欺骗臻臻!”

“早知道这样,我就认了婉枫做儿媳,她再娇贵,也不会这样坑我的儿子!”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我看未必,你的心肠就是铁块,钢条,任凭我们严家怎么捂,也捂不热!”

长安神色痛苦地捂住耳朵,不愿回忆刚才宋志娟对她无礼苛刻的辱骂。

“你听好了,为了我儿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年十一你必须赶回上海把婚礼办了,不然的话,咱们就法院见!”

宋志娟抛出的最后通牒就像是一座山压在她的身上。

十一.

距离十一也就不到四天时间。

她去公司请假?

不。

军令状言犹在耳,她此时离开,整个9标将前功尽弃。

她不能离开。

也无法离开。

可不回上海,就意味着她永远也别想求得宋志娟的原谅,永远别进严家的门。

她一想到严臻与她一刀两断的情景,心就疼得抽搐,浑身开始发冷。

刚才在外面默默地承受着宋志娟的怒气和辱骂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真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啊。

疲惫不堪的她真的已经到了精神的临界点,再多听一句话,一个字,她就会垮掉。

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哭,脸上甚至连一丝愁绪也不能显现出来,因为她的情绪会影响到项目部,进而影响到整个9标的气氛。

正是大会战的关键时期,她倒下了,谁来扛这面大旗。

英罗公司的领导宋庆丰,在工程建设的关键时刻,接到了父亲的病危电话,在亲人与工作的艰难抉择下,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1标项目经理,母亲病重后想看看儿子,可她的这个愿望到离开人世也没能实现。

项目总工林宵同,从刚刚竣工的厦门工地直接赶到英罗高速,三年了,没有休假,没有和家人吃过一次年夜饭。

9标的工人打电话回家,年幼的女儿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到在外工作的爸爸,居然叫他叔叔。

谁无子女,谁无爱人,谁无牵挂…

为了建设英罗高速,为了让沿线山区贫困群众早日脱贫致富,有多少建设者忘我奉献,舍小家,顾大家,一家不圆天下圆。

她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一线员工,凭什么就要比别人特殊?

长安静静地思索了半晌,用力眨了眨眼睛,脸上渐渐露出坚毅之色…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偏头痛

十一长假,全国人民喜迎国庆,英罗高速工地却仍在如火如荼的建设当中。

由于连续加班熬夜,长安的偏头痛犯了,这种持续性强,发作周期频繁的搏动性的头痛症状,就如同钻头不停地钻你的脑壳,尖锐的牵拉式的痛楚常常会使人崩溃。

“经理,你要的头疼药。”何润喜把一盒芬必得放在长安桌上。

“谢谢。”长安放下手里的工作,打开药盒,取了一片止疼药,拿起一旁的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