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隔着车帘吩咐:“带上几人,照我在地图上点出的地方去探一探,遇有山川河流,记下走势流向就立即回来。”

东来领命,接了紫瑞递出来的那张地图,认真确认过地方,又向一旁长孙信拜过,招呼了几人,离队而去。

长孙信在车旁站到此时,才动手揭了车帘往里看:“辛苦了,阿容。”

神容刚把木盒仔细放好,拿着帕子又擦了一回手:“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比起以往要麻烦一些。”

他道:“那哪能比,以往不过是在咱们自家采邑里头小打小闹罢了,如今才是要见真章的。”

神容叹息:“可不是么,才探地风我就如此慎重了。”

长孙信闻言笑起来。

方才那一番安排叫做探地风,若是想要找矿,这便是第一步。

以往在长孙家名下的采邑里也发现过矿产,且皆为国之急需的铜铁矿。

后来他们的父亲赵国公长孙济将矿产之事上奏宫廷,主动交给了朝廷。

虽说国律规定矿出皆为国有,可也规定国公高位享有特权,凡出自名下采邑里的矿产,可自采两载以充府库。

但长孙家偏就大公无私地交了,且交出的还不止一处。

正因如此,其家族才能成为先帝倚重的几大世家之一,长孙信后来也得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进入了工部。

当年先帝褒奖长孙家时,就连长安城中三岁小儿都会唱:“长孙儿郎撼山川,发来金山献圣王……”

人人都道这是他们长孙家命好,只有长孙家的人自己明白,那是凭了他们自己的本事。

此事说来奇妙,长孙氏虽为贵胄之家,却有项技能代代传承,那便是对山川河泽的精通。

若非如此,就没那道主动请缨的奏折了。

然而此行如此大事,长孙信未带其他帮手,却独独带上了神容。

只因神容才是他们长孙家最有造诣的。

便说她刚刚翻阅的那盒中书卷,实乃他长孙家祖传秘要,如今就传到了她的手上。

此行非同一般,也就非她不可。

所以长孙信这一路的作为没有丝毫夸张,他这个做哥哥的被底下人称作郎君,她却能被称一声少主,地位可见一斑。

她就是个祖宗,长孙家人人宝贝的祖宗。

又一个护卫去城下探了路来,回报说时候到了,城门可算开了。

长孙信叫众人各归各位,回头时继续与妹妹说笑:“说来也很久没见你当众请过卷了,我都忘了上回见这情形是何时了。”

神容往后一倚:“那是自然,这书卷我也封了许久了。”

长孙信并不知有过这一出,好奇道:“何时封的?”

“成婚时。”

她的造诣对一个女子而言,本没有用武之地,婚嫁时自然要封起。

只在如今不得不用的时候,才又派上了用场罢了。

长孙信一听就无言,心说倒霉,怎么又揭起这茬来?

当即转换话头:“让东来先探,咱们入城去等。”

说完瞧见神容好像倚得不舒展,马上吩咐紫瑞快去再取两个软垫来,好叫她舒舒服服地入城去。

神容什么话也没有。

所以说祖宗从没自己要求过什么,但有本事,大家偏就愿意把她供起来。

……

幽州号称河朔雄浑之地,比不得东西二京繁华,但也不及各大边疆都护府偏远,自古地处要冲,是防卫京畿腹地的一处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镇商会。

比起苍凉的城外,城中却是相当喧闹。

驿馆内,驿丞正在忙,忽闻外面街上车马声沸,探头一瞧,只见不少百姓都避在路边,伸着脖子朝大街一头望着。

那所望之处,一队高头大马的护卫引着辆华盖宽车缓缓而来,最前方马上之人乃一年轻贵公子,一身衣锦温雅之态。

他正思索这是哪来的显贵,不知听谁报了句“工部侍郎至”,惊得连忙就往外跑。

车马刚停,驿丞已扑上前拜谒,众馆役也闻讯而动,一通人仰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来的要员。

长孙信见怪不怪,下马踱步进了驿馆,左右看过一遍后道:“我们只在此暂居几日,你们别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扰便好。”

驿丞躬身跟着称是,一边在背后急切摆手,打发馆役们去帮着卸车喂马。

其实哪用得着他们做什么,长孙信身后随从各司其职,早已动了起来,甚至都已有人入内去接管了驿馆的厨下。

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们长孙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

这是赵国公夫妇心疼爱女出门太远,怕她不习惯,特地安排的。

长孙信自然照办,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力求此行身在偏远,如在故都,到回去时他妹妹就是瘦了一点半点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乱中下了车来,长孙信亲自上前陪她入内。

驿丞只瞥见一抹罩在披风下的女人身影被护着款步而去,便知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夸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

随即想起那内院里还有别人在,连忙赶过去安排,好给这位贵女所居周围留个清静。

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间。

神容确实赶路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精细佳肴、浓汤香茶的饭,疲乏上涌,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

不知多久,外面有吵闹声,她翻了个身,醒了,听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声音——

“什么狗屁贵人,碍事得很,还要咱们给他们让地儿!”

“哎呦天老爷,小声点,那可是长安来的……”这是驿丞的声音。

“了不起?这幽州地面上,哥儿几个只认团练使,其他人都滚边儿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别在这儿了!”

神容起身下榻,过去一把推开窗,只看见院角闪过几道人影。

算他们跑得快。

她止住腹诽,抬头望天,微云若丝,日头竟已偏斜。

东来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了,居然还没回来。

神容心想不该,他配有好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会耗费这么久?

门忽被敲响,紫瑞在外急急唤:“少主。”

神容回头:“进来。”

紫瑞推门而入,屈一下身就张口道:“东来出事了。”

“什么?”

紫瑞忙将事情说明:东来迟迟未回,她便照往常一样派人去接应,才得知他被一队兵马给扣下了。

话到此处,她有些忧虑:“扣人的正要主家去赎人,可郎君安排好这里就去城中官署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长孙信既然携圣意而来,就肯定要去知会当地官员,这是免不了的。

神容一手拉上窗,本也不想干等着他去处置。

“我去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看吧,女主真·家里有矿,是真的矿~

(红包等三章更完一起送)

☆、第三章

出城往西北十里,设有幽州屯军所。

四周绝道苍茫,唯有这一处盘踞,背倚孤城,气势慑人。

因着城门开得晚关得早,神容没有耽搁,乘车上路,很快赶至。

夕阳将下,她揭开车帘,望了眼那道高阔的军所大门:“就是这里?”

紫瑞在车外称是,后方是十几个骑马护送的护卫。

据他们的人回报,东来那几人正是被带来了这里。

神容毫不迟疑地探身出车:“那等什么,还不进去。”

军所门禁森严,两名护卫上前交涉,守门兵才放行,一面有个兵卒往里去报了。

神容片刻不等,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高墙围筑的大院内,一队兵正在那儿守着,忽觉有人到来,纷纷看了过去。

只见一群护卫打头,左右开道,站定后分开,自后方走出个年纪轻轻的女人。

神容来得急,没系披风,未戴帷帽,一袭高腰襦裙轻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儿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头的角落里,一下站起来几个人,朝着她跪下:“少主。”

是东来他们。

神容见几人无事,才往那队兵身上看了眼:“他们凭什么扣人?”

东来回:“他们说我们穿山过河,行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须要带回来查问。”

屯军所负责一方治安镇守,听来倒是无可厚非。神容轻哼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就这会儿功夫,那报信的守门兵从院中的正堂里出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个黑壮的汉子,后面紧跟着两个捧着兵器的兵。

到了跟前,汉子眼睛也不禁在神容身上转了一圈,才抱了下拳:“还请言明身份。”

这等小事不劳神容开口,紫瑞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长安赵国公府,长孙家。”

大概是没想到,汉子瞄了瞄紫瑞,觉得不像夸口才接过去,翻看一下,正是东来等人的家奴契书,朝身后点了个头。

那兵卒接到示意,又进了院中正堂。

他将文书还给紫瑞,爽快道:“既如此,人你们可以带走了。”

说完他后面的两个兵走去东来面前,交还了他们的兵器。

神容不语,只微微偏头,拿眼瞄着那幕,双唇抿起。

紫瑞看到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悦,当即道:“扣了我们的人,只这么一句话就想打发了?”

汉子看看神容,顺带看一眼那几把刚交还回去的兵器。

军所已仔细检视过,那几把兵器非军器,府卫用刀罢了,看式样就知道是长安制。

如今得知这几人是来自长安赵国公府的家奴,便对上了,足以证明他们不是什么鬼祟的敌方。

虽不知眼前这年轻女人来历,但看模样在赵国公府身份不低。汉子心里琢磨,犯不着硬碰硬,遂一改前态,堆着笑,朝神容郑重抱了抱拳:“成,是咱们得罪了,诸位好走。”

这还像句话。神容转眼去看东来,他领着人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垂着头。

“回去再说。”她以为东来是自责节外生枝,没多说什么。

刚扭头要走,忽然瞥见他额角,她脚步一下收住。

“抬头。”

东来听到命令,抬起头。

神容看到他额角居然有道伤痕,直拖到眼尾,血迹刚止,肿胀着,差半寸就能伤到他眼睛。

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了兵器,右手背上也有类似伤痕,袖口还破了两道。

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怎么来的。

她眼神扫向那汉子:“你们敢动手?”

汉子一愣,反应过来:“几鞭子罢了,他拒不服从,又不肯直言来历,这是军法。”

神容眉眼一厉:“什么军法,他是你这里的兵?”

汉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张合,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神容不能忍,东来不止是她近前护卫,还要为她探地风,现在手受了伤不说,还差点伤了眼睛,已然误了她的事。

别的好说,这事没完。

“谁干的?”她问东来。

东来低声提醒:“少主,他们是驻军。”

神容眉头一挑:“那又如何,驻军就能肆意动手?”

笑话,她长孙神容是被吓大的不成!

她又斜睨那汉子:“谁干的?”

汉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轻地回:“咱不过是按律办事,贵人若觉冒犯,军所也可按律赔偿个百文钱。”

听他这口气,倒还算让步了。

“钱?”神容朝旁伸手。

紫瑞马上取了怀中钱袋放她手上。

她接了往他脚边一扔,满满的一包。

她长孙家连矿都有,会在意这点钱?

“这儿有百倍,够你把动手的交出来了?”

汉子惊地拎了下脚,诧异地看着她,自然不会去捡那钱,只好又道:“混乱之下动的手,分不清谁跟谁了!” 

神容眼一转:“那好,你们做主下令的是谁,总分得清了?”

汉子不由得脸一僵,乍一见这女人,只觉得美得惊人,跟张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此刻却全被她架势给慑住了。

他只想速速解决,心一横道:“我,这里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扫过他:“看你装束,顶多是个百夫长,这么大的军所,你还不够格。”

汉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还这么毒。

神容转着黑亮的眼珠四下扫视:“把你们做主的叫出来。”

无人应答,在场的那队兵只是盯着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间正堂,想起先前这汉子正是从里面出来的,方才还打发了兵卒进去,必然是去报情形的,抬脚便往那里走。

汉子去追时已经晚了,她纤影如风,直奔大门,一脚就跨了进去。

堂中窗户闭着,光线略暗,竟然也有一群人。

原本众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着饼饮着水,此时眼神唰地投过来,气氛一片冷肃。

那汉子追过来,一声“哎”刚冒出半截,及时咽回去,停在门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转,面无半点怯意:“你们做主的呢?出来。”

这群人装束与那汉子类似,都是中规中矩的甲胄罩在便于骑射的短打胡衣外,看来都是百夫长了。

她判断得分毫不差,这的确是个庞大的军所。

然而听到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也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她,谁也不说话。

那汉子抵不住,跟进来无奈问:“这位贵人到底要如何啊?”

“伤了无辜的人,你说要如何?”神容说:“不能让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们做主的亲自出来赔罪。”

汉子眼都瞪起来了,哪有打个家奴要整个军所的头儿出来赔罪的?

这女人年纪不大,怎的如此不好对付!

神容也不废话,说完就往里走。

兴许是她这番话气势太足,里面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如旱地拔葱,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么,这是敢做不敢当?”

她的护卫已跟了过来,见状就要进门来护。

在场的可都是军人,又是有头衔的,哪里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态,手中拿起了兵器。

可这边也是长安来的高门贵族,手也纷纷按上了佩刀。

真闹起来可还得了。汉子跑过来,在两方中间一挡:“好了好了,咱有话好说成不成?”

神容抬手轻抚了下鬓发,反问:“我只要你们做主的出来给我个说法,是谁不好好说话?”

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在这场合下还能气定神闲的,但这幅神情语调在她身上偏就浑然天成。

汉子语塞,又不得失礼接近,只能硬着头皮退两步再挡着。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挡路的阻碍了视线,继续往前。

那汉子边挡边退,直退到挡路的同伍身上,已无路可退,脸色难看的不行。

“行了。”忽来一句,低低的一把男人声音。

顿时,挡路的都散开了。

神容循声转头,右手边最多十步外,坐了个人。

那里竖着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见那人收着腿,随意坐在架前的一个轮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那汉子快步过去,小声道:“头儿,你都瞧见了,这我真没辙……”

神容反应过来,朝上首一看,果然没人。

她以为做主的会坐上首,谁知他坐在这毫不起眼的地方,从她进来到现在就这么看着?

她又回头,盯着被汉子挡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摆下裹着革靴的小腿,他一只手搭在膝上,指节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只手抬起来,一隔,汉子便乖乖被隔到一边去了。

“是我。”他说:“对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汉子,如同见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神容盯着他,此人口气如此干脆,便叫她觉出一丝诡异。

仿佛是想息事宁人赶紧打发了她似的。

那人亦看着她。

神容忽然发现他眸光很暗,瞧来甚至有几分不善,眯眼细看,竟看出一丝熟悉来。

更甚至,连声音都有些熟悉。

她心思一动,想都没想脚就迈了出去,走去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