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勿心中难过,他的神色黯下。

他不动筷子,盯着女瑶:“吃完这顿饭,你就和你叔叔离开吧。”

女瑶:“?!”

小姑娘从比她脸还大的瓷碗中抬起目,嘴边还鼓鼓的。她目光飞扬,惊讶而奇怪地看着程勿。好不容易咽下了口中的饭,女瑶嗔他:“小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程勿眉目间的疏淡不改:“你是斩教弟子,总归是邪魔歪道,是妖女。我走的是正道,和你到底不是一路人。以前没人照顾你,只能我来。现在有你叔叔在,我可以放心把你交出去了。”

女瑶眉目下压,她的脸开始沉下去了。

她的脸色阴影不定,本性中那股子戾气开始有压制不住的感觉。她斩教教主的凌厉气势如龙在野,盘旋上空,随时准备冲下。女瑶握着手中碗的动作用力,她指节青白,平生第一次,生起了恼怒不甘感。

凭什么?凭什么?

女瑶尽量忍怒:“我做错了什么,要你赶我?我是杀谁了,还是骂谁了,还是跟哪个邪门弟子商量覆灭武林了?你定我什么罪?!”

程勿不为所动,他依然淡着脸,看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去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哐——!”

女瑶手掌一拍,他们用餐的整张桌子从桌柱开始被震碎。木头霹雳啪嗒,裂缝增大,完好的桌子被她哐当一手拍碎,碗碟饭菜砸了一地。金使手疾眼快地捧着自己的碗缩到了角落里,看女瑶站起来,怒目盯着程勿。

程勿:“”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一掌拍碎一张桌子的小姑娘。

女瑶心情极度暴躁。

她脾气不够好么?不够宠着他么?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的底线?正邪两分?滚蛋!她生平最厌这种说法,最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够蠢够毒。她从一开始看中程勿,到安好无事地跟着他,她在他背后做什么小动作了?她什么也没做,却好像她做了什么一样!

这种被人区别对待的感觉!

她身如风动,好像身上的重伤对她完全无损。她鬼魅一样掠向程勿,一掌要扣住程勿脖颈。女瑶失去了耐心,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想干脆打晕程勿,强迫他跟她学武。不想程少侠惊骇之下,反应却不慢。当她手落到他肩头,他肩头一转,脱开她桎梏。两手一切,身子换位,程少侠迅速接招,与她的掌对了一下。

女瑶:“你到底要我怎样!”

程勿也是又震惊,又难过,又生气:“你离开就好小腰妹妹你何必这样,说实话,到现在,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女瑶:“”

这话如死穴,一下子戳中女瑶。她脸色发僵,程勿脸色也跟着微变:原来她还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死一样的尴尬中,一地饭菜在脚下,两人贴身而攻。程勿:“你走不走?!”

女瑶心硬邦邦的:“不走。”

程少侠眼圈发红,他心中又失望,又愤怒。女瑶武功厉害,他应付她的打斗时抽不出太多空隙。他没想到自己救的小妖女这么能打,好像他一直是蒙在鼓里的那个。原来从头到尾,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谁都在骗他!

红色溢在眼底,湿意在眼中打转。

女瑶一愣,嘴角微抽。

程少侠咬牙:“你不走我走!”

他倏地收起了所有招式,一声招呼不打,快速地、转身冲出了屋子。他跳上墙,轻功一纵,几下就消失在了屋中人的视线中。

女瑶:“”

一地残骸中,女瑶扭脸,面无表情地问金使:“我是又把他气哭了么?”

缩在角落里把自己当雕塑的金使瑟瑟发抖:什么叫“又”啊?

他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看女瑶这发怒的样子,他哪里敢承认程勿少侠想让女瑶离开,是因为他给程少侠做了一晚上功课。他讲了一晚上少侠会连累女瑶,少侠会害死女瑶。

金使:“我什么也不知道!教主你别看我,你看我我很紧张!”

女瑶:真是废物一个。

程勿人已经走了,不知跑去哪里伤心了。砸了一地的饭菜,厨房烧的火已经灭了。女瑶在院中转一圈,忽然也觉得心灰意冷。春日院中景致本是生机勃勃,然没有了某个人总在身边嘘寒问暖,用关切眼神看她,对她笑对她教育,一切都太无趣了。

女瑶意兴阑珊:现在的小孩子,脾气都这么难捉摸么?我就是想找个人来学武,他怎么就主意那么大?

没等到程勿回来,金使发着抖跟她说没找到人时,女瑶冷笑一声,黑着脸,负手离开了院子。金使到底把教主从程少侠那里请了出来,可以把教主请去自己住的金屋银窟。他心里又害怕,又压下害怕,觉得欣喜,觉得抱教主大腿的机会来了。

金使一路上喋喋不休:“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去办啊!白落樱那小妮子一点也不靠谱,她到现在都没跟属下联系,还不知道下山后去哪里玩了。朝廷这条线,属下一直想为您尽犬马之功,只求您给个机会”

女瑶脸色阴沉,当没听见。

金使退而求其次:“不然属下跟您一起杀回落雁山?弟兄们还在,打四大门派一个措手不及!他们鸠占鹊巢”

女瑶杏眼斜乜他:说清楚,谁是鹊?

金使憋得脸红:“我是鹊,我是鹊教主啊,我们落雁山为什么要白送给四大门派?那可是我们的地方,您非要斩教从明转暗,属下不服!要是前教主在,肯定也不同意您跟正道示弱”

女瑶哂笑一声,眼下的避让,不过是因为朝廷没有表态。朝廷是夹在四大门派和斩教之间的一条线,自古朝堂江湖,藕断丝连,从来不是一家之言。先前斩教被打为魔教势力,现在新朝初定,天下变动岂是一个落雁山可等价的?这是斩教崛起的最好机会斩教在她师父、师父的师父手里没完成的事,她要一举完成!

朝堂江湖,她要斩教成为江湖翘楚!

两人走到城门口,金使还在苦口婆心跟教主剖白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心,烦得女瑶想一巴掌拍死他。城门口聚了不少人,官府小吏,还有好些个相貌端正的青年。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口,把持进出城的关卡,还拿着画像对什么。

女瑶心里一咯噔。

大事不妙的想法迎上心头,她扣住金使,低下头就拉着他转身。

但是城门那边,拿着画纸认人的魔教叛变小喽啰,陆嘉和任毅一抬头,顿时哇哇大叫——“谢长老、谢长老!在那边!就是那个!他就是斩教五使中的金使!他武功高强,别让他逃了!”

城门口的谢微神色诧异而微妙,看到了一个少女伶俐跳上墙逃走的背影:“”

穿街过巷,鸡飞狗跳,宁静的清晨生活被打断。绕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身后追兵和江湖人士络绎不绝,且越来越多。喘气剧烈,满心脏话,女瑶气得大骂:“你这个废物!连累我!”

没人认得她,但她的手下太好认!

这得多倒霉,才能刚在城门口露个面,女瑶就得被正道人追得满街乱窜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女瑶:一定是程少侠的倒霉运传染给了我!

第18章

程勿被女瑶气得眼圈赤红,浑身发抖,觉得自己甚没出息。他无头苍蝇一样在街巷中一通乱跑,因为气得胃疼,连饭都吃不下。春日不见得微风徐徐,反觉寒意摧残,万物萧条。程勿坐在一家摊点前,吃一个铜板买两个的饼子。饼子硬邦邦,他就着白水吃,味同嚼蜡。

他怔怔然盯着一个方向,目光发直,眼圈红透,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和难过,让他觉得好没有意思。

小腰妹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而就是这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现在也要被她叔叔带走,剩他一个孤零零的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很多事情长大后才明白那是不正常的。他离开家后,小腰妹妹是第一个让他照顾、跟他好好说话、没想害他的人。他也愿意照顾她很久,他也想要个朋友。

小腰妹妹,在他这里,到底算什么呢?让他五味杂陈,让他这么伤心人人都有命定之路要走,小腰妹妹也一样。他不想走自己的那条路,可是他也留不住小腰妹妹这样新交的朋友。他太弱了,他谁都对付不了。

一时间,程少侠茫然四顾,只觉得天地昏昏,断无自己容身之处。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

程少侠的眼泪噙在眼中,需要他努力忍着,才能不掉下去。而他实在太难过,他“呜”一声后趴在了桌上,将脸埋到了袖子里。

“小哥哥!”骤然间,头顶高处传来一个清脆急促的少女声音。

这声音如此耳熟,刚才还和他吵架,让程少侠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他就红着眼,睫毛上沾着水,迷惘无比地从双臂间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小摊尽头站在墙上的小姑娘:“”

女瑶喘得不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里怨恼十分,怪金使把敌人招惹了过来。四大门派来攻打西林落雁山的弟子们终于发现魔教弟子已经转移,山上挖不出什么来,他们下了山进行扫尾活动。落雁山附近的地盘原本归于斩教,现在也被四大门派接管——女瑶是真的退得很彻底。

这也没办法。

女瑶现在伤势重,几次动武,她预感她今年的隐患没那么容易熬过去,可能有变数。再加上朝廷意见不明,前来的四大门派代表也非四大门派的掌门重重加起来,让女瑶不想多生事端。

现在金使在城门口被认了出来,女瑶转身就逃。倒不是她打不过,而是伤病在身,她既不想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想消耗自己的生命。

女瑶和金使在城中东逃西跑,身后追来的弟子们盯他们盯得太紧。金使这个目标太大,中途女瑶干脆和金使分开,各逃各的。身后追她的高手武功不弱,女瑶心里暗骂该死,转几个路,她已经精疲力尽——然她跳上墙,往下一看,即刻看到了方才金使还说找不到的程勿。

程勿震惊地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墙头,长发贴着脸,身上春衫轻薄被风吹得摇曳。她单薄而羸弱,大声喊他。

女瑶大喊:“小哥哥救我!有人追杀我!”

程勿:“你”

女瑶不待程勿回答,猛然向下跳去。程勿一惊,他大脑还混乱如浆糊,眼见她要摔到地上,他快步迎身而上,向上张开了手臂。

四月春城,无处不飞花。一丛浓密桃花艳艳盛开,在风中纷纷然落下。少侠轻功极快,本能快于大脑。他大脑空白地迎上前,女瑶闭眼后又睁开,一瓣花瓣落在她眉心,她被抱在少侠怀中,近距离看到他清秀隽永的面孔。

四目相对,花香扑鼻,阳光斜来,在刹那时间,女瑶的心脏猛得跳重一拍。

程勿心微乱,然他没空多想,因他已听到后面一条街追来的脚步声。女瑶落地,他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手:“走!”

转弯的时候,程勿趁乱一回头,看到了好些个穿普通人衣袍的年轻弟子们在追他们。为首的年轻青年衣袍轻缓如飞,面容温润眸色墨黑,他蹲下身查看地上桃花的痕迹,抬目时,擦肩时间,与程少侠四目一对,而后掠过。

少侠在视线中一晃而过,妖女的行踪也远了。

追来的谢微一讶后,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跟着他的弟子们:“谢长老,那个小妖女往那边跑了。蒋师兄他们去追那个金使,这个小妖女我们也没见过啊,可能就是金使身边一个小喽啰,我们还要追么?”

谢微:“追。但蒋声此人多事,总觉我消极怠工。追妖女的事不必让他知道。”

弟子们笑道:“自然,我真阳派的事,没得向他们罗象门汇报!蒋声是他们大师兄,可不是我们的。”

身后追的人真是执着,武功还好,女瑶被程勿领着一路跑,期间她因伤势跟不上的时候程勿还背她。就这样,都没有甩开身后的人。女瑶心中暗自琢磨不如把对方引到一个私密的地方,她出手杀了对方好了。奔跑中,程少侠面色冷静沉着,将全部心力放到了这里。

程勿:“往这边走!他们人多,窄小地方不好过。”

“这边!地湿路滑,把箩筐都摆上阻一阻他们。”

他思路清晰耳听八方,带着一个小姑娘在陌生的城中乱蹿,想尽办法,把敌人越坠越远。身后的敌人始终没放弃,但种种干扰下,对他们的线索掌握也越来越少。女瑶心中暗佩服程勿,小小年纪,不知江湖险恶,还能有这等心思。

却一眨眼,程勿带她跑路的时候,闯入了一处陌生的地方。白日这里外面看着安静十分,然一进去,香粉扑面,胭脂绸缎,美女如云,男郎如醉。丝竹管弦声音慵懒沙哑,一道道竹帘帷帐放下,有女袒胸露腹,踩着鼓点在大堂中央舞蹈。

一进门,空气滚热,程勿连打三个喷嚏:“阿嚏!”

他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地方?!”

他拽着女瑶转头就要走出去,但女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跟我来小哥哥!”

秦楼楚馆啊。

女瑶心里打个呼哨,这可是天赐良机,最适合隐藏的地方了。白天这里人少,大多姑娘懒懒地看着他们在里面穿梭奔跑,忽地瞪大眼,觉这两人很陌生。程勿一路喷嚏打不住,被女瑶扯着乱跑,好几次掀开帘子,看到男男女女回头,衣衫半褪面容潮红,他顿时涨红了脸。

楼下舞娘的舞不停,鼓声咚咚中,少侠二人在一阵阵飞纱中穿过,女子吟哦娇媚的声音,男子粗重尽兴的喘息,如水一样从耳边流过去。

程勿猛地止步,他骇然而望:“这、这、这是青楼!”

女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她那纯真甜美的笑容中,透出一丝邪气:“小哥哥,你的话本里没说过这个么?你难道没奢想过这里么?黄金屋,美人窟,英雄冢啊。”

程勿脸变得更红,嗫喏不能言。他的话本里当然讲过这里,他十七岁,也分外好奇向往这里。但他心思单纯,他看到美女露出的腰腹便震撼得不敢看。一路低着头闷走,此时更是被女瑶出口嘲笑。

恰这时,楼下被他们关上的门“哐”地被推开,一众年轻弟子闯了进来。

女瑶:“不能让他们抓到我!”

她手一推,就将发呆的程少侠往后推得跌去。程勿闷声不吭,被她推进了一道竹帘内。恰好这处无人,程勿跌坐在地,仰头惊讶地看她。看女瑶一下子拔下簪子,秀发及腰。她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外袍脱掉,再脱全身僵硬的程勿。衣袍被她抬脚踢进墙根角落,她用小几挡住。

程勿全程茫然看她。

女瑶忽然凑了过来,在程勿张口结舌时,坐上了他的腿。

女瑶冷冰冰地下命令:“抱我。”

程勿没吭气,他伸手抱住了怀中只穿着中衣的女孩儿的腰。满怀香气,她将亵衣向下拉,露出了半只雪白圆润的肩。她呼吸急促,肩头微侧,贴着程勿的脖颈。她坐在他腿上,伸手拔掉他发上的簪。

楼梯口的脚步声向上。

竹帘中紫烟生香,女瑶低下头,眼睛看到程勿被她下拉的衣袍上方,他颈上的一颗黑色小痣。那一滴墨黑落在莹白上,如宣纸上的一点墨迹,黑白分明。而再偏一点,是他凸起的喉结。长发散在手上,女瑶心神一晃,她垂下眼,贴着他的脸,作出狎昵亲近之态。

谢微领着弟子,沿竹帘一一走过——

“干什么!你们闹什么?!”

“我们白天不接客的,公子们晚上请啊。”

“不过公子生的这么俊,现在也可以啊。”

弟子们一开始每道帘子都要挑开,看到污秽之状后,在人骂骂咧咧声中逃了出来。谢微猛地挑起一道帘子,他看到女孩纤瘦的背影,看到帘后景色。他心中一顿,抬步进去——

满楼吟哦,满楼莺声,争吵声,斥责声混在一起。那些脚步声离近,脚步声又远去。女瑶屏着呼吸,全程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这感觉紧张而刺激,谢微就在她肩后不过一丈处,她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看着她。女瑶的手心捏汗,她后背汗毛倒竖即刻暴起时,谢微的袖子猛被人从后拽住:“公子稀客啊!”

谢微脚步停住,回了头。

女瑶依然紧张地听着、看着。

好久,她感觉到颈边少侠动脉跳得厉害,身下不对劲,她猛低头,看向程勿。

程勿手放在她腰上,目光幽若,早不知看着她多久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他用唇语说了几个字。偏女瑶听懂了,心头剧烈一烫。

程勿说:“话本里这样的下一步,就是我亲你了。”

第19章

竹帘内水深火热,气氛走向怪异,止步于竹帘的谢微,却蹙着眉,不得不回了头,应付拉住他袖子的楚馆女子。楚馆女子少见到这样俊俏的公子,看他一面,心中已动。

两人正扯袖时,一弟子急忙忙上了楼,附耳于谢微:“蒋师兄在找您。他追丢了金使,人已经往这里赶来了。”

谢微叹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

他回头,再望一眼几步之外的女孩背影。采采流水,蓬蓬远山。那背影背影纤秾合度,与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几次重合。他几次想走过去质问她,却苦于正邪两分,实在没机会。眼下蒋声要过来谢微跟弟子们使个眼色,他们在秦楼楚馆中女人留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那些嘈杂声远了,帘子和帷帐都放下了,里面的氛围只变得更加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