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着时间,直到把豆浆喝完。

熹雯说:“我跟你谈谈可以吗?”

温至臻洗耳恭听,为了显出诚意,他在她面前关掉了手机。他做好为她解释的准备,而她却说:“我想好了,至臻,我们离婚吧。”

她说话的时候,拨弄着手机链,根本没敢看他。只觉得他没有说话,她以为他默认了。她现在跟他说要离婚,他一定松了一口气。熹雯委屈难过,她不介意再多说一些,以后即使吵架,也轮不到她的份了。她说:“反正这婚姻开始就不被人看好。”熹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优点,唯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有那么一点傻气,透着一种近乎难得的天真。

天真地以为,她爱着他,他总会爱上她的。

她那么义无反顾地与他在一起。如今,有一点讽刺,这样离婚仿佛也有义无反顾的意思在里头。

熹雯沉默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温至臻忍不住问她,“昨天晚上苏凝来找我…”他想跟她解释,可是熹雯现在听到苏凝这个名字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在心上一笔一笔地划着,划出她的名字。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她在说离婚。

“还有我妈那里,我希望暂时不告诉他们。”母亲不会允许她离婚的,绝对不会!

她还想得真全面呢,可见不是临时起意。“既然都决定了离婚,你哭是怎样?”他揶揄她。

又不是她希望眼泪掉下来,他觉得她不是心甘情愿?可她现在多委屈啊!熹雯脱口而出:“两个人结婚,如果不是热恋,必定是因为有一个人比较执著。我是执著的那个人,而你不是,所以我会比你痛苦是活该吗?!”

一夜之间,她倒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说得他哑口无言。温至臻心里狠狠一抽,咬了咬牙,他再待在这里,非跟她吵起来不可。他起身进书房,顺手把门带上。不过轻轻一带,不知为何“砰”地响了一声。这样突然的一声,在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一震。

冷战就这样开始了。

温至臻这天也没有去公司。熹雯听到他书房的电话响了半天,吵得人心里直冒冷汗。不多久,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乱哄哄的,有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

客厅里的电话是熹雯的母亲褚新娟打来的,让两人晚上回家吃饭。熹雯东问西问,只是拖着一点时间,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敲书房的门,问温至臻去不去?可是她才跟他正经地说着要离婚,又邀请他去谢家,仿佛有点好笑。熹雯想了想,便说:“他今天有点忙,可能不过去了。”她擅自替他拿了主意。

熹雯放了电话,就看到温至臻站在书房的门边,拿着一个文件袋。他说:“这么急于要撇清关系?”熹雯没说话,只是红着脸,她从不是能言善辩的样儿,在他面前尤其不是。

他仿佛等了她一会儿,等什么?等她邀请他,还是等她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温至臻拿了桌上的车钥匙,这才出了门。

他到林沛明的新家大约是在午后,林家正在装修新房。林沛明是他麻省理工时的学长,这房子望出去,对面过一条小区绿荫是家幼稚园,旁边又是一个公园,再望远一点,是片湛蓝湛蓝的海。

温至臻问:“怎么突然搬到这里住?”林沛明说:“儿子要上幼儿园,我不想他太辛苦跑来跑去。”林沛明的儿子才三岁呢,从此立志要将“上学”列为奋斗目标。

温至臻环看了一下房间,把透明文件袋递了过去,说:“这是你上次要的设计图。”

“让你改来改去,还麻烦你跑一趟。”林沛明说,“对了,沈析上周从立新离职,到大中报到了,你也知道这几年,广告公司不好做啊,像沈析这样对市场部分有经验的人也难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的,还是挖立新的墙脚,不介意吧。”他哈哈一笑。

温至臻说:“那也是你给报酬不低吧。”

这新房空空,装修师傅在粉墙。逛了一圈的林家小朋友一跳一跳地回到客厅里来,四下一望,问温至臻:“小阿姨怎么没来?”

温至臻和熹雯结婚之后,偶尔带她一起见朋友。一来二往,小朋友对熹雯十分亲近。温至臻摸摸他的头,让他去一边玩。林沛明看出端倪,问:“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温至臻抿了抿嘴角说:“吵架,她说要跟我离婚。”温至臻这时说出来,也是玩笑的成分居多,没有当真,只当是熹雯一时气话,可是这样的气话说出来,他也生气。

林沛明也不以为意,劝他说:“夫妻过日子,总要拌几句嘴。我打电话给熹雯,一起吃个饭。”他打算当和事老。温至臻说:“算了,她回娘家了。”林沛明便说:“你晚上去接她回来,哄她几句,不就没事了。”

可情况十分不容乐观,还没有等到温至臻打电话去丈母娘家,熹雯倒是先致电给他,说什么先搬出去住几天。他还没有发表高见,她又利索地挂断了!温至臻当晚回到家里,黑黢黢的,可见熹雯是来真的!

一开始,他觉得她只是在闹脾气,说不定很快就回来。

温至臻坐在沙发上等了熹雯一夜,而她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半,助理小柯敲了温至臻的办公室门,将一份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是修改之后的合同。”小柯这边正说着,温至臻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突然响了。温至臻分神扫了一眼,是沈析的号码。温至臻接了起来,就听到沈析的声音说:“早上她来找过我了。”指的自然是熹雯。

熹雯想来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昨天晚上温至臻给谢家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谢妈妈说她吃过晚饭很早就走了。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温至臻这时听到沈析说起熹雯找过她,心里有一点不高兴,纠结于她第一个打电话的并非是他。他不动声色,沉声说:“等我一分钟。”

他拿开电话,又对小柯说:“我有点私事要处理。”温至臻例来习惯工作时挂掉电话,再抽空回复回去。他的习惯用语是,我抽空回给你。所以他突然这样说,小柯这一次怔了一怔,有点不知所措。温至臻对他偏了偏头,小柯这才恍然领悟,他的意思是要他先离开。

直到小柯关上门,温至臻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沈析:“她在哪里?”

“她说她今天晚一点会回谢家。”若不是他昨天晚上致电向她询问熹雯的下落,沈析不会知道熹雯已经搬离公寓。沈析不得不提醒他说,“不是我夸张,她心情很低落,她在认真地考虑跟你离婚。”

她强调“认真”两个字。

温至臻咬了咬牙,他不回应熹雯,她倒上纲上线了。温至臻说:“不可能。”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都没有弄清楚,就这样果断地跟他闹离婚?就因为他和苏凝在酒店的房间?犯人尚有辩解的机会,她却给他下了死刑,且永不翻身。

温至臻说:“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析说:“其实她虽然没有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很介意你跟苏小姐的事情。老实说,你爱谁比较多一点?”这个时候,她还不忘讽刺一下他。

温至臻冷静片刻,他极力掩饰的事情,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他问:“熹雯怎么会知道?”沈析说:“现在追问这些事情,为时已晚,现在重点在,熹雯要跟你离婚。”

可他是温至臻,尚有许多办法。

他给谢家打了一个电话。是谢妈妈褚新娟接听的,全然不知道这边已闹得天翻地覆,还笑呵呵地说:“至臻啊,熹雯才刚到家呢。”她刚想转给熹雯。温至臻说:“妈,不用了。我只是想说,她让我写的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写好,等她签字。”

啧啧,什么是以退为进?她想跟他离婚,褚新娟第一个不会答应。果然,喜悦的语气收起,不可置信,怒气…不管是什么,有一场好戏等着他呢。温至臻这天按时下班,去得太早,显得他急切,太晚,他可没有耐心了。

好戏正要开始。

熹雯的姨妈也被母亲褚新娟电招回来,全员批斗大会。温至臻进去的时候,谢家的人坐在长条沙发上,只熹雯独自坐在旁边的双人沙发上,好像有一点孤立的意思,看上去倒是哭过了,因为眼睛在灯光下看上去肿肿的。他进来时,她看了他一眼,用一种责备的眼神。温至臻心里一紧,升起一点罪恶感,可是很快就压了下去。

温至臻就坐在熹雯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也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也不知在他进来之前,一家人在说什么,这时也不说了,只是沉默。褚新娟见温至臻不吵不闹,也不生气,她和谢父吵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到细致入微,知道他是有心求和的。

褚新娟站起来说:“就这么着了,好了,好了,都该饿了,吃饭。”她自以为雨过天晴,正想招呼着把菜热一热,熹雯突然说:“妈,我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吗?”声音虽小,威力不亚于八级海啸。

褚新娟怒气上来,转身回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你简直想气死我!你处理?你怎么处理?和至臻离婚?跟你讲了这么多道理,你怎么都听不明白。除非你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否则我绝不答应!”母亲放出狠话。姨妈忙站了起来,一方面安抚褚新娟的情绪,另一手按在熹雯的肩上,暗里一压,是让她少说几句逞强的话。

熹雯垂眸,掉下了泪。熹雯说:“您这不是在逼我吗?”

“到底是谁在逼谁,是你在逼我!好好的一个家,至臻是怎么对不起你了,非要离婚不可?”

熹雯抹了抹泪,却是闭口不答。温至臻原想隔岸观火,这时再也看不下去。他将熹雯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的力气大,熹雯被他拉进了书房。

温至臻关上了门,熹雯就靠在门边,像一只防备的刺猬。这令温至臻觉得不悦,他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熹雯白了他一眼,拜托,她是有行为控制能力的成年人。

“很好。”温至臻妥协,“那你坦白说,你为什么想离婚?因为我和苏苏在酒店里,我让她给你解释,地方你选,时间你定。”

听上去她赢了,可熹雯的心却冷到零下三十度。她说:“你如果真想迁就我,我们就离婚。”他已经认输了,她这样坚持仿佛无情无义,可是那些掉落下来的泪水落在她铁石般的心上,却是滚烫滚烫的。

“你要我说几次,我不同意离婚!”他的耐心差不多快要被她磨光了。她从前看上去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也不知那些坚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他眼拙看错了人?

“你有不离婚的理由?”她看不出来。熹雯把温至臻问得哑口无言。聪明的他,马上回击说:“我是上市公司的CEO,我的公众形象很重要。”熹雯的心都碎掉了,他无疑把她推得更远。她的沉默,在他看来是态度的软化。

于是,温至臻这时上前执起熹雯的手,说:“看着我。熹雯,你说过你爱我。看着我。”他抬起她的下巴。她被迫扬起头,又倨傲地转过头,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真卑鄙,他利用她的爱,想让她心软,可那爱是她甘心情愿给他的。

熹雯问:“你爱我吗?”

他这一次终于回答,他说:“我并没有说不爱你。”

她失声笑着,嘲讽地说:“你这样爱每一个人,爱苏凝?你爱我比她多吗?”她从他铁青的脸色上,知道自己已经碰到他的底线了。他说:“你不相信我?”这一刻相不相信有什么重要,只会让她更心碎而已。

熹雯淡定地问:“离婚协议呢,你不是说要我签字。”

他终于自食恶果,算到了谢母的反对,偏偏没有料到熹雯会这样执著。执著地要跟他离婚?温至臻不高兴,他说:“你还说你爱我,你爱情的期限可真短!”他总能让她哭,良久,她说:“自然不比你长情!”这“长情”另有一层深意。

温至臻冷静不下来了,她要跟他离婚,原因是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他倚着书房那宽大的书桌站了一会儿,精明的他再次刁难她:“你真的要跟我离婚,即使和你母亲断绝母女关系?”

熹雯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先搬出去一阵子。”时间过去了,母亲会明白的。

“很好。”温至臻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他先对她动之以情,可惜她不接受,如今只好威逼利诱。

温至臻站直了身体,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她说:“熹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件事情,离了婚以后你怎么生活?”熹雯嫁给他之后,并不工作,是啊,她要如何生活?

倘若和家里不和,母亲是绝对不会帮她的。他果然是商人,知道什么时候落井下石。温至臻说:“如果我们协议离婚,我不会同意任何形式上的金钱补偿。”

他将她逼上悬崖。

“我从嫁给你那一天起,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跟你离婚。”熹雯说到这里顿住了,她不得不顿住,因为喉咙哽咽得太厉害,害她说不出话来,“我嫁给你也不是因为想着有一天离婚要跟你分财产。”

她的意思是,这个婚她是离定了?熹雯的态度让温至臻心乱,她的眼里仿佛有流不尽的泪水,她望向他的眼睛有一点幽怨,显得那样楚楚动人。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将她拉到怀里,吻一吻她的眼睛,然后恳求她说:“熹雯,熹雯,我们不离婚。”

温至臻凝眸望了她一会儿,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试过。她要跟他离婚,而且是离定了。温至臻越想越生气,冷着脸说:“随便你!”他拉开门,呼啸地出去了。他径直离开客厅,离开谢家,仿佛就此要离开熹雯的人生。

熹雯嘤嘤地哭了起来。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会上前来安慰她。她这样矛盾,常常因为想到他的一点好,改变主意。他若对她示好,也许那一刻,她真会临时变卦,可是他终究没有。

熹雯的坚持将自己陷入一种窘境。

熹雯如今真正体会到有家不能回的尴尬,好在沈析说她在市区有一套旧房,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熹雯搬了进去。

熹雯与温至臻签离婚协议的那天早上,姨妈突然来找她。熹雯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温至臻,仿佛有点情怯,她签好字将离婚协议书交给姨妈,是由姨妈代去的。熹雯原本还担心,她不到场没有关系吗?后来姨妈回来说,温至臻也没有去。

她那时在客厅里翻一本杂志,一页一页哗哗地翻过去,那样大的声响,表明她是在看书。熹雯答得漫不经心,只是喃喃地“哦”了一声。

后来,姨妈问她要不要到咖啡馆帮忙。熹雯现在不大敢去咖啡馆了,她去过一次,总想起温至臻来。熹雯绝口不再提他,可是心里偶尔难免想起他来。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她并没有哭。只是有一天晚上,熹雯从睡梦中哭醒过来,她躺了一会儿,连自己都很茫然,她怎么哭醒了。

从前有人问她,恋人不成还能不能做朋友。熹雯还笑着说,当然。可是现在才晓得,其实是不能做朋友的。

有一天晚上,熹雯去阳台浇花,八楼望下去,看到楼下停了一辆淡蓝色的车子,乍一看,好像温至臻的车。熹雯听到有人敲门,像猫咪一样,一身毛都立直起来。

看到门外站着沈析的时候,有一点惊讶,又有一点失望。熹雯手上还拿着浇水的小水壶,沈析问有什么花需要在晚上精心照看,熹雯说:“昙花。”沈析记得这公寓从前是没有花的。熹雯下班时,路过花店买来的。如果她问她为什么买昙花,而不是别的,要知道花店里多的是玫瑰、幽兰和海棠。熹雯便会回答她,我要等昙花一现。也许沈析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可这是她的心思呢——幸福如今就像昙花一现。

沈析只是路过,顺道上来看一看。熹雯从冰箱里拿了一盒水果沙拉,沈析跟她到厨房,对熹雯说,水电费我都存在银行自动扣取。熹雯十分感激。

沈析只坐了一会儿,熹雯送她到电梯口,两人互道晚安。倘若熹雯多站一会儿,她一定会看到沈析从电梯里出来,径直走向楼下那辆蓝色的车子,淡蓝在黑色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暗沉的深色,如晚上的没有月亮的天空。

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他开口问:“怎样?”

沈析说:“我告诉她水电费都自银行扣,她不必操心。”这样,账单不会送过来,她也不会看到户主的名字。所有费用统统都打理好了,总之,如他所愿,熹雯绝对不会知道,这房子是在他温至臻的名下。沈析十分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

她不会接受的。温至臻这次可算是领教了她的脾气。

沈析看得出温至臻对熹雯还有诸多关心,先不要讨论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关心。沈析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婚?”她等他回答,他却说:“我送你回去。”

凌晨一点钟,他一个人驱车回家,晚风轻轻柔柔,交通台在放音乐。悠扬袅袅的女声——

计算着为你留下了多少眼泪

就代表又对我的心撒了多少谎

但每次我都选择,选择相信,相信你是爱我的

闹得翻天覆地的时候,她哭着对他说:“你以为我会死缠烂打,求你爱我。是的,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可怜了,不想再无谓纠缠,失去尊严。温至臻,我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因为爱你,所以会患得患失。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今天我会若无其事,站在你身边,继续做人人羡慕的温太太。但爱本来就是自私的,我希望我爱的人心里只能爱着我,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你的心里就已经住了一个人。温至臻,我不怪你。谢谢你,满足我少女时代所有梦想,我那么天真,嫁给你的时候,觉得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就是自己。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跟你终老此生,所以,我们放彼此一条生路。”

你说我傻傻在爱上只懂爱自己的人

我说你傻傻在爱他就固执得奋不顾身

车窗贯穿而过的晚风,将他吹得异常冷静。脑子里怎么也磨灭不去,是她当日哭泣的样子。他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难过是为什么?”不是应当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她对他说:“你不会觉得难过,因为你从来不在乎吧。”

“嘎吱——”没有人的路上,路灯也异常冰冷,轮胎拖出一条长长的急刹痕迹。冷空气,窒息得让人不能呼吸。他拿出手机,拨号,响了过一阵之后,是温老太太接的电话。温至臻说:“奶奶。”

“至臻?”语调是半睡半醒之前的迷迷糊糊,“怎么了,这么晚打来电话?”

“奶奶,是我错了吧。”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感情,硬把她牵扯了进来,所以她才会说,放彼此一条生路。

“至臻,发生什么事了?”他没敢告诉她,他跟熹雯的事。温老太太说:“工作不顺利,错了就错了,下次再努力。奶奶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至臻,至臻,心情很糟糕?啊,至臻,你和熹雯好久不来看我,我做了一个新的泰迪玩偶…”

电台情歌,还在播放——

我们都傻傻在宁愿被牺牲也不愿放弃天真

她嫁给他时,那么天真,结婚誓词是永不分离。但是,后来,她说,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跟他终老此生。

第六章

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拙于表达感情的人。

可熹雯说要离婚的时候,我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下来了,心里那样一种撕扯的感觉,从来不曾体会过。我想尽办法挽留她,可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只是一心想跟我离婚。

其实我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因为她觉得我爱苏凝多过爱她。我知道,熹雯渐渐在疏远我。我越是瞒住她,她发现之后,越是会疏远我,这并非是我想要的结果。冷战的时候,我跟她长坐了一个下午,关掉所有手机,我想跟她说,没有一桩婚姻,开始的时候,当事人是想着要以离婚收场。

但我没有说服她。

她问我,既然不爱她,放开她,又有什么不能割舍。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她面对面,说什么都是错,唯有放开。

——温至臻

他后来再没有机会与她遇见,但从家馨处听见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别人都在格子间繁忙工作的时间,她去星巴克喝咖啡,坐得百无聊赖,从商城一楼转到四楼,正好六点,扶梯旁有家新开的火锅,酒足饭饱后,五楼有最新的影片,国产片、进口片,任君挑选。

家馨羡慕不已,熹雯仿佛要把青春再活一遍。

也有一些其他的消息,真意外,竟是从林沛明那里得知。林沛明说,他那天去同行公司拿材料,见到她去面试求职。

他听到面试官问她,谢小姐你的简历上写,你学的专业是传媒,但是从你毕业到今日,没一份正式工作?她小心回答,虽然没有工作经历,但是毕业前有在立新实习,实习评语不错。

她将经历那一页翻给面试官看,几个人窃窃私语,有个女主管低声说,若是她做得不错,实习期的员工应该更容易升为正式职员。熹雯只是听着,该怎么说,因为她后来嫁给Boss大人。对方会接着问她,既然家底殷实,那谢小姐为何现在还出来工作。问题会没完没了,熹雯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林沛明把一这段讲给温至臻听的时候,两个人正在饭局上,人声嘈杂,温至臻心里蓦地一惊。林沛明不敢相信,问他:“真离了?”温至臻说:“能不离吗,闹着非离不可。”林沛明说:“有点意思。”抿了一口酒,同来饭局的人,见两人在一旁私聊,特意插进来敬酒。

温至臻这晚喝得有点过头,但还不至于醉,出了饭店就给熹雯打电话,是想问她找工作的事情。之前看电影看到感动处,都要哭得死去活来,这会儿不知道委屈成什么样子了。电话打过去,是个冷冰冰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温至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两三次之后,自嘲地笑了一声,谢熹雯,真有你的,换了手机号码。他的担心简直是白费。

温至臻还没有告诉温老太太,他和熹雯离婚的事情。一开始是不知怎么解释,一日日拖下去,更不知如何开口。老人家突然有一天问他,怎么熹雯的电话停机了。温至臻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家馨机灵,忙说:“手机坏了,换了一个,奶奶找她?”温老太太眼力不好,没看到这两人挤眉弄眼的生动互动,温老太太说:“没事,就想着,有个把月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家馨没胆接话,房间里电视的声音突然响亮了起来,温老太太心思一转,问温至臻:“吵架了?”温至臻一咬牙,择日子不如撞日子,正想把自己和熹雯离婚的事情招认了,温老太太说:“怪不得,今天熹雯的姨妈给我说,最近风湿病犯了,以后可能会少走动,可没人下午来给我打针了。”

温老太太挖苦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奶奶,其实我们…”

“好啦,好啦,你们小年轻的事情,我不爱管,管多了,你们也嫌烦。”温老太太扯了扯线,叫家馨把补布偶的工具递过来,专心做起另一件事。温至臻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周三的下午,温老太太打了个电话给熹雯,电话号码是从谢家姨妈那里要来的,温老太太埋怨熹雯怎么不和至臻去看她。熹雯听出迹象,老太太似乎并不知道她与温至臻离婚的事情。她年纪大了,又那么喜欢自己,温至臻孝顺,不说也许是怕她受什么刺激。

温老太太说,家馨拿到国外一间大学录取通知书,想要一起庆祝。熹雯不敢贸然答应,借口有公事挂断了电话。从手机里想翻出温至臻的电话,找来找去,才想到自己把它给删掉了,他是不会再有瓜葛的人。

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打过去,一直没有人接听。熹雯的耐心都磨成了零,正准备挂断了,他才接起来。他说:“在开会。”

管他的,熹雯问他:“奶奶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离婚的事情?”温至臻问:“怎么了?”熹雯说:“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周末家庭聚餐。”他问她:“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说我有事。然后奶奶数落了我一顿,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说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出去工作。”熹雯说,“给你说一声,周末别穿帮了。”

温至臻在电话那边没有出声,熹雯以为他挂了,手机里幽幽地传来他的声音:“知道了。”熹雯又说:“找个适当的时间,给奶奶说了吧。”熹雯连再见都没有说,随手就要挂电话,温至臻说:“等一下。”熹雯问:“嗯,还有事?”温至臻问:“工作找好了没有?”像一只刺猬,她防备地问:“怎么?”

温至臻想了想措辞:“那个,林沛明公司,就是那间广告公司,对你的专业,他们缺人,早上林沛明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过去。”熹雯说:“沈析跳槽过去的那一家?我之前跟沈析聊天,好像听她说,公司资金好像周转不过,正裁员呢。”

“缺!我把林沛明的电话找给你。”

“不用了。”熹雯心想,林沛明这么急着找人,肯定是需要专业人员来着,自己虽然以前学得不错,可入职场还真是笨鸟,别人早飞了几万英尺远了。有另一个电话切进来,熹雯说:“我不跟你说了,我有电话。”

祥真打电话给熹雯说周末要开同学会。

隔一年便有一次,了无新意。

祥真说:“每一次都不一样呢。”怎么会每一次都不一样,总是在同一家冷饮店,像从前开家长会。

祥真说:“可是每一次来的人都不一样呢。”熹雯一分神没有理会,祥真在电话那边说,“有问题?我知道你不爱参加同学会…”

打住,再啰唆下去,熹雯知道她要说什么,她不是心情不好么,祥真变着花样为她解闷。熹雯忙说:“没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不是和平常一样吗?再说下周台风要登陆,能不能办还是一个问号呢。不就是一个同学会吗?有什么大问题。

同学会的主办人总是轮流的,今年正好轮到祥真,打电话打到手软,晚间她给熹雯打来抱怨电话诉苦,或有惊奇发现“那个潘比得啊,从新西兰回国,还结了婚,是个金发美女”,又或者“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胖胖的,长得很壮的实验室李老师,因为他真的太大个了,以前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河马,我早上给他打电话去,叫一声‘河老师’,他问我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