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娜娜还有体温,但池中月却觉得她此刻凉透了,那股两次从她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全身。

池中月抬起头,看到任清野的背影。

他头微垂,浑身僵硬,钟峥就倒在他面前,睁着眼睛,血漫了一地。

池荣贵把枪放下,看着钟峥的尸体,说:“这些条子,为什么总是要为难我呢?费尽心机潜伏在我身边有什么好处呢?我做生意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了?这些人啊,活得太不明白。”

“咚”的一声,任清野跪了下来。

面前是钟峥的尸体,抬头是池荣贵。

“贵爷,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池荣贵嗯了一声,“阿野,你起来吧。”

任清野没动,面容坚毅,似一定要得到池荣贵的一声肯定。

“我当然相信你了。”池荣贵说,“你连赵伟都帮我杀了,条子——不敢杀人的。”

他用包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扭头对刘启浩说:“扔到后山喂狗去。”

刘启浩说好,然后就带人进来把钟峥和董娜娜拖了出去,在地板上划出两道血迹。

他们拖着钟峥和董娜娜的样子,就像平常人家拖着拖把似的,在地上还留下两道水迹。

就是这样平常的动作,看得池中月后背发凉。

池荣贵走到门口,说:“早点休息吧,月月你跟我来一下。”

池中月没听见,坐着没动,还盯着那两道血迹,两眼发直。

“月月。”池荣贵走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手。

池中月抬起头看他,双唇发白。

“跟我来一下。”

池中月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软的,她趔趄了一下,池荣贵立马扶住了她。

“你怎么这么烫?还在发烧?”

是啊,池中月想,原来她还在发高烧,可她一直以为自己浑身已经冷成冰块儿了。

池荣贵扶着池中月走了出去,坐在沙发上。

从书房里蔓延出来的血迹爬到了客厅里,一直到大门,张妈正在用拖把费力的清洗,一遍拖一遍撒气味儿浓重的洗液,试图掩盖这气味儿。

池荣贵问:“夫人呢?”

张妈头也不抬,说:“早就去睡觉了。”

池荣贵说:“我叫人送来的那个阿胶,给她炖了吗?”

张妈说:“炖了,但是夫人没什么胃口,还搁在那儿呢。”

池荣贵捏了捏眉头,“胃口越来越差了,得找个膳食专家来厨房帮忙了。”

他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仿佛一个刚下班回来的中年男人。

可池中月还没能从刚才的景象中走出来,满脑子都是董娜娜的钟峥那死不瞑目的样子。

池荣贵说:“月月,我给你请的那个日本医生,没几天就要到了,你这几天先抽空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体检报告要留着,拿给医生看。”

池中月双目空洞,根本没听清池荣贵说了什么,只知道木然地点头。

池荣贵拂了拂她耳边的鬓发,说:“爸爸一定会医好你的耳朵,我答应了你妈妈的。”

见池中月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叹了口气,说:“张妈,陪月月上楼去睡觉吧,我得回医院了。”

池荣贵走后,张妈把手头上的东西交给老魏来做,然后带着池中月上楼。

在池中月的房间里,张妈忙着给她拿换洗衣服。

池中月就坐在床上,看着这干净整洁的房间。

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可她还是觉得到处都很脏,令人作呕。

“月月,洗个澡睡了吧。”张妈把衣服递给她。

池中月接过衣服,说:“张妈,你出去吧。”

张妈出去后,池中月找了一副备用的助听器带上,立马去了书房。

任清野不在了。

她又去了阳台,看到任清野的车还在。

但是人不在。

他去哪儿了?

池中月站在阳台上,思绪乱成一团。风一股股地灌进她领口,她冷得抱住双臂。

池中月突然想到,几天前,在仓库里,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钟峥说冷,让任清野借衣服给他穿。

任清野脱了外套,他极其自然地就接过了。

也是那个晚上,在便利店。

钟峥一边骂任清野多管闲事,一边狠狠踹了那歹徒一脚。

时间再往前推移,两个月前,也是一个夜晚。

任清野说他要去接应周华宇时,钟峥当时的反应很暴躁,说的话句句带刺。

“什么鬼几把新型毒品,瞎扯的吧。”

“藏獒肯定派人跟着周华宇,个个带枪,戒备跟军队一样森严,你怎么带?”

“天真,你真当藏獒吃素的?别把小命玩脱了小子。”

……

池中月心里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冒了出来,她突然抓紧了扶栏,全身的肌肤都在起着鸡皮疙瘩。

不可能……不可能是那样……

她一边告诉自己这太荒诞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山走去。

池家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别墅,但这一整个山头都是池荣贵的,别人根本进不来这一片儿地。

在别墅后几百米的距离,有一个干涸的沟,过了这个沟,是一座不知名的十分荒芜的山。

平时他们都把这儿叫做后山。

池中月越过那条沟,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

她平静了心神,说:“任清野,是我。”

那边没声响。

池中月喉咙哽了哽,“任清野,你要是想进去看看,就去吧,我在这儿给你守着。”

她似乎听见了来自那头的,沉重的,心脏猛跳的声音。

然后,一个黑影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里去了。

池中月跟着他的脚步,寻着那血腥味儿往里走。

任清野停下后,她也停在了一棵树下。

她靠着树,看着任清野的背影。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池中月想到,小时候,阮玲香带她去看摄影展,一个野外生物学家的摄影展。那时候,阮玲香说,这些照片真令人绝望啊,绝望地想哭。

池中月不懂,怎么光从照片就能感受到绝望了呢?怎么看照片都想哭?那些照片上明明都是些鲜活的动物,虽然四周寸草不生,虽然河里污水横流。

可那些动物明明都很鲜活啊,在跳,在蹦,在游。

可现在,她突然明白了那些看摄影展都想哭的人,因为她从任清野那模模糊糊的背影里,就看到他与钟峥之间有怎样的情谊。

以我一生,向着信仰,至死靡它。

*

池中月坐了下来,集中注意力观察周围,以防有人来。

许久,她回头一看,任清野跪在了钟峥的尸体前。

他开口说话,低沉哽咽。

“师兄,你怎么又玩以前的这一套……”

“师兄,这次不是指导员抓抽烟,你不用帮我的……”

“你说你要是牺牲了,要首长亲手给你的骨灰盒盖上国旗,还要局里给你降半旗奏国歌,可是现在怎么办,你在这山沟里怎么当英雄……”

“师兄,烈士陵园没你一个位置,怎么办啊……”

“师兄,国旗没有,表彰没有,降半旗奏国歌也没有,怎么什么都没有……”任清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要不我给你唱一首国歌吧,你凑合凑合……”

他哽咽着,用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他的声音没有一句在调上。

悲怆得,完全不像激昂的进行曲。

池中月坐在地上,咬着手背,眼眶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快点让月姐暴露,然后让野哥解开心结跟她达成生命大和谐,不然我这小心脏受不了了,下本一定写小甜文【手动再见】

第33章

月上梢头, 洒下莹莹光辉,静谧如画。

任清野走在前面, 池中月就在后面跟着,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走出后山, 任清野突然停了下来。

池中月也停了下来,却莫名有些紧张。任清野缓缓转身,走近, 阴影笼罩在池中月身上。

任清野说:“为什么?”

他这时,嗓音已经恢复以往的低沉,却又比以往冷漠。

池中月问:“什么为什么?”

任清野看着她, 黑夜里只有两双眼睛格外明亮。风穿过树林, 吹起地上的落叶,四周静得连月光都有了流动的声音。

任清野说:“一次、两次、接二连三的, 你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

池中月随着风的方向别开头,长发扬起,挡着她的视线。

“任清野,你的意思是, 我是池荣贵的女儿,所以我一定要站在你的对立面?”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呢?”

“你在我身上耗费的心血早晚变成杀死你的那把刀。”

“那也好。”池中月一字一句说,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我做不了你的枕边人,就做你的心头刺,让你每一晚都想我想的无法入眠,让你每听到名字里带月的人都心如刀割, 让你每一次抱着别的女人都想到我冰凉的身体,让你……”

任清野突然倾身过来,将池中月的话尽数吞没。

吻如狂风暴雨一般来得又急又猛,池中月承受不了,连连退了几步,任清野干脆抓住她,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似要揉碎进骨子里,融入血液里。

他喘气声粗重,一点儿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池中月推了推,没推开,就用力一咬。

任清野一愣,松开了池中月,嘴角泛起一点腥甜。

池中月说:“任清野,你相信我,我不会像董娜娜那样背叛你,也不会像钟峥那样离开你。”

任清野低下头,额头轻抵在池中月额头上。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却掷地有声,“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池中月心惊。

任清野这八个字,代表了什么,她不敢多想。

“不。”池中月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看着,我能做什么。”

任清野没说话,紧紧闭着眼,许久,说了一声“好”。

*

池荣贵的手术很顺利,几天后就可以回家,张妈在家里忙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滋补的饭菜等着池荣贵回来吃。

阮玲香看着她忙得脚不沾地,说:“这么忙做什么?做个胆结石手术又不是生孩子大出血。”

张妈一边宰排骨,一边说:“做了手术当然得好好补一下。”

阮玲香没说话,坐到客厅里,看见池中月从楼上下来了,跟没看见似的拿起遥控板换台。

池中月坐下的时候,阮玲香往一旁挪了点儿。

池中月只当没察觉到她这个小动作,说:“妈,没几天医生就要从日本来了,这次可真是花了不少钱。”

阮玲香嗯了一声,“他应该的。”

“妈。”池中月说,“如果我耳朵治好了,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阮玲香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池中月朝她笑,“没什么意思,我走了。”

“你去哪儿?”

“去蓝釉家。”

池中月出门,开车下山。

到了蓝釉家楼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任清野的家,灯关着,没人。

蓝釉正好在阳台抽烟,看到池中月站在下面,说:“嘿!看什么呢看!看成望夫石了!”

池中月把车门关上,慢慢走上了楼。

蓝釉去洗了个手,出来的时候池中月已经在她工作台前坐好了。

蓝釉拿出电脑,翻了个照片给她看。

“这次纹这个吧?”

池中月看了一眼,是个很像图腾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懂,“不好看,不要这个。”

“哟呵?”蓝釉说,“是不一样了哦,你什么时候还讲究好不好看了?”

池中月指了旁边一个图案,“要这个。”

蓝釉一看,一朵花儿。

“你?池中月?花?”

池中月点点头,“这个好看。”

“我知道这个好看。”蓝釉说,“可这是你的风格吗?还他妈纹在腰上?给谁看?”

池中月不耐烦了,从包里抽了一把钱,拍蓝釉脸上,“废话怎么这么多?”

蓝釉把钱收了,说:“得嘞,您给钱您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