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长安在各个村子辗转辛苦了一天之后做出的决定。
对这个结果,急盼回家的小何表现得很是抗拒,回程的路上,他一直耷拉着脑袋,话也没了。
车厢里没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长安看了一阵车外的风景,其实已经算不上风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像是蛰伏在林间的怪兽,伺机而动,随时准备朝她扑过来。
她心神一悸,匆忙转头,却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目光。
严臻。
他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以至于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竟似带了些许凝思的神色。
被他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很是不自在,刚想扭头避开,搁在腿边的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他的手掌干燥而又粗糙,指肚上长年握枪磨出的老茧摩擦着她的手心,有些痒,有些疼,像很久以前被他用下巴上的胡茬儿剐蹭玩闹一样,那种毛糙糙的感觉竟直达心底。
他握着她,就像握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力道把握得刚刚好。
她抬眼看他。
他也看着她。
目光温暖而又坚定,其中,又流露出赞许的意味。
她怔了怔,胸中不禁涌起一阵滚烫的热流。
他支持她的决定。
他一直都懂她。
懂她纤细复杂的心灵下面隐藏的善良和怜悯,懂她在沉默中思考的人生的责任和意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如一,一直都是最懂她的那个人。可反观她自己,却毫无进步,她从没有考虑过他在想些什么,他想要什么,他又希望她做些什么。
原本是要挣脱他的,可心念这样一转,她竟这样由着他牵着自己,一直到车辆驶入营地大门。
下车之后,她自是变回那个油盐不浸的‘女魔头’,可就在严臻离开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朝那抹挺拔的背影望了望。
之后,她神色严肃地吩咐小何,“你去通知办公室、技术部、物资设备处、财务部的管理层还有各施工工长,晚上七点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小何答应,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到长安叫他,“你也来,一起听听。”
小何一般不参加这种管理层的会议,闻声讶然看着长安,“我也参加?”
“嗯。”长安肯定地说。
晚餐,赵云龙带着厨师团队准备了干煸豆角、香煎茄子、红烧排骨、蜂蜜烤鸡翅、西湖牛肉羹等等中式菜肴,员工们好久没吃到这么丰盛可口的饭菜,一个个兴高采烈,边吃边聊。
严臻到的晚,他走进改建后的餐厅,大家都已经吃了个七七八八。
一些人低头看表,起身准备去开会。他目光炯炯地睃了一圈,没发现他要的人,正想退出去。
“连长!这边!”石虎冲他招手,并且兴奋地拿起盘子里的烤鸡翅,示意他赶紧过去吃饭。
他点点头,到打饭窗口对赵云龙说:“赵师傅,来一份套餐打包。”
赵云龙看到是他,立刻露出笑容,“严连长,又去值夜啊,在这儿吃饱了再去呗。”
“不用了。”他笑了笑。
赵云龙每份菜都加足分量,又给他多包了一份烤鸡翅,之后把塑料袋递给他。
“谢了。”他冲着赵云龙摆摆手,退出喧闹的餐厅,朝宿舍区走了过去。
长安听到敲门声时,她正在给手上的伤口敷药,药箱里的东西散了一桌子,她来不及收拾,一边应声,一边把手藏在背后,走到门口。
“谁啊?”她问道。
肯定不是孔芳菲,她有钥匙用不着敲门。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她拧了下门锁,门却呼一下开了,她的心咕咚一跳,眼前已经多了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
严臻。
她后退一步,蹙眉看着他,“你有事…喂!你锁门做什么!喂!别拉我!”
“严臻!”
她刚想开口斥责,却忽觉眼前一暗,再然后,他就将她箍在墙壁与他之间,上身贴合毫无缝隙,俯下头来,吻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温热,口气竟有些香甜,她一晃神,就被他撬开齿关,吻得深了。
过了许久,他气息微喘地抬起头,可她水光潋滟的眼睛和红润润的嘴唇,却让他一阵怦然心动,忍不住再次低头,亲了她半晌,才重新站直。
她瞅着他,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神色。
他摸了摸她的脸庞,牵起她的手腕,走到卧室里面。
看到桌上凌乱的一团,他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就知道你在这儿瞎整。”
她窘得抽出手,想要去收拾,却被他揽住腰,带到一旁的床上。
他摸摸她的头发,“坐着,别动。”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把袖子朝上撸了撸,之后,像变戏法一样把药箱里的东西归置整齐,然后留出几样需要的,扯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给她处理起伤口来。
屋里弥漫着酒精和食物混杂的气味,她吸了吸鼻子,嘴里咕哝说:“马上要开会。”
“很快。”
他动作利索的为伤口消毒,之后敷上云南白药,又用敷料包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还掐了掐她的脸,赞许道:“表现不错。”
她忍不住看着他,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面,想到刚才火辣辣的一幕,她不禁用手心贴了贴面颊。
“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吃了饭再过去。”他低头看看腕表,把她拉坐下来,然后打开食盒,凑到她鼻子下面晃了晃,“都是你爱吃的菜。”
看到颜色味道俱佳的菜肴,饿了一天的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严臻拿起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吃,再看下去,就要迟到了。”
她不再跟他客气,夹起一个焦黄诱人的鸡翅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她忽然愣了愣,看向严臻。
这味道。
和刚才甜丝丝的亲吻。
“你偷吃了?”她指着他的嘴。
看到长安像个护食儿的孩子似的表情,严臻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嘴唇,低声说:“吃了一个。”
她瞪大眼睛。
他又亲亲她,“两个。”
她哼了一声。
他哧哧笑道:“三个,没多的了,你可以数数,一份蜂蜜鸡翅是几个。”
她瞥他一眼,又啃了一个鸡翅,然后把筷子塞到他手上,“你带来的,你负责把它处理掉。”
她指指食盒。
他笑了,“放心,保证一粒米也不会留下。”
她低头看看表,起身,绕过他朝外面走,“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他侧过身,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待会儿开完会,我接你去啊。”
她脚步一顿,大声回道:“不用!”
“说定了啊。”他又喊了一声。
她嘴角微扬,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目的
夜色降临,营地的路灯亮了起来,干净整洁的水泥路延伸至远方,空气里散发着青草新鲜自然的气息,缓步行走其中,给人带来一种安谧祥和的舒适感。
严臻在一株刚刚移植的三角梅旁边停下脚步,夜风渐起,吹动着他的衣角,发出噼啪的响声。
他仰起头,望着散落在青黑夜幕上面犹如碎钻一般的星子,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清和邦额在《夜谭随录》中写的:今闻朔风霍霍,思家迫切。
他很久没有主动给父母打过电话了,上一次通话,还是武装骚乱平息之后,他向家里报平安。
记得当时号码刚拨过去电话就通了,耳畔紧接着传来母亲宋志娟声音,破碎的、哽咽的、焦急的一遍遍的问他好不好。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好,一切都好。
母亲开始哭泣,起初是小声啜泣,后来渐渐发展到嚎啕痛哭,电话换到父亲严定尧手上,他一边劝慰妻子,一边询问儿子的近况。
严定尧说,出事之后,宋志娟每天手机不离手,就连睡觉如厕也要握在手里,电视24小时运转,固定在新闻频道,从未看过其他内容。
廖婉枫前两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他们夫妇才从邻家小女口中得知他一切安好的消息,心虽是落了地,可一刻没听到他的声音,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没想到他会主动打来电话,这些年,他同家里联系的次数两只手数都数的过来,而宋志娟自从那年从上海回来后,也像是变了人似的,再也不提去上海照顾儿子的话,电话也不敢打了,而且从来也不提长安,有时他无意中感慨一句,她就会发脾气,过后又失魂落魄地躲在一边发呆,要等好久才能缓过劲儿来。
当年的事,父亲严定尧也是真正伤过心的。记得他老人家得了信儿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到部队找到他,见面不说二话,先甩了他一巴掌,父亲气也是真气,把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转身就要去找长安。
他从背后抱着父亲,恳求父亲给他留点脸面,他和长安真的是无法挽回了。
严定尧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整个肩膀都垮了下去,他和儿子就那样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沉默着,许久,他才目露怆然地拨开儿子的手,低声说:“但愿你不要后悔。”
悔吗?
严臻望着父亲一瞬间就变得佝偻弯曲的背影越走越远,他的视线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渐渐模糊起来…
草丛里响起一阵蛐蛐的叫声,愈发显得夜晚静谧和安详。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平常只用于工作的手机,低调的黑色,国内品牌,陪伴了他很多年,利用率却极低。
不过,最近却用的多了,而且随时都要带在身上,休息时会用它拍视频,拍照片,晚上再遴选出好的,待到周末时向万里之遥的小家伙晒宝炫耀。
小家伙。
想起如精灵般可爱开朗的豆豆,想起他每次挂电话时豆豆明显依恋不舍的目光,他不禁扬起嘴角,满足地吁了口气。
又站了一会儿,他按下手机开关,打开屏幕,找到母亲的电话,拨了出去。
苏州。
宋志娟正在家中和童蓉两口子聊天,严定尧在厨房准备晚餐的食材,准备着一会儿和廖青岩喝两盅。
“臻臻最近打电话了吗?”童蓉抓了一把南瓜子,一边嗑,一边问宋志娟。
提起儿子,宋志娟不由得神色一黯,她摇摇头,语气无力地说:“没呢。可能是忙吧。”
廖青岩扯了扯妻子的衣服,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童蓉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既然说了,总不能就这样说一半丢一半,她看着没精打采的宋志娟,笑着说:“你别担心了,昨天婉枫打电话回来,说他们现在好着呢,那边也不打仗了,他们工作不算忙,还能轮着休息。”
“那婉枫有提起臻臻吗?他还好吗?”宋志娟关切地问。
“还好吧。婉枫没提,我也忘了问了,要不,下次我帮你问问。”童蓉说。
宋志娟的眼里涌起失望的神色,她搓了搓手,强作欢颜道:“哦,算了,没消息就是好事。”
“就是。臻臻是维和部队的骨干,他肯定比婉枫忙多了!”廖青岩插言道。
“我和志娟聊天,你插什么话,去去去,帮老严做菜去!”童蓉推搡着丈夫。
廖青岩笑着走了。
童蓉起身,坐到宋志娟旁边,她看了看厨房,压低声音对宋志娟说:“眼看着婉枫就快三十岁了,每次我为她的婚姻大事急得烧心挠肝,这死丫头就在那儿跟我打马虎眼。她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她若是肯放下,孩子估计都能叫姥姥了。志娟,你比我聪明,啥事也比我看得明白,这孩子们的事…”
宋志娟看着眼神期盼的童蓉,轻轻摇摇头,“他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以前,以前的事,你也知道,要不是我干涉太多,臻臻也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婉枫也就不会那么固执,耽搁终身大事。”
“那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呀,眼看着他们岁数都大了,臻臻今年38了吧,就算他们今年结婚,生孩子也要40岁了。我们都老了,再等下去,别说给他们带孙子了,反倒还要他们回家来照顾我们老的。”童蓉劝说道。
现在的宋志娟哪里还敢想孙子呢,只要儿子肯主动走出离婚的阴影,活得稍微,稍微快乐一点,她就阿弥陀佛了。
想起过去种种,她的眼里不由得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看着什么也不知道的童蓉,轻轻吸着气说:“你以为我不想他早点结婚吗?看他一个人在外漂泊着,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我不是不想管,而是不敢管呐,我怕重蹈覆辙,永远失去他这个儿子。”
童蓉怔住了。
竟是这么严重吗?
当年严臻离婚的事,让严家大伤元气,听儿子说,严臻这婚离得很是惨烈,而且,与她的宝贝女儿脱不了干系。她盘问过女儿,可女儿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她又不好向宋志娟求证,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如今听宋志娟说得这么严重,她不禁在肚子里打起小鼓来。
莫非当年的事,真和婉枫有关?
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宋志娟,“滴滴…”搁在角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电话!”童蓉提醒宋志娟。
宋志娟按了按湿润的眼睛,拿起手机,低头一看,竟愣住了。
“谁啊,骚扰电话吧,你直接按…咦,是臻臻!”童蓉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回头
“妈。”
耳畔传来儿子低沉熟悉的声音,宋志娟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压着哽咽应道:“哎,哎。”
“你们身体还好吗?”儿子又问。
“好,好着呢。”宋志娟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表情紧张地问:“你呢?怎么忽然想起打电话了,是不是那边又出什么乱子了,你没有…”
“没有。妈,我很好,真的。”
宋志娟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她抚了抚胸口,沉默下来。
儿子也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她张开嘴,却表情犹豫的僵住,她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对儿子说,可是话到嘴边,却顾虑重重地噎在嗓子眼儿里,看得一旁的童蓉直发急,干脆一把抢过手机,和电话那端的严臻聊上了:“臻臻,我是童姨啊,啊,对,我们今天在你家聚餐呢,你爸爸和你廖叔在厨房忙活呢,你要和他们说话吗?哦,行,跟我聊聊,好,你说…”
童蓉的声音起初挺大的,模样也欢快,可渐渐的,她脸色变了,笑容也没了,眼里隐隐藏着怒气,直着嗓子说:“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说我们家婉枫配不上你!”
宋志娟直起腰,紧张地盯着童蓉。
不知严臻在电话里说了句什么,童蓉忽然就生气了,她把手机用力掼在宋志娟身上,起身就冲着厨房喊道:“老廖!老廖!”
廖青岩不明所以,从厨房探出脑袋,脸上却还挂着笑容,“咋啦?”
“回家!”童蓉面若寒霜地拧身就走。
宋志娟赶紧拉住她,“嫂子,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他说错话,我跟你赔不是。”
童蓉被宋志娟拽着,走也走不了,廖青岩走过来,拉着妻子,强把她按在沙发上,抬头见宋志娟正拿着手机低声恳求对方别挂电话,他蹙了下眉头,用力捏了下妻子的手臂,厉声警告道:“胡闹啥你!”
童蓉吓得怔住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平日子温言细语的丈夫。
严定尧走过去,按住廖青岩的肩膀,“你厉害啥,有话好好说。”
廖青岩面色沉沉地抬起头,对一旁的宋志娟说:“志娟,你先和臻臻说话吧,他难得打次电话,别因为…”他的目光睃了睃妻子,“别因为我们耽搁了。”
童蓉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
严定尧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宋志娟会意,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拿着手机脚步急匆匆地进了卧室。
门一阖上,宋志娟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说:“臻臻,臻臻,你还在吗?”
严臻默了默,“在,妈,我在。”
宋志娟鼻子一酸,仰起头,一边擦拭着湿润的眼角,一边用柔和的语气说:“你童姨就是那样的性子,再牵扯到婉枫,她肯定是要生气的。可是臻臻,你,你和婉枫…”
严臻沉默着。
宋志娟一阵心悸,悔的想抽自己一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儿子心里想的什么人,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
她略扬起声调,赶紧解释说:“妈明白了,只当我没说过,没说过啊。你愿意怎么样都行,都好,只要你能顾着自己一点,稍微高兴一点,我就放心了,我没别的要求了,真的,没别的…”
声音落到最后已化为遮掩不住的哽咽,严臻垂下眼帘,握着电话的手指慢慢收紧,“妈。”
他叫。
宋志娟憋着气,视线模糊地嗯了一声。
“以后常联系吧,等我回国,就休假回去看你们。”严臻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