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丰盛的菜肴已经凉透了,香气也消散殆尽,远远望着,平添一种酒阑人散的凄凉感觉。

“我把菜热热,咱们边吃边说。”严臻望向长安。

“不用了。哦,你要是饿了,我可以等你。”她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的喉头梗了一下,随即,步履沉重地走到她身边,刚想坐下,却见她一伸手,指着对面,“你坐那边。”

他咬了咬牙,走到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长安清粼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不出喜怒,他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通常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就是心中已有定数。

这个定数是什么,他没有勇气去猜。

“长安,我错了,我不该让婉枫接近我,昨夜,昨夜的事…”严臻面皮发烫,羞愧地说不下去。

“你想让我原谅你?好,那我就原谅你。”长安平静得出人意料。

严臻果然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长安,不可置信地说:“你,你不怪我了。”

长安点点头,“对,我不怪你。严臻…”

她挺直脊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

严臻像是被惊雷劈中,嘴巴都在微微颤抖。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听到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讲出这两个字后,他的眼里瞬息间变幻了几种情绪,愧悔、愤怒、焦灼,疑惑,最终,却都化为一声不容人质疑的坚定回答:“不可能。”

“我不离婚!”

长安面色转白,语气沉重地说:“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

严臻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一样,盯着她看了好久,才压抑着声音说:“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是属于我的。”

长安把手放在腹部,眼神清冷地看着他,“最没资格用孩子要挟我的人,就是你。严臻,我们婚前就商量好的,我工作性质特殊,要孩子的事容我再晚两年。所以,我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提醒你做好安全措施,可你,还是执意犯错,你有没有想过,这次意外怀孕给我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严臻沉默不语,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他错了,他没想到一次疏忽就会让长安怀孕,导致后续发生这么多的意外。

“我知道现在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会原谅我,但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逞一时意气做出错误的抉择。”严臻恳求道。

“我没有冲动。”长安看着他,神色平静地说:“从我主动给爸打电话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疯了,认为我自私,拿一个幼小的生命开玩笑。但是严臻,当初你选择我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你会无条件包容我,支持我,我才会相信你,并且义无反顾的嫁给你,可是今天看来,这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以前,师父常说工程人想要拥有一个幸福健全的家庭是多么的困难,我当时不理解,觉得家庭里的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可以,只要心在一起就可以,距离远近都不是障碍,可是今天,我懂了,的确是很难,太难了。”长安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严臻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后悔了?”

“是的,我后悔了。”她的目光毫不闪躲地直视着他,“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不会选择你,严臻。”

“那你会嫁给谁?温子墨?还是雷河南?”严臻被她的话刺得胸口剧痛,眼睛里竟似要冒出火星来。

她面色一白,随即神色鄙夷地看着他,“你现在已经不顾及脸面了吗?”

他腾地立起,眼神凌厉地瞪着她,沉声说道:“长安,为了工作你跟我闹成这样,你觉得值得吗?”

长安眯了眯眼睛,毫不客气地说:“那我要是让你放弃军营,转业回家做个平头百姓,你会怎么样?严臻,事情要想公平,先得打个颠倒。你当初为了梦想不惜与家庭决裂毅然决然地投身军营,你在部队的六年里没有休过假,没有回过家,一心扑在工作上;还有你的母亲,我听说她年轻时也是劳模,她为了劳模的荣誉牺牲了多少,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我想请问你一句,你,你的母亲,你们当年在家庭和事业之间做出的选择同我现在的坚持有什么区别?只因为你是男人,你是军人,就可以把家庭抛在一边,就可以任由妻子被乖张跋扈的婆婆欺负!甚至是不负责任的把生育的风险强塞给妻子吗?”

严臻沉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长安。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

原本有好多的话想说,可都被她看似强词夺理,实则很有道理的驳斥给顶回去了。

他竟惭愧地说不出一句话。

长安说得对,任何职业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军人、工人、还是项目经理,只是社会角色分工的不同,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没想到她还有话说。

“严臻,我在你心里,真有你说的那么重要吗?你冬训两月,我等了你两个月,你回家那天,我原本要和你说出国工作的事,可碍于妈还住在隔壁,怕刺激她老人家我想等她回苏州后再跟你细说,这件事,师父可以为我作证,还是他老人家建议我同你商议后再劝说老人。可你送走妈之后就出外学习,一去杳无音信,我要应付妈,还要应付来家暂住的廖婉枫,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你呢,回上海后第一件事不是给我报平安,而是同廖婉枫在医院待了一夜,后来,就是你做的那些事…严臻,你让我怎么…怎么再去相信你?”

严臻闭了闭眼睛,神色复杂地立在原地,半晌,他苍白无力地解释说:“我在医院,不是和婉枫在一起,而是宋连长病重,我在医院守夜。我当时一心想着他手术的事情,没有考虑那么多。”

宋连长病了?

那他不是故意不给她电话。

不知为何,她一直窒闷的胸口竟觉得舒服了一些。

但脑海里还是浮现出那一天刺痛心扉的画面,她吸了口气,轻声问:“她一直陪着你吗?”

严臻默然。

她苦涩地笑了笑,扶着沙发站起来。

“你考虑一下,我们尽快把手续办了。”

严臻唰一下抬起头,眉目间尽是冷意,瞪着她,叱问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怕我影响你的出国计划?”

她拧着眉头,望着他。

严臻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心里的火气止不住的朝外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猛力摔向茶几,“这孩子,你早就不想要了,对不对!”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缘聚缘散(五)

荷安。

用于女性紧急避孕,即在无防护措施或其他避孕方法偶然失误时使用。

长安身子一震,目光清冷地盯着茶几上的药盒。

“你翻我的东西?”

严臻的喉结猛地滚动一下,弯下腰,打开药盒,抽出里面明晃晃地复铝药板,并且打开一张折叠整齐的购药小票,竖在她眼前,“两粒药,现在只剩一粒,小票上清楚记录着你买药的时间。那天,你是不是放下电话就迫不及待的去处理掉麻烦。可是长安,你没想到吧,服用荷安也有失败的几率。”

长安的身子晃了晃,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神情显得疲惫而又落寞。

他被她脸上的表情震住,手指猛地蜷握成拳。

她是有什么话要说吧,他竖起耳朵,从未像现在一样,期盼着她能否定,驳斥他的判断。

可是他错了。

她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说:“不愧是侦察连的精英,你都猜对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向她,嘴唇轻颤着说:“你…好狠的心。”

若不是药剂没有发挥功效,这个无辜的孩子就要被无情地扼杀掉。

她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如此冷酷而又自私地对待自己的骨肉。

心痛的无法呼吸,一股怒火从腹部升起,渐渐汇聚成一团可以噬灭一切的烈焰。

“你想离婚?”他的眼睛里似有火光在燃烧。

长安缓缓点头,“是的。我要和你离婚,严臻。”

他忽然歪着头笑了,一瞬,立刻收起笑容,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凶狠地吼道:“你断了这个念头!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她看着他近乎扭曲的狰狞面孔,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你会同意的。”

“不可能!”严臻猛地甩开她。

她不防,整个人像是撞到电线被弹开的小鸟一样,朝身后的沙发跌了过去。

“唔…”她下意识的伸手护着肚子,朝后倾倒。

却没想到一只铁臂却横插过来,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等再有意识,她已经贴靠在他的怀里,耳朵压在他的胸前,耳畔传来他刚劲有力的心跳,鼻息间充斥着她熟悉的松柏香气。

她愣了愣,推他前胸,就要挣开。

他却像是得了宝贝,紧紧地抱着她,嘴唇自有主张地寻找着记忆中蜜泉似的柔软。

“啪!”长安猛地扇了他一巴掌,挣脱开来。

严臻捂着脸,表情晦涩地瞪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不禁冷笑说道:“你是不是巴不得这孩子掉了,你就能自由了!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也最好有自知之明,不要妄想挑战我的底线!”

“你想做什么?”长安气息微喘地瞪着他。

“你想让妈回来盯着你,还是我去找王总,恳求他把你换掉?”他眯着眼睛,像是一头盯着猎物的猛兽一样,眼神凌厉得可怕。

“你无耻!”她激动地脸庞发红。

他放下手,指着卧室,“你去睡吧,我今天睡隔壁。”

长安转身就走,“嘭!”一下把门关上。

他盯着那扇紧阖的房门,握起拳头,猛地砸向沙发…

第二天是周末。

长安起得很晚。

走出房间,她看到严臻正拿着碗筷走向餐桌。

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她扫了一眼,径直走向卫生间。

“吃饭吧。”他拉住洗漱完,就要回屋的长安,眼神祈求地说。

“你是怕饿着他吧。”她拍拍小腹,语气鄙夷地说道。

他眼神一黯,忽然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你放开!你要干什么!”她大惊失色,拳头砸向他铁块般的胸口。

他仿若不觉,径自走向餐桌,把她放在椅子上。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却把勺子塞进她的手里,把碗推到她面前,“吃饭。”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她低头一看,却猛地怔住。

鸡蛋面汤。

热气腾腾的白面汤,金黄的鸡蛋穗,因为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白糖融化时独有的甜香。

她低着头,牙齿咬着下唇,勺子在手里打转,却始终没放进碗里。

他拧着眉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勺子,端起碗,舀了一勺面汤,凑到她的嘴边。

她向后躲了躲,汤水滴下来,落在她的衣服上,黏糊糊的一团,她忽然捂着嘴站起来,朝卫生间跑,身后的严臻神色晦暗地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半晌,才把碗放下。

终究是什么也没吃,她吐完后出来面色如土,没和他说话便径直回房间了。

一夜辗转难眠的后劲儿袭来,躺下不到一会儿,她就沉沉睡去。

严臻站在床边,看着被子里瘦削到几乎脱相的长安,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小时。

再睁眼,她听到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挣扎着起床,打开门,看到客厅沙发里的人,她不禁惊喜叫道:“宁宁!”

长宁回头看她。

只看了一眼,就腾地立起来,表情紧张地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怀孕也不能不吃东西啊。是不是我外甥太闹腾,故意折磨你呢?”长宁扶着她的肩膊,一脸心疼地说。

长安的笑意凝在嘴角,一点点的褪去。

她眼神复杂的朝沙发上端坐的严臻看了看,然后拉着长宁的手,“你跟我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在外面说不就行了,我姐夫还…”长宁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安拖进卧室去了。

姐弟二人闭门谈了一会儿,长宁先出来,他冲着严臻抱歉地笑了笑,挠着头说:“我姐想去我那边待几天,你看…”

“去吧。”严臻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长宁愣了愣,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在尽力解释,“你看你刚休假,又快过年了,我姐应该在家陪你才是,可她说心里闷得慌,吃不下,也睡不好,想去我那边住几天散散心。姐夫,你不会生气吧。”

严臻摇摇头,“怎么会。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看…”

他忽然顿住,视线瞥向拎着行李包走出屋门的长安。

长安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相遇,各自一凝,又迅速分开…

正文 第二百章 连长

军医院骨科病房。

宋志文确定要在本院动手术,最近几天,正在用药调整几项不合格的身体指标。部队首长韩思齐亲自到医院探望宋志文,病房喧闹了一阵,待首长走了,才又恢复平静。

严臻送韩思齐下楼。

“严臻,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骨干学习很辛苦吗?”韩思齐偏头,神色诧然地打量着严臻。

他这个手下爱将,虽然行事不拘小节,可样貌气质却是诸多军官里面的佼佼者。

像今天这样胡子拉碴、眼袋青黑的颓唐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可能昨晚没睡好。”严臻当着韩思齐的面搓搓脸,努力打起精神。

韩思齐笑望着他,拍拍他的肩膊,调侃说:“年轻人嘛,精力旺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知道被首长误会了,他却只能苦笑,什么都不能说。

送走韩思齐,回到病房,却和拎着饭盒出来的嫂子撞在一起。

他退后一步,抱歉地问:“嫂子,你没撞疼吧。”

宋志文的妻子叫柳如英,三十多岁年纪,性格温柔善良,是宋志文的贤内助。

柳如英偏过头,迅速用手背抹了下眼角,低头说:“没事,没事。”

说完,她就去食堂打饭了。

严臻转身看着柳如英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她眼角的晶莹。

他心中一紧,迅速拧开把手,走进病房。

屋里静悄悄的,连长宋志文仰面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

听到声音,他迅速偏头在枕头上蹭了蹭,才转过脸来,看着严臻,“首长走了?”

严臻朝宋志文通红的眼睛瞥了眼,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答非所问地说:“你欺负嫂子了?”

宋志文愣了愣,不自然地躲闪着严臻的目光,口中含混说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嫂子怎么哭了?”

哭了?

宋志文蓦地沉默下来。

他窝在被子里的手指紧紧握成拳,神色黯淡地说:“是我不好,多嘴提了句万一手术失败…”

“没有万一!”严臻按住宋志文的肩膊,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地说:“没有万一,连长。”

宋志文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该刺激嫂子,她这段时间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你这么说,她怎么能受得了。”严臻说。

“是啊。”宋志文叹了口气,望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头柜,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嫂子刚嫁给我的时候,是我们县豫剧团的台柱子。她唱功好,扮相也俊,要不是嫁给我,她那年就调去省剧团了。”宋志文主动说起他和妻子的往事。

“我家里有高堂,身体不好,她嫁过来以后就不唱了,专门在家伺候老人。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却在六岁那年查出多发性软骨瘤,这个病是罕见病,要到12岁以后才能治疗,这些年,她就是一边照顾老人,一边照顾行走不便的女儿,就是这么艰难地熬过来的。严臻,作为一名军人,我可以无愧于头上的军徽,可是作为一个丈夫,我真的是不称职,我愧对她,也愧对女儿和父母。严臻,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命运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该怎么办?是选择与她擦身而过,看着她一步步迈上事业巅峰并收获一份踏实的爱情,还是仗着年少轻狂,轻易地向她许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诺言。我想,应该会是前者,严臻,你没有见过你嫂子唱戏,她站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真的是美极了。”

宋志文神情黯然地捶着自己的腰,“可我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她辛辛苦苦熬到现在,以后的人生却又要多出一个负担!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我的心…”

“连长!”严臻紧紧攥住宋志文的手,两眼一下子热涨发红。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呜咽,“志文…志文…”

回头一看,竟是打饭回来的柳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