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饮食不讲究,都是这样一张一张的方木桌,过于粗糙,也难怪方才山宗会那样说。

她坐下时,有意无意地说:“难得,我竟又与你一起用饭了。”

山宗脸往她这边一偏:“这可比不上你平日吃的那些。”

她轻语:“我又没说什么。”

他扯了下嘴角,脸转过去了。

胡十一和张威推着老军医在他那桌坐下,几人都好似在瞄他们,她便什么都不说了。

身旁衣裳轻响,那个跟着老军医的女子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看了对方一眼,是个样貌很清秀的姑娘,穿一身素淡的襦裙,两手放在膝头,看举止很干练,看面相却又很柔顺。

发现她看过去,对方稍稍欠了欠身。

神容觉得看年纪她似要比自己略大一些,却如此客气,微微颔首,算作还礼。

不认识,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旁边那桌倒是热闹许多。

老军医与他们都熟,大约是准备要退隐归田了,端着杯子,以茶代酒地向山宗敬了敬,说了几句玩笑话:什么在山使麾下行医三年,就被吓了三年,如今年老体弱,实在禁不住吓了,还是赶紧回去享几年福吧。

胡十一道:“你走了,岂不是就留下她一人了?”他指神容身边的女子。

老军医笑道:“那也没办法,她还得嫁人呢,难道还能给我打一辈子下手?”

胡十一点头:“也是。”

神容并不饿,也就一直没动筷,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只喝了几口茶。

听见旁边的姑娘笑着说:“你们就别总打趣我了。”

那边传出几声笑。

神容看一眼山宗,桌上无酒,他手里端着的也是茶,除了偶尔对老军医嗯一声,到现在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

她心想真是个冷情的男人,好歹人家这也是在跟他告别。

……

饭到中途,东来忽然走了进来,遥遥几步,垂手而立。

神容看到,猜想是有事,见那桌他们说得正欢,不动声色地起身出去。

山宗察觉她从身后经过,侧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神容走过去,东来立即跟着她出了门。

她想着应是不好直言,一直走到了墙角处,才停下问:“何事?”

东来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长安刚送到的,送信的方才入城要去官舍时正好被我遇上,便直接给少主送来了。”

听说是长安来信,神容拿在手里拆得就快了些,打开一看,是她哥哥长孙信写来的。

洋洋洒洒好几页,内容大多是问她在幽州如何,叫她照顾好自己。又说了京中工部已在安排接手矿山事宜,一切顺利。

翻了两页,才见他以小字写了句:放心,没有把山宗在幽州的事告知父母。

随后接道:不过裴家二表弟登门碰见他时,又问起她了。

长孙信扯了个谎说她近来身体抱恙,就在长安远郊的骊山休养,不好相见。叫她看过二表弟的来信后就配合着装一装,回封信回家,他们好拿去回给裴家二郎,别弄得她好似无故失踪了一样。

父母也是这个意思,金矿没现世,都不太乐意将她在幽州的事情传扬出去。

神容这才知道为何这封信有这么多页,原来还附带着她那位裴二表哥的来信。

她暂时没看,收起信塞进袖中,撇撇嘴:“真是麻烦。”

东来恭谨地垂着头。

“不是说你。”她吩咐说:“替我回封信给哥哥,就说开矿的事还在准备,二表哥的信回头再说。”

东来称是。

神容又返回酒肆,刚到门口,却见山宗就站在柜上的那用木板搭着的台面前,长身直立的一道身形,胡服烈黑,凛凛一身英气,一手搭着直刀斜斜收在腰侧,一手按了碎银给柜上,先把饭钱给结了。

有另一道身影从后方过来,唤他:“山使。”

山宗回身。

是那老军医身边的姑娘。

她两手抄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来,递给他:“这个药山使记得回去用一用。我瞧你肩上破了一道,若是伤了皮肉,不大不小也是个伤。”

山宗没接:“没事。”

“还是带上吧。”她两手托着送过来。

山宗看了一眼,随意接了,往怀里一收:“有劳。”

“山使不用客气,就当答谢你这顿饭了。”她手这才收回去。

神容不自觉间已走到门侧面,眼斜斜往里瞄,看着山宗什么也没说地走回去了,那姑娘随后也跟着回去了。

她这才提了衣摆,缓步进去。

胡十一和张威还在跟老军医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时间不长,桌上已是一片风卷残云的狼藉。

山宗走过去,屈指敲敲桌子:“差不多就行了,城门关得早,你们想一直耗在这儿?”

二人立即收心:“是,头儿,马上走了。”

老军医撑着腿站起来:“确实,还有人等着我过去问诊,我也该走了。”

姑娘上前来扶他,向山宗福身,快到门口时看见了神容,也福了福身,礼数周全。

神容目送着几人陆续离开,转头山宗已到了跟前。

他笑着说:“以为你已走了,看来你只能自己吃了。”

“无妨。”神容语气淡淡。

山宗早留心到她一口未动,料想她这等身娇肉贵的也受不了这等地方,八成是嘴硬,提了刀出去。

神容跟在他后面,隔了一两步的距离,忽然问:“那姑娘叫什么?”

山宗回了下头:“哪个?”

“这顿饭除了我,还有哪个?”

他了然,头转回去,继续走:“赵扶眉。”

神容挑眉:“姓赵?”

山宗说:“她是军户出身,全家都战死了,赵进镰怜惜,收了她做义妹,所以改了姓赵。”

“哦。”

他忽又停步,回头看她:“你干什么打听人家?”

“随便问问罢了。”神容越过他往前走了。

这回换山宗跟在她后面了。

很快,回到了山宗拴马的地方,那里已经没人,胡十一和张威不敢耽搁,都率人赶回军所去了。

那间挂着医字牌的屋门也落了锁,老军医不知去哪里问诊去了。

只有东来和紫瑞还牵着她的马守在路的另一头。

“你的马在那边。”山宗走过去解马,提醒她一句,下一瞬,一只手搭住了他胳膊。

“你等等。”

神容就在他面前站着,一旁是高头大马,挡了她大半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一层暗暗的薄影。

他站定,看一眼那手,又看一眼她:“又怎么?”

神容眼睛看着他,另一只手伸向他怀里,他穿得不厚,隔着一层中衣的薄布,指下结实。

从未直接触碰过男人的胸怀,她不禁顿了一下,拿出来时手中是那包药。

“既然都有药了,不如我帮你擦吧。”她撕了个小口,手指伸进去沾了一点,按到他肩头,透过那道被抓破的痕迹,抹进去。

他如往常一样,只是看着,从容不迫,丝毫不惊讶她会知道他身上有一包药。

直到她手指在他肩头缓缓抹了两遍,忽然他手一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神容不禁抬头看他。

“我要是不打断你,你就一直这样?”他声音低下去。

她脸色未变,淡淡说:“帮你擦药是好心。”

山宗忽然低头,借着马背遮掩,幽幽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想做什么。”

神容一怔,看见他嘴边微微上扬,露出了那抹熟悉的笑,既痞又邪。

她想叫他低头。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神容暗暗咬唇,脸上却没什么表露,手腕一动,抽回了手,继而将那包药往他怀里一塞,绕过马就走。

“不要我擦就算了。”

山宗直起身,看着她走远,手上还留有抓她的温热,拉了下衣襟,顺带就蹭去了,怀里那包药随手一抛,扔进了路边草丛。

作者有话要说:胡十一:要不头儿你把药给我?我心疼~

马上去送前面的红包,这章也来一波随机~

☆、第二十一章

几日过去,大风又吹了好几番。

秋阳辗转,自窗外一直照到桌案上,阳光里,几页信纸正摊开着。

神容端坐案后,刚看完信,拿着笔写了一番客套话,停下后又看了看信纸。

裴二表哥的信拖了好几日,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看了。

紫瑞在旁边为她研墨,看到她握笔的手背上有一点红印,问道:“少主的手怎么了?”

神容听到这话,翻过手背看了一眼。

她一双手细白,被山宗抓过后难免就留了这点痕迹,居然好几日了还未褪掉,不想竟被看见了。

紫瑞不知情,还有点担心:“莫不是不慎磕到了,可要取药来?”

“不必,又不疼。”

没什么感觉,她记得那男人当时没用太大力,但就是制着她动不了。

人坏,招也多。她暗暗想完,抚了一下手背,继续回信。

裴家二郎这封信写得挺长,却也没什么实际的事。无非是叫她保重身体,好好休养,若有可能,再给他描述一下骊山盛景就最好了。

神容托腮,想叹气,骊山山脉地风她倒是了如指掌,但景色还真不曾细看过,她哪次入山是去看风景的,分明都是有事才会去的。

偏偏她哥哥还叫她装得像点,这要如何装?她根本就不在骊山。凭空捏造,只怕反而叫人生疑。

她抬头问紫瑞:“骊山风光你可还记得?”

紫瑞皱着眉回答:“奴婢哪里注意过那些,都不曾记得有没有去过了。”

神容干脆搁下笔,起身走出房门,去廊下把东来唤过来,将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他一遍。

东来垂头站在她跟前,也摇头。

她拧拧眉,忽听广源的声音冒了出来:“贵人,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从东来身后走出来,垂着两手,边想边道:“我记得骊山有一处景致颇佳,尤其是这时节的傍晚,夕阳一照,美不胜收。”

神容见他知道,便问细了点:“哪一处?”

广源一愣,继而讪讪地笑:“隔了太久了,那还真不记得了。”

“南片的断崖上。”

忽来一道声音,沉沉打断了几人。

神容循声转头,前几天才在她跟前耀武扬威的男人正从廊下走过来,刀夹在臂弯里,马靴踏地有声。

广源一喜,迎上前去:“郎君来了。”

“嗯。”他停下脚步,看着神容:“那一处在南片的断崖上,听到了?”

神容淡淡看他:“你去过?”

山宗笑:“我哪里没去过?”

神容一想也就回味过来了,广源会知道,肯定也是当初在山家时随他去过。

那里是皇家权贵才能去的地方。但当初先帝十分倚重他,山家又有地位,据说连山中温泉的泉眼都赏过给山家用,那种贵族奢侈享受的地方,他会去过一点都不稀奇。

山宗也不近前,隔着几步说:“大白天的,人在幽州,想着骊山?”

神容微抬下颌:“那又如何,我写信要用便问了。”

山宗听了也没问写给谁,就只是笑笑。

她忽然看他:“你怎么来了?”

总不可能是特地来告诉她骊山景致的。

山宗收敛了笑:“我只是经过,来知会你一声,稍候就去山里等我。”说完就又转身走了,脚步很快,看起来的确只是经过。

广源追去送他了。

神容便想了起来,应该是他那天说的时候到了,他说过到时候要她去山里等他。

山宗已彻底不见人影。

她回到屋里,坐去案后,照着他刚才说的写了几句,很快就停了笔:“行了,这样也差不多了,二表哥历来好说话,敷衍些也没事,就这么回信吧。”

一旁紫瑞帮她收信入封,一边附和:“确实,奴婢就没见过比裴二郎君更好说话的人了。”

说完屈了个身,出门找人去送信了。

她走了,神容便着手入山,叫东来立即去准备。

也不知山宗这来去匆匆的到底是又去了哪里,只留了一小支人马在官舍外面,刚好可以用来负责护送她入山。

神容系上披风出门,带着东来上路。

从城中一路驰马而过,出城时,她忽然瞥见一抹熟悉人影,马速放慢了些。

对方也看到了她,退在道旁向她福了福身。

是赵扶眉,一个人站在城门口,仍然穿着那日初见时的一身素淡襦裙。

“真巧,在这里遇到了贵人。”她微微笑着说:“我正好送老军医返乡,人刚走。”

神容朝远处看了一眼,看到了马车远去的踪影。

彼此还算不上熟络,神容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便点了个头,时刻要走,也就没下马。

赵扶眉倒没什么离别情绪,看起来很豁达的模样。

她站在马下,仰头看神容,忽然又笑起来:“山使先前也是从这道门出去的,贵人这是又要去找他吗?”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只因觉出她口气里那个“又”字有些古怪,仿佛她不该去一样。

随即就笑了一笑,点头:“你说得对,我是要去找他。”

说完直接扯缰驰了出去,余光里只见赵扶眉又退让了几步。

赶到山里时,竟然已经有人马先到了。

从入山口,到望蓟山而去,一路上都是兵甲齐整的兵卒。

神容下马,走到山道上,看见还在养伤的胡十一居然也出现了,他和张威一左一右分列两边,今日全都一丝不苟地穿着甲胄,拿着兵器,好像十分防范的模样。

她古怪地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张威道:“头儿吩咐的,叫咱们带着军所的精锐来这里守着。”

神容左右看了看,更觉周遭肃杀:“军所精锐?难道他把卢龙军都调来了?”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么卢龙军,咱们叫幽州军。”

神容留心到他们的刀鞘上都铸有篆体的“幽州”二字,心想八成是改名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国中兵马大多以地名来命名。

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搞这么大阵仗,她转头看了看,往望蓟山走去了。

山宗还没来,果然是叫她等他。

她迎着山风,走到那发现纷子石的山眼处,如今在她这儿叫矿眼了。

往下看,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那山石间似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她抬头看看天,秋季到了末尾,这时候能开出来是最好的,再拖是真拖不下去了。

左右等了又等,天光都暗了一分。

她转头问:“人还没到?”

东来在另一头站着:“是。”

神容轻轻扯着手里的马鞭,在矿眼附近来回踱步。

直到又过去许久,她都快怀疑那男人是不是在玩儿她,终于听到了动静。

一马长嘶,山宗直奔而入,跃下马,朝她这里走来。

神容一路看着他到了跟前,他黑衣上不知从何处沾了灰尘,衣摆掖在腰间,一手提刀,走动时,长腿阔迈,步步生风。

她看着他:“我等了你快两个时辰了。”

山宗竟还笑:“那还不算久。”

神容扫过他肩头和衣袖几处沾上的灰尘,又看看他那紧收的腰身。

本是探寻,往下再看他胡裤裹着的两条修长的腿,又觉得看的不是地方,转开眼,抬手捋过耳边发丝,会意地说:“和那日我见你模样差不多,料想你是去了上次一样的地方。”

山宗不自觉看了看她的眼睛。

神容眉眼出色是出了名的,眼瞳黑亮,眼角微微带挑,一颦一笑都透着她身上独有的气韵。

他觉得这双眼睛有时候实在过于厉害了点。

“没错。”他刀一收,说:“我给你找人去了。”

神容一怔,又看那远处赫赫威严的兵卒:“你给我找了什么样的人,需要这样严密?”

“你马上就会看到了。”山宗转身,脸上没了笑,只余肃然:“带上来。”

山林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响,那是锁链拖动,扫过林间山石树木的声音。